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犀照魂·休屠泽》——
休屠泽四面黄沙,烈日之下能将人晒得脱掉一层皮。自雁门关出便是那茫茫的北漠,沙漠之中零星能找到几株沙棘。自雁门而出,沙漠之中最近的一处绿洲便是休屠泽。休屠泽似一枚嵌在黄沙之中的玉珏。
郁垒与贺兰重华初到此处之时只是沿着休屠泽四周扎营为寨。最初的一两年,那些出了魔界的魔族还能在人界隐藏身份安身立命。但没过多少时日,魔族之人便被人族赶走。就连那些留在村中偏居一隅靠着种菜为生的魔族一旦被发现也会被赶走。
渐渐的,人界待不住又不肯再回魔界的人渐渐向休屠泽聚拢。休屠泽就像是一块无主之地。靠着这一汪水源渐渐修建起了宫城。
中原修士对魔族的敌意自古便有,并非魔族做小伏低就可消除。贺兰重华派去中原寻找散落在人界的魔族之人时屡屡受挫。时常派出去的人便回不来了。
郁垒索性开宗立派广纳天下修士,并言明不拒魔族。如此数年总算有了许多人找到休屠泽,其中多是魔族,也有不少被排挤的中原修士。
休屠泽的城墙之上,贺兰重华拿着大刀守在城楼之上。他用刀支着地,一手拿起酒壶用嘴咬开木塞大口饮酒。他头发斑白样貌儒雅,但立于这城楼之上也有了几分悍匪气质。
“宗主,信已经送出去许久了,为何圣尊还不回来?”
贺兰重华满面风沙,显然不知已在这城楼上站了多久了。他沙哑着声音道:“圣尊自有安排。”
“我是担心圣尊的寒症。如今休屠泽被围,刚从魔界出来的兄弟说四方鬼帝都有异动,情况怕是不妙啊。”
贺兰重华看着天边落日残阳如血,心中自然也是焦急。他去蜀中不过短短半月时间,回来的时候休屠泽就险些破城了。
最初不过是一小队中原散修。休屠泽虽然开宗立派也有几年了,但最初的目的不过是给流落人界的魔族最后一块栖身之地。休屠泽的大小事务皆落在郁垒身上。当初立派说的是广纳天下修士,但实则许多人根基极差。更有许多魔族,连做修士的天分都没有。若不是流着魔族的血,那便与田里种地的,街边卖菜的没有区别,只怕是连个屠夫都打不过。
除了几个从魔界带出的弟子和一小部分魔族人还能打以外,这城中只剩些老弱妇孺。贺兰重华不仅要守着休屠泽,还不能让人看出休屠泽的积弱来。若是被人知道这城里的情形只怕是围剿之势更胜,魔界里那几位鬼王也会乘机来抢那渔翁之利。
贺兰重华对身后的休屠泽弟子说道:“我们姑且守着,那帮人只不过人多而已。”
“不仅人多,兵器还精良。城里不少兄弟受了伤如今连药都没有。”
贺兰重华眉宇几乎紧拧在了一起,让他眼角的皱纹又深了许多。魔族之人唯一的优势便是不易死。可这在此时几乎成了劣势。魔族之人虽不生不死,带受了伤该受的苦却是一分不少。如今受了伤的人在城中哀嚎,军心更是崩溃。
如此想来当初北阴酆都大帝发动天元一战不知是积蓄了多久的力量,发动的背水一战。只是实力还是不敌昆仑。如今魔界四方鬼帝各怀鬼胎,想要保命都难,遑论一战?
那弟子恨道:“都说中原早就没有了皇帝,百姓尽享荣华也懂包容。可没想到却也是为了一己私欲要屠尽异类的人。都说四大世家在人界是英雄一般的人物,我看也不过如此。”
贺兰重华微微眯着眼睛的看着远方摆了摆手:“你说错了。这几日我与他们交手没有发现四大世家的人。”
那弟子疑道:“怎会没有?他们的兵器如此精良。若不是背后有四大世家撑着,一些江湖散修哪能得到那么精良的兵器?”
