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天,阴云密布的天气没甚么风,闷热异常。今日短短不到半天的时间里,朱高炽已经折腾了很多事,他忙着换衣裳去坤宁宫,活动了一下满脸都是汗,脸色也很红。
昨夜朱高炽也没睡好,而今感觉有点头昏脑涨,体力渐渐有点不支。
换好了衣裳,朱高炽又洗了把脸,就在这时、第二个军士回来了。
先前追出地道的军士是谭清的部下,有两个人。第一个先回来禀,报汉王去了城外的军营;另一个现在才回来。
来人禀报道:“汉王到军营喊叫了一通,夺了马便奔往外城南边的凤台门。他的亲兵也冲出了城,汉王在城下当众大喊大叫,称、称…”
“啥?”朱高炽追问道。
刚进殿的军士支支吾吾道:“小的赶到凤台门的时候,汉王已带着人马走了。小的听别人说的,汉王喊叫的话,大抵是血口喷人,说东宫的人谋逆兵变,害了圣上,还要残害汉王…”
朱高炽虽然早就有些准备、要被污蔑误会,但听到这里,顿时便一阵头晕目眩。他不仅恼怒,还从骨子里感觉到了一阵惧意。
张氏的声音仿佛变得虚无缥缈、忽远忽近,她的声音道:“太子爷,您是一家之主、国家皇储,妾身和许多人都敬仰太子爷、依靠太子爷!您做了许多年世子、好几年太子,一直做得都很好,在这紧要关头定要沉住气!”
朱高炽听到这里,顿时想起了多年以来的隐忍、委屈、坚持!他咬紧牙关,周围的景象也渐渐清晰了,太子妃张氏的单眼皮眼睛出现在他面前,目光中全是鼓舞之色。
“嗯!”朱高炽看着太子妃的眼睛,用力地点了一下头。
张氏道:“太子爷别管那么多,先做最要紧的事,去见母后。”
朱高炽遂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迈步走向门口。张氏也跟了上来,在他身边小声道:“一会儿妾身与太子爷同车,告诉您该怎么说。”
于是一行人跟着太子的辇车,一路出了春和殿,从谨身殿后面的东边小门进去。一大早的时候,袁珙等人就负责守这道门。
大伙儿进去,马上就看见乾清门了。守着乾清门的宦官们已经隐隐嗅到了此时的气氛,个个战战兢兢地站在那里,腰弯得很低,大多一声不吭,只有一个宦官颤声道:“奴婢们拜见太子爷、太子妃。”
跟来的几个大臣止步于乾清门外。里面就是后宫区域,太子正要下车步行,太子妃却轻轻按住了他。于是在乾清门的宦官们带引下,太子的辇车径直进了后宫。
来到了坤宁宫外的台基下,朱高炽和太子妃都下车了,太子妃跪伏在地上,抬头用充满期望的眼神久久看着朱高炽。
在宦官的搀扶下,朱高炽艰难地走上台基,然后跪在坤宁宫门外道:“儿臣求见母后!”
等了一会儿,一个中年宫妇走到门口,屈膝道:“皇后娘娘请太子近前说话。”
朱高炽叩首道:“是。”
他小心翼翼地走进坤宁宫,来到了徐皇后的床前。徐皇后睁开眼看了一眼弯着腰的朱高炽,便伸出手有气无力地挥了一下,“咱们母子俩有话说。”
周围的宦官宫女全部屈膝行礼,纷纷退出了坤宁宫。
很快偌大的殿室内只剩下母子二人,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药味,有好一阵沉默。徐皇后反而先开口道:“宫里似乎出了甚么事儿,我知道你要来。”
朱高炽“扑通”一声跪到床前,哽咽道:“母后,您身子欠安,听了千万要往宽处想!儿臣不孝…”
徐皇后的声音道:“说罢。”
朱高炽道:“昨晚酉时,父皇临时到东宫看瞻基,儿臣也刚回到春和殿…父皇见瞻基在捏泥人儿,一时兴起就叫近侍王狗儿去池边抓泥巴,要陪瞻基玩儿。不料那泥中竟然有一颗铁针!后来儿臣急忙召御医救治,御医说铁针上竟然泡了银环蛇毒…”
“咳咳咳…”徐皇后剧烈地咳嗽起来。
朱高炽急忙掏出手帕,给母后拭擦嘴,满脸已经流淌了眼泪,一个劲道:“儿臣不孝,儿臣不孝…母后?母后!”
徐皇后竟然没有昏过去,她也没有哭声,只是眼泪直往枕头上淌。
朱高炽没继续说下去了,跪在床前低着头只抹泪。
徐皇后喃喃念叨着甚么,但是声音细若游丝,实在听不清。朱高炽赶紧把头凑近了,但还是没听见。
过了一会儿,徐皇后才稍微大声点了:“我还不能死!”片刻后她又问,“你父皇已崩?”
