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何不开门!?”
庄严古老的祭台上,悬着一个翻涌混沌的巨大光球。
偶然混沌分开,能见飞禽走兽,江河云峰。
偶然混沌聚拢,又有青雷紫电,赤火灰烬。
翻涌混沌的巨大光球之下,有一个愤怒的声音在低吼。
其间压抑的痛楚,像一座即将爆发的火焰山。
低吼的人,是一个五官明朗的和尚。
本来会带给人许多光耀的面容,此刻被痛苦填埋。
脸上有被风刀切开的伤口,尤其左眉,在左侧三分之一处断了一道缺口。
他来得太快,撞破空间的时候,被一缕流风所伤。
又险些引发了万妖之的反击,被磨灭法身。
被他质问的人,戴斗笠,披蓑衣,穿草鞋,盘坐地面,膝上横着连鞘刀。
他自然便是这一期镇守燧明城的三位人族行道之一,曾在南天战场与狮善闻对垒的秦国真君,秦长生。
“这不是开着么?”他淡声道。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愤怒的和尚愤怒地低吼。
“你要开哪个门?”秦长生淡声问。
“当然是通往神霄之地的门!”
和尚激动地道:“我宗行念禅师正在其间,已在叩门!”
秦长生的反应依然很平静:
据我所知,万妖之门并不通往神霄之地。
行念禅师自己打开的通道,他也未至门前。
等他到了门前,我等确认安全,自会接他进来。”
“我要你现在开门!”和尚猛地凑近来,光头上的结疤猩红如血,似信香明灭:
“我要去迎他!”秦长生抬起眼皮,就这么瞧着他。
慢慢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同样的一句话,这却是个问句。
和尚心急如焚,眼睛里已经布满血丝:“行念禅师是《未来星宿劫经》现世最高成就者,是须弥山的大菩萨,也是我人族的衍道真君!秦真君,你秦长生,你秦国…”
“照悟,我且问你!秦长生手按长刀,仍是盘坐不动:“此若为局,妖族若是破门而出,是谁担责?”
“我担!”照悟和尚愤声道:“若是因此出事,我以人头相付!你担不起!”
秦长生的声音极冷:“你照悟粉身碎骨算什么?便搭上你整个须弥山,又赔得起万妖门吗?”
照悟红着眼睛道:“行念禅师于人族有大贡献,我须弥山为人族舍生忘死环顾现世,他的算力也没几个能比肩。若能活他,于我人族有大用!”
“且不说他已五百年未结算果。你今日不来折腾,我倒以为他还在山中。”
秦长生慢声道:我只与你说一说规矩。
不是我秦长生定的规矩,而是自古而今,我人族为万妖之门定的规矩。
它并不专门针对你,但你必须要在它的规束中。
“自来进出万妖之门,每一个都需要提前报知,内外核验。我不你今日不来折腾,我倒以为他还在山中。”
秦长生慢声道:我只与你说一说规矩。
不是我秦长生定的规矩,而是自古而今,我人族为万妖之门定的规矩。
它并不专门针对你,但你必须要在它的规束中。
自来进出万妖之门,每一个都需要提前报知,内外核验。
我不知道楚国为什么会放你贸然到这里来。
但我有理由认为,他们并不尊重万妖之门,不尊重两族相争的大局。
楚国负责万妖之门副门的人,大失其职!我当致书楚廷,讨要一个交代。
秦长生的眸光越来越凌厉,一如他膝上的长刀,简直已经无法被刀鞘束缚:万妖之门是现世通往妖界的唯一门户,绝不会轻易对外界开放。
说行念禅师还没有走到门外,就算到了门外,也要待足期限,抹掉所有风险,才会允许他进门!
他以此眸,斩看照悟:是谁给你的勇气,张口就要开门相迎?
两军交伐,尚不可轻开城。
两国交战,尚不能轻纵边关。
如今两族交战,你要开门迎谁?
照悟,你当我们是在做什么?
你当我坐镇在此,竟为何事?
“你不会真以为我人族高枕无忧,与妖族的战争只是小玩闹吧?”
“若真如此,你家知闻钟怎么会丢?明止禅师为何会死?行念禅师又为什么现在遇险,为什么你照悟需要在这里胡搅蛮缠?”
蜈岭血战已经过去很久了吗?
