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来越多的人穿过峡谷与荒野,来到了这片白茫茫的冰原之上。
就像是传说中圣子以发簪一画开天那般,冰原与原野的分割线是那样的醒目而分明,黑与白在视线中对撞着,一望无垠的雪色带着无与伦比的视觉冲击,而雪面上的足印是那么的不起眼,却又刺眼。
雪原上踩上了越来越多的脚印。
旗帜插入厚厚的雪地里,在迎面而来的寒风里震颤着,世界像是经历了一个断层,方才还是热气蒸腾的草原,转眼之间便已呵气成霜了。
人们踩踏过雪地,带着对于未知的敬畏。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黑色的陆地已无法看到,这片雪原也并非真正的死寂,他们在漫长的跋涉里,也在冰雪中见到了一些生物,有以雪甲为壳的蛹,有在冰雪中穿行的蜈蚣,也有一些生出了简易四肢的鱼类,它们在雪地里钻着身子,如在海水中穿梭似的。
而更远处,巨兽深远的吼声传了过来。
行渊原本分散的队伍也开始紧密了起来,他们围成了一个三角形,如一把无柄的飞刀暗器,向前推进着,簌簌的踩雪声整齐地响着。
不久之后,他们遇到了第一次的突袭。
那是一只长着银灰色斑点的雪虎,雪虎生长一对极长的獠牙,它绵软的肉垫踩在雪地上,缓慢前行,猛然扑击之时就像是一块砸来的攻城巨石,将整个行渊的队伍冲得有点断裂。
雪原的巨虎在冰原中肆虐着,它不像是过去峡谷中那些长相丑陋的怪物,它身姿矫健,带着力量的美,遒劲的肌肉起伏如潮水。
所幸行渊中终究是一等一的高手,他们在短暂的慌乱后结成了坚实的阵容,刀剑齐出,有的结阵为守,有的则刺向了那头冲来的猛虎,砰砰的撞击声此起彼伏,那头巨虎的身体也比他们想象中要强许多,若是单打独斗,此处恐怕没有任何人可以杀死它。
终于,巨虎寡不敌众,挂伤而逃,而行渊中人也未敢冒进。不久之后,他们看到了更加巨大的生物。
那是一群雪象,它们生长着极长的毛发和象牙,那象牙宛若巨大而弯曲的白骨镰刀,它们的身形笨重,像是一座座耸动的小山,哪怕是厚实无比的冰面,也传来了轰隆隆的震动声响。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那巨大象群的出现,颠覆了他们的想象,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生物,巨大得匪夷所思,哪怕是时渊中出现的,最大的灵,也只有其一半的大小,他们行过边缘,像是守护此处的使者,让所有途径的人停下脚步,不敢妄动。
没有任何人胆敢出手。
那巨象的表皮是那样的粗糙而厚实,他们甚至不需要尝试,也知道刀枪是捅不进去的。
“先回去吧。”先前第一个将旗帜插上雪原的人提议道:“先把这里发生的一切,告诉王城的人。”
“不,这些怪物好像不会攻击人,我们可以试着绕开它。”
“还是太危险了…”
“这样吧,我们分批前进,愿意去的,随我一队,不愿意的,随他一队。”
人很快地分成了两列,唯有一个少年跪在最中央。
“你呢?”有人问道。
那少年抱着头,痛苦道:“我不去…前面是地狱,一定是地狱,这些东西,就是地狱之门前的神柱。”
一盏盏大红灯笼在皇城中亮起。
空寂的街道上,忽然出现了一袭白衣的影子。
宁长久缓缓走过长街,灯笼的红光铺在他的身上,随着他的脚步明暗交织着。
街道上行人稀疏。
宁长久畅通无阻地走入了王宫中。
许是司命事先安排过的缘故,今日的王宫门户大开,甚至还没有守卫。
宁长久穿过了王宫宫门下长而清寂的石道,向着王宫的最深处走去。
王宫的最深处,一如司命所说,拥有着一幅巨大的八卦阴阳爻象图,六十四卦象每一个卦皆有所指,天地风雷,水火山泽,整幅图以八卦四象为基础,一遍遍地推演化繁,形成了这紧密而玄妙的壁画,而八卦阵图的中央所指,也是一幅同样繁复的星图。
