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次小朝会,商议的主题是“雪灾”,自入冬以来,气温骤降。
原本勒紧腰带勉强能过活的家庭,受到寒潮影响,不得不花更多的银子添置炭火、棉衣等物资。
可对于务农的贫苦人家来说,一年的收入就那么点,吃穿用度都要紧巴巴的盘算着。
花钱买了炭和添置棉衣,就意味着没银子买米。
许多贫苦百姓没能熬过这个冬天,饥寒交迫中人口损失无数。
朝廷接二连三收到各地官府的折子,上面用“十村不留一户”来形容这次灾情的可怕。
大理寺丞当即出列,作揖道:
“陛下,可让户部调集钱粮赈灾,百姓缺衣短食,无法捱过冬日,那势必化作流民为祸各州。
“遭了流民洗劫的百姓,也会变成流民,若不能尽早平息灾情,恐生大患。。”
未等永兴帝说话,户部尚书仓惶出列,高声道:
“陛下,国库空虚,实在拿不出多余的钱粮赈灾,请陛下三思啊。”
每年的赈灾时刻,对他这个户部尚书而言,都是一场动摇官帽的风波。
果然,户部都给事中连忙站出来补刀:
“陛下,臣要弹劾户部尚书以权谋私,贪赃枉法,与其党羽吮吸朝廷骨髓,以致国库空虚。”
户部尚书跪倒,大声道:“臣乞骸骨!”
永兴帝嘴角狠狠抽搐一下,面无表情的俯瞰着众臣。
党争党争!
时至今日,还在党争!
正是你们这群只知道窝里斗的读书人,联合先帝,才把大奉祸害的民不聊生..........永兴帝握紧拢在袖子里的手,温和笑道:
“朕昨日便说了,灾情严重,朝堂上下,当君臣一心,共商对策,诸位爱卿就消停些吧。”
户部尚书等人当即偃旗息鼓。
永兴帝满意点头,朗声道:“各地义仓储备如何?”
户部尚书道:“都已开仓救灾。只是,只是秋收时,朝廷与巫神教打了一场,元气大伤。当日粮草便是从各地征调过来的。因此各地义仓储粮不足。”
永兴帝想了想,道:“那官仓呢?”
话音落下,堂内诸公面面相觑,右都御史刘洪出列,道:
“陛下不可,若要稳住各地局面,让胥吏、官员正常作为,官仓就不能动。”
义仓是专为荒年赈灾用的。
官仓则是给官员发放俸禄的。
动了官仓,朝廷若是发不出俸禄,那才是真正天下大乱。
永兴帝脸色一沉:“那刘爱卿有何良策?”
刘洪沉吟道:“北方妖蛮还欠朝廷无数皮毛、盐、铁矿,陛下可派使者前往北境讨要。”
永兴帝眼睛一亮,底下诸公也议论纷纷,却见王首辅走出队形,作揖道:
“此事不可!”
诸公立刻反驳:
“有何不可?”
“本官觉得刘大人此计甚妙。”
“是啊,妖蛮牛羊成群,皮毛无数,正好可以御寒,解决朝廷的燃眉之急。”
王首辅耐心的等诸公说完,这才继续开口:
“当日拟定誓书,是由翰林院庶吉士许新年持笔,臣亲自监督。白纸黑字写着,妖蛮给予大奉的皮毛、牛羊等物,是在三年后“如今战事平息不过两月,妖蛮亦是百废待兴,物资紧缺。此刻要让他们履行契约.........”
王首辅没有说下去,但诸公们明白了。
这是在逼妖蛮和大奉反目。
永兴帝有些烦躁,问道:“首辅大人有何良策?”
王首辅心里叹息一声,就算没回头,也能感受到身后一道道灼灼目光的注视。
身为首辅,有些事他避不过,于是沉声说道:
“国库虽空虚,京城内外,乃至中原各地,却富贾横流,陛下可以号召天下义士捐款。”
来了.......诸公心里一沉。
其实早在多日前,京中就有流言,说陛下欲号召捐款,填补国库空虚,要从他们身上割肉。
永兴帝等的就是这一刻,笑了起来:
“此法甚妙,首辅大人认为该如何号召。”
王首辅道:“当由诸公带头捐款,臣愿捐出半数家财,赈济灾民。”
此言一出,堂内诸公哗然。
王党和前魏党的几位成员当即响应,表示和王首辅一样,捐出半数家财,填补国库。
但更多的大臣采取反对态度。
“陛下,此事不可。”
“我等两袖清风,勉强度日,何来家财?”
“商贾逐利,让他们捐款,便如割肉,必定引起哗然。”
“国库空虚,不得宣扬,让巫神教得知,恐有兵灾。于内,亦让百姓知晓朝廷外强中干,届时流民落草为寇,祸患无穷。”
一听皇帝要号召捐款,王首辅带头捐出半数家财,诸公反响极大,无比默契的站在同一阵营。
哪怕他们平日里势如水火。
永兴帝抬了抬手,平息大臣们的喧哗。
这里是御书房,不是金銮殿,没有太监挥鞭呵斥。
待诸公安静后,他看向大理寺丞,道:
“寺丞大人,你意向如何?”
