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扬起一抹笑,“我心中疑惑太多,可偏生你不给我解开。如果要我安分地睡觉,那夫人你帮我……否则,我今晚是消停不下来。”
十五胸口沉闷。他要的答案,她的确不会给。
看着她脸上的迟疑,他嘴角的笑容有一抹苦涩。腰部用力,他翻身半跪于她身前,那捆缚的手臂亦同时将她圈在身前。
心脏上的疼,丝毫没有消减,反而更加痛。
“陪我一起痛!”他低沉地道。
十五低头,在他肩上狠狠咬下,“一起痛。”
同甘共苦,作为夫妻,他们,怕只有此刻,能共享片刻的苦。
一场柔情,一腔思念,一生爱恋,一生苦楚,能否化成这抵死缠绵,消散在醉生梦死里?
沉沦在那极致的眩晕中时,他们唇齿里皆是一片苦涩,带着一丝腥咸。
这番缠绵后,她疲累地昏睡过去。而他依然半撑着身体压制在她身上,那种愉悦很快被凌迟般的心痛覆盖,让他难以承受地颤抖。最后,他颓然躺在她身侧,殷红的血沫染红了她点点白发。
到底,她还是什么都不肯说。
他闭上眼睛,有一种痛到极致的绝望。他渴求真相,渴求光明,渴求进入她的世界,渴求知道关于她的一切。她却宁肯被折磨,也不愿开口说一个字。
他想要的好简单,只要一个名字!
他不敢奢望其他,只要她一句真话。
十五醒来时,身上还缠着昨晚酣战中被扯掉的纱幔,而莲绛已经不在。
她艰难翻身,这才发现,周身竟无一完好之处,如雪的肌肤上,寸寸绯红,都是昨晚两人抵死缠绵的证据。
十五无奈地吐了一口气,看向窗外,才发现天还没有亮。屋子里影影绰绰的光线中,有一个人正在蹑手蹑脚地走来走去。那人手里拿起一件衣服,在身上比划一番,神色有些颓然地扔到旁边,然后又挑选了一件……那些衣衫,五彩灿烂,有紫色的绫罗,白色的雪纺,碧色的缎……
十五不由托着下巴,侧趴在床榻上,静静地看着他在那里将中意的衣服,认真叠好,放在一个箱子里。
另一个箱子里,已经整整齐齐放满了衣服,清一色的黑色,绣地涌金番莲。
此时的他立在铜镜前,手里拿着一件白色的衣服,回头看了看那些黑色衣服,蹙眉,然后上前,将那些衣服全都取了出来。
一缕白雾照在窗棂,那人还光着玉足,踩在地毯上看着一箱子的衣服发愁。
靠窗的沙漏中的沙已经掉了许多,算来,他这站在铜镜前,也有一个时辰了吧。
十五实在有些忍不住了,“陛下……你在做什么?”
莲绛惊讶回头,看见十五醒来,面色尴尬。最后,他合上箱子,走到十五身前,低头就要吻来。
心口的疼,让他动作滞慢,而十五已趁机往后一滚,避开了他唇上的偷袭。
他跪在床边,托着腮帮,眨着水色朦胧的眼睛,“夫人,不是说今天要起程去看岳父大人?”
十五看着不远处的两个箱子,低声道:“陛下不用带这么多东西。”
“这不行。”他嫣然一笑,“初次见岳父大人,怎么也得留一个好印象。这些年,我习惯了黑色衣衫。可若穿着去见岳父,会太严肃,可又不知道选什么好,干脆就带多些了。”
十五避开他的眼神,将头扭向一边,“那打算什么时候起程?”
“一个时辰后。”
十五点头,拿起衣服披上,“我去看看阿初他们收拾好没有。”
莲绛起身就要跟上,却被十五拦住。
她笑了笑,“昆仑乃极寒之地,陛下还是多带点东西。那件黑色的貂风陛下穿起来很好看……”
莲绛被十五一句话简直夸得不知云里雾里,只在原地傻笑。待十五离开之后,他又慌忙去找自己的衣衫。
正泰殿外,流水早就等候。
十五也并没有走远,目光一边盯着莲绛所在阁楼,一边低语:“都收拾好了吗?”
“好了。”流水低声道,“水牢附近都是我们的人。大冥宫的侍卫全被带去了外围,看样子是时间太短,莲绛来不及召唤回斩夜军团,大冥宫兵力有些不支。”
“好时机,一定要带上她!”
“带?”流水惊讶,“怎么带?”
“就说小鱼儿送了许多礼物给阿初,装两个箱子!”
