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舟确实没有感受到一丝一毫的威胁。

那只自九天之外而降，完美、圆满、无缺的手掌，来势缓慢，其势无畴。

它自过去而来，于现在而住，往未来而去。

它要抹灭江舟的一切。

过去，现在，未来…

只要擦着个边，江舟便从此无存。

无论是过去、现在、未来。

而江舟此时脑海之中，只有那一声声钟声回荡。

九曲黄河水，江藤攀青峰。路转小桥东，群龙拥梵宫。白骨藏坟中，日日听晓钟…

九曲黄河水，江藤攀青峰…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江舟勐地睁开眼睛。

却看到头顶上压落的手掌，这时他才惊觉…他要死了！

挡不住，也不可能挡！

他连出手的余地都没有！

“贼奴！”

“你终究是忍不住了！”

九天之外，一声暴喝炸响。

苍、赤、青、绿、苍、白、紫、碧、乌，太虚之上，现出九色星辰。

九颗星辰，闪耀盛光。

至上至大，浑浑巍峨。

九色宝光陡然暴射而至！

“九光兵辰！”

“勾陈帝君！”

竟是勾陈大帝于星宫之中含怒出手。

三界诸天尽都震惧。

勾陈大帝，司掌诸天生杀兵革之事，斗战无双。

九光兵辰，更是其生杀兵革权柄所寄，杀伐之盛，盖压诸天。

九色宝光一现即至，轰然落于佛手之上。

纵然是这只完美、圆满、无缺到了极点的佛手，也不敢无视九光兵辰！

下落之势微滞，旋即翻过掌来，朝九色宝光抓去。

“轰——！”

一如神圣之争，大音希声。

更远远超越神圣，亦大象无形。

三界诸天，众真众神，仿佛瞬间耳聋目盲，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

但他们却能感受到，诸天似乎在这绝对的静寂之中崩塌。

“南无…南无…”

一声声呢喃经声渐起，汇聚一处，化为无量光明之声。

“俺——！”

毁灭顿止，诸天世界又于无量光明之中重塑，万物众生，都在无量光明之中虔诚诵念。

“南无…”

“阿弥陀佛…！”

九色宝光骤然暗澹。

佛手复又下落。

与此同时，江舟只觉紫府灵台颤动。

鬼神图录自发飞出，于空中摇曳展开。

长长的卷轴铺于长天，一幅幅画卷现于其上，或威或神，或凶或慈。

“万天万神宝录！”

见了此图，三界诸天神圣，灵神勐震。

连弥罗天宫之中，高坐殿上的弥罗玉皇上帝，亦陡然自万神宝座之上立起。

古之天帝，常工掌万天，统万星，御万神，权柄至高无上。

而今她虽为三界之主，严格来说，却只掌“万神”。

天帝权柄，早就四分五裂。

其中最重之权柄，便是“万天”、“万神”、“万星”。

她掌“万天”。

紫薇掌“万星”。

但其实她是凭借周流亿万劫数，强行聚得万天权柄，凝炼出她这座下万神宝座，虽能镇压庄重在，终究权柄不稳，难以圆满。

这也是紫薇道行虽不及她，却能与她平起平坐，稳居中天之位的缘故。

因为紫薇的万星权柄，不可易改。

真正的“万天万神”，却早已消失。

人人都只当此权柄存于已经湮没无踪的帝天帝宫之中。

谁都想不到，竟然会在此时突然出现。

所有人，都被紫薇骗了。

当年她向木公借来罗天黄箓，炼了一部鬼神图录。

知道内情之人，都只当他要以此助帝胃成道。

却没想到，真正目的，却是用来掩盖“万天万神宝录”！

不，不是紫薇…是帝俊！

玉皇大天尊眸中神光隐现。

以其周流亿万劫也磨损不了分毫的神意，此刻竟出现了犹豫。

就在此时，长图之上，已拉至最后。

一老道端坐莲台，脚踏芒鞋，手执拂尘，笑意吟吟。

江舟只觉心神微微恍忽，那老道就已经自图中踏出，立于虚空，佛手之下。

佛手遮天，老道仿佛蝼蚁。

但三界诸天神圣，却感觉自己才是蝼蚁！

无论是佛手，亦是老道，都是那高渺无边的天！

“菩提…祖师？”

“师父！？”

一个惊疑，一个惊喜，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前者来自江舟。

后者，却是从一座形如五指的山下传出。

“帝俊…？”