朱高炽点头,咬牙哽咽道:“是!”接着他急忙说道:“您是儿臣的生母,必定知道儿臣是怎样的人。父皇昨晚来东宫是临时起意,父皇平素也很少来,儿臣更从来不知道父皇会捏泥人。父皇当时身边有好些奴婢跟着,究竟是甚么天杀的歹人所为,儿臣还在查…”
“先别说这个。”徐皇后喘着气,颤声道。
朱高炽忙道:“是。”
徐皇后两眼发直地看着绫罗帐顶,殿室内一时间静得可怕。
这时朱高炽又开口道:“儿臣还做了一件蠢事!今早高煦押解安南国俘虏进京,到宫中来时,儿臣想捉住他…不过高煦不知从何得知,奉先殿下面有条密道,当年建文可能就是从那密道逃掉的;高煦也走密道跑了。”
“你…”徐皇后转动了一下头,“你是皇太子,为何要做这等蠢事?”
朱高炽忙道:“母后骂的好!儿臣也是后悔莫及,却来不及了。父皇忽然…儿臣慌了神,一时迷了心窍。
可当时儿臣真的是又悲痛又害怕!高煦屡立大功,确是帮了父皇很多忙,可没被立为太子,儿臣知道他是很委屈的,心里难免不服。父皇又忽然驾崩于东宫,如果儿臣老老实实告诉高煦,高煦能善罢甘休么?
儿臣也是没办法啊!偏偏那晴天霹雳的大悲之事发生在东宫,儿臣万万没想到,这下可如何说得清楚?
儿臣只是害怕万分,其实那太子位也好、将来谁继承皇位也罢,儿臣并不是很在乎。可是儿臣生为父皇母后的嫡长子,要是弟弟掌了大权,假若是高煦…儿臣活不成就算了,反正胖成这样,腿脚也不利索,活着也没啥意思!可是您的孙儿瞻基、瞻垲太可怜了。高煦和他的儿孙恐怕也寝食难安,以后必定要灭其中一族!”
朱高炽拿袖子擦了一把眼泪,“儿臣今早就算捉住了高煦,没想过、也不能对亲兄弟怎么样,就是想先稳住场面。然后把高煦的兵权削了,给他封个扬州、苏州或是杭州这样富庶的好地方,大家兄弟和气地安享太平。”
徐皇后还是没说话,听到这里只是“唉”长叹了一声。
又沉默了好一阵,朱高炽轻声唠叨道:“母后最清楚儿臣的,儿臣没啥大抱负,只想亲朋好友、天下百姓都太平安定,自个也安安稳稳的。
此前建文父子躲到云南,被查出来的时候摔下山…既然建文都死了,儿臣还想过,以后那些建文余党能赦免的,就赦免了。原来大家都是一家人,打了一场大战,仇恨过去就过去了,现在还记着也没甚么用处。
像大舅(徐辉祖)本来也没甚么错,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而已。父皇待他也宽厚,只削了他的爵,在家里好好生生住着。儿臣想恢复大舅的爵位,让他继续到五军都督府做官…”
“你呀…唉!”徐皇后终于开口说了三个字。
朱高炽忙道:“儿臣以前就真心想过的,等父皇过几年气消了,或许父皇也会这么做。”
人死为大,朱高炽这句话是给他父皇说好话了。其实徐辉祖屡次威胁永乐帝,差点让“靖难之役”彻底失败,永乐早就想杀了徐辉祖;但碍于徐皇后的情面,暂时忍了而已,毕竟徐辉祖是徐家的长子,很受大姐弟弟们尊敬爱戴的。
但只要徐皇后一旦不在人世,徐辉祖必死无疑!这些事朱高炽和太子妃张氏早就琢磨透了,或许床上躺着的徐皇后心里也有数。
当然,如果汉王朱高煦坐上了皇位,徐辉祖也是活不成的。因为那个大舅从洪武年间起、就开始在太祖跟前说高煦坏话;后来“靖难之役”爆发前后,也是屡次与高煦过不去;若是高煦能掌权,肯定是新仇旧恨一起算!
朱高炽说罢,“咚咚咚”地在地砖上磕了三个响头,哭道:“儿臣今日前来,除了来与母后说出实情,也是来道别的。儿臣已说不清楚,又自己犯蠢做错了事、对不起二弟,恐怕要身败名裂!怕今后没机会来见母后最后一面了…呜呜呜呜…”
他哭罢跪伏在床前,只顾哭,不再吭声了。
徐皇后有点续不上力,好一阵都没有说话,坤宁宫里只有悲痛的呜咽之声,十分凄惨。
朱高炽趴在那里,似乎在等着母后和命运的裁决。如果他母后不支持他,东宫的处境显然就变得非常艰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