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周巍应声,胡氏只好点头,看着他回到案前,替他研墨,这孩子提笔一笔一划写着,一言不发。
她看着孩子横平竖直地写字,规规矩矩,一时间不知说些什么。
胡氏一直待到深夜,李周巍竟然没有挪过位子,丝毫没有寻常孩子的调皮好动,就连表情都没有什么变化,默默练字。
胡氏盯着他的眼睛看,看着那颜色慢慢变化,随着天色变化越发耀眼,老猿上来点了灯,昏黄灯火照耀,让胡氏看得入神。
她一直坐到天色彻底昏沉,老猿上前,沙哑着道:
“夫人请回吧…公子要歇下了。”
白猿很早就烧坏了嗓子,无法发声,如今是用法力鼓震,听起来没有什么情绪,胡氏如梦惊醒,连忙起身,李周巍安安静静地随她起来,一路护送到院门口,轻声道:
“恭送母亲。”
门前的几个女侍等了许久,眼看胡氏出来,连忙迎接,胡氏走了一阵,还是魂不守舍的模样,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却见夜色黑沉沉一片,远远瞧见黑如深潭中依旧有两点金色眼睛,浮在半空之中,如同蛰伏在夜色里的虎豹,静静地盯着她的背影。
胡氏慌了阵脚,连忙回头,左右的侍从都看向她,她深深地吐了几口气,稳住手脚,却有些迷迷糊糊,喃喃道:
“这当真是我子…天生神圣还是…”
她把剩下的话吞进肚子里,心中发寒:
“还是天生妖邪。”
胡氏远去,李周巍则在院前站着,等到一行人远去,这才回头,声音有些稚嫩:
“母亲怕我。”
老猿蹲在他身侧,亦步亦趋,沙声道:
“院中人都怕世子,如今不怕的,迟早也会怕,如今怕的,今后会更怕。”
李周巍不说话,老猿为他脱下鞋子,送他进了寝殿,苍声道:
“老奴在这吴越之中辗转百余年,阅人无数,未见有如世子这般人,仔细算来,唯有当年那屠均门少主可以比较一二。”
李周巍偏头道:
“那少主可叫人害怕?”
老猿梳了梳白色的毛发,摇头道:
“非也,世子与他像又不像,有如霸主与仁侠,不能作比。”
李周巍似懂非懂地点头,缓缓闭上双目,两点暗金色的光影终于在黑暗中消失了。
李承辽这一年多忙得不可开交,越北的气象变得诡异莫测,时晴时雨,雨水东一块西一块,很是割裂。
唯一不变的还是这种不出庄稼的土地,除了个别世家,其余家族都有了迁移之意,人口四散,往南而去。
大势已成,明眼人都看得出玄平中氛的消逝已经无可挽回,一个个冷眼看着修越宗与青池宗在越北较劲,观察局势走向。
李承辽坐在这中殿之中,雪花般的消息一天一天回来,他仔细翻看了一阵,倒是看见些有意思的东西。
“萧家闭山三年,所有嫡系都撤回了山中…闭山不出…看来是为了躲避两宗的冲突。”
仔细思量过后,他又觉得此举过于激烈,暗道:
‘都说萧初庭是以算计登上紫府的老狐狸,想必此举不是那么简单的,有哪些自家看不到的地方罢了。’
他收了李曦治寄回来的几封信件,仔细读了,心中松了一口气。
“至少修越宗没有撕破脸皮,南下攻打青池的意思…不过兴许真要打起来了,玄平中氛要垮塌得更厉害。”
这事情也不能怪修越宗输了一筹,玄平中氛本就是最苛刻的几样天地灵氛,脆弱得很,能维持那么久无人打扰,已经透支了修越宗的威望和气势。
如今青池宗牵头,没有几个宗门愿意修越多一位金丹,明里暗里都在搞破坏,维持这么久算得上厉害了。
‘无论怎样…这些事情太大,自己管不上,只救助黎民罢了。’
李承辽收起信件,将思绪转移回来,身旁的陈睦峰提醒道:
“大人今日应要去…世子处的。”
陈睦峰犯了错,曾经被一口气打到了普通庭卫,李承辽明白当初是被许霄影响,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也有意无意让他爬上来,重新在玉庭卫做到了二把手,仅次于陈冬河。
“倒是忙得忘了!”
