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众人对发放子钱一事仍是疑虑重重,莫衷一是。
李然的神色也不由发生了转变,忽的是变得略有些凝重了起来。
“诸位可知,家国大义,可是要远大于你我家私之利的!”
此言一出,族议会场内的族老们先是一怔,继而又是一阵集体的爆发。
“什么话!你李子明才吃多少年饭,今日便胆敢教训起我等这些老者来了?!”
“哼!老夫我活了几十载,难道还不识得什么叫‘家国大义’?!”
这些族老,要说起来可也都是祭氏族内有头有脸的人物。而他们在商道上的本事,也都算得是数一数二的。
要不是当年这些族老们的勠力同心,祭氏也不可能只在短短数十年间就发展壮大成为如今的规模,更不可能坐上全天下商贾集团的第一把交椅。
可也正是因为他们都觉得自己的功绩甚大,所以便都是有些倚老卖老的。
李然今年也不过就二十出头,出生的牛犊便敢用这样的语气和口吻跟他们说话?这是不是也太过于“以下犯上”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哼!老夫当年为国家分忧解难之时,你李子明可还在泥地里打滚呢!”
“毋庸多言!外姓之人终究是当不得这个家的!此事风险实在太大!若是不成,我祭氏岂不是要直接血本无归?到时候,难道你是要我们这些老骨头,全都上街乞讨去吗?!”
“是啊!真可谓是‘非我族类,必有异心’啊,此言诚不欺我也!”
话题一经转动变,最终竟又落在了李然并非祭氏族人这件事上。
他们认定了李然始终不是祭氏,所以,这法子铁定是要坑害祭氏的。
一时间,这个看似“不争”的事实,顿是又引起了在场一众族老们的集体响应。这些人见状,并是纷纷出言驳斥李然方才所提议的内容来。
“然虽非祭氏,可然所为所作之事,又有哪一件不是为祭氏谋利的?又哪一件不是为郑国谋利?!”
“上至虢地之会,下至熏隧盟会,然所为之事皆凭自天理良心,其心日月可鉴!”
李然显然也是有点生气了,这帮老东西事到如今了,尽还是一群戴着有色眼镜看旁人的主。
非但如此,竟还非要冠冕堂皇的给自己粉饰,着实是恶心之至!
而想他李然,自来到郑邑,入赘祭氏后,一切所为之事,皆可谓是问心无愧的!
而当祭先看得李然面颊上的神色是略显激动,知其毕竟还是年轻气盛,情绪已是有些上头了。于是,急忙出面打了个圆场。
“都安静些可好?!如此吵闹,成何体统?!”
闻得祭先一通呵斥,会场顿时是安静了下来。
而这,就是所谓家主的威信!
紧接着,只听祭先继续是力挺李然道:
“子明所为之事,大家其实心中都是有目共睹的。若说子明他是怀有二心的?老夫便是第一个不信!”
“此次子明所谓之‘子钱’,虽是令人一时难以理解,但明显也是着眼于家国大计的!想当年我们的先祖祭仲,辅佐我郑国五任国君,亦是为国为民,夙夜操劳!”
“而今,我等既身为其子嗣,又岂能只光顾着自己的得失,而不顾家国大义呢?”
祭仲,春期第一权臣,也是祭氏门楣最为光辉的代表。
当祭先道出他的名字,再道出他的一生之所为,在场诸位族老一时间也都尽皆是默然不语了。
“子明且放宽心,老夫支持你!”
“但此法终究还是颇有些风险,子明可先调用你手上的财力,届时老夫再出资一半,权且先试上一试!”
祭先选择了一个十分稳妥的办法,并没有让所有的祭氏族人都参与。
毕竟这件事在尚未看到成效之前,祭氏也不能当真是倾尽全力。
“宗主!”
“宗主不…”
“闭嘴!”
还有些族老意欲继续反对,却是被祭先给当场喝退。
李然深知祭先的谨慎,闻声当即躬身谢道:
“诺,小婿拜谢岳父大人”
于是,子钱之法在得了祭先首肯之后,便开始紧罗密布的筹备起来了。
其实,要搞这个子钱之法,说到底也是没什么难的。因为子产在朝堂之上也已是放开了政策限制,所以,只要是有人肯入局一试,待得有人是尝到了甜头后,那么其他人也自然而然的,都一起跟着一起入局。
当然,由于一切都还尚处于摸索阶段,因此具体的操作,仍是需要由李然亲自负责的。
由国家提供青苗,李然提供子钱,一场轰轰烈烈的新政改革,便在郑国拉开了序幕。
祭氏别院内,李然与祭乐正在核算各地子钱所需的具体数目,孙武则是从外面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喜悦。
“先生,有眉目了。”
之前李然一直在让孙武调查竖牛在祭氏内,以及郑邑内的同党。
因为竖牛逃奔鲁国,这些同党一直隐藏在地下,孙武始终调查不出个所以然。
然而,此次随着子钱一事一经推出后,孙武总算是有了一些新的线索。
“这是近段时间调查出来的名单。”
“都是潜藏在我祭氏的内部之人!”
