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和尚,你怎么到这里来的?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看着莫名出现在这里的十方,明月虽然口中在问,但是从表情上来看她似乎并不是很惊讶。
若是按照明月之前所说的,这位黑木先生是这座黑木林的真正主人,虽然受伤极重,但是一些本能还在,若没有他的同意谁也不能走到这里来。当初他们在这树林中转了三天也没转出去也正是这个原因。但是现在十方不止出现在了这里,还好像早就料到了他们会回来。
明月没有表现出很惊讶,可能是秉承了她这段时日来一直很淡漠,什么都激不起兴趣的心态,可能也是她真的并不惊讶。
“我是专门来这里等你们的,明月姑娘。”十方淡淡回答。“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所以在这里等着,等着来见你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你是要准备去哪里了吗?”明月问。
“慧光师叔身归极乐,如今只有精修大行普贤如意妙法的我才是驱动净世舍利塔的最佳人选。但经过上次之后,舍利塔之能略有损耗,我之修为也远不如慧光师叔,须得入塔时时静修佛法,尽力感悟佛祖舍利中的佛祖真意,直至舍利塔重启之时。”
“哦,那重启之后呢?”
“再重启舍利塔,想必也就是我佛门积累千年所久候的人道气运转折之时。十方净世舍利塔必将最后一缕佛光也尽数散发。从此再不存于此世。而我大概也会如慧光师叔一般魂归极乐净土。所以我才赶来见明月姑娘你最后一面。”
十方的声音平淡,神色自然,再没有以前自称‘贫僧’时候那种出家人特有的矜持端庄之感。自称也变作了‘我’。
“你知道我要到这里来?”明月问。
“知道。我知道明月姑娘你必定会回到这里来一趟。”十方转过头去,看向那半株焦黑的巨大树桩。“这里是结束之地,也是新生之所,明月姑娘你必定会回来这里看一看的。”
明月也转身过去看着那巨大树桩,默然不语。半晌之后她才转过来看着十方说:“好吧,现在你已经看到我了。”
“是。那我便去了。”十方点点头,最后深深地看了明月一眼。反身走到了小夏面前,合十一礼。却又恢复了那般出家人的神态。“清风道长,贫僧这就去了,明月姑娘以后便拜托你了。”
“嗯。”小夏点点头。
十方顿了顿,问:“清风道长可有什么话要问么?”
“什么话?”
“譬如想知道些不知道的事。想明白些不明白的事。”
小夏摇摇头:“我没有什么想知道的。至于那些不明白的.....以后我自然会慢慢明白。”
“阿弥陀佛,那贫僧便去了。”十方点点头,转身向远处走去。
明月一直凝视着那半截残留的枯木树桩,没有理会十方,但等到十方迈步走出十余丈之后,她忽然开口轻声说了句:“和尚,谢谢你。”
十方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半晌之后他重新迈开了步子,不过片刻就消失在了小夏的视野中。
她注视着那硕大的半截树桩。似乎沉浸在了记忆中,脸上泛出前所未有的温馨柔和之色,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开口说:“我记得的。在黑木先生这里的生活是我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那时候我和我爹娘,还有其他兄弟姐妹们整日无忧无虑,就算有外来的猛兽,人,只要有黑木先生在,他都会保护我们。我们什么都不用去想。只是很单纯地活着。原来那便是最纯粹的幸福......如果可以,我真的希望永远活在那时候.....如果可以....我希望那都是真的....”
