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力铭的一生是刚直不阿的一生,他专注魔道与炸鸡,除此之外便无欲无求,既不参与同行的各类联谊会,也对时尚新闻漠不关心,所以他也根本理解不了什么叫“竖旗”。
当然,就算对他详细解释此事,郑力铭也只会嗤之以鼻,这几个月来他对白骁的悉心指导,以及白骁那惊人的回馈之下所建立的必胜信心,又岂是区区玄学能够动摇的?
越是与白骁接触久了,郑力铭就越是对这位部落少年爱不释手,以魔道士而论,白骁的天赋不算绝佳,远没有他的老乡清月那般通透,但真到了清月那般地步,郑力铭反而会无从下手。
因为那是个能让绝大多数魔道导师都怀疑自身价值的怪物,任何理论都是一点就通,甚至不点都能自学成才,把她在图书馆里关上一夜,她自己就能拿出一篇震惊学界的论文出来,这种情况下要你导师何用?除了学究天人的朱俊燊,红山学院其实再没有人有资格做清月的导师。反而是白骁这种必须要人帮他在迷茫中确立方向才能狂突猛进的类型,更合郑力铭的口味。
实际上这也是大多数为师者的最爱——学生当然要聪明一些,但也别聪明到根本不给老师以存在感,最好是那种天然蒙尘,非要努力擦拭才能发光发亮的璞玉。
白骁正是个让郑力铭的成就感如体脂一般爆棚的优秀学生,他的魔道资质存在诸多堪称致命的缺陷,然而一旦将这些缺陷克服掉,他所爆发出的潜力却比任何人都要强大。
这种难于上手,上限极高的学生类型,是郑力铭身为硬核导师的不二选择。
而与郑力铭师生组相对应的,众人瞩目的另一个焦点,却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同样是学院图书馆顶层,与大宗师的私人书房仅有一墙之隔的小书库内,清月正坐在一摞书堆上,面色凝重地翻阅着怀抱的一本厚重史料,每翻几页都会随手在旁边的稿纸上做些笔记——如果只看这一幕,也只是寻常的优等生自习罢了,在红山学院,这种喜欢将自己陷入书堆后苦读不辍的例子不胜枚举。
然而若是将视角转移到少女的笔记上,却分明能看到,那摊开在书堆上的稿纸,遍布着猩红色的扭曲图案,少女手中的墨笔沾染着血样的墨汁,每一次轻巧地落笔,都仿佛在勾勒不可名状之物,使得书房内不详的气息变得更加沉重。
小小的书库内时而炽热如火,高温扭曲了光线,时而又森寒如狱,在书架和书堆上染上寒霜,时而更有源自无限悠远处的呢喃…
原诗推门进来的时候,当即就被这炼狱似的场景惊得瞪大眼睛:“你也在咒我死!?”
清月被打断了思绪,无奈地停下笔,而下一刻房间内的种种异象就被一扫而空了。
原诗轻巧地越过了杂乱的书堆,跳到清月身旁,不客气地审视起了她怀抱着的厚重书本,以及书边的稿纸,只一眼就不由眉头紧锁。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清月说道:“在常人看来,应该是作死吧。”笑了笑又补充道,“不过在原老师面前恐怕有班门弄斧之嫌了。”
“啧,这么会挤兑人,应该是二号了吧?”
清月不由笑道:“你是明知道我是一号才这么说的吧?唔,我是想研究一下上古人魔大战在正史以外的内容,可惜这方面的典籍,学院里收藏并不多,唯一一本好用的异色战史还被老师抢走了,我只能看一些边缘图解了。但是这个图解的作者明显对上古时的魔道异论一知半解,虽然手中有不少考古史料却不懂分析,我只好自己推演啦。”
“真不愧是师生,思维回路根本都是一模一样的。”原诗啧了一声,“那你现在有什么结论了吗?”
清月说道:“结论不敢说,但不成熟的想法倒是有一些…首先我认为许柏廉是绝对可疑的。自从我来到南方大陆,他是第一个让我感觉异常不舒服的人。”
原诗下意识就反问:“郑力铭呢?”
清月算了一下,说道:“许柏廉给我的感觉,大约有七个郑力铭叠加吧。”
“七个?那你不是掉粪坑里了?”原诗笑了一下便收敛了表情,“然后呢,还有什么想法?”
清月沉吟道:“能不能直接找机会杀了他?”
“哈哈,这点子咱俩倒是想到一起了,不过很遗憾不可行,首先许柏廉已经被周赦认证过清白,所以我们师出无名…”
清月认真提议:“让长公主来做呢?”