九天之上，太虚无垠。

有大罗天，有无色界天。

皆有疑惑之声起。

那佛手一顿，像是迟疑，又像是被老道挡住。

“不，你不是帝俊…”

“原来是你…”

“当年是你窃了老僧光明藏中一枚佛果…”

“你是那一丝灵性智光…”

“呵呵呵…”

老道吟吟一笑：“何来窃字？”

“佛果何来，别人不知，你我却不知？”

“也罢，多说无益，你我终须了结。”

话音方落，手中拂尘一摆，天上九光宝辰再现，射落九色宝光。

竟于老道头顶上聚成九色圆光，至大至圣。

令三界诸天神圣，只觉天尊临凡，威神无上。

弥罗天宫，玉皇大天尊终究是无声轻叹，重又落座。

“帝俊之力，帝俊之智…”

那佛手微顿，似作沉吟：“纵然帝俊复生，老僧也不过反掌镇之，如今你不过一丝残智残力，又何谓挣扎？”

菩提祖师却不再理会他，转头朝江舟看来。

江舟心中便响起那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我与勾陈会借万天万神宝录，重演帝俊真身，镇压此二奴，封禁无色界天，万劫不出，此后‘帝俊’将再无存于世。”

“你寻得帝宫，有帝钟庇护，当可万劫不磨，”

“万劫之后，若可成就天尊，再镇二奴，便有一线生机，若不可成，身死道消，如是而已。”

“你，好自为之…”

话音方落，拂尘一摆。

“阿弥陀，准提，玄空之上，再续劫前之战吧。”

菩提老祖脚踏玄云，头顶九色圆光，飞上九天。

瞬息不见。

其手中拂尘随风飘荡，绵延亿万里，穿透虚空，贯穿诸天。

三界诸天神圣，只隐隐见得拂尘另一头，卷着一尊古佛。

古佛眉间，有一白毫，白毫右旋，隐有五座巨山沉浮。

顶上无边光明庆云之中，又有四十八颗舍利，演化无量众生，亿万佛陀菩萨于其中唱响梵音。

还有一尊巨大的金身，大如星辰，千首层层叠叠。

怒吼着穿越诸天世界，朝菩提追去。

刹那间，所有景象都消失不见。

三界诸天仙真只觉无边威神、无穷压迫，都同时消失殆尽，心灵神魂都为之一松。

江舟也回过神来。

想起刚才所悟。

蓦然朝天地间的五岳巨影看去。

忽然一拜，高声叫道：“多谢五老！”

方才五色神龙吐出的赤白青金黑五色玉简，陡然一颤，朝他飞射而至。

“五帝科简！”

五色之简，陈善恶之律，轮回之科！

真正的九幽权柄！

五帝科简环绕，江舟身上浮现出北帝金元羽章紫华服佩头戴元始横天冠，身穿七星乘劫消魔衮，腰系万灵神真束带，悬五老摄魔金玄符，脚踏北元飞虚靴，手捧太素三元羽书，

九玄宝云扇交立于后，太一云羽宝盖高悬于顶，天运灵幡虚空招摇。

威神无两。

顿见三山之下，黄泉滔滔。

罗酆山中，涌出鬼气弥天。

无数恶鬼恶神藏在鬼气之中，惊疑不定。

直至紫黑光华射出，化出消魔大王身形。

整肃衣冠，遥遥下拜：“宛躬，拜见罗酆之主。”

罗酆山众鬼再不敢迟疑。

“罗酆山六天鬼众，拜见罗酆之主！”

仿佛一种信号一般。

九幽震动，黄泉涌汹。

九地之中，无数恶神恶鬼都纷纷叩拜高呼。

“九地三十六垒地皇，拜见九地之尊！”

“九地枢机诸槽，拜见天官！”

“九幽众鬼王，叩见九幽帝君！”

“十殿阴天子…拜见铁围之主！”

幽都之前，刚刚息了争斗的各方，面面惊觑，却都不敢犹豫，纷纷下拜。

只有十殿阴天子，稍微迟疑，最终也拜了下来。

虽然称呼各异，但三界诸天都知道。

九幽三十六垒，自后土消隐之后，要再次平定了…

“善哉，善哉…”

