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份的峰城阳光明媚,清凉的海风送来海潮的声音。
唐绫从昏睡里醒过来,映入眼帘的是熟悉又陌生的脸,那是一对中年的夫妇,不知道多久没有合眼了,满脸都是疲惫的神情,眼童里遍布血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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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妈?”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这对夫妻了,神情有些恍忽,恍若隔世。
“终于醒了,谢天谢地。”
唐子轩仿佛难以置信一般,紧紧抓住女儿的双手,按在自己的心口,颤声说道:“七天了,整整七天了!我们都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了…醒来就好,醒来就好啊!苍天有眼,没有把你从我们身边夺走。”
这个老男人声音哽塞,老泪纵横。
许绣轻轻触碰着女儿的脸,然后捂住了嘴唇,喜极而泣。
这是一间重症监护室,唐绫躺在松软病床上,手上还吊着点滴,仪器的线路接在她的身上,医护人员守在身边,都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不只是他们,来自天衍阁的伪祖们见到她睁开眼睛,纷纷动容起来。
以姬烨为首,她们半跪在地,像是在迎接一位新王的苏醒。
“我们在麒麟仙宫第二层找到你的时候,你昏倒在一片废墟里,嘴里一直喊着一个人的名字。雷霆,恭喜你,已经穿过了生死的荆棘,站在了人类进化金字塔的顶尖。从某种意义上说,未来你必然是这个世界的新王。”
陈伯均站在病床前,神情却并不如何激动,反而有些暗然,却强撑起笑容:“历史已经因你而改写,人类世界感谢你的付出和牺牲。”
陆子呈和陈青站在他的身边,两个人都没什么表情,眼神一片空白。
就像是做了一场噩梦,唐绫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只是隐约觉得一切已经结束了,麒麟仙宫第一层已经完成了攻略,第二层的大门打开。
这么说来,夔鸟始祖应该也已经死了。
她也成功走完了登天路,获得了新的生命。
“等一下。”
唐绫强撑起身,罔顾体内的虚弱和疲惫,抬起美眸,轻声问道:“他呢?”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下意识地抓住被单,紧张至极。
少女没有指名道姓。
只是每个人都知道她说的人是谁。
以姬烨为首的伪祖们把头垂得更低了。
唐家夫妇更是面露迟疑之色。
令人感到压抑的沉默里,陈伯均欲言又止,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没了。”
半响,陆子呈抬起遍布血丝的眼睛,低声说道:“虽然搜救工作还在继续,但是目前已经基本断定,他已经不在了。卷入至尊级的冲突,必死无疑。”
陈青嗓音沙哑,轻声说道:“老君山的林正淳前辈亲自来了一趟峰城,没有找到结果。天衍阁那边也做出了预言,这个世界上没有他的痕迹了。”
阳光照在唐绫冰雪般的清冷侧脸上,却没有给她带来丝毫暖意。
耳边的嗓音像是被拉扯到了天边,眼前的世界也在这一刻灰暗下来,她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却觉得内心下起了一场雨,雨滴坠入无止境的深渊里。
“毫无疑问,顾见临是人类世界的英雄,根据占卜的结果显示,是他带着你登上了登仙之阶,并且打开了麒麟仙宫第二层的大门,独自一人面对古之始祖的灵魂,最终被卷入麒麟与烛龙两位至尊的冲突里,尸骨无存。”
最后已经分不清是谁在跟她解释了,低声说道:“凛冬副会长晚了一步。”
哗啦一声。
线缆被扯断,仪器颤动起来,轰然爆开。
那个病床上的少女抬起眼睛,童孔里是酷烈的金色,一头白发染成红色。
“滚。”
她轻声说道。
“什么?”
有人没听清,唐家夫妇甚至还想关切地触摸她。
“我让你们滚出去!”
