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过了三更,众人纷纷出宫。
洛阳宫就这一点好,没有明清时期这么多规矩,天子经常与大臣夙夜饮酒作乐,即便夜半三更,这儿也是灯火通明,没有宫中落钥的规矩。
李令月已是醉了,自是留宿于宫中,秦少游则带着微醉,随着大流自宣武门出来。
待到了宫外,没有了高耸高墙亭榭的遮蔽,冷风一吹,秦少游的酒顿时醒了大半。
然后他发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没有车轿。
来的时候,他本是骑马来的,因为太平公主要自己同车,于是只好让自己的随从牵着自己的马到如春酒楼里去,万万想不到,来时容易,走时难。
现在…自己似乎要悲剧了。
好在外头有许多车马,秦少游想了想,先是有点不好意思,眼看着车马走得差不多了,他终于鼓起勇气,看到一辆马车要走,忙是拦住,道:“且慢,不知车中是谁?呵呵…下官因为匆忙,竟是没有准备好车驾,能否顺个路…”
帘子掀开,借着宫城城楼上一盏盏灯笼的隐约灯火,秦少游看着这个人有点面熟。
这人冷笑,道:“这不是秦都尉吗?好久不见。”
秦少游不由笑了,想不到居然还遇到了熟人,这倒是有意思,他忙是作揖:“能否顺路带下官一程。”
这人顿时笑得更冷:“不好。”
“这…”
此人怒气冲冲地道:“想必秦都尉贵人多忘事,已是不记得老夫了,老夫姓唐,单名一个静字,秦都尉可有印象了吗?”
秦少游虎躯一震,难怪这个人如此面熟,原来是侍御史唐静,当初有一次,他撞见唐静,唐静怒斥他,秦少游与他对骂,最后来一句,欢迎弹劾,差点没把这位唐御史气得半死,而事实上,这唐御史也确实是弹劾了,结果这个弹劾反而成就了秦少游,因着他弹劾秦少游与公主有染,秦少游有机会封为县伯,平步青云。
想不到…冤家路窄啊。
唐静嘿嘿一笑,道:“秦都尉既然没有车马代步,以都尉之能,此去你那如春酒楼也不过数里而已,走到天光,肯定能到,至于老夫,却是醉了,孤男寡男的,也不便同车,咱们后会有期。”
孤男寡男…额…这个时代也喜欢搞玻璃吗?
秦少游恶寒,便见那马车已飞似的走了。
秦少游不由叹息,果然是人品坏了,喝凉水都要塞牙缝,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啊。
正在他茫然的时候,却有一辆马车稳稳地停在他的面前,一个突厥武士朝他看了一眼,道:“我家公主请你上车。”
阿尼玛…的…
秦少游顿时喜出望外,人品坏了又如何,有女人缘才是正道理。
他一点都不扭捏,忙是钻进车里,便见阿尼玛靠在车壁,眼睛看着他,像是专等他来似的,秦少游挨着她坐下,道:“惭愧,惭愧冇得很,平时太过草率,以至于要劳烦殿下。”
阿尼玛笑了笑,道:“你要去哪里?”
秦少游说了,这突厥公主便拉开车帘,与一旁骑马的突厥武士吩咐一句,那武士会意,便叽里呱啦一阵,用突厥语去和车夫交涉。
阿尼玛舒服地靠在车里,道:“不必谢,若真要谢,我还要谢你的盛情款待,那酒很好喝。”
秦少游莞尔一笑,便也不客气了。
见秦少游不语,阿尼玛微微一笑,道:“你们汉人为何总是这样拘束,分明在大殿的时候倒还有几分豪情,可是在这里反而不知所以然了。”
“呵…”秦少游微笑道:“只是又困又乏而已。”
阿尼玛摇头道:“只怕是你顾忌我的身冇份罢。”
秦少游抿抿嘴,便不再做声。
阿尼玛道:“可是我们突厥人却是不同,我们说话做事,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才没有这么多的顾忌。”
秦少游苦笑,猛然道:“殿下打算嫁临淄王,却不知朝廷那儿如何?”
阿尼玛伸了个懒腰,却不免手脚与秦少游肌肤相亲,好在她身上穿得hòu实,倒也无碍,她显得兴致缺缺地道:“你们的朝廷真是小鸡肚肠,本是一件小事,非要弄得惊天动地,你们的天子打的是一副好盘算,想让姓武的李代桃僵,真以为我们突厥人好骗吗?突厥虽不如你们,却也不是任人欺凌的。”
秦少游却只是淡淡一笑,他突然侧目,深深凝望阿尼玛,却是道:“殿下,来了洛阳,分明知道在这关内,说话算话的就是武家,可是殿下却偏偏要嫁临淄王,容我猜测,这应当不只是名分的问题这样简单,我想…理应是你们突厥内部,亦或者是外部出现了危机,是吗?”