“她还在南疆和荒蛮之灵玩耍…而且我们欠不下这么大的人情,某种意义上说,那可是比许柏廉还要不友善的大人物啊。”原诗无奈地说道,“其次,对于一个被异物感染还能死而复生的人来说,你要怎么确保自己能杀了他?”
清月又思考了一番,摇了摇头:“也对,死亡这个概念对他多半是无效的。“
一边说,一边翻看书页,勾勒血印的动作却丝毫不停,片刻间,房间内再次变得水深火热起来。
原诗没好气地打了记响指,将环境的躁动压抑下来,问道:“别玩火玩得太过分了,你应该知道上古的魔道异论有多危险吧?”
“嗯,除了确立正论的先祖之外,其他深入过人几乎都死光了。”清月说道,“所谓上古魔道异论,就是无数条通往死亡的岔路…这是学院魔道异论开篇就写过的警示。”
“没错,也是少有的让我也能感到赞同的教材警示——其他大部分警示不过是给庸人上的保险,但魔道异论不同,尤其是上古异论,你从翻开资料的第一页开始,就该知道自己是在玩火,甚至是在自杀!”
清月点点头:“我知道。”
原诗则又叹了口气:“虽然我不太想卖弄这方面的资历…不过你也该知道,现在学院里的魔道异论教材,有三分之一都是我主笔编纂的,在魔道异论领域,就算是朱老头也未必比我高明到哪里去。而作为一个魔道异论的资深爱好者,我必须提醒你,你玩得太过火了。”
说着,原诗迈动轻盈的步伐来到清月另一边,伸手捻起一张画满血印的稿纸。
“这是先贤纪云的驱魔印?啧,不愧是魔道公主,随手勾勒的线条,就比两千年前的贤者要高明百倍,我要是纪云,绝对会不惜九死一生也要去雪山断绝你的先祖血脉,省得自己死后两千年还要丢人现眼…不过,你既然能将纪云苦心孤诣才发明的残缺驱魔印完善到这个地步,就该知道这条路后面是死路。”
清月停下手中画笔,说道:“我知道,在我看到原始印记的时候,就意识到此路不通了,当时的贤者纪云试图从虚空中挖掘出一种元素,成为魔族的天敌,他想得太简单了,魔族的文明较之人类只会更加庞大而繁荣,魔族的生态也远比人类要复杂千万倍,又怎么可能被某种元素就克制到?他的驱魔印再怎么发展也抵达不了他的理想境界…但是,如果将目标从全体魔族,局限为某一种魔族呢?”
原诗愣了一下,脑海中迅速回闪过了无数的文字和画面,那都是她曾经阅读过的史料,正史、野史乃至闲文逸话,而其中的确有几段故事中曾经提起过纪云在最初构想驱魔印的时候,也曾经有过寥寥几次成功的案例,虽然驱逐的只是魔族中最为弱小的无形之魔,但有了成功的开始,才让纪云在这条路上狂奔到死,所以说…
“你能确定那东西的具体种类?”
清月摇摇头:“当然不能,若是那么容易就能看穿它的身份,那位天下第一人也就不会做出清白的判断了。”
“那你现在的努力,意义何在呢?”
清月没有直接解释,而是将话题转开道,“先贤纪云投注毕生心血的驱魔印,如今已沦为上古异论,甚至成为了一些后人的笑柄。但无可否认,驱魔印对某个类别的魔族有着奇效,他在初试身手的时候,瞬间就将无形魔蒸发掉了。而同样,人魔大战时期,还有千千万万个纪云,因为各自不同的际遇,沿着不同的方向开展舍生忘死的研究。其中绝大部分异论的起点,都是机缘巧合下某种技术对某种魔族产生了奇效,所以才让曾经惊才绝艳的先祖们为之癫狂。虽然这些异论的绝大部分都走不到最后,无论先贤们为之付出了多少,它们都只能停留在异论阶段,成为今人教材中微不足道的一段话,甚至是反面教材…但是,为什么一定要走到最后呢?走不到最后的理论就没有价值吗?我却不以为然。”
原诗闻言沉默良久,露出一个心悸的笑容:“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吧?”
