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馨还记得许多许多年之前的那一天的傍晚。
那一天夕阳如血一样从走廊外照进来,外面有几个小孩正在打闹的声音。
而她正有点好奇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小男孩,后者沉默不语地抓着自己母亲的手,只用黑漆漆的眼睛看着自己。
“糖糖,小鸻以后就是你哥哥了…”
“方叔叔和方阿姨他们出了事,去了很远的地方回不来了…”
“你们好好相处,不许欺负小鸻…”
唐馨回想着当时的情形,忍不住轻轻一翘嘴角那时候其实还蛮可爱的。
她端坐在书桌前,手中握着羽毛笔——这种落后的书写工具一度让她十分不习惯,但几个下月下来,总算也可以和当地人一样熟练写作了。只是她此刻已经维持这个姿势相当长一段时间了,只看着面前的几页纸发呆。
艾小小有点好奇地看着这一幕,在一旁夜莺小姐的示意之下,才伸手在自己的好友面前晃了晃,拉长声音道“糖糖——”
唐馨微微一怔,这才反应过来,意外地看向后者。
“你昨天的费用报告又写错了,”艾小小一旁站着爱丽莎,后者笑了一下道“这里多写了一位,你又没发现。”
唐馨不由有点脸红,向那里看去,心想大约是这些天太过忧心于表哥的事情了,虽然有时候觉得那只鸽子不见了才好——但这一次失踪了这么长时间,他会去什么地方呢?表哥虽然有些不靠谱,但也不会闷声不响失踪一个月。
对了,除了上一次偷渡到这个地方来那一次。一想起对方胆大包天的行为,她就忍不住气不打一处来,对方从小到大,还是头一次这么大的事情竟然不和自己商量。让她有些牙痒痒。
她正思索之间,又走了神。
而正是此时,门‘砰’一声被人撞开来。
天蓝正上气不接下气地出现在那里,看着她们,结结巴巴道“艾、艾德哥哥他回来了!”
唐馨霍一下从自己位置上站了起来。
爱丽莎也看向那个方向,问道“团长他回来了,在什么地方?”
“在、在外面大厅中。”
后面的话唐馨也听不进去了,一下冲出了门去,只是才刚出门,她便感到一只手搭在了自己肩膀上。
唐馨微微一怔,回头一看,却发现天蓝、艾小小与爱丽莎早已不在,四周只有漆黑一片。而将手搭在她肩膀上的人,正是方鸻,只是后者此刻一脸是血,心口竟然插着一把尖刀。汩汩的血从他嘴巴里,眼睛里流出来,嘴巴一张一合,竟发不出半点声音。
唐馨大吃一惊,猛地睁开眼睛。
是一个梦——
冰凉的手正搭在自己额头上,那手的主人她也认识,是那个贵族小姐——而希尔薇德正低着头看着她,浅海一样颜色的眸子里,闪烁着平静的光芒。
唐馨微微一怔,才感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她有些迷茫地看了看四周,仍旧是在那熟悉的房间之中。那张书桌就在不远处吗,上面的文件,墨水笔与羽毛笔也原封未动,之前她就是坐在那个地方…不对,她轻轻摇了一下头,才感到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
是梦——
“作噩梦了?”
希尔薇德的声音仿佛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唐馨怔怔地看着对方,若是平日里,她绝不会让对方挨自己这么近。但此刻她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身上半点也没有力气,只有心怦怦直跳,仿佛还没从之前那个梦境之中回过神来。
“你生病了,怎么不告诉其他人?”希尔薇德静静地问着“在担心艾德的事情么…记录的事情,其实可以交给我和天蓝呢。”
她停了一下,看着唐馨的眼睛,像是可以看穿对方的想法一样。
“与你无关。”
唐馨只声音沙哑地说。
不知道怎么的,她看着这个女人就感到气不打一处来。
虽然对方的确优秀,也配得上自己的表哥——或者不如说,那只鸽子也不知交了什么好运气,才能交上这样的女朋友。要是在地球上,那是绝不可能的事情。
不过一想起这件事,她心中就充满了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感觉。
既欣慰,可又有一些酸楚——
但希尔薇德只安静地看着她,眸子的边缘,映着午后静静流淌的阳光。贵族少女像是没有听到那句话一样,轻声开口道“以太病,半年之前姬塔也得过,因为你们对于以太还不适应…你们中大多数,都会经历一两次。”
“其实不必太过担心。症状较轻的话,只和你们那个世界的感冒差不多,几天就可以好起来。”
“但是放着不管,也会变得很严重。”
希尔薇德轻轻收回了手。
唐馨安静了片刻,之前噩梦之中的不安再一次泛了上来,忽然问了一句“我哥他呢?”
“艾德也得过,”希尔薇德轻轻一笑“我们从艾尔帕欣前往芬里斯,他在船上一病不起,比你现在可严重多了,全靠了布丽安公主的黑山羊奶。”
唐馨想到自己表哥那个倒霉的样子,忍不住也微微一笑,可惜自己当时不在,不然不知道多有意思。而正是让她感到生气的地方,那只鸽子过去无论什么事情,都会先和她商量——自己难道不清楚他的想法么,会阻拦他么?