李承辽被他这么一提醒,顿时恍然,准备起身,下头已经有人上报,说是世子已至。
原来是等来等去,不见李承辽过来,天色渐晚,李周巍便自己寻机过来,他依旧身披白金色的衣袍,从台阶上进来。
他已经五岁,长得很快,长发束着,小小的眉毛皱在一起,看起来很严肃,拱了拱手,轻声道:
“父亲。”
李承辽哈哈一笑,开口道:
“一直要为你挑选兵器,不曾想忙得忘了,来来来!”
他牵起李周巍的手,挥退众人,快步到了后殿,几样玉盒已经摆好了,李承辽让他站好了,将第一枚玉盒打开,轻声道:
“第一是剑,诸兵之中最贵,能轻能重、能长能短,是天下最常之器,纵使不修炼剑道之人,常常也会佩戴在身,用以仪礼、相誓、自刎…”
“我家最善此兵,传闻族中有一样剑典,是五品级别,在各宗都是排得上号的…族中的灵剑更是多,青尺与寒廪都是筑基级别。”
李承辽言罢,亮出自己腰上的佩剑,便见剑身光滑皎洁,剑上鳞片般的纹路细细密密,淌着寒光,湛蓝一片,他解释道:
“这是家主配剑,唤作蛟盘楹,长三尺七寸,亦是持家的象征,他日你接过李家,同样会佩戴此剑。”
李周巍微微眨眼,仔细盯着这把青锋,轻声道:
“是。”
李承辽只好收起,将旁边的两枚都打开,是一柄长弓和一把长枪,他介绍起这些就简略了许多,大概说清优劣,轻声道:
“家中的灵枪杜若在清虹老祖手里,唯一的灵弓还在南疆,恐怕一时半会没有筑基法器可用。”
李承辽这话说得重,足见他对自己这个长子的重视,还未修行已经开始准备筑基法器了,李周巍也不奇怪,只道:
“可还有他物?”
李承辽这才一拍储物袋,取出一样兵器来。
这是一把深金色的长戟,长枝弯曲,如同月牙,足足高出李承辽两头,造型夸张,看起来沉重无比,让李承辽这个练气修士提着都有些费劲。
李承辽还未开口,李周巍的眼神已经亮了,李承辽笑了笑,将这筑基法器支撑在地上,开口道:
“这是古筑基法器,应该也是我家先辈曾用过的,正符合明阳,你看如何?”
他不敢松手,把这兵器轻轻地放在地上,平放在地,这才让李周巍仔细查看,这孩子抚摸着上头的金色纹路,喜道:
“父亲,这兵器才对!”
李承辽欣慰点头,解释道:
“这是老祖从洞天之中得来,家中没有一人能使得起它,曦明叔虽然是明阳筑基,却不得认可,用起来总差着些什么。”
“他老人家不喜斗法,拿在手上笨拙,一直存在库里给你留着。”
李周巍爱不释手,眼巴巴地看着,李承辽等了片刻,收起这法器,笑道:
“你如今还早着,先用着木戟开始练习,我会派教习过去。”
李家如今家大业大,用戟的人还真不少,殿中的陈睦峰就是使的长戟,玉庭卫中的徐公明用的是短戟,李承辽只想着都叫过来,让这孩子学一学。
“只是这眼睛,暂时还能瞒得住…”
李周巍一直都在山上住着,见过的人不多,都是自己人,李承辽也明白这东西很难瞒住,只能拖一天是一天。
‘可惜用了这样多的方法都无法遮掩…毕竟是天生金瞳!’
