这日傍晚,德妃来宁寿宫请安,高娃嬷嬷迎在殿前,带娘娘往门里去,德妃忽然停下脚步,看向不远处。
众人齐齐看过来,便见五公主和十四阿哥在台阶上坐,公主膝上捧着一大盒点心,十四阿哥吃完了一块,公主便递上盒子,让他再挑喜欢的。
金枝玉叶的皇子公主,自然不缺一口吃的,难得的是,这俩孩子在一起居然不吵架,实则连吵架都是好的,姐弟俩从小不知打了多少回,太后和德妃都曾为此头疼,眼前这般太平和睦,自然是把所有人都看呆了。
高娃嬷嬷笑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今儿是什么好日子。”
德妃笑问:“嬷嬷,那点心是哪里来的。”
嬷嬷摇头道:“公主屋里点心零嘴多的是,奴婢可记不过来。”
“胤祥呢?”
“十三阿哥向太后请安后,像是去延禧宫了。”
德妃便笑着往里走,说道:“让他们玩儿吧,不要去打扰,我陪太后坐坐。”
这一边,姐弟俩正说要紧话,温宪道:“我并不喜欢八嫂嫂,她看待四嫂嫂就有些古怪,可嫁到爱新觉罗家,好日子没过几天,成日里遭婆母欺负,我实在看不下去。”
胤禵嘴里嚼着糕饼,说:“我也看不惯,额娘就从不欺负四嫂嫂。”
温宪道:“额娘是怎样的人,岂是那位能比的,总之多的事我帮不了也不想帮,但凡我还在宫里,往后节庆宴请的日子,保证她全须全尾
地进出紫禁城就是了,这样你在八哥跟前,更有面子不是?”
胤禵咽下吃的,正经问道:“姐姐不是看不惯我和八哥往来。”
温宪说:“你爱和谁好都成,但若和旁人好了不理我们亲兄弟姐妹,或是做坏事,我才不答应,从前说那些话,都是逗你玩儿的。”
胤禵无声地动了动嘴唇,像是嘀咕姐姐的不是,又不敢说出来,最后憋了一句:“要嫁人了,果然不一样。”
温宪虎起脸来:“哪个要嫁人了,你胡说什么?”
胤禵说:“内务府在外头置办宅子呢,姐姐的,老九老十的,前几年七哥八哥他们,不也是这一套章程?”
温宪想要反驳,又不知说什么好,自顾收拾点心盒子。
胤禵却说:“姐,不论是佟家还是别人家,就算去了草原,若有人敢欺负你,你的婆婆胆敢让你受气,我一定不饶他们。”
温宪忍不住笑了,更有几分害羞,将一整盒点心交给弟弟,说道:“拿回去吃吧,别去书房里张扬,外头的东西不好总往宫里拿的,你们在永和宫里尝尝就好。”
胤禵起身接过盒子,奇怪道:“为何外头的东西,就是比宫里的好吃?”
温宪看着弟弟,没应这话,可她记得皇姐们来信,都想念宫里的吃食,娘娘们逢年过节也要寄送好些去,但都不过是些寻常之物。
要说草原上什么好东西没有呢,姐姐们是想家里的味道,但弟弟眼下一心
一意去紫禁城外闯荡他自己的天地,还不懂珍惜这家里的味道,自然觉得外头什么都好。
此刻,八阿哥府中,这个时辰本该张罗晚膳,但福晋昨晚将厨房砸的稀烂,光是散去那些泡菜汤汁的气味且要几天,做什么都不对味,只能先在小厨房里做几样菜对付。
正院卧房里,珍珠为福晋梳头,八福晋醒来才没多久,但已沐浴更衣,睡饱了洗干净了,镜子里的人气色也好了许多。
“听管事说,八阿哥去了一趟宫里,又返回城郊去了。”珍珠说道,“福晋,八阿哥一定是给您讨公道去了。”
八福晋低头拉起裤腿,膝盖上一片青紫和血痂,再抬起双手,掌根指尖都磨破了。
“福晋,您吃点东西吧。”
“我不饿。”
珍珠放下梳子,好生道:“八阿哥明早才能回来,若能见您好些了,该多高兴。”
八福晋摇头:“我不想可怜给谁看,也不要故作坚强,珍珠,让我自己待会儿。”
珍珠不敢再劝,带着其他丫鬟一起退下,八福晋在梳妆镜前枯坐了半天后,才缓缓起身。
窗外天色已晚,转眼一天一夜过去,这世间太平的,仿佛昨日什么都没发生。
一阵风吹来,些许凉意里,还纠缠着几分夏夜的潮热,八福晋不禁扯了扯衣领,才觉着能透过气。
“公道……”
沉沉地念出这两个字,滚烫的泪水顺着面颊滑落,八福晋浮躁地抬手抹去,她在这儿流
泪给谁看,莫说这世间的人,就算是老天爷,也从不厚待她。
“都这样了,你还有什么公务是放不下的。”八福晋绝望而凄惨地笑着,“明早才能回来,胤禩,倘若惠妃又派人来折磨我,明早你还能见到我吗?”
