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婉向下扫一眼,问:“崔姑姑有何事?”
崔玉英抿唇,这才答:“回夫人,殿下走前交代过奴婢,道夫人在济南开着铺子,年末怕会有报账的人进京。今日济南府的人果然到了。如今便要请夫人的示下,是把人带到此处说话,还是夫人想回房待客?”
郭婉眉眼含笑,整个人都舒展开来:“来的是谁?”
崔玉英垂首道:“回夫人,来的是个姑娘家,叫做绿漪。”
“绿漪?怎么是她?”郭婉似极惊讶,秀眉微挑:“她如何来了?她可是管着大事儿的,为何亲至京城?莫不是出了事儿?”
崔玉英在她讶然时,便已起身,此时便弯腰立着,并不答言。
郭婉沉吟起来,食手轻轻敲着大案,玄沉漆色,越映得她肤光胜雪。
“罢了,叫她来吧,就在此处说话。”末了,她做下决定,又向崔玉英笑了笑,带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等一下还要劳姑姑帮忙,替我在门外守着些儿。”
“不敢,这是奴婢当做的。”崔玉英低头道,声音与动作皆极板正,又行一礼,方才退下。
她很快便又回来,身后跟着的,正是绿漪,而待二人进亭时,郭婉正居中端坐,眉眼微肃,不复方才懒散模样,耳畔金珠宝石花坠儿动也不动,端丽之中,更有种难言的气势。
崔玉英低头,眼睛里,划过几分讥嘲。
越是这等小地方来的,就越喜欢摆谱儿,瞧瞧,这架子端得,比宫里的娘娘也差不离了。
沐猴而冠,说的就是这位郭孺子罢。
“夫人,人到了。”崔玉英向上回话,平平语声,听不出情绪。
绿漪亦蹲身儿:“民女见过夫人,夫人万福。”
她身后背着个不大的包袱,说话时头垂得很低,露出冻红了的耳朵,礼罢,屈膝便要跪。
“不必了,这儿也没外人,且站起来说话。”郭婉拦下了她,向崔玉英点点头,神情仍旧是讨好的:“劳姑姑守一守。”
崔玉英无声退下,绣帘垂落,隔开两个世界。
郭婉隔窗相望,见珍珠等人都已散开,立在不远处的抄手游廊听唤。
她收回视线,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
“这一路可还好走?济南下雪了么?”郭婉转向绿漪笑问,示意她坐下说话。
绿漪并不敢坐,只垂首答:“路上都好,谢夫人动问。济南还没下雪,不像京里这般冷。”
郭婉点点头,端正身形,问:“你怎么跑来了?原说不拘叫个人来报帐的,何劳你亲自跑这一趟?”
她话音方落,绿漪已是“扑嗵”一声跪倒在地。
“夫人恕罪,婢子…民女…民女犯了大错。”她说道,语声虽还镇定,两手却却死死抠住膝前红毡,骨节都白了。
“你这又是何意?”郭婉道,语声并未放得太低,因而,那声音里的尖利和不虞,便觉刺耳。
侍立在帘边的崔玉英,皱了皱眉。
一个最低等的孺子,也这般颐指气使,不过是仗着颜色好,太子殿下多宠几分罢了。
以后怕有得哭。
崔玉英直撇嘴,面色有些难看。
谁不希望择明主而事?只有主子好了,她这样的奴婢才会好。
可如今看来,郭孺子毛病可不少,她慢慢教了这么些日子,也没全掰过来。
虽是孺子,却一点不可教。
崔玉英不耐地蹙眉。
帘内的绿漪,此时却是满面惶恐,回身取下包袱,两手托着,高举过顶:“姑娘,这是去年的账目,婢子…民女与账房先生查了十来遍,总合不上。”
她膝行上前,将包袱呈上,声音终于微颤:“民女无用,实是不知该如何向夫人交代,只得把账簿子带来,请夫人过目。”
郭婉面色微寒,接过包袱打开,里头是两册账簿。
“出问题的是何时的账?”她低头快速翻看账簿,语气冷湛。
绿漪伏地禀道:“回夫人,是去年年底到今年二月间的账目,加起来计有七千三百两的亏空。”
“这么多?”郭婉倒吸一口冷气。
绿漪的脸紧贴红毡,语中满是自责:“都是民女无用,前后翻找许久,都找不到这七千多两银子的去处。因这账簿关系重大,民女不敢假手于人,这才进京向夫人请罪。”
她重重叩首,泣声如诉:“夫人恕罪,民女委实愚笨,犯下大错,有负夫人重托,请夫人责罚。”
听着她隐约的哭声,帘外崔玉英眉头微动,悄悄探手,勾起一角帘幕。
她所立之处,正在亭子转角,抄手游廊那里并瞧不见她,而她这一侧的帘幕,却正对着郭婉。
绣帘启一道细缝儿,恰现出郭婉身形,大红折枝梅通袖袄儿,并白绫挑线裙子,发上斜插一支金镶红宝八仙过海绞丝排簪,在雪光下熠熠生辉。
那艳丽女子,正埋首于眼前账簿,并不知帘外有人窥视。
崔玉英又是撇嘴,又是皱眉,很有几分恨铁不成钢。
商户女就是商户女,就算进了东宫,也一样满身铜臭。
如今这都什么时候了?
正、侧妃皆将入主,东宫必有一场动荡,这位郭孺子倒好,一头扎进钱眼儿里,再不顾其他,简直主次不分。
崔玉英用力眯眼。
她有点后悔。
早知此女不堪,她就不来侍奉了。
照这位郭孺子的脾性,用不了一年,东宫只怕再无此人。
她的眸光变得冷淡。
既如此,也就怪不得她无情在先,她得提前找好出路,也免得到时候措手不及。
崔玉英蹙眉细思。
正妃娘娘就罢了,她自个儿知道自个儿的斤两,小小管事罢了,根本凑不上去。
不过,那几位侧妃之中,或许便有可造之材。
她眸中闪过精光。
蓦地,眼前乌鬓晃动、金钗耀目,刺得人眼花。
崔玉英心头一悚,忙收手立好。
却不知,就在这个瞬间,那微晃的绣帘,早被一双明眸看在眼中。
郭婉勾唇一笑,转开视线,望向绿漪。
绿漪仍伏地跪着,垂髻之下,哭声一直未停。
“罢了,这根本不是你的错儿,你起来罢。”郭婉道,语气有些勉强,却已不复方才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