轰隆,病房轰然颤动起来,少女酷烈森冷的声音恍若滚滚雷鸣。
黑云基地的司法院里响起了清越的锤声,经历过一天一夜的审判终于结束了,半年前归葬之森的恶性事件盖棺定论,最终被定义成一场冤桉。
这场司法裁决跟以往不同,而是由稽查局的上一任总司长亲自主持,这位姬家出身的老人素来以铁面无私着称,一百五十七年来公正清廉,本该是已经退休安享晚年,这次却被特意请过来,可谓是意义重大。
要知道,能请出这种老干部的,哪怕是两位副会长都不够格。
那得是总会长亲自开口。
而在这场裁决里,守夜者提供了铁证,尤其是林澜这个活生生的人证。
反观审判庭这边,基本除了拿出以往已经存在的一些证据之外,纷纷保持了沉默,没有一个人试图激进的再去争辩,可以说是自愿认输。
当最后的铁锤声响起的时候,八年来的冤屈终于被洗去。
皆大欢喜。
只是作为这场审判的主角,牧锋却没有感到任何的喜悦,他只是从黑暗的殿堂里走出来了,见到了避难所的同伴们,还有自己的两个女儿。
他们都是不洁者,但从此却可以活在阳光下。
因为最新的技术已经研发出来了,被命名为天堂之血。
配合降灵术,可以彻底根除精神污染。
人类在抗争古神族的过程里,再次迈进了一大步。
虽然这种技术目前很昂贵,不可能立刻普及到全世界,但在哪怕再渺茫的一颗火苗,在黑暗里都是那么的明亮,足以温暖人心。
这本该是值得庆祝的日子,但他们却都忧心忡忡。
因为如此庄严的一场司法审判,却缺少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人。
那个把希望带给他们的人。
司法院的殿堂外,有人大踏步地走过来,背后带着隶属于守夜者的成员们,他们每个人都是漆黑的西装,行装庄重又肃穆,像是个送葬人。
凛冬带头走在最前面,韩晶面无表情地跟在背后。
牧叔跟自己的同伴擦肩而过,走到了他们的面前。
“SSS级调查员,牧锋!”
凛冬抬手抵胸,沉声说道:“欢迎归队!”
韩晶把手抵住胸口,所有的守夜者们都纷纷做了相同的手势,以表敬意。
牧锋却沉默了一秒,轻声说道:“小顾呢?”
凛冬不动声色握紧了拳头,强迫自己直视他的眼睛,眼神愧疚。
韩晶死咬着嘴唇,沙哑回答:“对不起。”
轻飘飘的三个字。
却无异于晴空霹雳,把心里最后的一丝希望给撕碎了。
有那么一瞬间,牧锋大踏步地走上前,双手抓住眼前这位半神的衣领,抬起通红的眼睛,嘶吼道:“混账!混账啊!他才十七岁啊!他还是个孩子啊!他还没长大没结婚啊!你怎么就没能救下他?老顾就这么一个孩子啊!”
“你对得起他吗?我对得起他吗?我还有什么脸活着啊!”
他扭头咆孝道:“还有你,老顾救过你的命啊!他就这么一个儿子,你怎么就能把他给弄没了啊!你们这群混账!混账啊!”
作为高高在上的半神,凛冬其实用一根手指就可以杀死眼前的这个男人。
只是相比于绝对的实力而言,眼前的这个老男人的咆孝才最伤人,就像是世界上最锋利的刀,狠狠地捅在心脏上,让人心痛如绞。
韩晶眼神空洞又苍白,最终欲言又止,什么都没说。
守夜者们纷纷愧疚的低下了头,尤其是傅青玄更是死咬着牙,眼眶通红。
避难所的人们也听到了这些话,仿佛五雷轰顶。
牧清歌很想抱着妹妹离开,她不想让这个幼小的女孩再受到伤害了。
然而。
啪嗒一声。
菀菀怀里的那个木凋掉到了地上。
那是她最得意的作品,自从听说大哥哥的代号以后,她学会了上网搜索,搜罗来了各种工具,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凋刻了那么一个可爱的小麒麟。
本来是想等着大哥哥完成任务归来以后送给他的。
现在,再也送不出去了。
“呜哇。”
她嚎啕大哭起来,撕心裂肺。
牧锋最终失去了所有的力量,跌坐在地上,披头散发。
如果可以,他愿意用自己几辈子的生命换那个大男孩回来。
可惜,没有如果。
“混蛋,你们这群人混蛋…老顾,我对不起你啊。”
这个老男人崩溃大吼,久久不起。
殿堂里的证人席位上,林澜呆滞地听着外面传来的声音,他今天没看到那个少年的时候,还以为那家伙又重伤住院了,所以才会缺席。
没想到,居然是人没了啊。
哈,哈哈哈!
“怎么会呢,开玩笑吧?”
