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垒抱着白珞一脚踹开了未明宫烨刹殿的门,他已经许久未回过未明宫了,烨刹殿的门上都落了一层厚厚的灰。
白珞歪倒在郁垒怀里,元神极弱,就好似三魂随时就要散去似的。为了压制莽骨神,白珞几乎拼尽了自己的元神。
郁垒紧紧抱着白珞走进曼陀罗华泉中,温润的泉水浸没过两人一黑一白的衣衫。郁垒捧着白珞的脸颊说话时呼出一口白雾:“珞珞!”
贺兰重华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圣尊,您的寒症又起了。您…”
“闭嘴!”郁垒冷冷打断贺兰重华,用小刀划过自己的手腕,让鲜血落进曼陀罗华泉中染红一池泉水。直到那一池泉水都染成红色,郁垒唇边也失了血色,白珞才又有了一丝生机。
郁垒疲乏地靠在曼陀罗华泉边,轻轻将白珞散乱的鬓发绾去耳后。他道:“你们都出去吧,这里有我陪着白燃犀就好。”
贺兰重华知晓郁垒固执,现在定是不会听他的去顾及什么寒症不寒症的。他叹了口气,回头在角落里寻到陆玉宝:“走吧,你家神尊的口味只有你最清楚,未明宫食材好。你看着给弄点。”
陆玉宝眼圈红红地点了点头。远远地站在角落里,他不敢靠的太近。他的隐神气息随时可能唤醒白珞体内的莽骨神。幸好白珞还活着,只要活着总有办法医治的。
郁垒将白珞搂在怀里。他身上寒症随着鲜血的流失愈发的重了。郁垒紧紧抱着白珞,把头埋在她的颈窝里。他害怕自己冰冷的身躯让白珞觉得不适,可又那么眷恋白珞的那一丝温暖。
郁垒额前碎发,鸦翅般的睫羽被氤氲的温泉水浸湿,碎发湿漉漉的贴在脸颊,就像是数千年前的那一个雨夜。
那时的郁垒还未堕入魔道,只是人界孤苦伶仃与神荼相依为命的小男孩。
那一年雁门关灾祸又起。其实雁门关年年都有兵祸,但那一年特别的重。中原大旱,雁门关外的黄沙几乎就要移到了关内。大地寸寸龟裂,连一颗草都找不到。
饶是如此,征战却还是没有停止。那时还不是萧氏王朝。是一个姓王的做了帝王。皇朝对小郁垒来说太远,他甚至都没有机会去皇城根下去看一眼那宫墙。
可皇朝又离他那么近,他看着那些身着银甲扛着王旗的人踏过雁门关,与关外来的人兵戈相向。他命如草芥,在战场上宛如蝼蚁,他甚至分不清敌我。只是忽然听见铁蹄之声,两军交战的一瞬间便被还温热的血液泼了满脸。
那时的小郁垒就这样带着神荼躲藏在战场边缘。因为大战过后,死人身上有银钱,有没吃完的粮食,运气好还能摸到一块肉干。
战场前后百里都被塌平了,连一个遮蔽的棚屋都没有。幸而那年没下雨,天气热得也不需要棚屋。
曾经他的日子便是那样过的,靠着别人吃剩的残渣,苟延残喘,也延续着神荼的命。
可那一年,日子不顺,神荼生病了。不仅如此,除了神荼病了,干旱还让大地寸草不生。他那时不该继续躲在战场边缘等着捡死人财的。可他太小,根本没有想过,在这寸草不生的地方,他与神荼没有粮食,那些宛如悍匪的将士们也没有。
粮食断了,在那些匪兵眼里,他和神荼就成了粮食。
在两军休战的空隙,小郁垒壮着胆子借着月光摸到了战场中间。他将手伸进一个又一个冰冷的铠甲中,探着衣服里藏着的东西。哪怕只剩一口饼子,也能救神荼的命。
小郁垒全神贯注地在死人堆里扒着,忽然他的身子一轻,竟然被一个人给拎了起来。那粗鲁的汉子拎着小郁垒对着自己的同伙大喊道:“找到一只小羊羔子!瘦是瘦了点,但是嫩说不定肉还不柴。”
小郁垒被那汉子蛮横地拧过脸去。他心脏蓦地一沉,那眼神他在很多地方看到过!在饥饿的流民眼睛里见过,在嗜血的悍匪眼睛里见过!