流水点点头,退了下去。
风尽是一个祸害,十五自然是不会将她留在大冥宫。
一个时辰后,大冥宫有十六辆马车聚集,却分别向着四个方向。
四路马车同时出发,引开敌人的视线。
火舞随莲绛而行,冷留下来照看整个皇宫。他们上马车后,南苑宫的门前,站着一个身披雪白披风、手抱着布娃娃的小少年。
十五没敢回头——她带不走小鱼儿。
也或许是自私的,她无法陪在莲绛身边,小鱼儿在,反而了却了她一番心愿。
“小鱼儿哥哥怎么不和我一起去?”
小莲初趴在窗户上,依依不舍地看着风雪中越来越远的那个身影。
“我们很快就会回来的。”莲绛将阿初抱在怀里,调整他弄歪了的狼头帽子,“昆仑比大冥宫冷许多,小鱼哥哥身体不好,不能乱走。”
“哦。”小东西想了想,又撩开窗子,大声地对小鱼儿道:“哥哥,你要照顾我的那些老婆啊。”
身后的莲绛笑得花枝招展。他发现,他这个儿子简直就是一个非常非常好哄的宝。
倒是十五,脸皮难看地抽了抽,忍不住瞪了一眼莲绛。
莲绛忙止了笑,认真而严肃地看着十五,“夫人,我只有一个老婆。”
十五郁结,叹口气,“陛下,阿初还是孩子呢。”
“阿初不是。”小莲初一听,忙摇摇头,对十五认真地道,“阿初是大人,阿初能保护娘亲。”
十五伸出手,阿初顺势钻到十五怀里。
马车外面传来石门打开的声音,马车旋即一沉,在隧道中前行。行了半个时辰,最后一座依山而立的巨石裂开,四辆黑色的马车停在了林子里。
那一刻,十五一直绷紧的脸,终于有了一丝缓和。
马车里,她能感到莲绛在看自己。怕暴露自己的神色,十五始终低着头和阿初说话。
孩子两岁,对一切事物都好奇。一听石门的声音,他就要掀开帘子,观看雪景,不过却被十五拦住,然后她还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坐在最暗处的莲绛。
“你知道我怕光?”
不过一个细微的眼神,却落在了莲绛眼里。
十五睁着无辜的眼睛,“整个大冥都知道夜帝陛下只出现在夜里,难道不是怕光?”
“夫人,我觉得你比我自己还了解自己。”
“人,其实最不容易掌控和了解的,就是自己。”
“夫人说得好。”
哪怕昨晚,她被迫喊了他的名字一整夜,而他一整晚,却都只唤她为夫人,未曾喊过卫霜发这个名。
马车前行得很快,所过之处,带起的风让整个林子都发出簌簌声响,时不时能听到树枝被雪压弯,再不堪重负而折断的声音。
咕咕……
隐约中,似有鸟儿受了惊吓,从林中飞起。
“不要怕。”莲绛看着十五,静静一笑,“为夫一定会陪夫人前去昆仑看望岳丈大人。”
“追兵,好像有两路。”十五开口。
“不。”莲绛眯眼,碧眸深邃,“是三路。”
十五眉心一跳,暗道:他果然是知道了。
的确有三路,其余两路十五不知道是谁,但是,第三路,却是北冥鬼狼。
空气里,有她熟悉的气味。
在七日前,她救阿初被迫留在大冥宫时,大洲所有的鬼狼都赶来了赤霞山,奈何这里到处是八卦机关,无人上得了山。
此时更重要的是,还有另外两路追兵。
十五事先有过交代,没有她的命令,北冥鬼狼族,不得参与大洲任何争端——这毕竟是大洲的天下。
“人不多。”莲绛笑着安抚十五,眉眼里尽是温柔。
马车继续前行,追兵不断,但是却无人靠近马车。很显然,那些追兵都被莲绛的侍卫给拦截住了。
而方才还活泼好动的阿初,突然安静下来,眯着眼睛靠在十五怀里。
“阿初,你怎么了?”莲绛很快感觉到了孩子的不对,“阿初?”