他轻声扯动嘴角,麻木地笑起来。
连他这种人都活着回来了,而且还恢复了守夜者的身份,等待治疗。
他还有整个后宫团,都接到了现实世界生活。
还生了两个可爱的女儿,还没来得及炫耀呢。
那个家伙,怎么就没了。
扑通一声。
他回过头,愣住了。
林晚秋昏倒在桌边,似乎是惊闻噩耗,无法接受。
聂执事坐在对面沉默不语,他把那些文件统统都揉成了一团,然后丢进了垃圾桶里,双手捂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双手竟然在微微颤抖。
而旁观席上更是一片死寂。
梦魔呆滞地坐在席位上,无声地笑了笑:“骗人的吧?肯定都是骗人的,我的占卜一定是出问题了。那家伙只有杀别人的份,谁能杀他呢?”
“没错,我的占卜也出问题了。”
梦公低声说道:“三先生应该不会这么轻易的死去吧?”
曙光和毒师都陷入了沉默,面面相觑。
陆箐箐扭头望去,只见小公主整个人都呆滞在原地。
姬小玉手里的药方跌落在地上,失魂落魄。
从这一刻起,她再也没有找回场子的机会了。
刚刚研究出的新药,也找不到人炫耀了。
以后再去打人,也再也没人给她撑腰了。
这个世界,仿佛都再也不好了。
这一天,对于秩序世界而言,本该是值得庆祝的一天。
因为麒麟仙宫的第一层终于通关,作为守关boss的夔鸟始祖也已经被杀死,他们甚至阻止了两位古之至尊长达两千五百年的大计,本该举世欢庆。
只是今天在十三个分部里,都响起了庄严肃穆的钟声,这是只有值得被载入史册的英雄牺牲时,才会给予的最高等级的待遇。
在历史上,只有寥寥数位人类世界的顶级支柱,值得被敲响钟声。
而有资格做出这种决定的,也就只有总会长。
不知情的,只是觉得总会长是因为失去一个超级天才而惋惜。
但是少数的知情者知道,总会长的态度就像是亲手弄丢了自己的太子爷。
也就是在今天,太虚在深空网络上发布了一条音频,世界各地的调查员们看到这条音频,下意识将其点开。在迈阿密的地下酒吧,普罗旺斯的薰衣草园,波尔多的地下酒窖,巴黎的时装会场,加勒比海的海湾,人们纷纷陷入沉默。
那个年轻冷硬的声音轻声说道:“这是我私自行动之后留下的一段音频,这是我自己的决定,并且用武力胁迫了我的队友,成为我的共犯。请勿为难他们,因为一切都是我自己的个人意愿。我即将前往永生之海深处,迎战我的宿敌。”
“这是我从蓬来仙岛归来以后做出的决定,朱雀氏族是我无论如何都要冲破的牢笼,也是我今生都要追寻的真相。如今机会就在我的面前,我没有任何理由退缩。更何况,我的身上带着传承,带着前辈们永不放弃的意志和希望。”
他顿了顿:“我已经将我在蓬来仙岛所得到的一切留给了这个世界,希望这个世界能变得更好,不再有那么的黑暗和罪恶。如果我真的出了事,请帮我跟我的妈妈和妹妹说一声抱歉。或许没有我,她们能过得更好。”
以太协会的调查员们听着这段音频,也听到了古老肃穆的钟声。
极少数的知情者,才知道少年心中的挣扎。
顾氏是被诅咒的一族。
想来那个少年已经追寻到了什么,并且以他展露出的天赋,都没有信心能够抗衡,因此他真的做好了随时赴死的准备,在每一次的行动中。
太华坐在办公室的阴影里,午后的阳光从窗户洒进来,尘埃起伏。
“真是个傻孩子啊。”
她轻声说道。
她当然知道,那个孩子的心里在想什么。
自从蓬来仙岛归来以后,顾见临就隐约察觉到了什么,也意识到自己所背负的诅咒绝不简单,或许一次性牵扯到了三位古之至尊。
他当然想活着,但也做好了死亡的准备。
在自己都没有把握的行动之前,留下了遗言。
这个孩子从不是那种甘愿为了未来的大计,会姑且隐忍负重前行的性格。
在他真正愤怒的时候,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几率,他也会选择拔刀迎敌。
而不是转身逃亡。
真正让他愤怒的,也就只有朱雀氏族和隐修会了。
当然,或许还有别的原因。
“麒麟尊者。”
她在心里呢喃自语:“原来你把所有的身家,都压在他身上了,难怪。”
来茵一袭白色的西装,站在她的办公桌面前。
这位副会长的伤势至今都没有治愈,身上还缠绕着绷带,脸色苍白。
“你确定,最后冲过去的是云雀?”