小郁垒挣扎起来,但彼时的郁垒大腿还没有那匪兵的手腕粗,多日的饥饿让他的挣扎看起来那么的弱小又可笑。
匪兵拎着郁垒哈哈大笑:“看,这小羊羔子还有些力气。这肉柴不了了!准备火架子!”
另一边又一个匪兵走了出来,他手里拎着奄奄一息的神荼:“看,这还有一只小羊羔子!”
小郁垒大惊:“放开我弟弟!”
那匪兵丝毫没将小郁垒放在眼里,盯着奄奄一息的神荼,两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妈的,这个小羊羔子,看起来不太精神。”
拎着小郁垒的匪兵嫌弃道:“快给扔了,别在过了病气。这一只小羊羔子已经够我们兄弟报餐一顿了。”
那匪兵将神荼扔了出去,还啐了一口:“呸,真是晦气!”
神荼像是一只破败的布偶似的被扔在了死人堆里。那匪兵犹嫌不够解气,从腰间抽出了明晃晃的刀来:“这小破玩意儿脏了老子的手!”说着竟就要拿刀将神荼戳个对穿。
小郁垒悬在半空中急得红了眼,他一口咬在拎着自己的匪兵手腕上。那匪兵倒吸一口冷气,手松了开来。小郁垒想也不想径直冲了过去,撞在拿刀的匪兵的腿上。
那匪兵怒极抬起手中的刀就向小郁垒砍了下去。小郁垒紧闭着双眼死死护在神荼身前,只听一声轻响,他整个人忽然之间身子一轻。原以为他自己是身首异处,见了阎王了,忽然却又感觉自己落入一片温软之中。
小郁垒睁开紧闭的双眼,看见雪白的脖颈,流畅的下颌。竟是个女人?!
小郁垒此时也有十岁了,却因常年的饥饿而身量瘦小。那女人清清淡淡开了口:“为难个孩子算什么本事?”
小郁垒抬起头,看到那女人的眼睛是绀碧色的。后来才知道,原来她叫白珞,白燃犀,是神尊。
小郁垒从没看过这么好看的人,这一眼便看得呆了。
白珞见小郁垒盯着自己轻轻蹙了蹙眉头:“你几岁?”
小郁垒怔愣地看着白珞。白珞打量了一下小郁垒猜道:“六岁?”
小郁垒:“不…”
白珞淡道:“六岁应该能打架了。我教你。”
那匪兵手里握着一把断掉的刀,与自己的同伙面面相觑。他们还没有看清楚那刀就断掉了。
拿着把断刀的匪兵有些疑惑:“这…这是见到女鬼了?”
另一个匪兵胆子要大些,他看着白珞舔了舔嘴唇:“就算是个鬼,也是个女鬼。老子好久没有见到过女人了。”
白珞对两个匪兵的话语充耳不闻,她从地上捡起一把刀来递给小郁垒:“会拿刀吗?”
小郁垒摇了摇头,随后又重重地点了点头。
白珞附在小郁垒耳边说道:“你看那个人,他个子比你高,喜欢用蛮力向下斜砍。你朝他跑过去的时候向左边偏,绕到他侧面砍他的脚踝。”
小郁垒颤抖地拿着手,那人极高,他不过才到那人的胸口。若是以前他便躲了,但现在白珞看着他,他好似有了力气。小郁垒心中生出一丝倔强,他不愿在白珞面前露了怯。
小郁垒拿着刀,对准了面前的匪兵。匪兵看着郁垒乐了:“嚯,小羊羔子要咬人了!那大爷先宰了你,再好好品尝一下那个细皮嫩肉的女人!”
小郁垒听他言语之中对白珞不敬,忽然之间就生起气来。他大喊一声朝那匪兵冲了过去。快要接近那匪兵的时候,他往左一偏,闭着眼睛握着手中的刀挥了出去。
只听一声惨叫,那匪兵“咚”地一声摔在了地上,他双手按住自己的脚踝,鲜血不住地从他的指缝中涌出。
小郁垒大口喘着气,看着自己染红了的刀刃。他竟然成功了!
