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知章跟随那老者乘游于云雾之间,他直觉四下的一切都看不真切,眼前好似笼着一层不知从何所起的雾气,但自身飘荡在云端的感觉却又真正存在,似无半分虚假。
今下自身究竟是何状态,他并不清楚。
只是跟随那来历未明的老者直入层云间,内心却没有多少惶恐,反而有种分外新奇的体验。
他不经意间垂目往下看,便看到脚下云雾遮掩之下,山峦如青蛇盘绕在大地之上,原野之上,大片大片田亩化作一个个方块,而房屋建筑聚集的城池,则是那大片大片的方块间聚集的墨点。
放眼看去,疆域之内,人烟聚集的城池、村落竟也如此密集。
此般情形令贺知章心中陡生出几分豪壮之情——这便是而今的大唐,英明皇帝治下的大唐!
脚下风景尤在不断变幻,而贺知章抬起头来,却不见了那拉着自己往云层里飞转的老道,他神色迷惘,这般迷惘也只持续了一个刹那,便见前方有一道巍巍牌坊耸立于云巅之上,牌坊上悬挂的匾额究竟写了些甚么,贺知章极目远眺,也难看得真切。
他只觉好似有一只手掌在自己背后,轻轻推了自己一把,自身便陡地投进了那道牌坊之后!
四下华光喷薄!
丝竹乐声交替响起。
似有一副恢宏盛大的画卷在贺知章眼前展开,他目视着那副画卷,心神也沉浸在了那画卷之中,而待其从那画卷之中回过神来的时候,却又再难记清自己究竟在那副画卷里看到了甚么,只有一种豪壮而激荡的情绪,在心底涌动。
当下的贺知章并不曾饮酒。
但他却觉得自己已然吃醉了酒。
那般光怪陆离的情景倏忽消散而去,他环视四下,只见一道道纱幔从不知何地垂落而下。
而纱幔之后,有人影绰绰。
自身同样置身于一道纱幔之后。
那一道道纱幔后的人影观察自身,应如自身观察他们一般,难看真切…贺知章心里转动着念头,四下一道道纱幔后的人影忽然就变成了重影——他今下的情况,却更似是吃醉酒了。
贺知章身形摇摇晃晃,正要起身探看当下情形,身前翻滚的云雾中,便升起了一道矮案。
矮案上,除瓜果点心之外,还有一个陶坛。
陶坛上贴着道朱红纸张,纸上‘东圣私藏酒’的字迹甚为清晰。
老者只看到那陶坛,鼻翼间便嗅到了一股甘冽而清逸的酒香,这股酒香让他馋虫大动。
“东圣酒是甚么酒?倒是从未听说过。
不过此酒甚香,应是天下少有的好酒…”贺知章喃喃低语着,拿去陶坛上的泥封,将坛内酒浆倒了满满一盏出来,那般酒浆却如清水一般,根本无色,而看似颇大的陶坛里,也只盛装了一盏酒。
今下贺知章完全被桌上美酒吸引去了注意力,他也不管为何那么大的酒坛中为何只能倒出这一盏酒来,端起酒盏,便满饮了一大口酒——这一股酒线穿过喉肠,他胸中本有些激荡的情绪,便愈发轰烈地燃烧了起来!
四下天旋地转!
一些细微的、似有似无的声音便在此时于贺知章耳畔响起:“而今圣人…励精图治…英明神武…
以…治天下诡…
令亿兆黎民收益…
今开元之世,实为大盛世…后世言及开元,或将之与‘贞观’媲美…
逢此盛世,辅佐明主,阁下胸中可有正欲施展之抱负?于此盛世之中,又有何种感慨?”
那些细碎的声音模模糊糊地响了一阵,便又变作一阵阵激昂的乐声。
贺知章听着这些激昂的乐声,他环视四下,那些扭曲而重叠的纱幔之后,那些同样与自己一般被带至此地的人影,是否也听到了自己听到的这些言辞?
这个念头只在贺知章思维里须臾闪过,便又彻底寂灭。
他沉浸于那一阵阵悠长、恢宏的乐声中,好似又看到了那副同样盛大而辉煌的画卷,沉溺于画卷之中的贺知章,忍不住轻拍双手,以应和那在自己耳边响起的乐声,同时长吟出声——
不良人馆舍后院草庐中。
苏午为‘吴六’纹刻好了‘霜炼群神刺青图’,他将旁边的衣裳递给吴六,向这矮汉说道:“天人神韵存于这副图录之中,与你自身相融尚需一段时间,这段时间你先好好修养着。
待到完全受感神韵以后,再来履职函鬼科主事。”
“属下遵命!”吴六诚惶诚恐地应声,又与一旁的季行舟行礼,便退出了这间草庐。
季行舟看着吴六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地道:“以此刺青图与生人甲相互结合,所能发挥出的威能必然更大。
哪怕只是单单背负刺青图在身的工匠,亦能更快承接神韵,用此以炼造生人甲。
此法可否在神工局上下彻底推行开来?”
“待到收集而来的入墨图愈来愈多之后,此法自然而然就能推行开来。”苏午点了点头,目光看向草庐外,似在等候着甚么。
“那吴道玄确有才华,画艺而今可谓举世无双。
但他不愿好好配合,想要从他身上再榨出几副入墨图来,怕是有些困难。”季行舟皱着眉头说道。
苏午点了点头,看向季行舟说道:“你接下来毕竟还要与他共事,若得罪了他,造就生人甲之事却也会因此搁置。
凡是会恶了他的事情,你俱不要出面,由我或是陶祖、或是鉴真来做就是。你只需善后。”
“嗯。”季行舟答应一声,见苏午尤在看着草庐外,忍不住出声问道,“将主今下在等谁过来?”
