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睿影和安明离开这处树洞最深处的宽敞时,高仁已经吃饱喝足,拍拍肚皮,转过身去,背对着两人。微微低下的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安明对树洞内部的岔路极为熟悉。
刘睿影顺势问起他,这老树究竟是什么来历。这也是高仁一直说要告诉刘睿影,但知道他们离开却也没来得及说的。
可安明仿佛置若盲文一般,丝毫没有理会刘睿影的问题,只是走在前面不紧不慢的带路。
走到岔路口时,他还很细心的放满了脚步,似是等待刘睿影。
刘睿影本想道谢,刚张开嘴,还未说出一个字,安明却快步朝前走去。
刘睿影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如此。
明明两人先前在他的营帐中聊的还算是投机。
安明也告诉了应该算是隐秘的事情。
比如他曾是白慎部落盟主的儿子。
虽然这里的部落并不是父死子继,而是有能者居之,但安明的在厌结部落中是最为优秀的战师,想必也有足够的能力成为白慎部落的盟主。
其实不用他说,刘睿影也能自己将他的经历在脑海里充实起来。
无非就是一幕报仇雪恨的戏码,这样的桥段在说书人嘴里和戏台子上都已经说烂了,唱烦了。
刘睿影对此没有任何感觉。
毕竟这仇恨没有发生在他的身上,对此无法做到理解,最多是些许的同情。
走出了树洞,安明和刘睿影一前一后站在大漠上。
沙暴果然已经停了。
刘睿影回头看了眼树洞中的深邃,越发觉得高仁的诡异…
并不是因为他算准了这沙暴停止的时间,而是他不管在哪都能利用自己的能力让人死心塌地为他办事。
即便这种“死心塌地”里,充斥着满满的利益,极为短暂和脆弱,但同时又极为高效。
用感情和仁义来维系住的志同道合,虽然要比这样稳固的多,但其中难免会爆发争执与分歧,这就意味着很多时候会有莫名其妙的本来可以避免的原因拖慢整个目的的完成。
然而在高仁和安明之间,完全不会出现这样的问题。
因为双方在拥有统一的利益前,还有各自的盘算。
人只有在为了自己时,才会拼尽全力,甚至是性命。
高仁其实并不需要做什么,他只要能把对方这样的想法和动力迪点燃,那就已经成功了一半。
刘睿影眼中突然传来些许明亮,方才他正在走神,视野内全是一片灰黑。这束明亮,就像是纳鞋底的的锥子刺破鞋底的瞬间,这光刺入了刘睿影的眼眶。
他回过神来,看到大漠东方的天空上,已经露出了鱼肚白。
也许是因为沙暴吹拂了很久的缘故,此刻的光十分明亮,甚至还有些刺眼。
刘睿影努力的眨了眨眼睛,才算是恢复过来。
四周一张望,安明不知何时站在他的侧面,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在想什么?”