“爹爹,阿初困,阿初睡觉。”
阿初冲莲绛扯出一丝笑,然后将脸藏在十五怀里。
“阿初有些感冒了。”十五深吸一口气,竭力保持平静,看了一眼马车外面的林子,然后看着莲绛,“陛下可否停下,去第三辆马车拿一个药箱,里面是阿初的退烧药。”
莲绛掀开帘子出去,并未招呼马车停下,身形如飞鹤,直接掠向第三辆马车。
十五将手伸到马车外面,五指张开。
恰此时,四辆马车都进入密林道,几张网从天而降。
两张网同时罩在第二、第三辆马车的瞬间,几个白影从天而至,落在了十五所在的第一辆马车,和流水看守的最后一辆马车上。
霎时间,空中传来一个锐利的口哨声,地上雪花倒飞,四周一片迷雾。
十五伸到窗外的手五指合并,指向左侧。
鬼狼所幻化成的护卫,控制住两辆马车朝左侧林子里狂奔而去。
莲绛怔怔立于雪中。十五那个手势,即便有飞雪的掩盖,却还是清晰地落入他眼里。
他觉得,心被人狠狠捏碎,疼得忘记要说什么。
这一条路线最为隐蔽,甚至为了迷惑敌方的眼线,出山之后,又有几辆马车跟随。
整个赤霞山是他的地盘,就算再来几拨人,若没有他的允许,飞鸟难逃。
“陛下,有埋伏。”火舞拔刀将漫天网斩断,大声朝莲绛禀报。
他似从疼痛中浑然惊醒,吩咐:“保护夫人。”话语间,掌风从袖中涌出,带着凌厉的气息直奔左侧的松针树。顷刻间,傲然而立的松针树被掌风拔根而起,朝斜前方倒去,眼看就要倒在马车前方,将其拦住。
恰此时,第一辆马车帘子霍然飞起,一道气息从里迸出,那原本要倒下来的几棵松针树竟生生被那巨大的力量托住。几个银衣护卫从暗处蹿出,黑色的鞭子缠住树干,往侧面一拉。树往另外一个方向倒下,两辆马车顺利通过。
这默契的配合,简直可以说天衣无缝。
扬起的帘子后面,缕缕白发拂过。
“夫人——”莲绛点足追向马车。几十条鞭子如密集的网,铺天盖地而来。
十五掀开车帘,看着追来的莲绛,沉声道:“将其拦住。”
“夫人,有三路人朝这边赶来。”赶车的护卫飞快地道。
“又是三路?”十五眉心一跳,大喊一声:“流水!”
紧跟其后的流水刚掀开帘子,一条黑色的长鞭飞向空中,托着她凌空而起,站到了流水车前。十五将怀里的阿初往流水怀里一塞,“老地方等我。若天黑前,我没有出现,你们径直回去。”
“夫人,那你呢?”
看着暂时被鬼狼们拖住的莲绛,十五沉声道:“莲绛的目标是我,你们先撤。我自有其他办法。”说完,她已经持鞭跃下了马车。
此时的莲绛长袖一挥,带起的风如利刃,直割向前方几个鬼狼的咽喉。
啪!
一条长鞭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横在了鬼狼身前,替他们堪堪挡下致命的一击。
那几个护卫被余气撩飞,撞在了松针树上。
最前方一人受创最重,直线坠落。十五脚尖勾起地上一条长鞭,缠住他腰肢,往后一拉,在他落地的瞬间托住他的后背。
“夫人。”那人喘口气,恭敬地朝十五行礼。
而其余受伤之人飞快奔来,将十五护在中间。
这一站姿,瞬间让莲绛明白了方才遇陷阱时,十五做出的那个动作。
莲绛抬手拦下要一拥而上的火舞和侍卫,苍白的脸上扬起温和如初的笑容,“夫人,您在和为夫开什么玩笑?”
十五看着几方朝此方向涌来的势力,面色微沉,“陛下,这里根本不属于我!”
“夫人是不喜欢大冥宫?”莲绛难过地看着十五,哀声道:“那夫人告诉我,你喜欢哪里,我带你们去那里。”
“整个大洲我都不喜欢!”
几十支铁箭从两侧呼啸而至,十五托起受伤的护卫,大喊:“撤!”
“保护陛下!”
那弓箭方向刚好是十五和莲绛所站的中间,两拨人飞快往身后掠,十五也趁机带着人往山下跑。
莲绛对箭视若无睹,见十五离开,直接跟随而上。
他速度极快,宛如鬼魅。十五手中带着人,不过几步就被他追上。
十五将护卫丢给自己的人,转身一鞭朝莲绛抽过去。
莲绛已经追赶至身后,那一鞭已在攻击范围,他来不及躲,生生受了一鞭。可他身形未慢,反而迎痛跟上,趁机抓住十五持鞭的手腕,“夫人,你要去哪里?”
“放手!”
他从背后抱紧她,咬着她的脖子,“你知道,本宫不会放手!”
