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琪昂首看太皇太后,她宛若佛龛上的佛像一般,慈祥温和中,透着不可侵犯的神圣威严,他们都用广阔的胸怀包容一切,同时分寸不让地守着不可逾越触碰的底线。
“今日我在,你可以把我推在人前,可我还能活多久?”太皇太后温和地笑着,说出来的话,却字字直击岚琪的肺腑,“而今佟贵妃高于你,你无力反抗,但兴许十几二十年后,会有年纪比你小,地位没你高的新人做同样的事。玄烨若能像现在这般爱惜你一辈子,就是你的福气,可这是奢望,对于后宫的女人而言,这是世上最大的奢望。”
岚琪的目光缓缓坠落,太皇太后却肃然说:“看着我。”她慌忙又将目光落在老人家的脸上,太皇太后慢声道,“这一胎若是公主,养在我这里也没什么要紧,可若是个小阿哥,养在慈宁宫,比起惠嫔荣嫔的阿哥们,可就精贵多了,对往后他的人生也一定会有影响。你是亲额娘,你若愿意他经历这样不同于兄弟姐妹的人生,我这个太祖母自然乐意照顾他。但这些事,你想过吗?”
肤色莹润的脸庞上露出茫然的神情,岚琪无语应对,玄烨只提过一两句,而她也没往心里去,只以为孩子太皇太后来抚养是盛宠,自己会遭人侧目,并未想对孩子的将来,也会有所影响。
“而你呢,估摸着玄烨十几二十年是放不下你的,兴许更是一辈子,你是有福气的孩子。”太皇太后慢慢坐到了一旁座椅上,看着盘膝在蒲团上的岚琪说,“你这个额娘本就与众不同,你所生养的孩子必然也万千宠爱在一身,先帝董鄂氏产子后,先帝他说了什么你可知晓?”
岚琪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她记得家里人闲话时说过,先帝盛宠董鄂妃,说她所生的小阿哥,是皇室第一子,册封太子不果,硬是襁褓之龄封了亲王,只可惜那个孩子没福气。
“玄烨不会像先帝那般荒唐,可他也会有私心,当年的事错虽不在董鄂氏,但她不阻拦不劝说,任凭皇帝对他做尽招惹朝野耻笑的荒唐事,她就活该福薄命短。”太皇太后说起这些,不禁眼眉泛红,也许在她心里始终觉得,董鄂氏的存在就已经是错。
但老人家很快就转圜心情,继续教导岚琪:“玄烨这两年才学会如何真正爱惜你心疼你,最初的委屈你要牢牢记在心里,那一鞭子一鞭子的疼痛更要刻骨铭心。不要得意忘形,不要让玄烨为了你做破坏祖宗规矩,破坏朝臣关系的事,不要让自己背负红颜祸水的恶名,那些道貌岸然的文臣武将们,最会做的事,就是把他们的无能,推罪在女人的身上。历朝历代,从来都是如此。”
腹中的孩儿突然动了动,仿佛肯定太祖母的话似的,岚琪不安地看着肚子,但孩子很快又平静了,只听太皇太后又说,“平常百姓家,妇人若说一句我是为了孩子才如何如何,那也罢了,小门小户还能闹出天?可你身在皇宫,是帝王的女人,你的孩子是皇子龙孙,他们的前程本来就不是你能左右。既然是为了孩子,该做的事就绝不在孩子身上,只有你的丈夫健在安乐,朝廷稳固江山繁盛,才有他们的将来,当你真正一心一意都系挂在玄烨的身上,才是在为你的孩子谋划将来。”
岚琪茫然的神情渐渐散去,那日她坐在湖畔喂鱼时说的一番话,玄烨哄了她没有深究,原来答案都在这里,她不明白自己究竟是私欲还是为了玄烨,原来并非是两件事,她时时刻刻想着玄烨,本来就是一种私欲。
“玄烨既然答应了你,这个孩子不论公主还是阿哥,就先养在慈宁宫。”太皇太后要走了,却似乎不打算让岚琪离开,一边说着,“可我年纪大了难免病痛,万一皇室亲贵们找这孩子的麻烦,只怕也住不长,岚琪,你自己再好好想一想。”
