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天牢…我当然,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仵官王的表情很平淡,眼神透露出强行压制但无法完全掩饰的怨恨,以及内心深处的恐惧。
这自然是表演。
从择人欲噬到坦诚沟通的姿态,他只用了一个眼神的变化。
他先前当然没有在睡觉,而是在修行。
这具尸体他养了很久,堆砌了不少尸道资源,已是最能发挥战斗力的那一具。
理论上能够在这种情况下无声无息地靠近他,也能够轻而易举地杀了他。
若不是实力悬殊如此…他岂是愿意废话的人?
堂堂仵官王,面前只有两种人——被他所操控的尸体,和早晚成为尸体、被他操控的人。
这个大白天不让人睡觉,跑过来装神弄鬼吓唬人的家伙,自然是后者。
“很高兴你还记得!”坐在那里的人说道:“如此我可以免了些口舌。”
“我是个念旧的人!”仵官王说:“地——”
“嘘——”坐在床边的人及时阻止:“不要直呼其名。那位大人现在正在关键,最好不要为你我分心。”
“我懂!”仵官王表现得很配合:“今日尊驾来此,不知那一位…有何吩咐?”
他当然永远忘不了中央天牢的风景,有机会他还一定要报答他的义父桑仙寿。
但更忘不掉那位…地藏!
能够不着痕迹地创造机会,令他成功逃出中央天牢。他至今都没想明白自己是怎么逃离。就好像所有的意外都是为了那样一个结果,而结果已经先一步被地藏决定。
这已经不是他所能够想象到的力量。
要知道整个地狱无门那么多凶人,被中央天牢抓到后,唯一的努力目标也只是速死。他虽是地狱无门的元老,阎罗中的表率,能在中央天牢受千般刑,熬万种苦,艰难地等待机会,也从没想过自己真能逃脱。最大的奢求,也只是被桑仙寿看上,从此吃上景国的皇粮。
而地藏隐没在时间深处,是桑仙寿远不能企及的存在。
如今虽然已经逃出来,海阔天空,身无所拘。但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天下没有不劳而获的事情,干杀手已经是非常省力的工作了,他还能躺着挣钱不成?
“要你做的事情非常简单。”坐在那里的人招了招手:“附耳过来。”
仵官王警惕地看了看他,并不敢靠得太近,把自己的耳朵拧了下来,完完整整地递过去:“您请讲。我一字不漏地听着。”
椅子上的人听不出情绪地‘呵’了一声,真个就把这只耳朵接过去了。
“有件事情我得提前说一声。”仵官王的表情十分淳朴:“我这段时间在上工呢,我的老大,是个非常凶残的人——我是说,如果您的吩咐跟我的工作有什么冲突,我这边不能确保毫无疑问地完成。当然我非常愿意为那位大人做事!但是这个世道太乱了,我这种善良的人很难生存。头顶都是爹呀!”
地藏的手段他无法想象,地藏的要求他不敢抗拒。地藏所涉及的危险,他更不敢视而不见!
这时候头顶有个老大的好处就体现了,进则全靠自己,退则老大逼的。老大可不就是扛事儿的?
至于老大扛不扛得住…
他一定会继承秦广王遗志,将地狱无门发扬光大!
“应该不会冲突。我只是要你做一件顺便的事情。”坐在椅子上的那人,意味深长地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现在正有人在跟你的老大谈。”
仵官王悚然一惊!
你还认识我老大,你怎么不早说呢?
“其实我的老大…很厚道!有时候严格一点,也是为我们好。长兄为父,父爱如山嘛!”仵官王努力措辞。
“我不在乎你的老大如何,他对我们的事情没有任何影响。”坐在那里的人,平静地说道。
外间虽然已经大亮,房间里却很暗,厚重的帷帘把光都隔绝了。
仵官王不怕光,只是单纯地不喜欢,总是让自己处在阴暗的环境里。他的好兄弟林光明,却是很爱晒太阳,永远待在窗明几净的地方。
代表地藏而来的这个人,非常的自信,好像并不把秦广王放在眼里。
当然地藏的确有不在意世间蝼蚁的资格。
不过现在听到的这句话,有机会一定要转述给秦广王听才是。
“找我老大的那些人…”仵官王斟酌再三:“你们是一伙儿的吗?”