安明问道。
刘睿影摇了摇头。
不是他想撒谎,而是他着实什么都没想。
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茫茫的黑色,不,连黑色都没有,那是一片虚无,没有任何生命的痕迹存在,像深邃处暗藏了不知多年的怪物,吞噬了他一切思想。
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即便他想告诉安明,也不知该从何说起。都是一个个片段拼接在一起,没头没尾的事情。
自己算是经历过的人,当然可以用冥冥之中的线索将它们都联系在一起,但安明这样的局外人,就会摸不着头脑。与其花费功夫解释,还不如就说自己什么都没有想。
一件事要是花费的功夫比收获还大,那么干脆还不如不去做,也省的功夫和损失。
只有傻子才会做没有利益的事,明明还要倒贴精力,却无动于衷甚至义无反顾。
安明叹了口气,很是无奈。
并没有什么追究责怪刘睿影的意思,只是一种深深地无力感。
这样的无力感和先前在刘睿影精神中出现的有些相似之处,但也还有不同。
刘睿影那种无力感是因为看到了超脱他认知存在的事情所导致的,其实是一种渺小所带来的自卑感。
安明的无力感中更多的是沧桑,是一种看破世事的悲凉。
可即便都能看透,他也没有能力和勇气跳脱出去。
有些路,除非走到头,否则没有别的出口。但很多人根本做不到,所以这条路上总是尸横遍野。
但说到底,这条路终究还是自己选的。
并没有人把刀剑架在他的脖子上逼迫他必须要走上这条路。
刘睿影静静地看着安明。
东方的微亮,让他的眼神格外澄澈。
人的好坏不会写在脸上,但却会从眼神里透露出来。
要是这句话是对的,那安明绝对是个好人。
起码刘睿影从他的眼睛里是这样看到的。
“我喜欢蝴蝶。”
安明突然没头没脑的说道。
刘睿影一时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他早就看出蝴蝶和安明之间互相有男女之情,绝对不是蝴蝶说的那样简单。
在她的描述里,蝴蝶把自己比作安明的工具,而安明是他的恩人。为了报恩,成为对方的工具,帮他做事,这不丢人,反而很有情义,很讲道义。
但若是只为了报恩的话,这些东西留在自己的心里就好,却是没有必要对第一次见面的刘睿影说出来。
蝴蝶是个聪明的姑娘。
能再丰豪茶楼那样鱼龙混杂的大染缸里生存下来,还混出名堂的姑娘,没有一个是笨蛋。
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看出旁人的眉高眼低。其次就是取悦与讨好,蝴蝶知道对方爱听什么,不爱听什么。有些人喜欢直白的好话,有些人喜欢隐晦的夸赞。
思前想后,蝴蝶之所以对刘睿影这样说,其实是说给自己听。
那样地方出来的姑娘,其实比任何人都对感情敏感,同时也更加脆弱。但丰富的经验也让他知道,有些感情可以接受,甚至转化为金银几两,但有些却是绝对不可能的。
对于这样的不可能,最好的办法就是一次次的说服自己,直到彻底打消仅剩的希翼,把它彻底深藏在心底里。
她对刘睿影这样说,实则证明蝴蝶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去放弃。
现在他听到安明的心声,更是确信了这一点。
“但她迟早要离开,她不属于漠南。”
安明有些悲伤的说道。
“地方怎么能限制人心?心有所属的地方就是归宿。”
刘睿影说道。
说完后他又掉回头想了想,觉得自己这话说的虽然是老道理,但也有几分新意,就是不知安明会怎么想。
安明听后微微皱了皱眉,显然是反应了片刻。
紧接着又是一声叹气…
这次叹气中的无力感更深,连刘睿影都觉得自己似是受了些影响,心情也变得压抑了起来。
“这些道理我都懂,但你不了解漠南,这里不是个能被外人当做归宿的地方。”
安明说道。
“怎么讲?”
刘睿影顿时提起了精神。
安明正在渐渐地往他想知道的地方靠近。
“按照你们王域的说法,就是诅咒。就和蛊毒一样,都是诅咒。这片大漠是被诅咒的地方,想你这样的外人不会理,也没法理解。只有身在其中的我们最能感同身受。”
安明说道。
“所以你们想要离开?”
刘睿影追问道。
安明点了点头。
漠南除了寸草不生以外,也没有任何资源。入了冬,就连吃饱都是一件极为奢侈的事情。
这样的地方本来就是一种诅咒,在这里生活的人苦不堪言,和身中诅咒何异?
“这里,我死后应该也会来。”
安明指着身后的树洞说道。
刘睿影这才明白,原来这棵老树却是蛮族中人的坟墓。
但他却没有一点不适之感。
王域中人,最忌讳这一点。
哪怕是自己坟头,也不愿意多待片刻,更不用说这里。
不过刘睿影体会过活人的可怕,自然就不会害怕死人。
活人可怕的也不是他们本身,不是手里的刀剑,而是他们内心中不知何时就会酝酿出来的恶意。
对于这个话题,安明显然不想多聊,话锋一转,看向厌结部落的营地。
沙暴散去,营地若隐若现。
“咱们回去之后,你知道该怎么说吗?”