“夏道士。”明月转过身来看着小夏。一阵风吹过树林。万木枝叶萧萧齐鸣,好似天地都兴起一阵生命的悸动,她的一身白衣白裙满头黑发随风飘起,如天上仙子凌空欲去。她眼中好像全是一片慈和温馨的安详,又好像是已经安宁静寂的绝望。“答应我,如果我死了,就把我埋在这里。”
小夏默默地看着风中的她,半晌之后点点头,像是在其他时候答应她其他什么问题和要求一样,微笑着道:“好。但是有我在,你会好好地活很久很久的。”
“夏道士,果然还是你最好了。”明月笑了。走过来抱住了他,将头靠在了他的胸膛上,凑近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喃喃说:“夏道士,幸好还有你。你是真的。你什么都说好,连我是谁也从来都不问。”
“你不就是明月么?”小夏轻轻拍拍明月的头。“怎么问这种傻问题。”
“对,我就是明月。”明月笑了,她的笑容和天地四周都一起焕发出新的生机。“这可是你给我起的名字呢。”
“夏道士。”明月抬起头来看着小夏,那双眼睛清澈透明如婴儿,又好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明亮深邃。“我时常在想,那个时候能在这里遇见你,能让你陪我一起回到这里,实在是太好了。”
小夏也笑了:“我也经常在想,能在那个时候遇见明月姑娘,能有明月姑娘这样一路陪着我,实在是太好了。”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师傅让我一个人去四处游荡的时候便说过了,朝哪里走,走多少路,怎么样去走都不是问题,最重要的便是能遇见些自己觉得必须要做的事,能遇见能让自己安心的事。和明月姑娘你这一路走来,我觉得很安心也很开心。”
“谢谢你。夏道士。能遇见你真是太好了。”
明月再紧紧搂抱了一下小夏,这才转身重新走到了巨大树桩之前,伸手轻抚于其上。说:“再见了,黑木先生。”
随着明月的这一句话,小夏听到一个难以形容,无声却又宏大无边的轰鸣声忽然响起,正是从那焦黑的黑木树桩上传来的。而随着这一声,他透过万有真符的灵觉似乎感觉到这整个森林都好像活过来了一样,那分散于四处的树枝草木仿佛忽然被连接成了一体。化作了一个庞大无匹的生命。
但这样的感觉只维持了短短的一个呼吸就消失了,刚才那轰鸣好像只是这个无形巨人生命中最后的一声喘息。那玄妙之极的庞大生机一闪即逝,随后所有残余的生机和感觉都集中凝聚在了那黑木树桩之上。
明月的手缓缓抬起,一团跃动的绿色光芒随之而从树桩中升起,被她的双手所虚托住。而随着这团光芒的升起离去,小夏可以感觉到,那原本深藏于这黑木残骸深处的那个深邃玄奥的感觉就变了。虽然依然存在,却呆滞僵硬虚弱了很多。
绿色光芒在明月的手中不断变幻着,最终凝聚成一块古怪的木质令牌,巴掌大小,全体自然而成没有丝毫斧凿雕刻的痕迹,好像天然便生成了这般模样。当然这只是用肉眼看到的外表,在借助万有真符的感知中。小夏可以很清楚地感觉到这其中蕴含的无比深沉厚重玄妙的生机,好似真的将这整座森林的生机和精气凝聚浓缩,再提炼积累百年而成一样。
“这是木元换天令。截取建木神树的一缕精魄元气所化,只要寄托在拥有足够年份的树木精灵上,就能将之演化成建木神树的分身...即便在五行宗当年最盛之时,也是制作不易的稀罕东西,如今说不定天下间就只剩这一枚残破的了......”
看着手中的木牌,明月轻声地对小夏解说着。她的神色比之前的自然轻松了许多。似乎是终于不再刻意去拒绝和掩盖,接受了一些原本不愿意接受的。也放下了一些原本放不下的。
“夏道士,用万有真符将它同化掉吧......我觉得这也是让黑木先生完全保存下来的最好方法...与其让他在这里慢慢地消散掉精气,或者是等哪一天会有神木林的人来收走他,还不如就这样让他永远活在你心中,活在我心中...”
明月将那令牌递给了小夏。小夏稍稍犹豫之后,还是接在了手中,几乎不用刻意去感觉,就能体会到从中散发出的强烈无比的先天木灵之气。在江湖坊间的传说中,这已是一件‘法宝’,不过以真正修道之人的眼光来看,这本质上依然是一道‘符’,一道凝聚了天地法则,自成循环,可演化无数奥妙与天地相契的‘符’。只是这道木元换天令的强大玄奥远胜于他之前所接触过的任何符箓,稍稍以神念窥探,便能看到其中的法理景象庞大深邃,即便是之前接触过的灵宝观心咒和乾天锁妖符相加在一起,也是远远不如。
若是强要以神机堂所划分的品级来定,这道木元换天令至少也是上七八品,珍贵罕见之处已根本不足以用金银来衡量价值。
只是相较于万有真符来说,依然还是有本质上的区别。在小夏识海中那好似简单到极致,却又完全无法形容无法捉摸无法确定的存在,那是真正的大道显化,是接近天地宇宙本质的一点,所以才能包容万有,演化万法。