李家当然想过用幻术或是别的什么遮掩住这一双眼睛,可这些手段通通失效,怎么看都是暗金色,又怕伤了他的眼睛,只好不动。
他这命令下去,很快有人拿着木戟上来,是早就定做好的,比李周巍高出一头,用得并非寻常木料,入手还算沉重。
李承辽递到他手中,微微一笑,摸了摸他的脑袋:
“好好练着。”
他其实从小就把这个孩子看得很成熟,还没有做过这样亲昵的举动,习惯地收回手,后知后觉地愣了。
却见李周巍金色的眼睛动了动,小嘴弯弯,难得地翘起,很快抚平,只道:
“孩儿领命。”
东海,金兜岛。
司徒末一身金甲,静静地站在岛屿边缘,面色并不好看。
自牟陀陨落,他已经数年不曾出岛,静静在岛上坐镇,哪怕听说了李玄锋在南疆的消息也按兵不动,默默守着。
虽然岛上的客卿来来去去都换了一批,也有司徒家的嫡系前来,从未有人遭过毒手,可他始终不曾出阵。
他毕竟见识过李玄锋的厉害,总觉得此人会打他个措手不及,只是司徒末不知李玄锋进了洞天,白白错过一个回宗的时机,如今知道他从南疆离开,总觉得这把金弓就埋伏在这阵法附近。
“不过也无所谓,这岛上的灵气还算浓厚,在此处修行也不用受宗内那些蠢货的节制,慢慢修行着,倒也舒服。”
司徒末有深仇大恨在身,本身性格又微小谨慎,自然是不敢出去,好在玄岳门的孔婷云早早被调走,回到了宗门闭关突破,轮换而来的玄岳门人自然远不如她,让司徒末轻松许多。
然而这些并不是司徒末困扰之事,他只在这一处站了短短片刻,便有一声大笑传来,一道金红色的身影落在旁边,声音响亮:
“十六弟!你竟然出关了!倒也是来得巧!”
心中虽然对这声音的主人极度不耐憎恨,司徒末面上依旧一瞬间浮现出笑容,声音轻巧:
“原来是七哥!这些日子闭关修炼,连七哥来岛上我也不晓得!实在是惭愧啊!”
便见身旁的一人面容俊俏,鼻梁高挺,黑红色的袍子飘飘,看起来与那司徒末有几分相似,一身火焰升腾,缠绕着一阵阵黑红之气。
他这一身火焰很是少见,在靴子上幻化为种种鸟雀之形,正是李玄锋在洞天之中遇见的司徒郴!
此人出了洞天,竟然一路顺路来了此处,在此修行疗伤,他服用焰中乌气修行,身法很是飘逸,轻飘飘地停在身边,司徒末微微点头,笑道:
“七哥在洞天之内收获如何?”
这司徒郴面色顿时有些不好了,阴阴地道:
“只可惜被苗邺等人阻挠,并没有什么好收获。”
司徒末顺着他的话陪他骂了两句,司徒郴面色这才由阴转晴,笑道:
“倒是你勤勤恳恳,替我主脉镇守此处!这么多年来辛苦你了。”
司徒末连道不敢,表面上笑容谦逊,心中却阴冷,暗道:
‘只可惜你没有死在洞天中,你主脉害死我母亲,还要我给你等做狗…想得倒美。’
他越想着面上的笑容越殷勤了,开口道:
“七哥既然来了!不急着走,此处是朱渌海,风景与海内迥异,北边的高昊岛,南边的群夷海峡都各有独特的风景与灵物,一定不要错过!”
司徒郴本来并没有什么去处,准备回宗修行,听了他这么一说,顿时有了些兴趣,司徒末趁热打铁,把周围的灵物丰盛夸了一阵,又道:
“我把最好的洞府让给七哥!这灵气的浓郁与宗内也不差多少,还可以出去看看机缘,何乐而不为呢!”
司徒郴寻常修行处可看不上眼,就等着他这话了,哈哈大笑,很是意动,只道:
“那我便叨扰十六弟了!”
“这有什么!”
司徒末面上在哈哈笑着,心中同样在疯狂大笑,嘴上又殷勤地道:
“只是小弟我懒惰,当下又准备闭关了,巡查周围海域的事情…还要让七哥帮着看一看。”
“包在我身上!”
司徒郴哪里能算得到他心机这样深沉,大包大揽地应下来,司徒末很快退开,看着这人美滋滋地出了阵,回头缓步进入洞府。
他嘴角高高翘起,喃喃道:
“最好替我探一探李玄锋在何处,让他射死了去,甚至两败俱伤,我好从容回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