他的问题未有得到苏午的回答。
此时,苏午忽然笑了笑,道一声:“来了!”
话音未落,一形容枯槁、披着福田法衣的僧侣一手拽着一道淡淡的人影,步入了草庐之中!
那僧人正是鉴真!
他手中托着的淡淡人影,实是吴道子一缕性灵!
季行舟看看鉴真,再看看鉴真拽着的那道一脸懵然、不知今下情形的吴道子性灵,他一瞬间就明白了些甚么,转而将目光投向身旁的苏午。苏午亦在此时转脸与他说道:“而今恰逢其时,陶祖、鉴真长老将长安内外诸多诗家、画家等等文人秀士聚集于一处幻境之中,我有启发诸位大家灵感之物,正可以在幻境之内,与他们分享。
你也分出一缕性识来,去那幻境之中,收集其中摹画出了天人神韵的诗书画作。”
“吴大家也在此列?”今下虽然吴道子性灵浑浑噩噩,也不能察见当下情景,但终究因其当面,季行舟还是对他用上了敬称。
苏午‘嗯’了一声,道:“吴大家更是此中重中之重。
鉴真长老会以‘地藏王佛变相’,向吴大家展示地狱之中,诸般狞恶变化,希望能借此令他若有所悟。”
如今令吴道子直面地狱诸相,或许可以加速他摹画出那副全唐第一入墨图的‘地狱变相图’。
“那这便去罢!”季行舟点了点头。
苏午亦向鉴真颔首致意。
鉴真面无表情,将双手合十了,把吴道子那缕性灵笼在掌中,他嘴唇翕动,宣诵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一重漆黑圆光在他脑后升起,那圆光如黑墨般,在刹那间漆刷黑了苏午、季行舟两个未曾设防者的心识,待到滚滚墨海褪去之时,无边光明从中喷薄而起,光明遍照之下,季行舟便看到一道道人影游荡于云雾翻腾的虚空当中,这一道道相貌年纪各不相同的‘人影’,即是被陶祖、鉴真聚集在此的今时诗书名家、文人秀士!
苏午伫立云端。
那无边光明正是自他眉心喷薄而出。
他手中捧着一坛东圣酒,此时将酒坛直接拍碎了,令内中酒水崩散作滚滚雾气,萦绕在每一个诗书名家、文人秀士的性灵周围。
诸多原本还在悠悠荡荡的性灵,便就此停驻了脚步。
只是他们身影摇摇晃晃、东倒西歪,却分明是喝醉了酒的模样。
随后,苏午又屈指一弹,那一道道东倒西歪的人影身前,便摆好了一坛坛东圣酒。
——一个个陶坛之中盛装的酒水,却多不过两口的量。
以今下这些人的性灵,最多也只能饮下两口东圣酒,适量饮用东圣酒,尚能滋养他们各自性灵,令他们神完气足,然而若是饮用太多,他们或许就得长醉不起了,因此醉死过去,也极有可能。
“以此酒浆,便能激发各位诗书画家的灵感,看看他们能否借此摹画出天人神韵。
假若摹画不出,便是缘法未到,却也不能强求。”苏午向季行舟说了一句,又转身去看向云层最深处——鉴真化作面目狞恶的金刚执王地藏王佛,正将吴道玄性灵捧在掌中。
吴道玄脚边亦摆了一坛酒。
他应是从这‘金刚执王地藏王佛’眼中看到了甚么恐怖的景象,吓得坐倒在鉴真手中,抱起脚边的酒坛,便猛灌了一口酒下肚。
“吴大家的情形,与他人确有不同。”苏午向季行舟如是解释道。
季行舟对此保持着沉默,心中莫名生出了几分对吴道子的可怜。他转眼看向那一道因为饮用东圣酒之后,变得模糊而朦胧的人影,似是有一道道纱幔遮掩住了他们的形影。
那无形的纱幔后,有人正自酣睡,有人低吟出声。
低吟的老者忽然双手轻拍,像是在应和着他心中乐章的节拍,他手掌拍击的节奏愈来愈快,口中含混的低吟声,变作了激越的长吟:
“至哉含柔德,万物资以生。
常顺称厚载,流谦通变盈。
圣心事能察,增广陈厥诚。
黄祇僾如在,泰折俟咸亨”
“昭昭有唐,天俾万国。
列祖应命,四宗顺则。
申锡无疆,宗我同德。
曾孙继绪,享神配极。”
那长吟之声响起的同时,此间虚空当中,丝竹乐声霎时大振!
天理变化顺应易数,随着贺知章的长吟声流转此间,有种种神韵与贺知章心识交感,于虚空间凝作了一篇篇华美篇章,那般篇章之中,尤有乐声阵阵!
苏午未有想到,今下只是刚刚聚成幻境,便有诗家通感易数,摹画出了天理神韵,且是一下子摹画出了六道天理神韵!
他将那六部摹画了天理神韵的篇章收摄过来,递给身旁的季行舟:“此六部篇章,以‘顺和’为首章,以‘寿和’为末章,可以成就‘六和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