太皇太后慢步离去,开启的佛堂大门从岚琪身后投来夕阳绚烂,但随着关门的轰隆声,佛堂又陷入幽静,檀香淡淡,与暗下的光芒一起,沉静岚琪的心。
她抬眸仰望至高无上的佛祖,双手抚在隆起的肚子上,她的人生也许就要从这第一个降生的孩子开始有了最大的变化,她再不能是那个娇娇俏俏的小常在小贵人,她就要做额娘了,从今往后,守护丈夫守护孩子,还要守护自己。
苏麻喇嬷嬷不见德贵人出来,又见主子神情凝重,一时不敢多嘴相问,送回寝殿侍奉茶水,当小宫女来捶腿有小半个时辰后,才听见佛堂那里有动静,嬷嬷忍不住迎出来。
岚琪面上安逸祥和,似乎想通了纠结已久的事似的,暖暖地冲她笑着,亲热地挽了手,一起往太皇太后面前来,嬷嬷说笑:“瞧见主子出来的架势,奴婢还以为您把贵人留在佛堂罚跪。”
岚琪笑:“太祖母可舍不得我肚子里小孙孙。”说着走到太皇太后面前,缓缓屈膝福下身子,昂首含笑对老人家说:“太皇太后,臣妾腹中的孩儿,还请您辛劳一回,替臣妾照顾他。”
“你静思了半天,还是坚持要把孩子留在慈宁宫?”太皇太后不喜不怒,认真地看着岚琪,“我还以为你会放弃。”
岚琪恬然笑:“本也不是臣妾的意思,是皇上先说的,既然皇上这样说了,臣妾就好好接受,您说的那些话……”她捂住了自己的心口,眼中倏然晶莹含泪,“岚琪会一生一世记在心里,也会告诉孩子,太祖母对他们额娘的好。”
“傻丫头。”太皇太后欣然笑,伸手将她拢在膝头,轻轻拍哄说,“你才多大年纪,好好享受现在的年轻日子,我那些大道理,不过是怕自己来不及告诉你,才一股脑倒出来罢了。我对你好,还不是指望你能一辈子,好好对我的玄烨?”
嬷嬷在一旁长长舒口气,今天的事从佟贵妃闯来慈宁宫起她就悬着一颗心,如今见祖孙俩好好说话彼此理解,实在安心,立在一旁笑问:“真该叫皇上来瞧瞧,瞧瞧自己是不是都沦为孙女婿了。”
说这话,便也照着做,嬷嬷派人去请皇帝夜里来用膳,之后摆膳时玄烨还真是来了,据说是散了大臣们直接过来,怪不得连衣裳都没换,小贵人挺着肚子伺候皇帝换衣服,伸手扣扣子时踮起脚尖,被皇帝嗔怪胡来,但凑近看就瞧见她眼眶泛红必然是哭过,未及到祖母面前时就轻声问:“怎么哭了?”
“想皇上想的。”岚琪笑语敷衍,完全不提今日的事,而玄烨已知贵妃那里发脾气,见祖母和岚琪都不说,只管和和乐乐吃了饭,但饭后岚琪却被打发先回钟粹宫休息,难得的太皇太后在他们俩都来时,把皇帝留下了。
“皇祖母留下孙儿,是有话说?”玄烨不与祖母打哑谜,祖孙俩此刻正对坐一盘棋,太皇太后手里捻着棋子不落下,听见他这样说,索性撂了手里的棋子不继续,看着玄烨说,“佟贵妃和温妃,你预备让她们这么闹下去。”
玄烨垂首整理棋盘上的残局,随着棋子黑白分明,他的神情也渐渐凝肃,沉声说:“闹的,终归还是钮祜禄氏,这是要闹得温妃也英年早逝,真正尽了气数他们才甘心。”
“如此你就要牺牲自己的表妹?”太皇太后看透了一切,她厌恶不喜佟贵妃的同时,也深深明白这个孩子身上究竟多可怜,她不只是佟国维的棋子,一直以来还是玄烨的棋子,玄烨,终究比他父亲祖父狠得多。
“孙儿会好好对她。”玄烨收拾好了棋盘,拿边上的手巾擦手,淡定地看着祖母,“朕没有牺牲她,只是让她做她想要做的事,这也是她的福气。”
“在皇宫里一味做想要做的事,到头来会有什么结果?”太皇太后语重心长,“她们一个个有什么结果,皇祖母并不在乎,皇祖母不愿你将来在我这个年纪时,回首往昔,摸到心里冰凉的地方,为自己的狠心也为自己的无情,不要做得太绝。”
玄烨点头,“孙儿谨记。”
“岚琪的孩子,生养下来就抱来慈宁宫,今天我和她也说明白了,她想了半个时辰,还是不放弃。”太皇太后眉间有隐忧,“玄烨,你会不会有一天,也这样对待岚琪?”
