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时候,禾晏比先前来的时候沉默了一些。
肖珏问:“还在想刚才的事?”
禾晏怕被他发现端倪,随口扯了个谎,“只是听那位小姐说的话,觉得有些难过而已。”
肖珏顿了片刻,才淡道:“不必担心,你不会成为先前的许大奶奶。”
禾晏低头笑了一下,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在此之前,她已经死过一次了。只是今日再见禾二夫人,却发现母亲对自己并非全然不在意。
但倘若她真的心疼自己,为何当年在她做“禾晏”时,禾二夫人却对她如此生疏,在禾家与许家合谋害她的眼睛时,在她被“失足溺死”时,禾二夫人,究竟知不知道其中的真相呢?
禾晏宁愿她一无所知,不知者无罪。
可就算这件事她不知道,当年她与禾如非互换身份的事,禾二夫人定然也是知道的,一个母亲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将亲生女儿推了出去,明明近在咫尺,却不能叫一声“娘亲”。
禾晏敛了眼眸。
算起来过了几日,她也该到许家一趟了。福旺那头不知道查出了什么线索,宫宴一过,禾如非与许之恒必然对她有所怀疑。
她得快一点才行。
禾心影先同侍卫和下人将禾二夫人送回府上,才回了许家。许之恒在书房里,他今日没有上朝,不知怎么回事,自从那一日从庆功宴回府后,许之恒便极少出门了。外头人都说他是病了,禾心影当然知道许之恒好端端的,与其说是病,更像是有了心事。有时候禾心影与他说话,都能感觉得出来许之恒明显的心不在焉。
禾心影只佯作不知。
一个聪明的女人,应当知道适时地显露出自己的蠢笨,这是在禾家后院中学到的规矩。但无论装的有多笨,自己心中始终要有一杆秤,不能装着装着,就成了真蠢。
那天夜里在禾晏生前屋子里翻找东西的许之恒,看起来与素日里大不相同,也让禾心影心里多了一层怀疑,她嫁到许家时,身边带了陪嫁侍女。如今许家的人她是不敢用的,只敢用自己身边人。
她想查一查有些东西。
如果这些东西与自己无关,禾心影当然不在意。但种种件件事情表明,似乎当初禾晏的死并不是那么简单。许之恒的怪异就不说了,今日母亲在玉华寺上遇到那个同名同姓的武安侯,亦是失态。如果当初禾晏之事有什么内情,焉知她不会成为下一个禾晏?
在禾家,女子是没有地位的。纵然是禾大夫人所生的嫡女,亲事也被早早的安排好,女儿家的婚姻都是为了男子的仕途铺路。至于嫁的人是人是鬼,是好是坏,反而不太重要,凡事以利益为先。这也是为何当初禾晏与许之恒成亲,禾家女儿对禾晏多有妒忌的原因,实在是因为她的这桩亲事,看起来已经是禾家里能为她挑到的最好选择了。
但如今看来,其中也或有隐情。
“小柳,”她吩咐自己的贴身丫鬟,“这几日,你在府中悄悄打听,当初我姐姐禾晏还在的时候,与那位姓贺的姨娘究竟发生了什么龃龉,贺姨娘又到底犯了什么错才会被赶出去。”
“大奶奶打听这个做什么?”小柳奇怪的问道。
“我自有主张,”禾心影不欲多说,“你只需记得,此事需要隐秘,万万不可为外人知晓,银钱给的丰厚些,还有,最好不要提到我姐姐,从贺姨娘处着手。”
这样一来,就算一个不小心,被许家人发现了,她也能说是自己吃味,想知道过去那个姨娘究竟是如何获得许之恒宠爱的。而不是暴露她在偷偷私查禾晏的死因。
许家上下的人从不主动提起禾晏,对禾晏的事更是避之不及,其中一定有问题。
禾心影看向外头明媚的日光,忽然觉得许家宽敞明亮的院子,此刻也变得有些阴森恐怖了。
可是,就算是为了自己,她也不能这么稀里糊涂的活着。
拜完佛后,禾晏与肖珏并没有直接各自回府,而是去了一趟城外凉州卫的驻营。
南府兵们尚且比较矜持,但大抵是田朗不许他们过分议论上级私事。凉州卫这头沈瀚可管不过来,当初禾晏与一众兵士同吃同住,早已结下“深情厚谊”,如今乍闻兄弟变女郎,还成了上司的未婚妻…反正除了练兵以外,大抵众人最近热衷的事,就是谈论此事。
禾晏与肖珏去的时候,他们还在练兵,禾晏想了想,就对肖珏道:“都督,要不你还是别跟我进去,就同沈教头他们在外头就好。你要是进去,他们纵然有想问的问题,也不敢问了。”
肖珏挑眉:“好。”自行去找田朗了。他回京以来忙着徐家的事,亦是为了让徐敬甫放松警惕,来这边来的极少,每次只是呆片刻就匆匆离开。
待肖珏走后,禾晏便坐在远处的练兵的空地以外等着他们。
不多时,练兵结束,兵士们三三两两勾肩搭背的去吃饭,有人就瞧见坐在边缘上的禾晏。禾晏今日穿的是女装,他们一时也没能认出来,还有个小兵热络的上前,关切的询问:“这位姑娘,您这是找什么人吗?”
