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窥基俗家的姓氏乃是尉迟,乃是尉迟家族的子弟,十七岁时,便奉旨出家做了僧人,进入了大慈恩寺。
历来皇帝选僧人,都会从一些功臣以及世家大族之中挑选,让他们进入寺庙修行。
甚至一些后妃,也有入庙修行的可能。
而窥基进入大慈恩寺之后,因为钦佩玄奘,故而请求拜入玄奘的门下。
玄奘收了很多弟子,不过这个时代的弟子,他们的佛号,都是皇帝颁赐的!
往往圣旨命多少人入寺修行,便由官方给予他们佛号,因而…倒不是后世那般,每一代弟子,都有排行,如悟空、悟净、悟能这般。
这窥基此刻正在待客,今日来的客人,很不一般。
原来是吴王李恪和蜀王李愔到了。
这大慈恩寺,兄弟二人常来,每一次这样的王公贵族来的时候,似窥基这样的世家子弟,便派上了用场。
其实像窥基这样的人,受了世族的熏陶,皇帝亲下旨意命他修行,也有让亲信子弟掌握寺庙的用意。
这些人和寻常僧人不同,往往有很高的学识,而且见过世面,其他的僧人听到王公们来,已是瑟瑟发抖,或是不知如何应对,而窥基却总能应付,与人谈笑风生。
这李恪和李愔二人显然心情不错,太子这次捐款的事情,父皇显然气的不轻啊,现在满大街的人,都在称颂他们兄弟二人,而一说到了太子,便忍不住想要大笑。
太子连这点威严都不剩下,只有徒增笑柄,这既让李恪觉得无言,又心里生出几分期待。
无言的是,他们终究笑的是本朝太子,未来这样的太子登基,大唐是否会和隋朝一般短命呢?
期待的却是…或许…经过了这次的打击,父皇会有其他的考量呢!
他们二人,兴致勃勃的与窥基交谈,二人向窥基请教佛法中的一些学问,而窥基应对自如。
正说着,小沙弥匆匆进来道:“上师,上师。”
这小沙弥显得慌张,跌跌撞撞地进来。
明堂之内,窥基脸色略略有些诧异,显然,他意识到小沙弥失礼了,只是这个时候,他却依旧镇定。
只一笑道:“方才说到人身上的皮囊,不过是旧物,就如房子,房子久了,自然要年久失修,可皮囊不一样,皮囊是无法修缮的,因而,我们方才要弘扬佛法,令天下的百姓,不必去在意那宅子的新旧,紧要的是…住在这宅中之人,他是否在意这个宅子。所谓无我,不正是如此吗?无我并非是说,无本我,而是不去在意这一身皮囊而已。”
李恪和李愔都不禁佩服窥基的镇定。
李恪道:“受教了。”
那可小沙弥见上师不理自己,却依旧气喘吁吁地继续道:“上师,外头有一人…”
窥基却是置若罔闻,宣了一声佛号,继续道:“只是…人在宅子住了久了,日久难免生情,莫说是皮囊,便是宅子,人怎么能说舍去便舍去呢?因而世间之人,总是不免有许多的遗憾,而遗憾,岂不正是烦恼的根源?正因如此,佛祖曰:清净。这清净二字,是最难得的,需去六根,闭上眼睛,塞上嘴巴,捂住自己的耳朵,人有六识,要到六根清净的地步,何其难也。”
“我的恩师玄奘,便是因为这佛法弘扬的过程中没有真经,因而立下宏愿,非要取得真经不可,这又不是六根不曾清净呢?连恩师都如此,更不必说我等了。”
李恪和李愔听着,继续点头,面上越加钦佩的样子,李恪叹道:“玄奘法师,宛如明灯,他虽死,可我置身于此,却犹生一般。这是有大修为的人,我等不能及。只是可惜相逢恨晚,不能与他相见。”
一旁的小沙弥是急得满头大汗,听他们继续说着玄奘,便咬牙提高了声音道:“外头有一人,自称玄奘法师,叫上师前去相见。”
玄奘…
李恪和李愔面面相觑。
这刚说玄奘呢,怎么说曹操曹操就到?
李愔忍不住嘀咕:“怎么可能,莫不是见鬼了吧。”
李恪便瞪他一眼,李愔才住了口。
窥基听罢,不禁微笑道:“却不知是哪一位施主做的恶作剧,拿我师来玩笑,这很不妥。”
不过窥基没有生气,佛门中人嘛,这点度量还是有的。
窥基便朝二王行礼道:“请两位施主稍待,贫僧这便去看看。”
“且慢。”此时,李恪站了起来,道:“本王也去瞧瞧。”
窥基有些尴尬,却还是点头。
于是窥基在前,李恪和李愔二人在后,一路往山门方向走起。
走在后面,李愔忍不住悄然对李恪道:“皇兄,玄奘怎么死而复生了?”
这口气听着像是并不想玄奘活着似的。
“胡说!”李恪低声呵斥道:“这样的话,万不可让人听了去。”
没多久,窥基等人便到了山门前。
李恪远远看到一个头上长了短发,邋里邋遢的僧人,便不禁摇摇头!