在场的诸公都是党派核心人物,搞定他们,就能搞定大部分党派。
而大理寺丞现在是齐党的党魁,唯一领袖,他要是点头了,齐党就能拿下,至少能拿下大半。
“陛下!”大理寺丞出列,哀声道:
“臣为官二十载,兢兢业业,两袖清风,酷暑无冰,严寒无炭,不过勉强度日罢了。”
说着,抖了抖手,让宽袖滑落,露出一双生满冻疮的手。
“臣为朝堂愿肝脑涂地,死而后已。但臣怜悯妻儿,不愿他们冻死街头。陛下若执意如此,臣乞骸骨。”
老狐狸..........永兴帝大脑“突突”的疼,连忙摆手:
“不至于此,不至于此........”
真要这样的话,他就成了逼迫官员捐款,导致大臣辞官的贪婪皇帝,名声就臭了,史书若再记上一笔。
得,不比先帝好多少。
永兴帝相信这般读书人肯定会这么写。
因为被逼捐款的是他们。
永兴帝又问了其他大臣,遭遇了不同的软钉子。
不是哭穷就是乞骸骨。
年轻的皇帝脸色越来越难看,骑虎难下,最后一拍桌子。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朝廷养你们何用?三日之内,朕要一个万全之策。拿不出来,统统都朕滚蛋!”
“陛下息怒!”
诸公纷纷下跪。
小朝会因永兴帝的失态暴怒提前结束。
王首辅正了正官帽,双手拢在袖中,与魏渊的接班人、御史台右都御史、打更人领袖刘洪,并肩走在青石板铺设的宽敞道路上。
前方就是午门了。
远处有侍卫站岗,禁军巡逻,王首辅的目光,百无聊赖的追逐着禁军,片刻后,收回目光,缓缓道:
“陛下把爱名声的弱点暴露的太明显,如何与这群老狐狸斗?
“陛下还是太年轻了啊。”
“有强国实干之心,奈何水平差了些。”刘洪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屑。
王首辅吸了一口冷气,鼻子冻的发红,淡淡道:
“手段稚嫩,心机不够深,这些都可以学。换成四皇子,不比他好到哪里。”
刘洪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可惜怀庆殿下是一介女流。”
王首辅冷笑道:“二郎上奏折提议朝廷号召捐款的点子,不就是怀庆殿下给出的嘛。你当我不知?”
刘洪坦然道:“首辅大人慧眼如炬。”
“没有单独让商贾捐款,而是让陛下发动群臣捐款表率,她还算有些远见。”
王首辅哼一声,脸色冷了下去:
“你告诉怀庆,以后想尝试自己的法子,别拿我未来女婿当枪使。陛下注定会因此事丢尽颜面,到时候,少不得迁怒二郎。”
刘洪没有说话。
两人并肩走了一会儿,王首辅平息了怒火,淡淡道:
“朝廷国库空虚,户部难以为继。陛下之所以不动那些钱粮,是为防备云州的叛军。”
刘洪沉声道:
“但若任由灾情扩张,流民数量日益增多,祸乱各地,这同样是叛军乐意看到的。挪用军资,正中叛军下怀。不挪用,叛军仍是乐见其中。
“我虽没与那许平峰打过交道,却已知此人手段高明,令人头皮发麻啊。”
打仗如果发不出军饷,军队是要哗变的。
可不管灾情,不遏制流民的增长速度,局面就会越来越乱,后院失火的后果同样可怕。
“怀庆殿下也是不得以为之。”刘洪叹口气:“原以为先帝去了之后,朝廷将迎来一个崭新的时代,谁知是一个烂摊子。”
王首辅目光远眺,似有触动。
隔了一会儿,他沉声道:
“此计若是可行,确实能解燃眉之急。但她忽略了一个关键点。想让这群老狐狸,以及各阶层的官员心甘情愿的掏腰包,需要一个镇的住场的人。
“纵观朝廷,监正算一个,先帝算一个,我和魏渊加起来算一个,许七安算一个。
“监正不管朝政,先帝和魏渊都已是故人,许七安游历江湖,我前阵子问过二郎,他至今没有消息。”
刘洪心里一惊,王首辅原来早就看穿、吃透了这个计策,在没有人察觉的时候,他就已经暗中打探、推敲。
景秀宫。
永兴帝乘着大撵抵达,在宦官们的簇拥下,进入景秀宫。
他在院子里停顿脚步,深吸一口气,捏了捏眉心,让表情不再那么严肃沉重。
嘴角带起微微的笑意,然后穿过院子,跨入门槛,看见了等候多时的母妃和胞妹。
吩咐宫女热了好几回菜的陈贵妃,轻声责备道:
“陛下虽春秋鼎盛,但也要注意龙体,不要太过操劳了。”
“母妃你就别担心啦,灵宝观有的是养身滋补的灵丹妙药。”临安招招小手,笑靥如花:
“皇帝哥哥,快来用膳。”
永兴帝露出笑容,一扫朝堂郁气,在宫女的服侍下开始用餐。
他吃了几口,便与母妃、胞妹聊起家长里短的闲话。
“前些天,听稚儿说,尚书房来了一个小姑娘,是王首辅府上来的。长康不小心招惹了对方,结果挨了打。
“稚儿替堂弟报仇,也被打的满头是包。”
“稚儿”是永兴帝的第三子,今年十岁。
长康则是临安六哥的次子。
陈贵妃一听孙子挨了打,神色大变,柳眉倒竖:“此事我怎么不知?”