安明问道。
“说什么?”
刘睿影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够用…
按理说,这样的弯弯绕,他该比蛮族中人强得多才对,应当只有智集才能和他勉强见招拆招,可现在却是安明对他极不放心,还想着要交待他如何说话应对。
“咱们俩在一起,本来就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安明说道。
这点刘睿影并不否认。
尤其是厌结把他看做兄弟。
无论他心里怎么想,但毕竟还按照漠南的规矩喝了交杯酒。当着所有部众的面,还有智集和战师,做不得假。
在遭到流人刀客截杀之后,安明身为战师,却并没有前来接应,这就算是一种立场。即便后来刘睿影知晓了他的出身和目的,明白他应当也没有和厌结部落中的那位老不死的司命站在一道。
可有些事就将就那么“嘎巴”一下,厌结落难的时候他并未出现,这样的后果就算厌结知道他不是敌人,也不会把他算作是自己人。
“你是说,厌结会问什么?”
刘睿影说道。
“沙暴真是太大了…”
安明没有回答。
反而用手捂住口鼻说道。
但此刻天地清明,天上没有一丝云,地面上没有一丝风,哪里来的沙暴?
不过一转念,他却是就明白了安明话中的含义,两人彼此对视,会心一笑。
“白慎应当还没有离开。”
刘睿影说道。
他也想从安明这里听听白慎来的真正目的。
自己从厌结哪里知道的只言片语,只是两个部落之间的鸡毛蒜皮。内里的根本,刘睿影什么都不知道。
“白慎肯定还没有走。”
安明肯定的说道。
就好似他有千里眼,能跨过十几里地的大漠,能看到白慎正在和厌结有说有笑,吃吃喝喝一样。
刘睿影没有结果话茬,而是在等待安明的下文。
结果安明却蹲下身,抓了一大把沙子,从自己头上洒下,然后用力晃了晃脑袋。沙子有些顺着头发的缝隙钻进去,更多的是落在他的脸上和脖子里,把他的眉毛和睫毛都涂上了一层昏黄色。
刘睿影有样学样,也抓起一把沙子洒下。
这样两个人都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起码在打眼看上去,足以证明在沙暴中迷失的说辞。
“我迷路情有可原,但你迷路,能说的过去吗?”
刘睿影突然问道。
他发现按照安明所说的情况,却是有个致命的疏忽。
“你知道部落中的人为什么一直都是这么少吗?”
安明反问道。
刘睿影摇摇头。
没有足够的食物当然是一个主要的问题,但安明既然这样问出口,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这也是诅咒之一。”
安明并未解释,反而有些神叨叨的说道。
刘睿影以为他在看玩笑,但看安明一脸严肃,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意思。
撇着嘴,带着心里的疙瘩,还是翻身上马,和安明一起朝营地奔驰而去。
刘睿影不知道他在哪里寻到了自己的马,不过他记得自己这匹马的前额有一道紫青色的印记,四蹄雪白。出发前,厌结就告诉他说,这匹马叫做“紫电清霜”。
风尘仆仆的样子可以假装,但这么短的时间,是无论如何都没法准备出一匹一模一样的马来。别说时间不够,就是在中都城里,尽查缉司之力,也很难办到。
两人一路快马飞奔,营地应景近在咫尺,刘睿影已经闻到了空气中的肉香。
自从知道了这肉的来源后,他对这香味就很是抵触。
安明忽然勒紧缰绳,座下的马儿一生嘶鸣,用蹄子在沙地上刨几下,才算是站稳。
“我要去别的地方,前面就是营地。”
还不等刘睿影说话。
安明一鞭子狠狠的抽在马屁股上,身后沙粒飞扬,顿时吞没了他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