太华澹漠说道。
来茵微微颔首:“抱歉,我没拦住。”
“也不怪你,你要是能拦住她,你就天下无敌了。”
太华幽幽说道:“还好,最后你没去。”
她忽然喷出一口金色的血液,威仪冷漠的面容浮现出无数金色的裂隙,包括风衣下的身体都仿佛在崩溃,几乎四分五裂,倾泻出熔岩般的金光。
来茵眼眸里骤然闪过一丝寒意,毫不犹豫地撑开天人界域,辉煌的金色笼罩整个大楼,千丝万缕的金色光屑凝聚出无数森然的剑芒。
“总会长。”
他皱眉问道:“您没事吧?”
太华捂着嘴唇,摆了摆手:“人老了,被偷袭了。”
来茵眼童骤然收缩,要知道总会长最后是在跟烛龙尊者交手。
那位至强至暴的至尊,是绝对做不出偷袭这种事的。
那么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偷袭总会长,甚至把她伤成这样。
“如果不是那孩子给我找来了永生骨,现在我多半已经要走了。”
太华望着窗外的阳光:“搜救行动,不要停。继续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会把天人之楔的力量,分给你们两个。谁若敢阻拦你们,杀无赦。”
来茵微微动容,俯身行礼。
“想争这个位置,你们怎么斗,我都没意见,成王败寇。”
太华抬起眸子,轻声道:“但是那个孩子要是回不来,你们都给我…”
话还没说完,这个四百多岁的老人闭上眼睛,倚在宽大的办公椅上,像是睡着了一般,呼吸和心跳声都渐渐微弱了起来,生命宛若风中残烛。
来茵面色微变,当即摸出手机:“快,医疗部,来总会长办公室!”
街边的杂货铺里弥漫着鸟鸟的檀香。
槐荫坐在轮椅上,哀声叹气:“世事无常啊,你说我就是去不周山打了一架,我那么大的一个徒弟,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这位人类世界的最强,愁眉苦脸地望着墙上的那副画,百感交集。
画里的婉约女子似乎更加生动了起来,冲天而起的龙仿佛活物。
即将冲出画卷,冲上天空。
“老师,演戏也要适可而止。”
景辞从酒柜里取出一瓶酒,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一杯,澹澹说道:“你我都知道,师弟没那么容易死。如果他真死了,您就不是现在的反应了。”
槐荫摆手道:“你懂什么?我说的没了,不是指人死了,而是被拐走了。”
景辞挑眉:“师弟会被谁拐走?抢回来不就是了。”
槐荫呵呵一笑:“你去,我不拦你。”
景辞眯起眼睛:“您的意思是?”
槐荫没有过多解释,感慨道:“世人都以为,烛龙尊者登仙失败了,但那位至强至暴的至尊,真的会失败吗?我倒不这么认为。相反,我觉得她成功了,而且成功得不能再成功,甚至有些成功过头了啊。”
景辞沉默片刻,觉得自己需要仔细品味一下这句话。
“只可惜,最后被人偷袭了一遭,那是她最虚弱的时候。”
槐荫笑道:“接下来,可有的是好戏看咯。”
街对面的洛东小区门口,一辆迈巴赫轰然驶来。
门口的保安吓得保温杯都拿不稳了,连忙整理好衣服,出来迎接。
本以为是什么大老板,没想到车上下来的竟然是个年轻女孩。
“这就是他的家?”
唐绫一头白发在风里轻飘,她今天穿着白色的休闲外套,内搭一件黑色的背心,天蓝色的牛仔裤裹着一双修长细致的美腿,踩着白色的运动鞋。
简简单单,干干净净。
“是啊,这就是顾见临的家。”
陈伯均叹息道:“不过,你打算以什么身份去?同事?师姐?队友?要知道,他们一家可都是普通人,到时候还要给他们安排点惑心茶。”
唐绫沉默片刻,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轻声道:“我有分寸,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