阿尼玛顿时身躯剧震,道:“胡说。”
秦少游冷冷地道:“本来我们是朋友,这些话本是不该说,可是现在闲着反正也是闲着,那么不妨就直说了吧。大漠之中,百族林立,你们突厥虽曾是强横一时,可是自太宗之后,屡屡对突厥用兵,想来这大漠之中,突厥的霸主之位已经不太牢固了,再者,在突厥内部,因为突厥的衰落,各部之间,只怕也未必就愿意顺服你的父汗。你的父汗要解决这个危机,唯一的办法,当然是不是祈求周军协助,因为即便两国的关系再好,可是你们也始终知道,周军绝不会为你们流一滴血。而唯一要解决这个难题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无论如何都要将你嫁给李隆基。”
“眼下李隆基虽是郡王,却是过继给了先太冇子李弘,而先太冇子李弘又是高宗时的太冇子,血脉最是纯正,可以说,这天下姓李的,最有资格代表李家的,也唯有这位年幼的临淄王而已。你嫁给临淄王,并不是你口里所说的那样,他是一个伟丈夫,是什么真龙,其实你们自知,这个人在现在什么都不是。你们要的,乃是李家在草原上的号召力,天可汗之名实在影响深远,在草原各部,乃至于突厥内部,对于李家,素来都是敬怕有加,只有如此,当各部和各族得知了此事,你父汗的地位方能稳固,那些蠢蠢欲动之人才会收敛。殿下,却不知秦某人说的对吗?”
秦少游既然敢咬死了这个真相,当然有他的理由,假若是两年前,恒国公去迎亲,突厥人不明就里将人扣押,非要将这位公主嫁给真龙,倒也说得过去,可是现在,突厥人都到了洛阳,把这洛阳的虚实都摸了个一清二楚,这个时候居然还非要嫁给李家不可,这就不免可疑了。
她当然可以有许多的借口,可是秦少游却是知道,政治是现实的,姓李的已经不是天子,甚至连是不是宗室都已经说不清的时候,突厥人实在没有理由把这汗女非要塞给李家不可。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突厥人需要利用李隆基,因为这位突厥汗和突厥公主虽然摸清了洛阳的底细,可是草原上的各个部族可就未必了,毕竟这个时代,消息是极为闭塞的,即便是关内的各州府的寻常百姓,只怕都未必能清楚朝廷的动静,这手握权柄的人到底是何人,更何况是在一群每日盯着草原一亩三分地的各部‘野人’。
只怕在那儿,很多人还以为天可汗李世民现在还冇坐在金銮殿上也不一定。
现在阿尼玛亲自跑来洛阳,把朝廷最后一点退路都斩断,非要嫁给李隆基,这就说明,突厥的危机已经更加严重,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了。
阿尼玛的脸色已是变了,她咬着下唇,想矢口否认:“你…”
秦少游叹口气,接着道:“不要否认了,其实…天下的人性都是一样,突厥人豪爽,汉人内敛,这些不过是表象而已,这世上,哪里没有尔虞尔诈,没有暗怀鬼胎呢,朝廷如此,你们突厥人也是如此。”
阿尼玛沉默了,良久,她突然笑了笑,才道:“好吧,就算你说对了,而后呢,而后你要告诉你的天子,是吗?”
秦少游眨了眨眼,道:“你以为我能看出来的东西,当今圣人会看不出来吗”
阿尼玛脸色一变,道:“她已知道了?”
秦少游又是忍不住叹口气,道:“当然知道,这才是问题的关键,你们突厥内部有难题,而我们朝廷内部也有难题,你们的难题需要一个李家的人来解决,而朝廷的难题却是不能绝不能用一个李家的人去解决你们的问题,这便是问题的所在,你我…看来要各为其主了。”
阿尼玛听罢,不由噗嗤一笑,道:“是吗?各为其主,这么说,我们现在是敌人?”
秦少游耸耸肩,道:“好像是的。”
阿尼玛柳眉一竖,道:“这样看来,你我既是敌人,我便不能妇人之仁了。”
秦少游觉得好笑:“好像也是的。”
阿尼玛正儿八经地道:“那么就请下车,本汗女岂可送自己的敌人回家。”
夜幕之下,伸手不见五指。
街道上冷清清的,孤零零的秦少游傻傻地站在街上,他看着黑暗,忍不住想要抓狂,人品坏了,果然他娘的喝凉水都塞牙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