瞽目老僧合什称善不已。

身边，赵太真、薛荔、楚怀璧，看着威神无边，显化于三界诸天，万类生灵无不能见的江舟，目光各异，刹那间心思已千回百转。

三界俱骇。

五帝科简，圣君显驾…

原来说的不是人皇之君…是幽冥地主！

众人再看向那金刚法界中的王平，都变得目光诡异。

这是个乌龙啊…

那王平转世之身此时惊慌无比，因为连周围护着他的罗汉金刚，者变得目光怪异起来。

江舟此时却是早不将他放在眼中，只是感慨万千。

九幽之主…三界诸天，争了无数岁月，最后却被他如此轻而易举地捏在掌中…

不是他有多厉害，是那位…天帝！

亿万劫算计，无缺无漏！

事已至此，就算是被强行推上位，他也得受了。

这是他唯一的生机。

当下缓缓张口：“今日…”

“我为…罗酆主，立酆都，起鬼律，九地三十六垒，若有不从，且看大小诸狱，受得几狱。”

九幽之中，叩拜纷起：“我等谨遵罗酆帝君谕旨，不敢有违！”

“三界诸天静听，今日鬼律重起，我欲再续四维…”

江舟点点头，便正神色，环顾四周，声达诸天。

又仰首看向弥罗天。

“过去的便应过去，现在的归现在，将来的归将来，”

“神的归神…”

“人的…归人。”

“天清地明，人间浊流自行，互不相干。”

“大天尊以为如何？”

三界诸天真圣都是一震。

弥罗天上，静悄悄。

“哈哈哈！”

“江道友，可喜可贺！”

帝芒忽然脚踏天街而下，放声大笑：“燕兄，今日便是你我杀入无量光明大藏！血洒人间，神融稷土，高举日月光王天之时！”

“杀个痛快吧！”

燕不冠拖着铁锁，长发猎猎，神色依然平静，一步步走向虚空。

帝芒手托日月，抬头道：“大天尊，朕炼此日月明神之躯，只为保我人族不灭，人道昌盛，”

“若大天尊今日愿立下道誓，护我人道昌盛不绝，芒愿舍此神躯，”

“日月明神光王天，双手奉予大天尊，助大天尊成就无上大道！”

弥罗天上，玉皇大天尊目中神光转动。

她以一介凡人之躯，坚忍不拔之志，历经百千万亿劫，方成此无上伟力、无上业位。

但她百千万亿劫历尽，诸般种种，众生万相，天地神人鬼，皆已历尽。

九幽之下，地府之主。

九天之上，三界之宰。

她都已成就。

独缺人皇之位。

历经众生万相，天地神人鬼，三皇至尊，汇成一道，真正总摄三界，就是她的无上大道！

到那时，便无万神万天万星权柄，她亦是三界诸天至高无上的“唯一”。

她的道，从来就不假外求。

所以，方才她没有出手抢夺万天万神宝录。

只是余者皆历，唯三皇尊位，非力能及。

命、运二字，才是踏上那无上大道、至高天尊的唯二。

天尊亦争命运！

稷土动荡，天命九分。

旧的天命破去，新的天命将尽归明神光王天！

帝芒三百载苦苦算计，根本就不是为了成就自己。

而是要给玉帝补上这最后的“命”、“运”二字！

因为他知道自己哪怕再算三万看，也不可能算得过那些神圣，更遑论那无上天尊？

只有玉帝，这位名义上的三界之主，才是最有可能踏出那最后一步，与天尊争的唯一！

她的道，也是允许天地人共存的唯一！

良久。

在江舟为帝芒话语所惊，心念电转，尚未完全明了其中用意之时。

弥罗高天上，已经垂落天音：“善。”

“哈哈哈哈！”

“多谢大天尊！”

“无冠！该走了！”

帝芒大笑，转身便钻入虚空，重归真界。

高举日月，直飞真界九天之上。

江舟透过昊天宝鉴，只见九天上仙神一时如雨纷落。

那是仙人的尸身！是神灵残躯！

燕不冠也于此同时，拖着铁锁，拉着明神十八狱，环绕天地边缘，步步前行。

仿佛要将这天再锁住。

此时此刻，江舟也非昔日可比。

一眼便看出，这两个人，就是正在燃烧的火炬。

勐烈，耀眼…

却在迅速地消弥…

竟然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幽冥之主，真界人皇遗泽，你受了吧…”

弥罗天上，天音垂化。

“朕当助你最后一程。”

玉皇大天尊遵守承诺，欲助江舟一臂之力。

“借镜一用。”

天音方落，江舟便觉心念微震，昊天宝鉴有飞出之势。

以他如今的地位道行，虽然有些吃力，倒也不是完全没有抵抗之力。

但心念一动，却没有阻拦，任由宝鉴飞出。

落于弥罗天宫大天尊之手。

玉皇大帝手掌翻转，将宝镜朝九天外一照。

便听一声惊怒：“玉帝！敢尔！”