当小夏睁开眼睛,从木元换天令那片浩瀚如海,深厚如大地般的法则世界中苏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这一次将这片木元换天令中的天地法则全数‘融入’和‘同化’到了万有真符之中,居然足足花了大半天的时间。
“怎么样了?夏道士。”一旁的明月开口问。她就那样一直静静地守在身边。
“...很好。”看着手掌中那一块木牌化作灰烬随风而逝,小夏极为感慨地长吁出一口气。这木元换天令不愧是出自上古五行宗的宝物,那一片蕴含了无限生机法则的先天木行灵气远比他接触过的任何符箓都深奥玄妙。得到了这片法则的同化之后。万有真符也前所未有地清晰高大了许多,甚至小夏觉得自己已经可以连续使用两道乾天锁妖符也有余力。
不止如此,这片蕴含生机的法则更是有种生生不息。直达本源的深邃之感,虽依然远不及万有真符那个地步,但小夏有种感觉,只要他假以时日慢慢参透其中的奥妙,说不定便能从其中推演出不少神木林的木行道法来。和天火派,神水宫,厚土门的道法只要是出钱或者是以符箓原料去交换便可去学习不一样。木行道法可是五行道法中最为少见,最为难学也最为神秘的一门。江湖上极少见有人能施展出来。
也由此可见,这一道木元换天令到底珍贵难得到了何等的地步,将这样一件宝贵至极的宝物如此一次性地用掉,小夏也觉得有些不安。
好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明月淡淡一笑:“没关系的,夏道士。黑木先生如果知道,他也一定会觉得这是个最好的归宿。何况我们正是危难之时,更需要他的帮助呢。”
“危难之时?”小夏有些不明所以。
“那两个人。”明月冷冷说。虽然她没有明说是哪两个人,但小夏依然一听就知道。“那两个人很危险。”
“他们不是都被我们打跑了么?”小夏对明月的话有些不以为然。雍州红叶军参赞,或者说顺天神教巡道使这固然是最为危险的对手,但这里并不是雍冀二州,州牧大人已经表明了不会任他们再胡来的态度。就算他们真敢动手,小夏不觉得那两个人还能有什么威胁。当时天河鬼对那个熊国光的一拳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那绝不是短时间内就能愈合的伤势。
“你太不了解他们那种人了。”明月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他们就是一群疯子。一群聪明绝顶,肆无忌惮,行事周密谨慎的疯子。他们真正的威胁也不是正面和人动手什么的,因为他们是顺天神教,修炼顺天神策的人,而顺天神策最可怕的便在于那并不只是一门功法....那是天下人道的大势所趋...”
“所以那些疯子最可怕的地方便在于。他们并不觉得自己疯了。他们还会带着其他人一起变成疯子。”明月的眼光望向远方,声音也变得渺茫。“你看见过那个叫蛇道人的疯子吧。他原本不是那样,不是疯子的。”
小夏的目光闪动了一下,却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还有,我怕...他们来的不止他们两个人......”
虎山门后院中,那别出心裁的精致凉亭之下,天河鬼抿着一口千酿琼浆,颇有兴致地看着对面坐着的熊国光。
以江湖传闻来说,这些魔教中人都是些疯子,天河鬼之前也都是那样认为,不过经过这一段的交谈来看,天河鬼倒从这人身上实在看不出什么疯劲来,反而被勾起了不少好奇心。面前这人头脑清楚,言语明白,见识不凡,甚至还可说的上是彬彬有礼,他真的看不出他们哪里在有什么疯癫可言。
“我们一不是瞎子,二不是傻子,当然看得出那位胡门主到底是什么人了。”熊国光颇为费力地用受伤的手端起酒杯,对着天河鬼遥遥一敬。
“那你们还用他?”
“为什么不用?便正是要这种见风使舵,投机取巧的人才最好用。”
“你们便不怕他找个机会将你们给卖了?”
“卖给谁?只要你是给他最大最多好处的人,他就永远不会背叛你。这种人永远不会背叛自己的利益,为了利益永远用出十二分的力气来办事,所以这种人才好用。不只是我们在用,任何人都是,你以为南宫家的人不知道这位胡门主的德性?他们同样也不是瞎子和傻子,只是那些正道盟的少侠们小看了胡长海的胆量,想不到他会偷偷地倒向我们而已。不过这也只是他们的判断有问题,并不是这种用人的方式有问题。”
天河鬼默默地点了点头,不得不承认,这些话说得相当的有道理。
“好吧。回到刚才我问的问题上来。天河兄,你便看着这种只能投机取巧,见风使舵的小人左右逢源,过得比你好一百倍的日子,你心中就没有一点怨气么?”熊国光放下酒杯,颇为玩味地看着天河鬼。“我猜,你多少应该是有点的吧?”
默然半晌,天河鬼也点点头,他的脸色也略微阴沉了些下来:“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