“朕给压下来了。”
“为何?”
陈贵妃狐疑道,无法理解儿子的做法。
永兴帝苦笑一声:“那是许七安的幼妹,幸而当天就被送出宫去了,书也没读上。”
陈贵妃当即沉默。
殊不知,太傅逃过一劫。
吃了一会儿,陈贵妃见永兴帝始终闷闷不乐,柔声道:
“陛下,是否朝中有难事?”
永兴帝犹豫了一下,无力叹息:
“国库没银子了,又刚打完仗,各地的粮仓储备不足,无力赈济灾民。以致于流民四起,化作流寇。
“朕的江山,一片狼藉啊。”
他把自己号召捐款遇到的挫折也说了出来。
永兴帝捏了捏眉心,“坐到这个位置上,才知道有多难。朝堂上下,人人皆敌。”
虽说登基不久,但他已经感受到了重重阻碍,以及政令不由己的无力感。
这是以前当太子时,无法切身体验到的。
桌上气氛一下变的沉凝。
永兴帝忙说:“不必想这些糟心事,母妃,儿臣敬你一杯。”
喝完酒,永兴帝挑了些轻松的话题,试图逗陈贵妃发笑,让家宴更轻松些。
临安默默的看着兄长,有些难过。
以前她觉得太子哥哥心心念念继承皇位,很多想法和观念让她不适。
可时过境迁,经历了那么多事,她也成熟了许多。
太子哥哥对皇位执念这么深,除了自身渴望皇位外,大部分原因出在她们母女身上。
母妃被皇后压的抬不起头,她又时常被怀庆欺负,另外,四皇子在朝中有魏渊撑腰。
太子哥哥就是想争口气,让母妃能在皇后面前抬头挺胸,让她能在怀庆面前可劲儿的耀武扬威。
用过午膳,临安借着散步消食的名义,去了德馨苑。
刚进怀庆的地盘,就看见一个俊美挺拔的年轻官员从里面出来。
目若星辰,唇红齿白,脸颊线条硬朗了许多,显得更有男子气概。
“微臣见过殿下。”
许新年停下脚步,拱手作揖。
“许大人怎么在这里?”
临安多情妩媚的桃花眸子转动,上下打量。
许新年道:“臣来找怀庆殿下探讨学问。”
顿了顿,他问道:“对了,我大哥近来有寄信给殿下吗?”
临安一听,就很怨念深重,娇哼一声:
“你大哥是谁,本宫不识的,莫要拦路。”
裙裾飞扬,与许新年擦身而过。
狗奴才离京一个多月,音信全无,分明就是没把她放在心上。
一路直达内院,在宫女的引路下,来到内厅,看见坐在案后喝茶的怀庆。
“我方才在外头遇见许辞旧了,他来此作甚?”
临安问道。
通常来说,能被公主请入府的,都是关系非同一般的人。
女子尚且不论,男子的话,基本都是心腹。
但临安知道,许新年是王家未来女婿,而王首辅是她皇帝哥哥的人。
“讨论学问。”
怀庆随口敷衍,转而问道:“你又来作甚。”
她是不太欢迎临安的,这个妹妹叽叽喳喳的像只麻雀,你一不留神,她就飞过来啄你一脸。
虽然战力还是一如既往的渣,但现在毕竟是永兴帝在位。
怀庆多少会有些忌惮。
尽管临安战败了不服气,却从未向永兴帝告状。
临安来到案边,提起裙摆坐下,说道:
“怀庆你点子多,请教一个问题。”
怀庆清冷的点一点头。
临安就把捐款的事说了一遍,秀眉轻皱:
“你有什么法子让那群老狐狸自掏腰包?”
怀庆淡淡道:“别人要抢你家财,你给还是不给?”
临安想了想,道:“这得看谁啦,狗奴才要是问我要银子,本宫是给的。”
怀庆抿一口茶,“所以,非亲近之人不行。你皇帝哥哥伸手要钱,当然要不来。”
临安觉得有道理,试探道:“威逼?”
怀庆摇头:
“这是最好的办法,也是最愚蠢的办法。愚蠢在于,不能是陛下去做,否则朝野上下一片骂声,必定遭遇巨大反弹。
“但有的人可以做,而群臣无可奈何。”
临安眼睛一亮:“谁?”
怀庆对这个妹妹的智慧又一次失望,和她打机锋,实在无趣。
“你觉得监正如何?”
“可以吧.......”
“若是当年的大奉第一武夫镇北王呢?”
“可,可以吧......”
“那现在大奉第一武夫是谁?”
临安终于明白了,恍然大悟,小手一拍桌案:
“你说狗奴才啊!”
旋即垮下小脸,失望道:“可他不在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