另一个匪兵见状恶狠狠地冲了上来。小郁垒吓得尖叫一声跌坐在地上。那明晃晃的刀柄还没落在自己头上就忽然之间不见了踪影。
那匪兵诧异地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忽然后背被人重重一踹竟是被人一脚踩在了脚下。小郁垒见白珞居高临下的看着那匪兵,原本在匪兵手上的刀竟然落在了白珞的手上。白珞几乎没有半分犹豫,刀尖向下往那人背上一掷,那人便没了气。
白珞淡淡看着小郁垒道:“有罪之人当杀,不必怜悯。也别给人杀你的机会。”
白珞走过战场,一袭月白衣袍宛如谪仙。小郁垒终于反应了过来,他冲上前去拦住白珞的路:“请大人收我为徒。”
白珞愣了愣,许是没想到会有人拜她为师。白珞淡笑道:“我不喜欢收人做徒弟。而且…你太弱了。”
白珞抬脚又要走,小郁垒蓦地扑了上去抱住了白珞的大腿。白珞低下头眼神古怪地看着小郁垒。小郁垒哭喊道:“求求大人救救我们吧。”
白珞看了看天色,语气依旧淡淡的:“就快下雨了,不需要我你也不会死。”
小郁垒急道:“我可以做很多粗活,我还会砍柴的!大人您手下我吧。您让我做什么都行。”
白珞看了眼面前瘦得跟小鸡崽一样的小郁垒淡淡一笑:“我不需要别人伺候。”
白珞抬脚又要走。小郁垒跪在白珞身后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求求大人救救我弟弟吧!我弟弟他快不行了。”
白珞怜悯地看了一眼倒在人堆里的小神荼:“救不了的,他快死了。”
“大人,我弟弟真的只是病了。”小郁垒固执道。
白珞摇了摇头:“小孩,人有生老病死,你改变不了,也不应当去改变。”
空中一道惊雷落下,忽然之间乌云涌来遮天蔽日,云层中似有龙游过,大雨倾盆而下。
白珞道:“你看,落雨了。只有强者可以在雨后活过来。”
雨水从小郁垒的脸颊上落下,混合着泪水。白珞还是走了。小郁垒呆呆地在雨中抱着神荼。神荼似乎清醒了一些,他微微张开嘴让雨水落进他的嘴里,吞咽着。小神荼脑袋轻轻动了动,嘴里喃喃说道:“哥哥,饿。”
小郁垒手旁是那杀了匪兵的刀,他毫不犹豫地拿起来要割下自己的肉。忽然之间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腕。他抬眼一看,还是那双绀碧色的瞳孔。白珞手中还多了一把伞。
白珞俯下身,从怀里拿出两块饼来。小郁垒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干净的两块饼。他咽了咽口水有些不敢相信。
白珞将饼放在他怀中,又递给他一片黑色的龙鳞。小郁垒不认得龙鳞,只觉得像一片普通的鳞甲。白珞道:“将这鳞片碾碎了喂给你弟弟可以救他一命。但只此一次。之后他若还是受伤或者生病便再也救不了了。”
白珞将伞也放在小郁垒身旁又渐渐远去。天地间只剩下白珞空灵的声音:“人有六道轮回,你也不用怕。即便分开了,你们也还会见面。”
郁垒自那时起,想见的人就只有白珞。
曼陀罗华泉中,郁垒靠在白珞的肩上,将白珞紧紧揽在怀里。他漫长无尽的一生中,白珞是他唯一的暖。每一次在修罗场奄奄一息时,都是白珞离去的背影唤醒了他。
他在梦里日复一日地追逐着那个月白的身影,有日复一日地惊醒。
每当他伸出手就要触碰到白珞时,便会被冷醒。他堕入魔界,怎配触碰白珞这样的神尊?当他有胆量了,敢将白珞拥进怀中了,却发现白珞的身躯越来越凉。
彼时白珞失去灵珠,他愿散尽三魂,他愿用天魂护住白珞的灵珠,哪怕永生都被关在那暗无天日的断龙石后面他也不怕。
只要白珞能活着。只要白珞还是那个在阳关下生长的神尊。
他在哪里都不怕。
可现在的白珞,即便他抱在怀中还是觉得她在一点一点离去。她的元神那么弱,似乎任何的风吹草动都能让她碎了去。
郁垒轻轻在白珞的脖颈间蹭了蹭,额前的碎发抚过白珞的唇畔。他轻声说道:“我已经变强了,你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