从落地到这人世,就再无好事发生,爹死娘走、寄人篱下,空有一身所谓尊贵的血脉,实则活得不如一只蝼蚁。
蝼蚁遭践踏则死,尚有来世可期,但自己被践踏,还要继续悲惨地活下去。
八福晋转过身,看着满屋的古董金银,原以为身外之物富足,日子自然就好了,到头来不过是个虚壳。
这天子脚下,这紫禁城里,活不出个人样来,什么都是假的。
可是,什么才是人样呢,三福晋那样算吗,如若不算,又有几个人能活成乌拉那拉毓溪这般好命?
八福晋苦涩地一笑,抹去脸上的泪水,咸涩的泪水渗进掌根的伤口,疼得她心都抽起来。
细想来,昨日最痛快的一瞬,便是当众说出大阿哥与三阿哥打架一事,荣妃尴尬的神情、三福晋厌恶的嘴脸,还有宜妃娘娘看好戏的幸灾乐祸,所有人都因为她的一句话被牵动心神。
“你等着……”
八福晋越想越恨,双手握拳挤得伤口生疼,可越疼就越清醒,暗暗下定决心,哪怕豁出一切,也要让惠妃付出代价。
无辜来到这污遭的人世,凭什么就要矮人一等受尽欺凌,倒不如像三福晋那
样,抛开一切礼义廉耻,只活个我痛快我高兴。
夜渐深,后宫各道门陆续落锁,梁总管带人从宁寿宫请安归来,途径毓庆宫,听得墙内婴儿啼哭不止,不禁道:“这般中气十足,但凡是个男孙……”
可这话说不得,太子妃的不易梁总管知道的最清楚,这一胎若是男孙,无非是体面些风光些,在宗室里多几分底气,实则对太子的前程并无助益,能影响动摇东宫地位的,从来都不是香火。
心里想着这些,不知不觉已到了乾清宫外,迎面见自己的徒弟跑来,不免紧张。
“公公,皇上要摆驾永和宫,已经派人传话去了,您快进去吧。”
“万岁爷今晚不是哪儿也不去?”
“皇上刚接了一道折子,高兴极了,就说要去永和宫。”
“好好好,你们赶紧预备轿辇。”
不多时,圣驾从日精门出来,过景仁宫去往永和宫,多多少少有些动静传到毓庆宫,太子妃刚哄睡了闺女,听不得半点声响,小心翼翼捂着孩子的耳朵,这一阵总算过去了。
“太子出门了?”
“像是万岁爷摆驾,多半是去永和宫。”
太子妃低头看女儿睡得安稳,稍稍松了口气,说道:“皇上往东六宫来,自然是去永和宫。”
宫女轻声道:“万岁爷过几日摆驾畅春园,只带几位新贵人常在,娘娘们都不去呢。”
太子妃叹:“她们去了该多好,咱们能清静一阵。”
但忙地捂住了嘴
,她不过是这紫禁城里的儿媳妇,怎么敢嫌长辈在家烦人,若是传出去,宗人府詹事府都会来找她的麻烦。
只见文福晋从门外进来,端着刚炖好的燕窝,小心翼翼地摆在桌上后,便来问候太子妃。
太子妃缓缓走到桌边,她就快出月子了,这几日试着下地走走,不然到时候连去宁寿宫磕头谢恩都走不动。
“一起吃吧。”
“妾身吃过了,您晚膳也没用,多吃些才好。”
太子妃朝门外张望了一眼,习以为常似的问道:“太子身边,是谁伺候着?”
文福晋低头道:“还是那几个,总算还老实。”
太子妃自顾自吃着燕窝,没什么想说的,这不过是毓庆宫里常有的光景,胤礽身边离不开女人。
直到吃了大半碗,太子妃才放下勺子,说道:“照顾我那么久,耽误你好些事。”
文福晋淡淡一笑:“娘娘何必说这些,妾身的心意,早就对您说明白了。”
太子妃道:“等她们几个陆续生了,往后毓庆宫孩子多起来,我就为你求旨,选一两个养在膝下,你是侧福晋,远比她们尊贵,孩子跟着你也好。”
文福晋摇头:“在不在妾身名下并不重要,太子爷有前程事业,妾身就什么都有了。”
屋里一阵静默,不知过了多久,太子妃才道:“我出了月子,还是你伺候太子的好,我怕那些人心术不正,收了外头的好处,转身来祸害胤礽。”
话虽如此,太
子妃心里已是发笑,胤礽他自己不祸害自己,就不错了,还等外人费尽心思地把手伸进东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