那元嘉妖皇的塑像,还立在太古皇城里,你如何不远远看一眼?!
这连番喝问如直刀连斩,锋芒剜心,劈得照悟和尚灰头土脸。
堂堂衍道真君,当年也是与凰唯真论道过的存在,竟然痛苦地闭上眼睛,
嗫嚅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当然知道秦长生所说的这些!
他当然知道没有人会支持他开门。
为什么他压低了声音怒吼,因为他知道他无法不顾一切。
可是他真的想去救人!;
匿身妖族五百年的那一位,誓言一定会为山门拿回知闻钟、终结百代悲剧的那一位,知道现世有人在等他吗?
知道一直有人在相信他,很多人在相信他吗?
“你若真要去救援,那边的道路一直畅通。”秦长生的声音异常残酷。
万妖之门不会为此打开。
但是文明盆地和妖族领地之间,却没有什么万妖门——当初行念禅师就是这么去的妖族领地。
但是明止禅师没了,行念禅师也将没了。
他去又有什么用呢?
照悟松开了紧握的拳头,看了那边一眼,失魂落魄地走下祭坛。
“你不妨想一想。”
秦长生冷漠的声音在身后传来:“行念禅师想要你去支援他吗?他愿意让万妖之门为他承担?”
失照悟没有说话,继续往外走。
不知为何,断眉处竟然洇出血来。
他伸指一抹指腹殷红。
诚然衍道之躯,一伤难愈。
可断眉真的不算什么伤随手可以抹平。
但他什么都没有再做。
九万丈问道峰,高绝世间看不见。
模样病瘦的猕知本,独自坐在棋盘前。
白石黑石磨成的棋子,装在两个铜钵里。
便以这铜钵为棋罐。
子落入,钵声远。
其声若空谷击石,自得静妙之禅意。
这是五百年前,须弥山大菩萨明止禅师所留下的钵。
左边的佛钵前,堆着几本书。
右边的佛钵前,也堆着几本书。
左五,右四。
左边最上一本封面上用道文写着——
《佛说五十八章章贰拾柒》右边最上一本,封面上用道文写着《佛说五十八章章肆拾陆》。
当年天妖阁《佛说五十八章》失窃,一共丢失二十章。
后来内女干被揪出,幕后指使者须弥山明止禅师也被抓获,直接打死。
经书寻回七章,还有十三章从此失传。
都为行念禅师所用,散落天涯。
如今三章用于神霄局,行念以此为笺,试图书写未来。
被他设局落子,强行中止。
而剩下的十章里,他早已算到五章所在。
等行念在神霄局中一现身,顷刻产生了痕迹,另外五章也无所遁形。
这最后失落的十章经书,九章收集到这里,一章被猿仙廷打碎。
若说行念禅师还有机会不死,还能穿透时光,以未来星宿劫经行棋。
这九章经书就是唯一的指望。
猕知本拿起其中一本经书,随意地翻了翻:“你得菩提时,世无业果,苦妄无辜,凡心自得。”
他复述着行念禅师死前的宏愿,语气轻松:“你得菩提时,天外无邪。”
撕拉!
撕拉!
九章经书被撕得干干净净,彻底成碎屑,一个字都拼不回来。
“好了,没了。”
他轻轻吹了一口气,这些碎屑变得更碎,碎成了风,卷着纤尘,落了地。
与行念禅师的对弈,至此才算结束。
至于佛门经传,万世经典那是什么?
“你师父的伤,是我造成。”
“你师叔的死,是我主导。”
“你的性命,也由我终结。”
他如是说着,伸手在棋盘上一拂,又是一局。
施施然笑道:“好棋!”
正思考着下一局的形势,右侧第一只耳朵微动,好像听到了什么。
“知闻钟不见了?”
他嘿了一声:“关我什么事!”
永世天堑已经弥合,神霄之地和现世的距离,重新渺茫不可知。
《佛说五十八章》化为飞灰。
他复述着行念禅师死前的宏愿,语气轻松:“你得菩提时,天外无邪永世天堑已经弥合,神霄之地和现世的距离,重新渺茫不可知。”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一切又好像从未发生过。
知闻渡船呢?
摩云城中的蝉法缘,面色铁青一片。
天妖接连出手截杀天河,行念禅师身死那一刻,他已经做好了夺《佛说五十八章》的准备。
《佛说五十八章》被业火焚尽还说得过去,知闻钟绝无可能被毁!