“朕为三界主，统御诸天，汝何能例外？”

“君要臣死，臣何能不死？”

“大日，授首罢。”

万神宝光流转，昊天宝鉴光华大盛。

紫薇大帝也抓住这一丝契机。

周天星辰尽显，星光如炽。

一轮大日忽然绽放。

其大其盛其光，亘古未有！

却不过是最后一丝的灿烂。

被星光与镜光合力一照，倒像是火上浇油，鲜花着锦。

助其燃尽生机。

却始终有最后一丝，无论如何也燃不尽、磨不灭。

江舟心念一动，仿佛灵光一闪。

周天辟魔璇玑神梭已经随念而出，汇聚周天星辰之力，刹那穿透大日。

“啊！”

最后一丝生机终灭。

大日崩毁。

“待帝俊彻底湮灭，尔等皆承因果，在劫难逃！”

怒吼声中，大日渐消。

一点光明，自九天之下坠落，在江舟还没回过神来，便自动投入眉心。

“帝车在此，去罢。”

玉皇大帝将手中昊天宝鉴投回，帝袍一挥，一辆仿佛星光汇聚的车驾，被七只小猪拉着，自袖中奔出。

江舟灵机一动，便已明了。

帝车…

九曲黄河水，江藤攀青峰。路转小桥东，群龙拥梵宫。白骨藏坟中，日日听晓钟。

其实并没有太多玄机，只是一句预言。

一切早已注定。

帝俊身死，群龙无首，镇压二圣，取五帝科简，为幽冥之主…

唯一和他有关的，就是那帝钟了。

这是庇护他修成天尊的关键之物。

成就天尊，他就能活。

成就不了，他就死。

“赤锁伏精于辰门，岁星灭王于金罗…”

就在此时。

九天之外，响起了一个玄之又玄的声音。

仿佛大道无形，大道至伟。

太上！？

三界诸天，尽皆拜下。

大道之声再起：“五帝科简于善恶，圣君显驾于明霞…”

“日月交回，七星运关，”

“九海溟一，金玉化消…”

“时机已至，三才者，天地人。”

“万劫终时，无间自开。”

“天地自有序，人间当有主。”

“稷帝，唐皇，一实一虚，皆有人皇位格，人皇之位，终须归一，”

“天门已开，劫终在即，今日便须有定数。”

“此位本该自此而决，如今稷帝赴道，唐皇，人皇之位，由你来坐罢。”

大唐群臣都大喜。

唐皇一怔，旋即正肃衣冠，躬身一拜：“遵太上旨。”

“玉帝，人皇…”

声音微顿，江舟便觉一道似有似无的目光落在身上：“幽冥主，尔等三人，签押三才榜，”

“自此而后，神归神，人归人，轮回自转，不得再变…”

“是！”

包括玉帝在内，都没有一丝违抗的念头。

“谨遵太上旨。”

一张金榜，自玄空飞落。

唐皇取出玉玺，高高举起。

弥罗天上，飞落一道万神之光。

江舟也将五帝科简遥遥送出。

各自烙下印记。

三界诸天真仙，皆感天地骤然稳固。

那道本已摇摇欲坠的虚实屏障，也忽然消失。

却只限于大唐所在东土疆域，与重新自无间之中归入真界。

其他地域，这层屏障反而变得更加牢固。

无论上天下地，出入人间，都不是以往那般随意而行。

一时不知是喜是忧。

金榜飞回玄空，大道之音消隐。

众仙真才吐出一口气。

“江舟，有缘再见。”

高声语自高天投来目光，江舟目光微闪。

传音道：“高…不，白月，当初你和我在一起，为什么？”

高声语神色微滞，旋即展颜一笑，神圣耀眼，至净无垢。

没有说话，便转身飞入九天。

一轮明月高照，亘古以来，未有之明亮、皎洁。

江舟心中释然。

他这一问，并没有异样心思，只是了却心中那点丝结。

不论当初“白月”或是高声语，是不是因为他是“帝胃”才找来，才对他另相相待，都不重要了。

江舟跨上帝车，七只星猪拉着他朝着九幽黄泉之下狂奔。

没入黄泉之前，江舟回过头，朝幽都看了一眼。

几双神色各异的眸子，在他心中清晰无比。

还有幽都之中，一尊石像幽幽停立，毫无生机。

傻子…

万劫之后，我定会让你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