孙武当着祭乐的面径直是拿出了名单,也就意味着这件事李然根本没打算是瞒着祭乐。
而李然也十分爽快的将名单递给了祭乐,并让她先行过目。
可谁知祭乐看完名单,脸色顿时不太好看。
“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孙武送来的名单上足有二十多人!
而且,这些人可都是在祭氏内部掌握着一方实业的!
“可都查明了?”
她有些不敢相信。
“都已查明,他们而今与鲁国竖牛之间仍旧有着暗中的联系。更有甚者,于前些日子里,这里面有几个才派人去到鲁国与竖牛有过会面,叔孙大夫那边也已是传来了消息。”
说着说着,孙武又将叔孙豹传来的简牍卷宗是一并递给了李然。
李然打开看了一番,也随手递给了祭乐。
祭乐看完,顿时没好气的将书简一把合上,并甚是愤慨的在那言道:
“孟兄所为之事,这些人可也都是有目共睹的,他们岂能再与他沆瀣一气?!”
“当真是气煞了人啊!”
祭乐双手叉腰,肚子里的气顿时不打一处来,秀脸之上满是不忿。
谁知,李然对此却表现得十分的平淡。
“这也难怪,毕竟竖牛在祭氏内部已是经营多年,树大根深。其人虽是被驱逐去了鲁国,可毕竟底蕴仍在。”
“有这许多人暗中与他勾连,这其实也并不奇怪。”
“长卿啊,这几个人,你可都得盯紧些。”
李然在名单上圈出几个名字,然后将名单再度交给了孙武。
“先生的意思是…”
“这几个人,似乎与齐国的几位上卿亦是私交甚笃啊…”
李然这一句话,便让孙武立刻明白了过来。
竖牛当初在郑邑作乱时,就曾与齐国之人是暗中勾结,现下这些祭氏族老又与齐国的上卿私交甚笃,这其中难道就没什么猫腻?
而且此刻正值祭氏重新制定战略和规划商贸大战的重要时刻,一旦这些人是从中作梗,那祭氏有关中断其贸易往来的计划,岂不是等于要搬石砸了自己的脚?
李然自是不会给他们这样的机会,所以名单上圈起来的这几个人,必须是严加看管!
毕竟,攘外必先安内。
第191章受阻的原因bsp;李然之所以要先忙着处理祭氏内部与竖牛勾结之事,自然也是为了能够让子钱更为顺遂的推行下去。
可是,在经历了大半个月的试运行后,子钱发放的效果却是出乎意料的差劲。
这却让李然着实感到有些诧异。
于是,择了一日,李然领着祭乐与褚荡一起,是亲自前往田野乡间查看一番。
他在郑邑虽也能得到各城邑乡野的信息,可他还是想亲自看一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按理说,庶民有了子钱提供的保障,他们没道理拒绝新政才是。
来到郑邑城外的一处乡野,李然与祭乐携手乃并肩而行,而褚荡就跟在他的身后。
举目望去,乃是一大片耕田映入眼帘,此时正有不少乡民在其中耕种。
路上来往的乡民也是不少,李然便拦下其中一人,并是躬身作揖问道:
“敢问老伯,此间田地乃属何人啊?”
他知道,能够有如此多人在里面耕种的,自是那些“大地主”家的。
老伯应声,便是说了一个郑邑城中大夫的名讳。
李然看着耕田内的农夫们,又不禁是诧异问道:
“老伯啊,听闻最近官家新颁了政策,若老伯肯去自行开垦荒田,那便算是您自己的田地啦!届时按亩取税,而且还发放了子钱,可供购买一应农具之用度。”
“老伯为何不自己去垦荒种田呢?”
随性的祭乐也是十分好奇,从旁亦是瞪着个大眼睛看着那位老伯。
老伯听得李然如此一问,又上下打量了一番李然,这才放下手中的锄镐。
“想必这位大人是城里来的吧?”
老伯话还没说完,便是给李然还了一个稽首大礼。
李然急忙将其扶了起来。
这时,田野间的乡民也看到了这边的动静,亦是纷纷放下手中活儿围了过来。
“晚辈李然,不过郑国一介行人。”
“只是,此次子钱的发放乃是由晚辈负责,最近晚辈在城中发放子钱,却不见乡民前来领取,不由好奇,特来探访。”
“还请老伯释惑。”
李然恭敬谦虚的态度,顿时赢得了乡民的好感。
那老伯顿时直言不讳道:
“大人呐,并非是我等野人直言,不过,那子钱不正是那些大户人家用来欺我们这些野人没见识的嘛?”
“我们去借了他们的钱,去买农具开垦荒地种田,到时候却非但又要用我们种出来的粮食来上缴赋税,还要拿来还他们的钱。”
“同样是为肉食者所劳,这与那些卿大夫们又有什么区别呢?”