禾晏看着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笑了:“不过须臾不见,这就不认识我了?”
见那新兵还是呆呆的看着她,似是有些面熟,但又怎么都想不起来,禾晏提醒道:“我,凉州卫第一。”
这一下子,这人可激动了,吞了口唾沫,就一嗓子嚎起来:“兄弟们,禾晏——是禾晏来了——”
嗓门大的让禾晏忍不住掏了掏耳朵,紧接着,就瞧见一大帮子人如嗅了腥味儿的猫一般,“呼啦”一下子全都围了上来,嘴里念着“哪呢”“在哪”“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禾晏霎时间就被人群包围了。
大抵如今她是个女子装扮,终于让众人惊觉她的的确确是个女子,凉州卫的新兵们便没有如往常一般来攀她的肩膀套近乎,面上甚至显得有些生涩。有人居然还脸红了,也不敢看禾晏,就看着地上自己的鞋面儿,小声问:“那个…禾兄…禾姑娘,你怎么会是女子啊?”
禾晏朝众人拱手抱歉,声音清朗:“当时实在有苦衷,误打误撞的投军,我并非有意欺瞒各位,如今真相大白,想着还是应当来跟你们说声抱歉。过去的日子承蒙大家照顾了,虽然我是女子,不过,大家仍然是兄弟。”
这话便又如从前一般的语气了,众人方才的拘谨这才稍稍散了一些。只听得人群中又传来一个声音:“都给我让开!她在哪儿呢?”
禾晏抬眼一看,王霸一行人正分开人群往这头走来。
在凉州卫的时候,他们几人与禾晏关系最好,但即便是这样好的关系,仍旧没能发现禾晏的身份有异。因此对于他们造成的震动也是最大的。王霸最生气,合着他是叫了一个姑娘一年半载的“老大”?就为这件事,这几日他都快成凉州卫的笑话了,人人都要拿这件事来打趣他,没想到今日禾晏自己撞上门来,他非得来讨个公道不可。
正想着,王霸已经走到了禾晏面前,然而正要开口,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面对一个水灵灵,娇滴滴的小姑娘,巧笑倩兮的望着自己,只怕是再无情的铁汉,也不好意思骂人。
于是禾晏就看见面前的大块头憋着一脸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模样。
倒是小麦挤出来,他年幼热情,对这件事除了刚开始的惊讶过后,便是高兴,此刻看到禾晏,大大的惊喜了一回,“阿禾哥,没想到你原来竟然生的如此美丽!你太厉害了!”
“叫什么阿禾哥,”洪山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叫禾姑娘。”他亦有些不知所措,他们之前还睡过一张床呢…
“禾兄,你怎么会是女子?”江蛟也有些难以接受,他一直很欣赏禾晏,因为禾晏与他年纪相当,却又每每能在武事上给予他细心指点,有这么一位挚友,他自认获益匪浅。如今挚友变成“姑娘”,江蛟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原先还认为这一定是误传,包打听弄错了什么,如今看到禾晏亭亭玉立的站在人群中,就知道也不能自欺欺人。
她还真是个女子。
这里头,黄雄与石头表现的最为淡定。石头本就不爱将喜怒哀乐表现在脸上,黄雄则是因为年纪大,走南闯北什么事没见过,女扮男装的事说出去令人惊骇,但也并不新鲜。只是原先一些想不明白的事情算是有了答案,譬如为何禾晏单单能住一间屋子,还与肖珏挨得极近,原来是不方便,肖珏为了照顾自己的未婚妻。
但这个玉面都督果然也跟外头人说的一般无情狠辣,明明是自己的心上人,当初禾晏刚到凉州的时候,可是什么训练都没落下。也是住过大通铺的,每日早晨的负重行跑亦是规规矩矩跟着队伍,这要是换了别的男人,大抵是要怜香惜玉。
“你真的要和都督成婚了吗?”小麦好奇的问,“那日后是不是就要叫你肖二夫人了?”
小麦心直口快,想说什么就直说,禾晏的脸却“腾”的一下红了,“肖二夫人”这个称呼,要是从旁人嘴里说出来,真是怪不自在的。她的窘迫被凉州卫的新兵们看在眼里,纷纷起哄道:“哎呀,禾兄害羞了!”
“没想到我有生之年,还能看到禾兄害羞的时候,苍天也,不枉此生了!”
禾晏:“…”
这群汉子说着说着,就又叫回“禾兄”了,大抵是觉得还是这样叫的顺口。洪山骂小麦道:“你们注意些,莫要乱讲,人家是个姑娘,你乐意被人这么说啊!”
小麦捂着脑袋,委委屈屈的开口:“这有什么好害羞的。”
周围的汉子大乐:“就是,禾兄可是当着所有人的面自称是凉州卫第一都不脸红的!”