宁长久目光掠过那幅画卷,取出了那枚棱形的白玉长石,填入了一个空缺的爻。
阵图气象完整。
星象之卷像是一只只亮起的眼,注视着宁长久。
接着,一道虚幻之门打开了。
宁长久没有犹豫,直接踏入了殿门之中。
天地斗转。
宁长久踏落实地,他抬起头,向着四周望去,发现自己已经置身在了一片完全幽暗的世界里。
这种幽暗持续得很是短暂。
一道道晶莹的亮芒宛若黑夜中升起的星火,它们鳞次浮现,将整座大殿照得幽亮。
这是一座晶莹剔透的大殿。
地砖似是琉璃砖瓦铺就的,几乎完全透明,下面还有流水澹澹而过的痕迹,踩在上面,便如履虚空一般,而大殿的上层,则是一片幽邃的穹顶,那穹顶的最中央,开着一座青白色、虚无缥缈的巨大莲花,莲花上的光落如羽毛,随着宁长久脚步的走动,那些光也一片片地落在他的肩上。
他走在一条长而狭窄的道路上,两侧被光照亮之后便可以清晰地看到水,池中没有陈列烛火,水面下却倒影着烛光。
它们就像是在水中燃烧着。
宁长久顺着大殿向前走去。
大殿的尽头,是巨大的日晷。
那个日晷经历了久远的岁月,破碎不堪,在这座晶莹幽淡的宫殿里更像是俊逸草书中的一个端正楷体,显得格格不入。
日晷上打着淡淡的光。
它的中央,那根长长的晷针倒是完好,它插在石质的表盘上,而长长的晷针上,还坐着一个银发垂落的女子,她侧坐其上,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裙,雪足赤着,玉润绵软的足弓前,足趾像是一粒粒串起的小巧珍珠。
她的腿就这样轻轻地晃着,如撩着水面,她的目光落在破碎的日晷上,婀娜的侧影也映在了上面。
那日晷碎了一半,此刻看上去就像是一轮弯弯的残月,而她则是月宫中静坐的仙子。
女子慵懒地舒展了一番身段,随后双臂支着细长的晷针,微微转头,目光望向了宁长久。
她正是司命。
宁长久也平静地看着她。
“你好像一点也不吃惊?”司命微笑着说道。
宁长久没有说话。
司命讥诮道:“也是,像你这样的人精儿,我怎么可能骗得过你呢?”
宁长久道:“你为什么要装作是侍女?”
司命说道:“那夜在街上,我制服你,足足用了三招,这终究有些丢人,我便只好假托借口,自称侍女,挽回一点薄薄颜面了。”
宁长久嗯了一声,也没说什么。
司命看着他,笑意漾着月影,道:“你今日能来,我很开心。嗯?东西带来了么?”
宁长久问:“什么东西?”
司命掩唇笑道:“还以为是个风流浪子,不成想这般老实,原本今日姐姐高兴,倒不介意陪你玩玩,只可惜你实在没有贼胆。”
宁长久置若罔闻。
司命说道:“你走近一些,让我看看你的脸。”
宁长久停在水面的琉璃道上,不肯寸进,只是默默地盯着司命,道:“你找我来,究竟要做什么?”
司命说道:“我见你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你不是什么灵,而是一个人,是七百多年来第一个从时渊中走出的人,所以我很想知道,你究竟有什么秘密,竟然让你可以无视时间法则的侵蚀。时渊可是连我都无法擅入的地方。”
宁长久不答,只是双手负后,静静地看着她。
司命说道:“虽然我现在还不知道,你摆脱时渊的秘密到底是什么,但我在你身上,却发现了更感兴趣的东西。”
宁长久问道:“什么?”
司命唇角勾起,道:“金乌。”
“嗯?”
“难道你还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吗?司命反问。
见宁长久不答,她轻声道:“那是这个世界构筑的初始神物之一,虽然我不知道它对应的究竟是十子中的哪一位,甚至可能是那位羲和神主的本体所化…所以,能拥有这等开辟天地时诞生的神物的你,究竟又是何等身份呢?”