贺兰重华沉吟道:“这便是我修书让圣尊赶回来的原因。四大世家各有纹样、印记供弟子之间辨认。就算不着弟子服,也该有所标记才是。但那些修士里面无一人有可辨认的印记,灵力也不算精纯,倒真像一群散修。”
弟子更加疑惑了:“一群散修为何回来攻我休屠泽?”
贺兰重华蹙眉道:“这便是可怕的地方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你别小看了这些散修的力量。”
正说着话,一队人马自黄沙之中奔了过来。贺兰重华将刀举起:“备战!”
几十个魔族弟子站在城墙边上,将手中的弓箭拉成满弓。他们在箭尖上灌注了灵力。带着煞气的箭比普通的箭要多出十倍的力道,并且还可以让那些修士一尝煞气焚烧肺腑的滋味。
这也是为何休屠泽虽然人少却仍能守住城的原因。
那些修士骑在马上向休屠泽城楼急速冲了过来,眼见他们就要冲入休屠泽忽然之间调转了马头。那些人调转马头之时顺手取下身后的背包向着休屠泽城楼之下抛洒出一袋白色的粉末。
几十人的马队一个接一个地跑来皆是在休屠泽城楼前绕一圈便跑了回去。
“他们这是要干什么?”城楼上的休屠泽弟子面面相觑,那弦上之箭更是不知应当发还是不发。
贺兰重华抬头看了看天色,面色顿时大变:“不好,要吹北风了。快!让城里的人都躲进屋子里!”
话音刚落,几支燃着火的箭自远处飞来落在那些白色粉末之上。那些粉末里掺了白磷,顿时燃烧起来,刺鼻难闻的味道顿时随风飘向城楼。
紧紧一瞬间,站在城楼上手持箭簇的魔族弟子就觉得喉咙被人箍住,骤然之间无法呼吸。他手上的弓箭从城楼跌落,自己也似一个沙袋一样从城墙上跌落下去。
若是普通人族,闻到这毒气无法呼吸一时片刻也就丧了命去。但魔族之人不死不生,只能卡住脖颈在黄沙地上挣扎,一直尝受着最痛苦的时刻。
更痛苦的是那熊熊燃烧的焰火顿时将那人吞噬。火刑就是魔族最痛苦的刑罚。
贺兰重华心中极怒,却因为那毒气半个字都骂不出来!他将大刀扔在地上,从城楼上找了一根绳子一头拴在腰上,一头拴在的城墙之上。他撕下衣摆掩住自己口鼻,从城墙上一跃而下。
那弟子极度痛苦,早就没了意识,只能满地打滚痛苦呻吟。贺兰重华出手相救却被那弟子无意识地推开。城墙之下的毒气更重,贺兰重华刚落在城下便觉得头晕想吐。被那弟子推开数次,自己也开始头晕数次。
贺兰重华脱下衣衫疯狂地拍打着那弟子身上的火。他用尽全身力气终于将那名弟子身上的火扑灭,这才扶起弟子准备沿着绳索再攀上城楼。
他拽着绳索一用力,一双腿上好似坠了千斤重的坠子将他从绳索上拉了下来。他“嘭”地摔在地上。那弟子也再次滚落黄沙里。
他不甘心将那弟子从黄沙里拖起来扛在自己肩上。他再次攀上那绳索,那绳索却在自己眼前晃荡,好似在躲着自己似的。
贺兰重华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与那名弟子一同跌落在地上。
完了,贺兰重华心想。
若是自己被这毒气憋死倒也算了。只可惜自己一个魔族之人,只怕这毒气散尽闻着新鲜空气又活了过来。
这毒气不停往城里飘,只怕在自己活过来之前已经成了敌人案板上的肉。那样还不如被憋死来得痛快。
自开天印之后,魔族之人化成白骨魂魄就能散去,但若心有牵挂却是不行的。那黄沙之间,残阳之下,贺兰重华的牵挂还未回到休屠泽。只怕他就算化成白骨也死不了了。
贺兰重华靠在城楼之下微微睁开眼,忽然一声呼啸声自天外传来,天地间忽然变色,黄沙如高墙一般遮天蔽日。原本还是残阳如血,现在那残阳被黄沙挡得连渣都不剩。
贺兰重华心想,完了,这还没被憋死就先瞎了。看来世间万般苦痛他都要挨个受一遍,好在昨日吃饱了肚子,等着化成白骨的时间里可以少挨一些饿。
马蹄声越来越近,大军的马蹄声越来越响亮。看来那些散修已经攻来了。贺兰重华心里默默地念叨,要不圣尊您老人家自己保重,贺兰重华就不牵挂您了?