“好意思吗你?人凉州卫第一都被姑娘得了,你们连个小姑娘都比不过,白长了这么大个子。”
“那是普通姑娘吗?是吗?能被肖都督请回家做夫人的姑娘,那是普通姑娘吗?你能打你上啊!”
“我不上,还是你来吧。”
武场外头吵吵嚷嚷的声音传来小屋里,沈瀚擦了把额上的汗,梁平马大梅一干教头立在屋中,亦是不敢动弹。谁知道肖珏突然来是不是为了秋后算账啊,说起来,他们这里的每个教头都有“严苛”的对待过禾晏。尤其是梁平。
不过也不好说,譬如之前在白月山上泡温泉的时候,在场的每一位都有份。
不过,目前看起来,他们的都督心情还不错,没有要罚人的意思,只是坐在屋中,看了下这几日卫所里新兵们的操练情况。
“恤银都发到人家去了?”
沈瀚答道:“都已经发放过了,且上门亲自探望过。”
一些在折在凉州卫的新兵,没能跟着一道回朔京,是要挨家挨户的安抚家人的。
“近日不要放松操练。”肖珏道。
教头们连连点头。
又过了半个时辰,算算时间,他们也该走了,肖珏起身出门,沈瀚道:“都督。”
肖珏转身,看着他。
沈瀚局促的笑了一下,“那个…恭喜。”
看过了新兵们之后,天色已近傍晚,禾晏与肖珏回到城里,肖珏先是送禾晏回禾家,再自己回府。
“这几日我会很忙。”不等肖珏开口,禾晏就主动答道,“武安侯的赐封还有许多章程未毕,都督这几日可以不必管我。”
“需要帮忙吗?”
禾晏连连摆手,“不必了,我一人就可以。”
等肖珏走后,她才松了口气。
轻松的日子快要结束了。
禾晏整理了一下,不好教禾绥与禾云生看出端倪,捏了一把自己的脸,直到挤出一个笑容来,才一脚踏进了大门。
另一头,肖珏回到了府中。
肖璟与白容微不在,白果在院子里浇花,看见肖珏,脆生生的喊:“二少爷。”
小丫头之前是为了方便禾晏住在院子里,才特意让她过来伺候的。禾晏走后,他忙着徐敬甫的事,也将白果给忘了,没想到如今白果还在这院子里。今日已经晚了,等明日早上就让白容微安排她去别的院子。
他并不喜欢院子里有旁人。
肖珏进了屋,飞奴去赶马车去了。才在屋中坐了没多久,有人在外敲门,肖珏:“进。”
鸾影从外面走了进来。
“庄子上的两个人怎么样了?”肖珏问。
“大夫已经看过,性命暂且是无忧了。赤乌还在审,那两人心中有所顾忌,话里都有保留,请少爷再给些日子,待这二人愿意松口,呈上证据…徐相必不能翻身。”
“三日。”肖珏道:“至多三日。”
“如果三日还没有结果,我就亲自审。”
鸾影颔首,过了一会儿,她又道:“少爷,除此之外,属下今日在查探事情的过程中,还发现了一桩事。”
“说。”
“武将禾家在调查我们。”
肖珏动作微顿,抬眼看向他:“禾如非?”
鸾影点了点头,“应当是,禾元盛与禾元亮在朝中人脉和手段不及他,他的动作很隐秘很小心,只是可能是有些心急,露了破绽。”
“之前在坊市中传出流言一事,是否被他查出端倪?”
“没有,少爷,”鸾影的神情很是郑重,“而且,如果单单只是针对流言,他不必去查禾姑娘的底细。”
肖珏目光陡然锐利:“禾晏?”
“不错。”鸾影道:“他不止在查少爷,也在查禾姑娘。”
肖珏脸色微沉。
因为他与徐敬甫的关系,徐敬甫的人马要对付他,便会将主意打到禾晏头上。毕竟禾晏并无家世背景,就算有一个武安侯的名头,现在在朝中,也尚未形成自己的人脉,根基太浅,很容易被人连根拔起。
但如果禾如非要将主意打到禾晏身上,那就大错特错了。
“少爷,还有一件事…”鸾影神情有些踟蹰,似乎不知道该不该说。
她极少有这样的时候,肖珏问:“何事?”
鸾影想了想,半晌之后才下定决心般的道:“翰林学士府上许家,也在调查禾姑娘。”
“许家?”肖珏拧眉。如果说禾如非是因为徐敬甫的关系、或者说是因他先前令人在坊市中传播他的流言而调查肖珏,进而连累到禾晏,但许家并未处在局中,这个时候也横插一段,就很耐人寻味了。
“仅仅只查禾晏?”
“仅仅只查禾晏。”
既是只查禾晏,就与肖家没有关系。那么问题来了,禾晏与许家究竟过去有什么牵扯,才会让许家人这样贸然出动。
半晌后,肖珏道:“继续做你的事,不过今日后,连着许家一起查。”
是有些不对劲的地方被人忽略了,就好像今日在玉华寺里遇到的禾二夫人,行为举止,亦是透露出古怪。
许家与禾家之中,必有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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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