宁长久道:“我不知道。”
司命笑了起来,笑得花枝乱颤,她说道:“原来你真的什么都忘记了呀…当年你死去的时候,我还是一个个星灵殿的小小副官,不曾想如今我们还能相见呀,随我走吧,我愿意带你前往我们的神国,让你成为真正凌驾一切的国主。”
宁长久有些木讷道:“不去。”
司命黛眉微蹙,她清冷无双的脸颊上,笑意绽如雪莲。
“你看这副日晷,它自卯时至酉时…所有白日里的时辰尽数破碎了。”司命说道:“我的世界已没有了太阳,而你的到来,我足足等了七百余年。你就是我的太阳。”
宁长久道:“你想杀我?”
司命静静地看着他,道:“你不会死,你会成为真正的神灵,到时候我会永远陪着你,一起在神国的大殿里永生。”
宁长久道:“你骗我。”
司命赤足点地,身子自日晷上轻轻落下,足尖点地之时有清泉般叮咚的声音响起。
她说道:“我知道,其实你已经见过夜除了,当年神国没有崩塌之前,我们便是神国之中一人之下的存在,他为天君,我为神官,如今国主已毙,我们残喘至今,等的只是一个机会,在你踏入城门的那刻,你就走不掉了。”
宁长久静静立着。
司命向他缓缓走去。
大殿之中杀意盎然。
七百多年前,神国还未崩塌之时,她与天君皆是神国之中,身居传说三境,仅次于国主的存在。
而如今世界凋敝,万物不复,她沦落至此,受限于此处的法则,竟连紫庭都无法迈入。
这是何等的折磨。
她一直在这里苦苦地等待着,等着天君死去然后将其吞噬,亦或是等着时渊之中可以带来奇迹。
如今她都快等到了。
她先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将宁长久骗入这座星灵殿中。
黄鼠狼给鸡发请帖,鸡是断然不会相信的,但持续几个月的软磨硬泡之后,鸡或许就会觉得,反正自己也打不过黄鼠狼,既然它愿意对自己示好,那为何不干脆接受对方的拉拢呢?
更何况是这样一个皎皎出尘的绝世美人?
而星灵殿便是一座万事俱备的、困囚宁长久的牢笼。
今日,她便可以得到宁长久的一切,夺来那只金乌,浸泡在时间之液里,把它溶解成真正的日辉,然后补全这个神国里破碎的日冕,重新飞升回上方的国度。
七百年的等待啊…
她抬起了手,黑暗中的所有光便向来拥了过来,一切都显得落寞。
只是此刻的宁长久明明已成了笼中困兽,为何他依旧一点反应都没有呢。
司命只以为他是故作镇定,轻轻一笑,道:“其实我还是很想知道,你来到这里,是觉得我不会动你,还是真的依恋上了我的脸呢?”
沉默了许久的宁长久忽然开口,他像是失去了灵性,说话的声音是那样的机械:“我不想成为你的日,我想日…”
他的最后一个字凝滞了。
司命原本清冷的脸已换作了妖魔般的怖与怒。
围绕的光点里,宁长久的声音遽然间炸成了粉碎。
地面上,一幅画卷静静燃烧,画卷上,绘着一个白衣少年。
竟是个画人。
“假的?”
司命死死地盯着那卷画,她目光如炬,银白色的长发狂舞着,漆黑的衣袍上,勾芡的银线繁密生光。
她走到画卷前,捡起了压在画卷上的那柄黑剑,她冷冷道:
“你以为你可以逃掉?”
