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藤攀附着一棵老枣树,老枣树嶙峋的枝杈朝天撑开着,一丛丛枝杈托起了黑天里的那轮明月。
明月便映照出远处土坡下的一座残庙。
那庙殿的房顶上已不见有几块瓦片,明晃晃的月光裹挟着凛冽的北风一同灌进庙宇当中。
即便庙中人关紧了庙门,亦难以抗御这从天而降的寒气。
残庙里,青年人解下身上的剑鞘,将那柄连鞘铁剑丢在墙角的稻草堆里,他搬起地上倒着的一条椽子,用这根椽子抵住了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庙门,继而又翻身到庙墙角落里,吹亮火引子,把通红的火头探进跟前的柴禾里。
柴禾里有火苗渐渐燃亮。
一阵浓烟伴随着火苗从柴堆里涌出。
当下此地才下过一场冷雨,到处都是湿漉漉的。
堆在庙里的这堆柴禾,也被湿气浸透,想要将之完全点燃,确需要耗费好大一番气力。
青年人一手将火引子杵进柴禾间隙里,一手在旁边轻轻扇风,那被火头舔舐的柴禾燃起的火光愈亮,他眼中的光芒便跟着愈亮。
这时候,不远处被那根椽子抵住的庙门,忽然猛地摇晃了一下。
“哐当!”
椽子应声倒地。
破破烂烂四处漏风的庙门跟着被推开来,一阵酷寒大风从庙外翻腾而入,烈风撞在墙壁上,在庙里滚过一圈——墙角里才有稍许火势涌起的柴禾,瞬间熄去全部火焰,只留点点火星在浓烟湿气的浸润下,终归黯灭。
那青年人手忙脚乱,也无法阻挡这火焰的熄灭,他有些懊恼地骂了一声,抬头朝庙门那边看去——随着那阵狂烈寒风扑入庙内的,还有一地霜白月光。
地上的月光里,映现出窈窕婀娜的人影。
看着那长发披散的人影,那青年人一下抓紧了旁边稻草堆里的连鞘长剑,他抽出磨得锃亮的铁剑,顶着地上的影子,嘴里喃喃自语:“女诡?看身段儿倒是漂亮。
某家还没干丨过女诡,今时说不得能如愿…”
他口中言辞放荡,但神色委实紧张,只是借助这放荡言辞来为自己壮胆罢了,毕竟当下这片地界并不临近甚么村庄,荒郊破庙里,只他一个落魄游侠儿到处闲逛也便算了,再有甚么身段婀娜的女子出现…这种事情只在话本里方会发生,真在现实中发生了,那所谓美貌女子,便必定不会是什么善类!
而今圣人欲治天下诡,诏出长安,天下不良人闻风而动,到处锁拿厉诡,自古以来数千年未曾断绝的厉诡杀人之事,于今时骤减。
但诡害人之事,只是骤减而已,并非全部消无。
青年人也不敢保证当下自己不会遇到厉诡害人,未见到庙外之‘类’真形之前,他更不能确定自己就是安全的。
便在他嘴里小声咒骂、不断吐出种种污言秽语的时候,在庙门前空地上浮现出的婀娜人影忽然往旁边一侧,消失在了庙前面的空地上,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披着袈裟的僧侣步入庙内。
而这僧侣没有影子!
厉诡!
青年人心头顿时警铃大作!
《三经五义》、《镇诡十二策》、《驱诡秘要》等诸多在村塾里学习过的经典一遍一遍从他脑海里闪过,但他手上动作却根本不听使唤,把持剑器的手腕不停哆嗦着,此下做不出任何动作!