玄烨不及思量便道:“孙儿不会,朕从没把岚琪当后宫的女人。”
这一晚,皇帝去了承乾宫,据说是为了白天没有空接见,而特地在夜里去安抚,古琴声响了整整一个时辰,玉葵关窗上销时还嘀咕,“贵妃娘娘的手指不疼吗?弹那么久,指甲盖都要烂了。”
正好端嫔过来听见,嗔责了几句,玉葵吐吐舌头笑着跑开了,端嫔在岚琪榻边坐下说:“瞧见你气色好我就安心了,皇上让我来,本也有照顾你的意思,可不敢让你有闪失。”
“臣妾很好,娘娘不必太费心。”岚琪懒洋洋地说,“就是开始躺着有些喘不过气,要靠着些才好。”
“再咬咬牙,生下来就好了。”端嫔温和地说,眼眸微动,还是问起,“贵妃今日找你,说了些什么?”
“只是闲话了几句,您要听吗?”岚琪反问端嫔,她并非防备什么人,而是这样的事,本没打算跟任何人说,心里还盼着端嫔不要误解了自己。
端嫔见她如此,不再追问,随便说笑几句,就让她早些休息,往正殿去的路上,却见宫门口有人进来,只是她立在光亮处看不清面容,那人则往德贵人那里去,便示意身边的宫女去打听,半晌回来说,来的是咸福宫的冬云。
冬云没有逗留很久,只是替温妃来传一句话,请岚琪明后几日身子舒坦时,去咸福宫坐坐,眼下温妃害喜得厉害门都出不了,只能辛苦大腹便便的德贵人亲自过去一趟,岚琪没有答应,只说了句:“知道了。”
翌日清晨环春问起这件事,小贵人只是摇头:“我不舒服,不想出门。”环春起先还以为主子真的不舒服,心急要请太医,可见岚琪冲她笑,似嗔她傻,才明白她就是不想去咸福宫。
“温妃娘娘的事儿,我可不想沾手,前头住着佟贵妃我还要防备她随时随地来折腾我,忙不过来了。”岚琪大口吃着清蒸的老豆腐,上头薄薄抹一层辣酱,如此粗糙的菜,是她突发奇想要吃的东西,大清早起来就想吃,吃了好几天也不见腻,布贵人嘀咕说酸儿辣女,她这是要生公主,岚琪也不在乎。
而那天后佟贵妃没再来找岚琪的麻烦,皇帝不晓得那晚去对她说了什么,佟贵妃似乎对这件事不再执念,岚琪每每听见古琴声,就知道皇帝宿在承乾宫,过了重阳节也依旧不淡,众人皆说皇帝对表妹到底还是比常人亲厚许多。
九月到了下旬,天渐渐寒冷,布贵人和端嫔的屋子里榻上炕上都铺了褥子,布贵人孱弱更已经将旧年积攒的炭拿来烧火取暖,只有岚琪这个小孕妇每天燥热不已,弄得布贵人都不愿来她的屋子,时常是岚琪在院子里散步,才走在姐姐的窗下和她说几句话。
这日两人又隔着窗户说话,端嫔出来瞧见,笑她们傻,正要拉岚琪进去坐坐,外头有小太监奔来,说皇帝下旨宴请西洋使臣,今晚就在乾清宫摆宴,请各宫娘娘贵人主子都去赴宴,荣嫔娘娘和惠嫔娘娘已经在张罗,让端嫔夜里带两位公主和贵人同往。
“真是热闹啊,才说重阳节太皇太后和太后不让操办,总觉得缺了点什么,这就又有热闹的事。”端嫔唤环春来搀扶岚琪去梳妆,笑着说,“我从前跟着皇上见过一次西洋使臣,长得和咱们很不一样,大胡子高鼻梁,眼珠子碧蓝碧蓝的,你今天也去瞧瞧,开开眼界也好。”