一个时辰之前。
“老大,那我去沐浴更衣了啊。”
夜色落下的时候,邵小黎转身回房,她不明白老大为什么突然喊她去洗澡,总之凭借记忆里娘亲传授的经验,夜里催促洗澡,一定是想做什么不好的事情。
她从橱柜里翻出了娘亲过去的衣裳,那些衣服保存得很好,并无褶皱,亮丽如新。
浴室的木桶里倒上了热水,腾起了白白的雾气。
邵小黎缓缓褪去衣裳,解去了收束极紧的裹胸,抬起足尖,缓缓淌入热气腾腾的池水里。
她已经许久没有这般放松地洗过澡了。
雪白的水气扑腾到脸上,微醺般红着,她的发丝也挂上了水珠,湿漉漉的一片。
少女靠在桶壁上,整个身子几乎都沉入了水里,她透过水面,看着自己起伏的身段,恍然之间才想起,原来今年自己已经十七岁了呀…这已经是谈婚论嫁的年龄了。
邵小黎大半个身子泡在水桶里,长发尽数浸没,水藻般散开。
过了一会儿,宁长久在门外催促的声音响起。
邵小黎恋恋不舍地将自己从温暖的水中拔出,擦干了身子,取过裹胸,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置在了一边,然后她披上了娘亲的漂亮衣裳,独自一人来到了镜子前,开始描眉梳妆。
宁长久立在门外,很有耐心地等她。
邵小黎卷帘而出。
她穿着淡雅的衬裳,外罩着红色的对襟褙子,下身则是雅致的红裙,绣鞋自裙摆下探出,露着一个小小的、绣着梨花的尖子,她的长发并未修饰什么,只在尾端用红绳系住,发尾便随着细发的红绳子一起轻飘飘地垂下。
宁长久看着她,竟也怔了怔,有一种皇帝寻访天下,搜罗美女,却不曾想院子里与他朝夕相处的小姑娘,竟是漏网之鱼的感觉。
“你今天很漂亮。”宁长久不吝赞美。
时隔数个月,这是邵小黎第一次精心打扮自己,她隐约觉得今晚要发生很大的事情,所以她想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现出来。
邵小黎道:“老大,我们去哪里呀?”
宁长久道:“出城。”
“出城?”邵小黎微微惊愕,道:“不是陪你去见那个司命大姐姐么?”
宁长久道:“以后总会见到的,不急一时。”
“哦…”邵小黎想着老大自有其道理,便问:“需要带什么行囊吗?”
宁长久道:“你去把那只红头鸡叫上,其他的不需要。”
邵小黎一把拎来了血羽君,然后对它嘱咐道:“我们要出城了,你可千万不许拖累老大哦。”
血羽君翻了个白眼,道:“我还用不到你这个小丫头来操心。”
离走之前,邵小黎眼尖,朝着他腰侧瞥了一眼,问道:“老大,你的那柄黑剑呢?”
宁长久道:“这柄断剑用起来比较顺手。”
邵小黎问:“我们是要去杀什么人么?”
宁长久叹了口气,道:“希望只是我想错了。”
院子的门掩上。
血羽君翱翔上了夜空,远远地跟着他们,而他们则披上了黑色的斗篷,无声地离开了断界城。
“老大,我们要去哪里呀?”邵小黎问道。
宁长久道:“去一个别人找不到我们的地方。”
邵小黎问:“我们…这是要隐居?”
宁长久道:“暂时的躲避只是为了卷土归来,就像是神明一样。”
邵小黎听着,只觉得老大说话越来越唬人了。
他们出了城门,向着没有终点的道路上走去,邵小黎觉得这一幕很帅,就像是神仙眷侣纵马长鞭独行天下,所有人都能看到他们孤独却不孤单的背影。
“老大。”邵小黎忽然开口:“我的病,是你治好的吗?”
宁长久没有回答。
邵小黎道:“小时候,我的身体一直发寒,据说这是断界城的诅咒,传说中,每隔几年,断界城都会降下咒语,选取了一个最漂亮的少女来承担这座城的罪孽。”
宁长久道:“无辜之人不需要承担这些。”
邵小黎道:“谢谢老大呀…可是晚上我不喜欢穿…。”
“我什么也没看到。”宁长久随口道。
邵小黎仰起了些头,忽然道:“其实老大不是什么神灵,对不对?”
宁长久微微错愕,无法理解以她的智慧是怎么想到这一点的。
邵小黎道:“老大,其实你是真正的神,对么?”