那披着福田法衣的僧侣在庙中站定,青年人在哆哆嗦嗦中看清了僧侣的模样。
对方满面皱纹,形容枯槁。
这副形象,却更像是恶诡了…
好在这‘鬼僧侣’当下好似并不在意他的存在,只是仰头凝视着庙中靠墙端坐的一尊泥胎佛像,良久未语。
鬼僧侣身后,一个身着盛装的窈窕女子步入庙殿。
那女子身上绣画着粉白花瓣的盛装,与大唐衣衫有些类似,但青年人在旁观察,又觉得那般衣衫与大唐贵女们穿着的衣衫又有种种不同,具体哪里不同,他也表述不出来,只是怎么看怎么觉得有些别扭就是了。
“唐朝皇帝尊佛崇道,而今就连这样一座残破小庙之中,都供奉着泥塑的佛像,塑化这样一尊佛像的银钱,可不是小数目…”那女子眼睫毛微动,她的言语腔调在青年人听来,亦是怎么听怎么不顺耳。
但他听到那女子的言语声,心里的畏怯感已经消去了太多。
诡也会‘说话’,但多是些重复的词句,像这个女子一般一下子说出这么一长段听起来有逻辑的话来,可甚少有诡能够做到。
而且,二者若都是厉诡的话,进门就会直接将自己当作它们的首要目标了,怎么会先去关注一尊佛像?
青年人稍稍放心,他壮起胆子,想多看那女子几眼。
那女子身段婀娜,但面容被月光映照着,却朦朦胧胧的,他方才未有辨识真切,今下既确认她们都是活人,自然应当一睹芳颜——
荒郊野地,残破庙宇之中,形容枯槁、一副将死模样的老僧,带着一个美貌女子…这样事情往往只会在说书人的话本中发生,可一旦发生,对于张方这样的游侠儿而言,那就是天大的好事了。
进可一亲芳泽,退亦能索要些盘费来!
张方心中想入非非。
他越注目去看那女子,那女子的面容便在他眼中变得朦胧。
直至那女子转过头来,一双盈满笑意的美丽眼眸与他对视——他才惊觉对方面孔上罩着一层与月光同色的面纱!
怪不得看不真切她的脸…
只这一双眼睛,也端的是勾人…
张方一时口干舌燥,更紧了紧手里攥着的铁剑。
“敢问小郎,可曾在这间庙里看到有其他人来过?”那女子向张方轻声说话,声音似都缠绕在了张方的魂儿上。
他舔了舔嘴唇,面上露出一抹笑容:“在下打天刚擦黑的时候,便来到了这间庙里,还未曾见过有其他人来过。
不知小娘子欲在此间寻甚么人?”
“他今下该是个身材高大的武士。”戴着轻纱的女子回复着张方。
张方听到女子的话,顿觉得对方是在勾引自己——自己佩剑而行,游侠四方,身材也算出挑,可不就是个身材高大的武士?
这小娘子看起来也不是寻常人家出身——原本还以为她是甚么白龙鱼服的贵家女,而今听其言语浮浪,竟当着一个将死的老僧的面儿,在荒郊野庙里与自己调情…
那她应当是哪家勾栏瓦舍里出来的花魁名妓了。
也或许本是贵家妇人,只是寂寞久旷,正好遇着自己,便想寻自己出出火儿,自己倒也不介意…
不知为何,张方此时心中邪念四起。
邪念频生之下,他的言辞便也越发不正经起来,面上的笑容都有些淫邪:“小娘子看我身量可够长大?”
这时候,那戴着面纱的女子回身看了坐在墙角的僧侣一眼,形容枯槁的老僧低下头去,宣诵了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响过,张方便觉得自己心头邪念霎时消散了许多,只是仍然有些口干舌燥,只是他看到那面纱女子一双孤冷清寂的眼眸时,心头那点子燥意也消散了大半。
那婀娜多姿的女子返身站在了庙殿另一个角落里。
坐在张方对向角落中的枯瘦僧侣,垂着眼帘,忽然道:“他来了。”
听到他的话,张方不明所以,于是朝对侧墙角站着的女子看去,顿时看到那女子一低头摘下了蒙在面孔上的轻纱。
轻纱落下,一张令美丽月光都黯然失色的面容就显露于张方眼前。
此下不论是甚么佛号,都难以压住张方心头的垂涎了。
——我还不够高大吗?
她还在等甚么武士?