布贵人本不想去,耐不住端静贪玩,最终也梳妆打扮,只等前头传召,而岚琪身边已没有合身的吉福,端嫔做主让她挑一件华丽的常服穿,亲手给梳了头,打扮得漂漂亮亮,和布贵人都羡慕地说,她都这月份了,脸上还没变模样,她们那会儿这时候已丑得不能见人。
“没法子,我天生好看呐。”岚琪得意地玩笑,被二人嬉闹,不多久听见前头承乾宫的动静,佟贵妃已经去了,很快有人来请端嫔,三人也前往,路上陆续见各宫各殿的妃嫔用来,皇帝没有厚此薄彼,该来的都来了。
太皇太后和太后也少不了赴宴,而今太皇太后的长寿也成了国威的一部分,这个历经三朝的女人早已扬名海外,使臣见了老人家,恭恭敬敬行了清朝最尊贵的礼仪,太皇太后很高兴,送了厚重的礼物。
玄烨有洋人大臣,如南怀仁之辈,岚琪见过一两次,可南怀仁他们长得又和这些人很不一样,他们带来的舞娘妖娆奔放,大庭广众起舞,露胳膊露腿毫不遮掩,一众朝臣亲贵看得眼睛发直,女眷们都觉得很尴尬。
岚琪对这异域风情倍感新奇,而最让她意外和敬佩的,是温妃娘娘小小年纪,竟然能和他们很好地交流说话,谁也不知道她几时学的这洋话,只看她笑盈盈坐在太后身边,使臣夫人坐在下手,两人时不时说笑几句,连太皇太后问起这异域文化,也是她一句句将使臣夫人的话转述给老人家听。
岚琪便听见身后几位福晋在说:“现在八旗教养女儿往宫里送,可都是变着花样得教,怪不得出来的个个儿都是小人精,从前说钮祜禄家的小女儿难成气候,不及皇后一手指头,如今看着,她可比钮祜禄皇后强多了。”
这些话布贵人也听见,她轻轻推岚琪,低声说:“你瞧对面的佟贵妃娘娘,脸黑沉沉的,比那个西洋使臣身后的奴才还要黑了。”
“姐姐也会胡说了。”岚琪嗔笑她,两人只是打趣,不过她还是好奇地去看了眼贵妃,彼时贵妃正掩袖饮酒,许是见温妃抢走了她的锋芒而不悦,岚琪不敢逗留目光,朝后一转,不经意瞧见一张熟悉的脸,再定睛看,竟是觉禅氏也来敷衍,正随宜嫔和郭贵人坐着。
布贵人在边上轻声说:“你是不是瞧见那个觉禅答应了?”岚琪颔首,听姐姐继续说,“搬去翊坤宫后就好好的了,不知道自己开窍了,还是宜嫔娘娘和郭贵人照顾得好,病好了伤也好了,你瞧宜嫔身上的衣裳,都是她亲手做的,多好看。”
岚琪知道,布贵人如今常随端嫔去荣嫔或惠嫔处相聚,知道的事也比从前多,反是自己安于养胎,外头的事知道甚少,此刻见觉禅氏好好在那里,比起听见她寻死觅活的事,心情好许多。
才想收回目光好低头夹菜吃,突然见那边郭贵人身子一晃软软地跌在身后宫女怀里,只是没有晕厥,很快清醒,但脸色极差似生病一般,宜嫔匆匆让人搀扶回去,而这一下所有人都看着,岚琪就听身后几个福晋说:“郭贵人不会是有了吧,她不是新来最得宠的吗?”
岚琪没什么,只是抬头无意中落在贵妃身上,她又愤愤饮下一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