在他看来,十有八九就是来坑蒙拐骗的,他正待要上前,摆出亲王的样子,狠狠的呵斥一番这野和尚。
却哪里想到,窥基身躯却是一震,张大着眼睛,努力地看着玄奘,而后眼睛便红了。
随即,窥基疾步上前,拜倒在地,哽咽道:“恩师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这李恪和李愔兄弟二人,已是眼睛都直了。
玄奘…还真的死而复生了!
玄奘则是平静地道:“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纵是僧人,可依旧还有人情,所谓的六根清净,不过真是捂住眼睛和耳朵而已!可是…捂住的眼睛,总会有缝隙,也总能见到光亮,平静的心,也终还是有世俗的羁绊。
窥基整个人激动不已,痛哭流涕地道:“恩师不是在大食…大食…”
“难道这是以讹传讹?”吴王李恪随即上前,皱眉道。
玄奘便疑惑地看向李恪,道:“敢问这是谁?”
“噢。”李恪忙是道:“本王姓李,名恪。”
玄奘依旧面色平静,朝他行礼道:“贫僧确实是在大食遇到了危险。”
“此后那大食人,将你放回来了吗?这倒是运气啊…”李恪一时无语,长安城里祈福了这么久,谁料人真回来了,这算什么事啊。
不过…此时李恪却还是表达出了礼贤下士的气度,无论怎么说…这玄奘也是万众瞩目的人。
玄奘如实道:“倒不是被那大食人放出来的。”
“嗯?”李恪一头雾水,一脸不解地道:“那是何故?”
玄奘便道:“是有人将贫僧营救了出来。”
李恪和李愔都倒吸了一口凉气,李恪道:“那拯救法师之人,定是了不起的人,想不到大食之中,也有明事理的人物。”
玄奘摇头:“不,他们是大唐人。”
李恪更加迷糊了,大唐人…去大食…这显然说不通啊!
于是他便问:“却不知是哪一个壮士,本王一定要为他请功。”
玄奘道:“姓陈,叫陈正雷。”
李恪先是一愣,随即想到了什么,顿时大惊失色地道:“陈家的人?”
“正是。”玄奘道:“多亏了他们,那日数十人闯入大食王宫,挟持了大食王和许多的大食贵族,而后…勒令大食王将贫僧换了回来,如若不然,此时贫僧再也不能回长安了吧。”
李恪觉得自己的腿有些软了。
怎么可能呢?
就几十个人,跑去大食?还将大食的国王给挟持了…
这大食又非小国,连波斯人都忌惮他们,号称带甲数十万,俨有霸主气象。
李愔在旁冷笑道:“这如何可能…简直就是玩笑。”
显然这样的事,匪夷所思得令人难以置信。
玄奘却是面无表情地道:“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
这一番话,让李恪和李愔竟是无词了。
而那窥基却已是狂喜,哪里还顾得这个,对他来说,终归自己的师父还活着便好!于是口里道:“恩师能安然返来长安,就是再好不过了。”
他这一声大叫,惊动了许多的和尚和沙弥。
那些香客们在听到了玄奘二字,便已纷纷朝山门看来。
突然,人群之中有人道:“玄奘和尚回长安了。”
一时之间,人声鼎沸,许多人哗然,人潮便涌了上来。
寺中,又有许多僧人纷纷出来,一见果然是玄奘,竟是不知所措。
金身已经重塑了,钱也捐纳了,结果…人回来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大慈恩寺在骗人钱财呢。
此时,许多人纷纷见礼。
这消息像长了翅膀一般,不胫而走。
竟已有报纸的编撰,也气喘吁吁的跑了来。
此时…再无人理会吴王李恪和蜀王李愔了,这兄弟二人,就好像一下子成了局外人。
分明就在不久之前,凭借着慈悲的光环,这两位亲王还被人捧上了云端。
于是…二人被挤到了一边。
李愔不禁道:“皇兄,当真是陈家人出手?”
李恪此时不禁叹了口气:“哎…无论是不是陈家人出手,最终…都算是太子皇兄出手了啊。走吧,走吧,还留在此做什么,还嫌不丢人吗?”
李愔低头道:“这不可能,数十人,怎么可能做到…这玄奘,会不会是和太子还有陈家人一伙的?”
“不要再说了。”李恪铁青着脸道:“就算质疑,也不能你我质疑,父皇是希望我们兄友弟恭的。”
李愔便一脸死灰,无奈的点点头。
玄奘万万想不到,竟会有无数人争先恐后地来看自己。
甚至许多人都激动得热泪盈眶。
他从未受过如此的关注,更不知当初自己在大食的危险,牵动了这长安城里的无数人心。
待他随着众僧进入寺庙,后头依然有无数的香客看着他,不肯离去。
寺庙之中,明显的比从前更多了几分辉煌,那宝殿在阳光之下褶褶生辉。
又见一面墙上,张贴了一张张的捐纳榜文,他看到了太子和陈正泰很令人刺眼的名字,尤其是后头那一贯和九百九十九文钱,被动辄以万贯和千贯的数目包围着,显得格外的刺眼。
行至这榜前,玄奘唏嘘,感慨着对其他众僧道:“若非太子和凉王,贫僧必死无疑。也幸赖那些陈家的子弟舍身忘死,这是救命之恩啊。”
众僧面面相觑,他们这里头当初也是有不少人都讥笑过太子和陈正泰的,可现在……他们却发现…
此时有僧人急匆匆的过来道:“法师,法师,外头有新闻报的编撰,急盼能与法师一见。”
玄奘回头,看了来人一眼,其他僧人道:“法师舟船劳顿,该好好休憩。”
玄奘却顿了顿道:“还是见一见吧,见一见也好,这新闻报,不是也和陈家有关吗?”