“更何况,此间田亩之主还终究是还要念及我等之身价性命的。我们若是去垦了私田,那日后自己若真落了难,官家又哪里会管我们的死活呢?”
很显然,他们给大夫充当佃户,也只是为了混口饭吃。而先入为主的臆断,又让庶民们都是患上了严重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是的,当一个人受到的压迫过于深重的时候,所谓的“迫害”反而会成为一种“恩典”。
而且,要他们领取子钱,开垦荒地。说到底,在他们所有人看来,不也是变相的一种榨取手段罢了?本质上好似还当真是没什么区别的。
“老伯这话却是何意?晚辈当真是没听懂。”
“老伯,你们若是开垦荒田以耕种,这些田地便是你们自己的,往后无论收成多少,都是你们自己的了。而所需上缴的赋税,以及所需归还的子钱,也只是其中的一部分罢了,又何至于与现如今是没有区别?”
李然的眉宇间尽是诧异和不解。
这时,几个中年汉子从田野间走了过来,径直来到李然身前一丈外停住,而后朝着李然行过大礼。
“见过大人!”
“见过大人!”
这几个中年汉子年富力强,中气十足,说话的声音自是很大。
李然将他们扶起来后,当即问道:
“你们又是为何不愿执行子产大夫的新政呢?”
只听其中一个皮肤黝黑的汉子道:
“大人,那子钱分明就是城中大户诓骗咱们的玩意儿,大人良善,当然不知他们的那些个心思。”
“大人您看,若是我们现在去借了那些大户人家的钱,去买了他们的农具,并开垦荒田,那我们就只能守着开垦出来的田地所种出来的粮食过活了。”
“现下那子钱借贷看上去还行,可是万一到了该还他们钱的时候,他们非得说得一二三四五,我们又哪敢与他们争辩啊?到时候,还不是他们说是多少,我们就要还多少?”
“如此一来,我们届时一年岂不等于白干?既然这样,那我们自是愿意还是继续给大夫们当工得了。”
这位汉子说话的水平不高,但是条理还是很清晰的。
总的来说,他们认定子钱就是祭氏这些豪门在那准备薅他们羊毛的玩意儿。
同样的,只为了眼前的利益,便被怂恿着去当新政的“炮灰”,那他们自然是更不愿意的。
若当真去开垦荒田,歉了收成。借了子钱又还不上,到那时又该如何是好?还能有谁能给他们留一条活路?
所以,他们当然不去借子钱,也不会去执行新政。
其他的乡民们听到这位汉子所言,也皆是不住的在一旁点头称是。
“肉食者鄙,根本就不在乎咱们的死活,所以这些东西压根就都是骗人的!”
“是啊,到头来还不是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这位大人,您人倒亦是不错的。可就别再帮着他们了,这些人可都没一个好东西啊!”
纵是李然听罢,也是不由得于额头上捏了把汗。他是万万没有想到,郑国祭氏居然会在庶民的眼中竟会是这样的形象。M.
他不禁亦是暗自庆幸,亏得是没把自己是祭氏家宰的身份在此处说破。
此时,只见又来了几名妇孺,身边是牵着几个刚刚学会走路的稚子,竟也在一旁围观。
李然看着她们,看着她们手中的稚子,一时也不禁是有些惭愧。
是的,官家的确是不会理会这些下层庶民死活的。这些庶民之于官家而言,也不过就是一串数字,一台出产粮食的机器。
即便是李然,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一个事实。
所以,也就无怪乎这些庶民,会对官家抱有如此的敌意,却反而对他们的主人家“感恩戴德”了。
正所谓“民无信不立”。
虽然这一句话是几十年后孔子所说的。然而,如今李然所面临的困境,也大体如此。
可这又能怪谁呢?
怪上面的人?
他们受历史局限,看不到更长远的未来。
那怪下面的人?
他们受尽了权贵们的盘剥,无论是野人亦或是奴仆,又亦或是从奴仆到国民,无论是何种身份的变迁,又何尝不是一部血与泪的交响曲呢?
所以,要想这个国家真正的获得长治久安,光靠上面或是下面,都是不成的!
“明白了。”
“原来竟是这样。”
不枉费李然这一顿打听,他对眼前的事实终于是有了一个更为清晰而完整的认知。
下面的庶民并不相信上面的“肉食者”所制定的新政,两相隔阂,新政能推行得下去那才叫怪了。
“既然如此,还请诸位明日清早,到得郑邑城门一聚!”
问题既然清楚了,那终归是要解决的。
而他李然此番之所以要深入乡野探听民意,也正是为了能够解决其症结之所在。
在回去的路上,祭乐又翘着小脑袋与身旁的李然问道:
“那么,夫君这是打算怎么做呢?”
李然却只是浅浅一笑,回答道:
“乐儿莫急,待明日你便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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