他猜想会不会是同一个组织的不同部门。
坐在椅子上的那人,意味深长地道:“有机会的话,可以是,但现在还不是。”
说着,把仵官王的耳朵递了回去。上面还挂着一只耳坠呢,是一枚保平安的玉观音,在那里摇摇晃晃。
仵官王默默收回耳朵,当然也收悉了地藏的指令。
事情倒是不难办——至少看起来不难。
但是…
“有件事情我不知道您知不知道。”仵官王很不好意思地道:“当初那一位送我离开中央天牢的时候,曾说只要我离开就够了,不用付出任何条件。您现在又…”
他一开始没有讲这个,是因为知道讲了也没用。对方既然以地藏的名义找上门来,坐到他旁边,他就没有拒绝的资格。
而现在之所以讲,当然是为了…加钱。
做这种活儿,还得瞒着老大,说不定就把老大坑了。
危险且不去说。
他的良心多痛啊!
“所以我现在是跟你说缘分,而不是说责任。”坐在那里的人,笑吟吟的:“没关系,你想要什么,都可以讲。只要在合理范围内,我都可以满足你。”
话锋一转:“但如果这么简单的事情你都办不好…”
“我一定竭尽全力,尽心为大人办此事!”仵官王大声承诺:“若有不成,你可以杀了我的手足兄弟林光明,把他的尸体放在我面前,让我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呵呵呵。”坐在那里的人笑了两声,又慢慢地收敛:“我不会留尸体给你。我会把你变成尸体。”
他的话是一句一句地说,仿佛每一句都是必然会成真的现实。
仵官王干笑两声:“您就放心吧!我在地狱无门里,也是业绩最好的那一个!事情交给我,就代表着成功!”
想了想,他又问:“对了。您刚才说,有人正在跟我的老大谈,那人是谁?他们又在谈什么?”
“等秦广王给你任务的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坐着的人声音慢慢下沉。“你最好不要让他知道,有人找了你。更不要让他知道,你知道有人找了他。这是我们的秘密。”
声音在黑暗里沉坠下去,其人也在黑暗里消失了。
“你在中央天牢里所遇到的,都是秘密。”
下一刻。
仵官王翻身而起。
落地轻盈得像一只猫。
一双眼睛直接飞出体外,在空中滴溜溜地乱转,瞬间扫遍房间里的每个角落。
但什么痕迹都没有发现。
甚至那只椅子,也并不在床前!孤零零的在窗边。
不知那人是男是女是何面貌,不知是何时来,如何走。
刚才发生的,甚至像一场梦。
仵官王竟不能确定它是否真实发生。
他恍惚意识到,那人并非真实地出现在这里,并未真正降临。其身或在千里、万里外。
而他竟然完全没有察觉,更谈不上反抗。
这是什么样的手段?
直到林光明焦急的、关切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一切才现实起来——
“大哥!大哥!你醒了吗?你还在吗?”
天公城已被击破!
这消息轰传天下。
陨仙林的地利并不能保护理想,神霄将至的天时也不足以支持平等国肆意妄为。
在当今这个时代。当目标站到阳光下,霸国想毁灭谁就可以毁灭谁,唯一需要考量的,只是代价。
景国不过再一次证明了这一点。
平等国第一次站到台前的尝试,就这样失败了。平等之旗才扬起,就已折断。
开始算是轰轰烈烈,结束却只能算是景国所掀起的骇浪里,其中一部分波澜。
和国,原天神,平等国,天公城…下一个是谁?
大景晋王姬玄贞独自走进天公城,一人敌一城,不到一刻钟时间,就面对面地轰破了天公城。
天公城里收拢的两头天鬼,被武道宗师姬景禄挡在鬼窟之中,几乎是在城破的当刻就逃离,根本没有与姬玄贞交手。
钱塘君伯鲁仅以身免,重伤逃遁。
但平等国在天公城的经营,为之所倾注的心血,被扫荡一空。
此役,平等国内部无人援手。
什么圣公、昭王、神侠,十二护道人,无人敢露头!