众僧便没有再反对。
倒是有人问玄奘:“此番西行,可得真经吗?”
玄奘道:“还未寻访到,不过…此番并非没有收获,将来只怕还需动身前往天竺,只是此行所闻所见,却也令人受益匪浅。”
众僧没有再问。
此时,陈正泰和李承乾二人还在太极殿外站着,正百无聊赖。
太极殿里,朝会显然没有这么快结束。
李承乾则是很珍惜这一段时光,用囚犯的说法来说,这叫断头饭,待会儿就要挨收拾了,在暴风雨来之前,还可以再喘一口气。
却在此时,见那银台的宦官匆匆而来,而后在李承乾身边擦身而过。
随即进入了太极殿。
李世民在殿中,正与百官商议着礼法之事,他故意将陈正泰和李承乾二人晾在外头,就是想敲打他们一二。
毕竟,前些日子实在太不像话了,一贯和九百九十九文,说实话…李世民想到这个,都觉得眼前这文武百官看自己的眼睛有些不同。
他是无地自容,羞愧难当啊,老子英雄了一世,怎么就生了一个傻儿子?
可若说李承乾是傻儿子,陈正泰就纯粹是坏了!
这么聪明的一个女婿,他会不知道九百九十九文是什么后果?
这二人,真是一丘之貉,臭味相投。
那小宦官进来便道:“陛下,银台有奏。”
李世民噢了一声,他抬头,扫视百官一眼。
总觉得不对味,这百官…虽然个个肃穆,可李世民还是觉得他们憋着坏笑。
李世民绷着脸道:“取来。”
一般这个时候有奏,肯定是急奏。
这奏疏递了上来,李世民打开,随即诧异道:“玄奘…回来了?”
玄奘…
殿中骤然之间,哗然!
当下的长安,还有什么比那个叫玄奘的和尚牵动人心呢?
“陛下,这是当真吗?”房玄龄似乎觉得匪夷所思:“臣闻那大食…”
“已经回来了,千真万确,那玄奘已至大慈恩寺。”李世民正色道。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此乃吉兆啊,正因为我大唐天威凛凛,陛下恩德,远播四海,想来那大食…”长孙无忌笑吟吟的站了出来,还想要继续开口。
李世民却是摆摆手道:“怪了,说是陈家营救的,陈家何时营救的,他们什么时候调动了兵马吗?”
银台里的奏疏,显然语焉不详,只是写着风闻为陈氏所救。
可李世民觉得有些不对。
因为虽然玄奘出事,是小半年前出的消息。
可要救人,哪里有这么容易,至少需要几万兵马吧?
可陈家哪里来的这么多兵马?就算是有,大军出征,那大食又在数千里外,如此浩荡的军马,只怕这个时间点,都未必能够行军至大食了,何况…这沿途还有这么多国家,这补给,又怎么跟得上?
李世民看着这稀奇古怪的奏疏,满心疑惑。
可百官们却又诧异了。
陈氏所救?
这天底下,还有几个陈氏?
大家第一个反应是…这一开始,莫不就是陈家的某个把戏吧!
李世民随即道:“召太子和陈正泰二人进来。”
一会儿的功夫,太子与陈正泰入殿。
李世民看着这两个家伙,顿时又想起了一贯和九百九十九文的事。
压着心头的怒火,指了指案牍上的奏疏,道:“现在知道错了吗?”
李承乾道:“儿臣不知,还请父皇明示。”
陈正泰却道:“儿臣已经知道了,还请陛下责罚。”
李世民摇摇头,一副拿你们二人没有办法的样子,随即便道:“一个是太子,一个是亲王,毫无慈念,拿出一贯和九百九十九文钱,这是故意想要羞辱谁?好啦,且不说这些…朕来问你们,玄奘已经回到了长安,这是怎么回事?”
前头的话,其实李承乾和陈正泰早就预备了挨这顿骂的。
可是后头这句话,却让李承乾和陈正泰猛地狂喜起来。
玄奘…救回来了?
“陛下…”陈正泰立即道:“这消息,千真万确吗?”
“当然千真万确,莫非银台还敢胆大到欺君罔上吗?”
陈正泰一下子的…觉得自己的腰杆子挺直了。
卧槽…真的成功了。
这下厉害了。
李承乾也禁不住,慢慢的抬起了自己的下巴,矫首昂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