“…”宁长久叹了口气,无奈道:“我只是个普通的修道之人。”
邵小黎却半点不信,说道:“其实啊,我们的书里还有一个传说,那个传说比断界城还古老。据说是两三千年前了,我们族中曾经出过一个真正的勇士,那个勇士以弓箭射杀了恶魔,创造了一门有关精神力修行的独到法门,只是后来,那个勇士也被更强大的恶魔暗算杀死了,但是他死之前说,我们族中,每隔百年都会出现一个勇士!”
邵小黎说着,话语愈发激昂:“我觉得他的预言是真的,因为每隔一百年,族中真的都会有勇士出现,每一次我们族人濒临灭绝的时候,都可以绝地逢生,所以无论再怎么艰难,我们都存续到了今天。现在又是一个一百年了,老大,如果预言不假,这一辈中还有英雄出世的话,我觉得那个人一定是你。”
宁长久看着她,忽然觉得有些陌生,他微微地笑了笑。
邵小黎也淡淡地笑了起来,妆容淡雅的眉目间带着清贵。
她看着宁长久年轻的脸,突发奇想,问道:“老大,你应该活了很久了吧?今年多大呀?”
宁长久如实道:“十六岁。”
邵小黎只当他是在装嫩,笑道:“那我今年还三岁呢。”
宁长久笑了笑。
邵小黎今天的问题尤其多:“老大为什么总喜欢穿白衣服啊。”
宁长久给了她一个出乎意料的回答:“因为画起来简单。”
不过即使再简单,他用来欺骗司命的那幅画,也耗费了他断断续续两个月的时间。
一路上,两人有一句每一句地聊着。
“老大,你理想中的妻子是什么样的呀?”
“老大,你喜欢那个叫司命的姐姐么?”
“老大,如果有一天,我们离开了这里,我们该去哪里呀?”
“老大,冰原的那一头是什么呢?”
前面的问题宁长久不愿回答,而最后一个问题,宁长久知道,却不太想回答。
某个夜晚,他曾经涉足过冰原,并走了过去。
宁长久问道:“你觉得那里应该是怎么样的呢?”
邵小黎答道:“我觉得那里应该是有着通往外面世界的路,只要过了那片冰原,断界城许多的秘密应该都可以得到解答了。”
宁长久若有若无地叹息了一声。
他说道:“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邵小黎来了神,立刻点头。
宁长久说道:“这个世界上,有一面高墙,墙左边的人每日过着炼狱般的生活,他们受着饥饿和瘟疫的侵扰,日夜不得安生,在他们那里,有一个传说,便是只要爬过了这堵墙,便可以去往天国,可是墙壁太高太高了,爬墙的人大部分都死去了,唯有墙根下留下的白骨堆得很高很高。”
他的话语顿了顿。
邵小黎想着,这不就是断界城百年的历史么?
她目光坚毅道:“那就用白骨一直堆,一直堆,总有一天,我们的骨头可以高高垒起,垫在我们脚下,让我们翻过去的。”
宁长久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你知道最令人悲哀的是什么么?”
“什么?”
“墙左边的人永远也不知道,墙的右边,尸骨累得比左边还高啊…”宁长久长叹道:“这个世界不是两极的,不是有了地狱就会有天国,更有可能两边都是地狱…这才是最令人绝望的。”
这是他渡过冰原,看到那里的场景时第一个闪过大脑的想法。
不久之后,行渊中应该也会有人涉过冰原,看到那白骨累累的场景,然后陷入深深的绝望。
邵小黎也沉默了。
许久之后她才开口:“那我们要怎么样才能出去呢?”