姬玄贞对伯鲁展开追杀,已经一路从南域追杀到了东域,正往海上走。
齐国对此保持了缄默。
在中央帝国晋王府击破天公城、赶走钱塘君后,默许平等国在陨仙林建城的楚国,终于有了反应。
大楚太子熊咨度和大楚国师梵师觉联袂而来,以算是友好的态度,表明打算接手天公城的心情。
漂亮的表达是——履行霸国义务,稳定陨仙林秩序,镇压阿鼻鬼窟。
玳山王姬景禄理所当然地提出了一些条件,毕竟天公城是晋王府辛苦打下来的。
但双方显然并没有谈拢。
姬景禄彻底将天公城夷平,这才离开。
熊咨度和梵师觉倒是没有做什么事情,只是礼送姬景禄,一路送到陨仙林外,然后召集人手,在原址重新建城。
公开的情报就是这些。
天边的最后一抹余晖,被连绵的群山吞噬了。
张牙舞爪的黑色,成为这个世界的底色。
黑色的夜里有一张黑色的面具,覆盖着曾经举世惊名的脸。
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孙寅,坐在墙头,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情。
现在那些灿烂的人和事,年轻的飞扬的色彩,他也曾经经历过。
时间,怎么这样坚决呢?
他不是一个人坐在这里。
但却是一个人看夕阳,看黄昏如何变成夜晚。
他的同伴,是一个五官厌世的美丽女人,叼着玉烟斗,站在巷子里,靠墙慢慢地抽烟。无论天色怎样变化,都不曾抬头看一眼。淡淡的烟雾,让一切都若隐若现。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事。
他们因为不同的痛苦,追求同一个“平等”。
但平等,真的会来临吗?
天公城已经是一片废墟了。
“时间到了吗?”
在夜色降临的这一刻,一个行商打扮的人,推着独轮车,车上载满了各种货物,从巷子的尽头,骨碌碌地滚来。
他长得实在很有亲和力,见人三分笑,在四下无人的黑夜,也并不让人警惕。
他笑着问。
仿佛在问,是不是可以回家——事实上他们正要出发。
人怎么可以笑得这样快乐啊。
平等国里真的有快乐的人吗?
认识钱丑已经很多年了,这人总是笑眯眯,说着和气生财之类的话。
但今天…不见得还有明天。
“时间差不多了。”孙寅说。
“等我抽完这袋烟。”靠墙的赵子道。
钱丑把推车放定了,慢慢地收拾他的货物,一件件拿起来擦拭,又一件件放好。
孙寅也静静地看星空。
在今夜这样的时刻,他们彼此都多一分体谅。
“一直忘了问,今天倒是有点好奇。”赵子叼着烟斗,漫不经心地看着钱丑的货车,梳子、胭脂、水粉、镜子、拨浪鼓…
“怎么你的车上,除了小孩子的玩具,就都是女人的物件?”
所有人都知道,赵子从不好奇。
所以钱丑很认真地对待这个问题,他笑着说:“这你就有所不知,女人和孩子的钱最好赚!”
他又看了赵子一眼:“少抽点烟,对身体不好。”
赵子慢慢地道:“我有一个朋友,也总是这么劝我。”
“但是你并没有听。”孙寅在墙头上说。
“不。”钱丑道:“我想她听过!”
赵子慢慢地吸着烟,不说话。
孙寅有些讶异地看了钱丑一眼:“想不到你比我更了解赵子。”
赵子道:“我想他只是比较了解女人!”
钱丑摊了摊手:“这可太难了。”
孙寅看着他问:“跟你的家人、朋友——也不知你有没有——说再见了吗?”
知道孙寅就是游缺的人,并不多——倘若秦广王和卞城王真能对这个秘密守口如瓶的话。
平等国内部,也就三尊首领,和前去接应他的护道人褚戌知晓。
同样的,他对赵子、钱丑的真实身份,也并不了解。
就如圣公所言——天下有志于平等者,但求同行一路,不求同行一生,但求问心有此志,不必相逢,不必相知!
事实上问题一出口孙寅就有些后悔。
平日里他绝不会问这样的问题,这样的问题也绝不会得到回答。
大约是今夜的月色,太单薄了。
“一定要好好地告别。”赵子长长地吐出一口烟雾,强调道:“不然会非常,非常的遗憾。”
“算了吧!”钱丑笑道:“我不是个擅长告别的人。”
于是三人都沉默。
星星在夜空寂寞地闪烁。
烟斗上的明灭,也是人间的星。
在十几个呼吸之后,赵子的烟斗熄灭了。
“走吧。”她说。
她将这只玉烟斗擦干净,放进烟袋。
转过身,率先走进了黑夜里。
钱丑推上了他的车,孙寅从墙头上跳下,就这样排成一条线,不回头地驶进了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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