“这些话,也只有跟师姐你才能说了,换了是老师他恐怕也不能很好的理解吧。”清月说道:“如果将魔道士比作…抱歉我一时没想到更恰当的比喻,总之,魔道修行,就如同一个人要赚钱养家糊口,其中先祖留给我们的正论,就如同是一份大企业的聘任合同。只要沿着既定的道路行进下去,至少可以衣食无忧,至于最终的成就如何,当然也要看天时地利人和,但最差也能有稳定的收入。而魔道异论,就像是购买彩票,大部分情况下都是血本无归,而中奖的概率嘛…迄今为止,最幸运的人也只是用末奖略微补贴家用,两千年来,还从来没有人中过头奖。”
原诗想了想:“这比喻还不赖,正因为没人中过头奖,所以它们才是异论,永远无法取代正论。”
“事实上,依我看来,魔道异论根本就不存在头奖,所有的奖项,最高也就是末奖的水准罢了。任何将暴富的希望寄托在奖票上的人,都是毋庸置疑的蠢货。”
原诗笑道:“你这句话可是要引起异论学者的抗议的。”
“如果他们有胆量站到我面前正常说话,欢迎他们来抗议就是了…但是,我读的异论越多,越感到这些东西相较于我们的正论而言,只能算是微不足道的雕虫小技。师姐你当时研习魔道异论,也不是为了发家致富的吧?”
“啊啊,小赌怡情罢了,当时正处于精力过于旺盛的时期,魔器的成长跟不上我的头脑运转,只好稍微挥霍一下…不过,你选择研习异论的理由,跟我不太一样吧。”
清月说道:“我刚刚说,任何试图用奖票来发家致富的都是蠢货…但是假设,有一种方法,可以免费领取无限量的奖票呢?哪怕最高奖项也只是末奖,但只要能无偿领取无限多的奖票,是不是就可以发家致富了呢?”
原诗听到这里,已经微微感到了战栗:“你是想说,自己领悟那些魔道异论,不需要任何代价吗?”
“严格来说当然不可能,翻书总归是要时间的…这就仿佛是就算无限量领取的奖票,也要一张一张拿到手里,一张张刮开再去兑奖。但是只要这个流程的效率足够高,发家致富就不再是笑话。”
说完,清月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书本,然后站起身来,长长伸了个懒腰:“好累啊,总算是看完了。”
原诗下意识眯了下眼睛。
看完了?视野中的书堆,至少数以千计,而这位魔道公主,是晚宴结束之后才可能有时间来这里看书的,换言之…
“你这丫头,简直是在呲牙咧嘴地向前辈示威啊。”
清月笑了笑:“只有对师姐你才会这样啦,因为同样的事你也做过吧。”
“呵,少来吹捧我了,同样的时间,我最多看到你的五分之一,甚至十分之一,更不可能画出同等完成度的血印,以魔道天赋而论,你是唯一一个让我也不得不服的天才…所以,请你这个天才告诉我,你花了这么长时间,抽光了所有的奖票,已经发家致富了吗?”
说到后来,原诗已经站到清月面前,两人几乎脸颊紧贴在一起。
清月摇了摇头:“没有,哪怕翻遍所有的藏书,穷尽一切的推演能力,我也找不到‘发家致富’的方法。虽然红山学院在异论上的收藏并非天下第一…但想来就算是在圣元,结果也不会有什么区别。”
原诗说道:“只会更糟,别看圣元历史更悠久,但那边的魔道文化氛围要古板守旧得多,魔道异论四个字是不折不扣的邪魔外道,那边无论哪一所正规的魔道学院都不会教导异论。”
“那就难怪堂堂圣元宗师,会被天外异物直接感染寄生了,他们连最基本的预防都没学过啊。”
原诗叹了口气:“你能想到这一层固然是好事,但我接下来就有个问题了:你把时间都浪费在许柏廉身上,后天的年终测试,你是打算用美人计让白骁束手就擒吗?”
“哈哈,真用美人计的话,他只会变得更加战意昂扬。”
“所以你到底还想不想赢了!?”
“当然想,和小白的每一次竞争,我都会倾尽全力去求胜的,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他更好的对手了。但是这一次,我的确没有能赢他的信心,就算这两天全部拿来作针对性的集训也无济于事…至少在此时此刻,我和他之间的实力差距,无论是用深层风景还是多重身份都无从弥补。至于其他人,恕我直言,在这个等级的竞争中,他们根本发挥不了任何作用。这就是一场我和小白的单独较量,其他所有人都最多只能饰演配角乃至背景板。但是,虽然赢不了,至少我有把握不会输。”
这种矛盾的发言,让原诗愣了一会儿。
之后,女子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说得也是啊,这的确是一场不会输的战斗。但是小心一点,虽然不会输,但却可能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