宁长久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夜色也随之静默。
翻过一座高山,又是一座高山,走过无数的峡谷河流,依旧看不到尽头。
不知何时,雪漫了过来。
宁长久带着她来到了那片雪峡的入口处。
他知道,断界城的内外时刻进行着博弈。
那是过去某座神国里,堕落的天君与神官的对弈,这局棋已持续七百余年,而他过去在古书上看到的许多城外战斗的记载,或许就是他们留下的。
他们都要吞噬彼此。
而宁长久需要选择一边。
他最终决定选择夜除。
而他的神识里,那个画人的灵性之光被抹去,也进一步证明了他的判断。
他从未信任过司命。
“走吧。”宁长久领着邵小黎走向了那片雪谷。
但他依旧低估了司命。
进入雪谷的道路是一座长长的深峡,那深峡似是刀劈开的,两壁光滑如玉,却很是狭窄。
宁长久走入那一线雪峡里。
雪谷中寒冷的温度扑面而来。
他停下了脚步。
雪峡的那一头,立着一个影子。
舞动的黑裙像是暴雪中猎猎的旗幡。
那是司命。
“你果然会来这里。”司命逆着光,脸上的微笑也隐在了暗处。
狭路相逢。
“你为什么要骗我?”司命先发制人,质问道。
漂亮的女人果然是不讲理的。
宁长久默默地想着,抽出了那柄断得可怜的明澜。
司命看着他的断剑,若有所悟,道:“破成这样了还留着,莫非这是你妻子赠与你的剑?”
宁长久心想陆嫁嫁也不可能听到,直接道:“是。”
司命笑道:“你妻子可有我漂亮?”
宁长久道:“你曾经说过,萤火岂可与皓月争辉,你这样流连于此地的萤火,应是七百年没见过月亮了吧?”
司命却也不恼,反而笑了起来,道:“你真不怕我杀你?”
宁长久道:“如果你要杀我,也不会与我废话这么久了。”
司命问道:“你想到破解我时间囚笼的办法了?”
宁长久颔首道:“想到了。”
司命看着他的眼睛,良久,她幽幽一笑,道:“你猜得确实不错,时间囚笼就像一局棋,对弈的只有双方,影响不到旁边的人,所以你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来训练这个小丫头,便是希望借她的手来给你解围,对吧?”
宁长久道:“不完全对。”
邵小黎听着,丝毫不觉得自己被老大利用了,反而惊讶地想着原来自己这么有用啊。
司命微笑道:“原本我确实想杀你的,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随我回城吧,我愿意嫁给你,从此以后我们一同双修,共参天道,就像是上古时期的神明那样,那时候的天地比如今更加浑浊,他们可以斧凿混沌,一画开天,为何我们不行呢?”
宁长久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司命微笑道:“因为夜除不是良选,你看,如今我已至雪峡之外,他却依旧不敢来见我,他这些年靠着坑骗那些无知的修道者,换取一些时间的权柄,只是这般拼拼凑凑,不知道要多少年才能将权柄拼凑完整,他根本救不了你。”
宁长久问:“那你拼凑权柄的手段是什么呢?”
司命并未直接回答,而是说道:“你是从时渊中来的,应该见过那幅画吧?”
“无头神?”宁长久问。
司命微笑着点头:“时渊便是他的头颅。”
宁长久皱起了眉头,想起了那四通八达的蜂巢和里面灰白色的稠浆,心中泛起一股恶寒。
宁长久问:“他是神国之主?”
司命点头道:“是。”
宁长久皱起了眉头:“十二国主之一?”
“是。”
“这怎么可能?”宁长久震惊道。
“是啊。”司命笑得淡漠:“即使过了这么多年,我依旧无法接受他死亡的事情。”
“他是哪一个国主,是谁杀了他?”宁长久问道。
司命摇头道:“这是秘密,等我们成了结发夫妻之后,我再告诉你。”
宁长久摇头道:“我该如何相信你?”
司命双手向后,越过天鹅般的秀颈,拢了拢绸滑的银发。
接着她将手向下撩去,绸黑的束带将她脊线与下身的丰隆勒得极富张力,她手指伸至后腰间,轻轻挑开束着纤细腰肢的绸缎,道:“此刻子时才过,天灵地美,我们幕天席地,恰可效仿当年人皇与圣子所做之事,公子意下如何?”
而此刻,王城一空。
苏烟树坐在窗台边,看着幽深的夜晚,整个王城中地位最尊崇的男子和年轻一代里最强大的剑客都深爱着她,可她从未真正笑过,脸上始终染着淡淡的愁绪。
“鬼从不与人偕老,你们还不明白么?”苏烟树轻轻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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