他俩一贴身,箭似漫天飞雨而来。
莲绛眼中杀气四溢,抱着十五转身掠向火舞的方向。
鬼狼见十五被扣,纷纷撤回来营救。
“这些都是你的人?”莲绛冷笑地看着那些银衣护卫,在落地的瞬间,手中飞出一团碧火。
那碧火是炼狱之火,对鬼狼的攻击近乎致命,可以让鬼狼的魂回不到故里。
“我和你回去。”十五大喊。
莲绛收回手,低头看着怀中的女子,展颜一笑,低头吻了吻她苍白的唇,“夫人,这可是实话?”
“陛下,小心!”身边的火舞发出一声大喊。
莲绛回头,看到火舞整个人被数条银丝绑住。
“又来了吗?”莲绛眯眼。
他抱着十五,掌风朝那银丝切过去。周围一片混乱,身着暗红色衣服的斩夜军团也朝这边涌了过来。
十五清楚,若再不逃跑,怕也没有机会了。
恰此时,几十条银丝直奔莲绛。莲绛似也意识到了危险,低声对十五道:“夫人,等我。”言罢,他将十五往斩夜军团方向抛过去。
“救夫人。”鬼狼护卫持鞭冲进了斩夜军团。
十五大喊:“撤!”
没等那斩夜军团接住自己,十五手中鞭子缠住了头顶树枝,凌空而飞,恰落回鬼狼的保护圈。
莲绛正凝神双手汇聚一抹白光,一闻十五的声音,慌忙侧首看去,惊愕地看着十五手中鞭子凌厉飞舞,舞出道道黑影,宛如一道密不透风的墙——他的斩夜军团根本无法近身。
鲜血若落梅点点,溅在她身前的白雪之上。她身形灵动,姿势优美却行云流水,一招一式快得让人目不暇接。
风雪伴着她的素发,露出那冷漠无情的双眼。
手起手落,对靠近她的人,她没有一丝迟疑,几乎招招毙命,又招招护住自己的侍卫,一步步地撤离,一步一步地远离自己。
“不是要和我回去吗?”他惨然地看着那女子。
难怪方才他问:夫人你说的可是真的?
她沉默不语。
莲绛眼底露出一丝苦涩,恍惚间,一根银丝穿透他肩胛骨。
“呵呵……”
肩骨上没有丝毫疼痛,反倒是心口聚集着前所未有的痛。那些痛,像火焰一样,奔腾燃烧在体内,汇集成一种可怕的力量,最后形成一抹邪肆的笑,凝在他唇边。
他双目成碧,阴狠地盯着十五,“即便你死,也得留在本宫身边。”
手中那道白光,如一道几丈宽的波纹,横切向十五的方向。
那光快若闪电,十五只闻到一股刺鼻血腥,眼前身穿红色的斩夜军团杀手身形突然顿住。
几乎本能地,十五点足往高空掠去,白光切过,没有避开的人都被拦腰斩断。
雪,被染得殷红,那些尸体倒在地上,看起来触目惊心。
莲绛绝美的脸上,挂着疯狂得有些狰狞的笑。
那个笑,看得十五全身都在发抖。
“你还在挑战本宫对你的容忍度,一次次地对本宫撒谎!”他的声音异样低沉,远远听去,似从地狱传来。
话语间,红莲业火直奔向十五身边的护卫,其中一个护卫手中长鞭跟着甩出去。
“别!”十五大声阻止,可根本来不及了。
鞭子将红莲业火砸开,令其变成小小的火团,而这些火团瞬间变幻成骷髅形状,发出一声咆哮,扑向几个护卫。
那些护卫被火焰包围,痛苦地在地上挣扎。
十五大惊,因为鬼狼的灵魂一旦焚烧殆尽,就再也无法回到北冥。
她身体顿时一轻,数条银丝卷着她往空中一扯,旋即又有一条银丝缠住脖子。血腥味中,一个冷冽且虚弱的声音自背后传来,“你们把胭脂藏哪了?你为什么有胭脂的脸!”
十五的大脑有片刻的空白。
莲绛眯眼看着挟持十五的满身鲜血的人,“真是阴魂不散!”
那人靠在树干上,栗色的卷发贴着苍白无色的脸颊,原本白色的衣衫早就被鲜血染得通红。
那人抬眸,紫色的眼瞳里折射出碎冰似的光。他看了一眼莲绛,复低头,盯着十五,“胭脂在哪里?!”
十五抬手,缓缓摸向脖子。
那人以为她要抓掉银丝,不由得再度勒紧,却发现,女子的手竟覆盖在他手背上。
她绝艳的脸上,睫毛轻颤,因为断了呼吸而发白的唇却露出一抹欣慰的笑。
少年手不由得一顿,听得那女子浅声唤道:“沐色,是你吗?”
陌生的声音,却是他熟悉的声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