再想到即将来到这庙里的人,或许就是这美丽女子等候的那个‘高大武士’,张方顿时更加嫉妒,他有心想问问对方,但看着对方眼中如清溪般的亮光,又实在自惭形秽,难以把自己心里的那些龌龊问题问出口。
于是张方也转头看向庙门口。
庙门前的一地月光里,陡然出现了一道黑漆漆的影子。
那巨大的影子几乎将庙门前的月光占满。
看着那道雄伟高大的影子,张方眼角突突地跳了几下,往角落里缩了缩。他听到一阵甲叶碰撞的声音,伴随着那阵甲叶碰撞声,一道浑身披覆银亮甲片交叠往复而成的‘山文甲’的英拔身影挤入庙门内。
张方看着那高大身影身上的甲胄,他的瞳孔更缩了缩,于是往角落里又使劲挤了挤,恨不能把自己的躯壳挤入墙缝内!
那浑身披覆甲胄的身影捧住肩上的头胄,他双手轻轻晃动,将覆盖着一张狰狞鬼脸铁面具的头胄取了下来。
头胄之下的面孔煞是英俊,这副面容放到长安去,能成为满长安少女的梦中情郎,不知能引得多少勾栏瓦舍的花魁娘子自荐枕席。
站在庙门一侧等候的那位漂亮小娘子,见到头胄下的男人面庞,她一时惊又一时喜,怔怔地看着男人良久,才颤声道:“烛照君…”
苏午转头看着已长开了眉眼,愈发清美的女子,他的面孔上笑意温和:“是我,晴子小姐。”
“烛照君!
我以为将死之际也见不到你了——
阿布…”
那一身吴服的女子踮着脚尖,朝苏午伸出手,她的手掌还未触碰到苏午的面庞,整个人便化作了一阵光尘,被风裹挟着,漫过苏午的身形。
苏午鼻翼间嗅到了一阵淡而轻的樱花香气。
他抬眼看向角落里的枯槁僧侣——两道身影在同时于他身后乍然浮现。
身量高大、衣衫下筋肉浮凸的陶调元背着手,环视着这间破庙,其看到角落里被方才女子化光消失一幕吓得头发都要竖起来的张方,朝张方忽然吐了吐舌头——他的舌头一下拉伸得有一尺来长,张方看到他的舌头,白眼一翻,当即昏了过去。
洪仁坤站在陶祖身旁,看着陶祖的作为,一脸嫌弃。
在两人身后,怀抱着大公鸡的少女忐忑站立。
苏午端详着墙角的枯槁僧侣,良久以后,向其微微躬身行礼,开口道:“鉴真师傅,而今别来无恙?”
那形容枯槁的僧侣,正是鉴真。
他听得苏午所言,抬起浑浊的双眼,神色冷峻:“已死之尸,无非是尸身变得更腐烂,亦或更干瘪而已。
有什么有恙或无恙?
烛照小友,贫僧等你赴约一直等到了而今——总算把你等来了,贫僧等得太久了,尸身里留驻的完整神韵亦消散了太多…
而今镇压鬼佛,却不能确保万无一失…”
“莫非鉴真师傅从前便能确保自身镇压鬼佛,可以万无一失吗?”苏午在庙中盘腿坐下,注视着鉴真的身影,“我们自相遇之时,你已经是个死者了,死一年前与死两千年,对于一具死尸而言,又有甚么分别?
‘玉藻前’尚且会不断侵染你的念头,令你的邪念演化出种种厉诡。
‘鬼佛’比之‘玉藻前’更加恐怖,凭借你这‘完整神韵之尸’,兼之‘十灭度刀’,真的能够镇压鬼佛吗?
我今时尚有疑虑…”
鉴真听到苏午的话,却没有回答。
他低下头去,双手合十,整个庙殿里都响起诵经声:“众生无边誓愿度…
烦恼无尽誓愿断…
法门无量誓愿学…
佛道无上誓愿成…
众生无边…”
在这诵经声中,黑天变得更低,庙殿里越发昏暗,那浓稠若实质的黑暗充塞了整个庙宇。
无边黑暗中,似有无数尊身缠锁链的漆黑佛陀。
它们围绕在苏午左右,不停诵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