我闻钟是悟道之器,求道于内,所谓‘如是我闻’。
广闻钟是求道之器,求道于外,所谓‘如得广闻’
知闻钟是述道之器,述道于外,所谓‘如使知闻’。
古难山供奉知闻钟千万年,天骄辈出,正是述道之得。
便如当初一位大菩萨所说‘使得他心知我心,吾之道也,天下得传’。
得握此钟,衍道亦有所得!
今日知闻钟若是寻不回来,他蝉法缘就是古难山的千古罪僧!
为了这口知闻钟,须弥山累代牺牲。
为了这口知闻钟,他又能做到什么地步?
“钟呢?”蝉法缘看向正在聚集的黑暗,杀机四溢。
怀疑此中是否有黑莲寺的隐秘手段。
“嘿嘿嘿,你猜得没错。菩萨我啊,已将知闻钟送回它应在的地方!”
黑暗之中的麂性空,情绪显然稳定许多。
毕竟从未拥有,又谈何失去?
“应在的地方是什么地方?”
“当然是佛门正统,万古经传,救世渡舟,黑莲宝刹!”
此时此刻,行念禅师已死,信标已被磨灭。
神霄之地和摩云城被猕知本强行接驳的时间,再次分岔。
蝉法缘重新把目光落向了时间迷途。
麂性空既然这么说,知闻钟的失踪,应该便与黑莲寺无关。
那团业火焚尽了因果,实在是消解了太多痕迹。
使修为通天如他,一时也看不真切。
那么,行念禅师死前,是把知闻钟推回了那段隐秘?他带不回去,所以宁可让知闻钟从此失落?
神霄局之隐秘,如恒河沙数。
竟该向何处寻?
神山之上,群妖静默。
虽然行念禅师是妖族大敌,但这‘孤舟渡天河,独斗众天妖’。
见此一幕,谁能没有一声叹息的气魄,也实在能够跨越敌我之别。
亿万里亦求归的乡愁,千万敌亦独往的孤勇,能够共鸣于所有有生之灵的心声。
环山皆妖也!
乡人不得归。
姜望跌落镜中世界,在那缄默的白雾环绕中,虽是紧紧握着自己五百年前,行念禅师眼睁睁看着他的师叔明止禅师被妖族强者打死。
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行念禅师被打死。
绝望更甚!
独斗众天妖,尚可藏身妖界五百年、入得此局他姜望有什么?又能做到什么?
他姜望有剑,有一身神通,却不敢跳出藏身的宝镜,不敢登上归家的渡船。
看着一众天妖截杀天河,此起彼落,攻势不绝。
生生把行念禅师打得油尽灯枯,焚于业火。
强如行念禅师都做不到。
强如行念禅师都死了。
谋局五百年一朝成空,衍道绝巅只是幻梦一场。
小小一个神临,还能怎么办呢?
姜望握剑的手握得指骨已经发青。
但他沉默着,慢慢又松开了他的手。
松开剑柄不是因为他放弃反抗,而是因为他不再试图在这里寻找勇气。
人生是一场长旅。
行念禅师的旅途结束了,他姜望还在路上。
那就继续往前走。
此时就是穷途吗?
我还活着。
那就还不是。
他慢慢地,以手撑地,自己支撑着自己,正要站起来。
掌心似乎压住了什么异物。
他扭过头,慢慢挪开自己的手,于是看到了小小的铜钟。
其上有苦难山的铭文,有黑莲寺的刻字,有斧凿刀砍、烟重火燎的斑驳印痕。
它名知闻。
那一声师伯我听见了。
看清岸头。
唯有那迎面而来的磅礴浪潮,在咆哮翻滚之中,结成了一只浩荡的巨拳。
巨拳当面,正向行念禅师打来。
不是要将他打回这岸,而是要直接将他打死!
这是虎太岁的拳头!
雄霸此世,逆我者死!
天河之水,似已打湿了行念禅师的僧衣。他穿得简单,叹息也简陋。
只叹半声就咽下。
已经还归他身上、消去了所有文字的三本《佛说五十八章》。
其中一本忽然跳出来,哗哗哗,无风自动。
你是那撞过来的意外,遁出的一,最后的可能,或许会有新的希望。
都在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