贺兰重华微微张了张口,嘴里轻轻念了“圣尊”二字,声音还未发出自己便被灌了满嘴黄沙。
片刻之间贺兰重华有了知觉。但有了知觉之后他愈加难受起来。他身上似压了一座城墙,嘴里全是黄沙,更是呼吸不得!比起来方才那毒气都要温柔许多!
贺兰重华试着动了动自己的手指,哪里还能动得了!自己竟然被活埋了!
方才哪里是自己瞎了!那真的是黄沙遮盖了天日!休屠泽的气候再恶劣,他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天气。但也正是因那城墙高的黄沙才盖住了那遍地的火焰和毒气。
虽然自己不会被毒气憋死了,但现在的贺兰重华更加难受!要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等着自己化成了白骨才能解脱?那得要多久?!他心中着急,用力挣了挣但却丝毫动弹不得。
贺兰重华快哭出来了。这种死法着实不太痛快!他努力地抠了抠手指,压在自己身上的黄沙竟然动了动!
那一星半点的希望让贺兰重华燃起了斗志。他两只手拼命地动起来,他像虫子似的努力要爬出这暗无天日的地底!
终于那沙子流动的速度加快了。贺兰重华从没有觉得如此欣喜过,在他成为魔族之后他也是头一次觉得活着原来这么好!
他努力地扭动着身躯,让自己更快速地爬出这地底。终于!他看到了一丝微弱的光线!忽然他的衣襟一紧,竟然被人提了起来!
贺兰重华赶紧深深呼吸了一口,抖落一脸的黄沙睁开眼来,蓦地对上了一双绀碧色的瞳孔!细小的砂砾顿时呛入他的气管之中。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白珞冷眼看着贺兰重华:“你是属蚯蚓的吗?”
白珞与平日不同,月白的衣袍外罩了一件黑色的披风。
贺兰重华:“???”他想说,换你来你试试。但他不敢。自他见到那双绀碧色的瞳孔便知道那场风暴恐怕与休屠泽恶劣的天气没有半个铜板关系。
白珞又道:“幸好你属蚯蚓的,否则差点把你忘了。”
贺兰重华:“…”
忘了?
贺兰重华回头一看休屠泽的城门早已打开,郁垒站在城门之内,显是都要进城了才想起他!贺兰重华心中一梗,顿时更加想哭。
白珞淡道:“好在你是魔族死不了。那些人,等风来吧。”
贺兰重华不明白白珞说的那些人是什么意思。他一回头,立时便明白了白珞的意思。
在他面前不远的地方,那些尚未离开的修士也被白珞一并埋在了里面。不过那风原本就是朝着城墙下来盖住毒气的,所以那些修士没有被埋得那么严实,露了半个身子在外面,就像一个个被种在地里萝卜。
贺兰重华心中松快,连日守城从未有一刻这么畅快过!他忍不住大笑起来。那笑声传进修士的耳朵里,顿时引来一阵咒骂。
那些人虽然被埋在地里,嘴里却仍然在叫嚣着:“你们这些妖魔鬼怪定会被碎尸万段!”
排在“妖魔鬼怪”这四字之外的白珞,挑眉看了看那一地的萝卜,心中怒意又起。她赶紧运气,用金灵流克制心中的冲动。
白珞一回头,贺兰重华这才发现白珞的异样。白珞右眼中布满了黑纹,整个右侧身躯都似裹在黑雾里。
贺兰重华心中“咯噔”一跳:“神君你…”
白珞将风帽带上,将自己半个身躯遮盖在披风里:“走吧,先进城去。”
贺兰重华死里逃生的欣喜顿时被冲淡。他神色复又变得严肃起来。郁垒与白珞走进城楼之后,贺兰重华赶紧将城楼关上,又命人好好看守,这才放下心来跟着郁垒进了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