但她想了一下,觉得好像真会。
毕竟正常人都不会想出这么惊世骇俗的点子来。
“那时候你们才认识不久吧?”
“嗯,”希尔薇德轻轻点了点头“我第一次见到艾德是在旅者之憩,他那时傻乎乎的,不过特别吸引人目光——”
唐馨冷笑了一下,心想那只鸽子的确如此。
“他就是那样的人。”
“不过希尔薇德小姐怎么会看上他呢?”
希尔薇德一笑,妙目流转地看着这个少女。
唐馨也盯着她。
“所以希尔薇德小姐看上的正是这样的单纯吧?”
但贵族千金反问“单纯不是一种美好的品质么?”
唐馨叹了一口气,问道“但是,希尔薇德小姐真的喜欢我表哥么…”
“喜欢么…”
贵族千金想了一下,先是摇了摇头,又点点头。
“一开始,其实也说不上…”
她幽声答道“或许不如说是钦佩,正因为钦佩那样的正直与勇气,自身做不到,才会为之受吸引…艾德先生是我见过最具有这样品质的人,而且纯粹…”
“我也没想太多,但艾德他在我最彷徨不安之时给予了我最多的帮助,艾伯特家族言出必诺,今天的一切应当说都是我认可、甚至心甘情愿的。”
唐馨静静地听着这些。
她心中有些惊讶。老实说,她没想到这位贵族千金会和自己说这些——她以为对方至少会找一个借口,而不是这样倾诉心声。
而她张了张口“希尔薇德小姐,这可算不上是喜欢…”
希尔薇德却一笑,歪了一下头道“喜欢难道不是相互吸引么?”
“是,可是…”
唐馨虽然一直对同年龄的那些少年少女们所谓的海誓山盟嗤之以鼻——但心中也清楚,互相喜欢至少不是什么‘言出必诺’,也不是什么‘义务’。
但希尔薇德看着她,只微微一笑“我的出身与你们有些不同,眼下的一切,其实在我看来已弥足珍贵。”
“因为我至少比另一些同样出身的少女,要稍微幸运一些,可以自由地选择未来的路——那怕那是荆棘丛生,我也甘之如饴。在遇上他之前,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如此幸运——我的船长或许并不完美,但对于我来说已经独一无二。”
“正是如此。”
希尔薇德用一种笃定的语气,结了尾。
唐馨一时竟听得呆住了。
自己那个呆子表哥有这么好么?
她正发呆之间,忽然房间的门又‘砰’一声被人推开来。
天蓝再一次上气不接下气地出现在那里,正看着她们,结结巴巴道“艾、艾德哥哥他回来了!”
唐馨第一时间看向一旁的希尔薇德,再看了看天蓝。
等一下,难道这又是梦?
方鸻和爱尔娜一起步入公寓一楼的大厅时,刚好看到天蓝一手牛奶瓶,一手面包,打着哈欠从楼梯上走下来。
不过她打哈欠的动作在看到方鸻的那一刻就此定格了,眼睛瞪得圆滚滚的,张开的嘴也再合不拢,手中的瓶子当一声落在地板上,骨碌碌滚出老远。
天蓝使劲揉了一下眼睛,以确认自己不是看错了,然后才惊喜地叫了一声“艾、艾德哥哥?”
方鸻看着少女那张圆乎乎可爱的脸,忍不住一笑,轻轻点了一下头——是的,他回来了。
天蓝‘啊’了一声,慌忙道“我去通知其他人。”
不等方鸻开口,她转身飞快走了回去,尖声尖气的叫声很快从楼上传来“艾德哥哥回来了!”
“团长回来了!”
方鸻看着对方一溜烟跑了个没影,不由尴尬一笑——他还打算问问其他人呢。
他这才看向一侧的爱尔娜,爱尔娜有点惊讶,好奇道“你在他们当中威信很高啊,我见过不少圣选者的队伍,但少有这样的。”
“爱尔娜女士见过其他队伍么?”
方鸻对其他队伍还有点好奇,他见过杰弗利特红衣队、银林之矛与橡木骑士团的队伍,但都没有深入了解过。社区之上,对于各大公会的旅团也不会有太过详细的资料,对于怎么建设冒险团,说来他也只有一些闭门造车的经验而已。
“当然见过,”爱尔娜怒道“怎么说话的呢,坦斯尼尔可不是什么小地方,虽然只是一个分会,但在伊斯塔尼亚也相当重要。我们也会从外面承接委托,我见过不少圣选者的队伍,今年至少就有三四个那么多。”
三四个很多么?
方鸻小心翼翼不敢多说,只内心小小腹诽了一下。
但坦斯尼尔不是什么小地方,那里的工匠协会却无论如何也算不上大,否则也轮不到爱尔娜一个‘新人’去当会长。当然这样的事情,我们的巨灵裔女士是绝不会承认的,她先表示了一下坦斯尼尔工匠协会的重要程度,然后才道“事实上就在一个月前,我还见过一个叫做‘无光之渊’的团队——你们圣选者取的名字还真怪,与之相比,七海旅团还算中规中矩了。”
其他人还没下来,方鸻再与女士谈了一下关于圣选者团队的事情。
不过在提到关于这个‘无光之渊’的团队时,方鸻却从爱尔娜口中得知了一件让他有些在意的事情。在这位会长女士的描述当中,这个团队似乎是在寻找一个人,在炼金术士协会当中找人,而不是去冒险者公会,自然寻找的目标也是炼金术士。
“那其实不是公会的人。”
爱尔娜想了一下,继续说道“是个宫廷炼金术士。”
“不过我查了一下,倒的确有在坦斯尼尔工匠总会挂号。但好像这个人后来犯了一些事情,已经被公会除名了,此刻应该被关押在某个地方吧。”
“在什么地方?”方鸻忍不住问道。
“我没记错的话,最后登记的地方是贝因。”
爱尔娜用手指支着下巴,似模似样地思考了一下“不过贝因只有一座用来关押俘虏的临时监狱,后来应该转移到其他地方去了吧。”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方鸻听到‘贝因’这个地名时,心中不由咯噔一声,下意识想起一个人来。而这时他才记起,‘无光之渊’这个名字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众货色,他过去曾经听过这个名字——那是南境同盟内部的一个精英旅团。
而且等级还相当高,应当是当年叶华成为十王之前,一造的团队。
那一刻好像一条冥冥之中的线,在他脑海之中联系在了一起。
南境同盟的人在调查那个炼金术士?
为什么?
对了,叶华大神当时的确也在贝因要塞。
但听对方与那个中年秘术士交谈,他们似乎与努尔曼伯爵是同盟关系,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联想到不久之前努尔曼伯爵与沙之王对自己的态度,他总觉得这里面的局势变得更加扑朔迷离起来。那个关押在地牢之中神秘的炼金术士,又和南方同盟扯到了一起,而南方同盟似乎又与沙之王一方有关系。
他们究竟有什么计划?
方鸻一时间一个头两个大。
要是通讯联络没中断就好了,他可以直接联络叶华大神那边问一下,自己在都伦帮了对方一个忙,那位游侠之王或多或少会透露一点信息给自己的吧?
天蓝上去之后没多久,方鸻便再一次见到了自己的舰务官小姐。
但他也没想到,自己先从对方那里得到的消息,竟然是自己的表妹病了。
唐馨在他失踪之后不久便病倒了,虽然有些巧合的因素,不过方鸻大约也猜得出来,这里面或多或少有自己的原因。这让他有些不安——舅舅与舅妈待他犹如己出,而唐馨就像是他亲妹妹一样——虽然时常会有一些争执,但两人一同长大,感情一直笃好。
再说,哥哥怎么能不保护好自己的妹妹呢?
所幸希尔薇德也告诉他了,只是以太病而已。
方鸻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以太病其实也可以说是‘水土不服’的另一种说法,只是由艾塔黎亚所独有,他上一次在布丽安公主的船上就病得差点下不了床,那算是严重的。
而唐馨还没他严重,表妹一直以来身体素质与脸的因素都要比他好多了——
不过他还是带着希尔薇德,急匆匆地去见到了自己的表妹。
在房间中,艾小小看到他也有点惊喜,大表哥大表哥地叫了几声,但倒不如说是为了好玩。
爱丽莎与帕克不在,听说是出了门,就和他一样,大家这些日子也一直在搜寻他的下落。只是奎斯塔克太大,双方互相错过了而已,而且纵使是贵族千金,也没想到他居然正在这座城市之中。
天蓝则问了一下关于洛羽的事情,听说后者也逃出了贝因要塞之后,这没心没肺的小姑娘便当作后者不存在了——或者换一个说法,对于洛羽极有信心。
而见到自己表妹时,情况却有些古怪。
因为唐馨好像生了他的闷气,不理他了。
方鸻一时之间有点无语——失踪又不是他的错,他也不想无故失踪,而且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贝因要塞逃出来,还差一点就得罪了沙之王。要不是对方态度不明,没有在庆典之上拿他开刀的话,此刻大家就可以去广场上给他收尸了。
或者去圣殿——
方鸻不由看向一旁的希尔薇德。
贵族小姐抿着嘴笑了笑,弯弯的眼睛好像月牙一样,也不回答。
不过她悄悄把他拉到一边,抬起头来,用饱含着温柔的目光直直看着他,看了好一阵子。然后舰务官小姐才轻轻踮起脚尖——下一刻,方鸻只感到自己的脸颊微微一凉,不由有点意外地看向希尔薇德。
后者微微一笑,轻声道“欢迎回来,船长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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