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煦画的那副世界地图的草图,交给兵部尚书齐泰之后,没几天就完工了。齐泰精通书画,他虽用的是工笔雕琢,但地图本身讲究的不是艺术造诣,所以他画得很快。
各个未知地方的取名,朱高煦大多参考了后世的名字。反正后世的地名大多是音译,此时大明朝取的名字,影响不是很大。唯有“亚洲”,他改了个名字叫“圣洲”。
乾清宫东暖阁正面的墙壁上,终于不再不协调了。中间一副大地图,左右两幅稍小的地图,看起来正好合适。
进来议事的大臣们,见到那副“世界地图”,大多人的表情看起来、似乎有点忧心。
御前议事罢,诸臣告退。兵部尚书齐泰、大理寺卿高贤宁二人,却主动留在了后面。
朱高煦见状便问道:“二位爱卿,还有何事?”
齐泰等终于转过身来,回走几步,他拱手道:“圣上,臣有一些话,不想当着诸同僚的面讲。”
朱高煦坐在椅子上,手在扶手上敲了两下,说道:“现在说罢。”
齐泰想了想,躬身道:“圣上将如此大的疆域挂在此地,年号又取‘武德’;因此最近诸臣都有些担忧,生怕圣上会急着开疆辟土…”
“嗯…”朱高煦习惯性地发出一个声音。
齐泰继续道:“大明虽疆域广阔、人口众多,但若连年征战,亦难免国力耗尽。况大明官军攻下太多地方,却不能迁徙人口、王化百姓,亦难以久持。
臣自洪武年间,便任职兵部。太祖皇帝对北方欲以防备、臣服、分化的国策,此略甚有远见。盖因草原荒漠之地,官军难以久守,攻取无益;不久胡虏又会卷土重来。
其它地方,或是瘴气遍地、崇山峻岭,或是荒芜难守。而今朝廷开疆辟土,应以辽东为主;此地虽苦寒,但土地肥沃,迁徙军士流民开辟耕田,百年之后或能富庶如内地矣。”
“嗯…”朱高煦又应了一声。
高贤宁附议他的老师,拜道:“臣斗胆进言,昔者始皇帝南北征战,括地甚广,然秦国终分崩离析;故我中国对外括地,宜缓不宜急。”
朱高煦等他们说完了,这才开口道:“朕就没有想过扩张疆域。”
师生二人都愣了,相互对视了一眼。
朱高煦道:“交趾省,朕也要裁撤了。此前朝廷将安南国、径直纳入大明版图,建省设立官府,直接统辖此地;结果大伙儿也看到了,短短几年时间,反叛的势力、最大的就有三股!
朝廷当然也可以不断派兵平叛,多半也打得赢。然而短期内必然军费庞大,完全不能从交趾之地收回成本。现在蒙古诸部、威胁袭扰我北疆;朕还要给京营发军饷,要做别的事。交趾省只会加重国库负担,暂时看不到实际的好处。
因此朕决定,暂时裁撤交趾省,设安南都护府,驻扎少量军队、派遣总督保持大明在安南地区的势力存在。同时扶植陈氏宗室的政权,封其为安南国国王、兼领安南都护府副总督,以此维持安南国的局面。
安南大江(红河)平原盛产稻米,将来咱们大明朝能不能直接收复此地,再从长计议罢!”
齐泰拜道:“圣上英明,只怕勋贵大将不支持此略。”
朱高煦冷笑道:“攻下安南国,朕是主帅;朝中国公侯爵,多是‘奉天伐罪推诚’,乃朕的嫡系大将。别的人大不了抱怨两句,还能怎样?”
暖阁里沉默了片刻,朱高煦便又开口道:“原先汉王府为了激励将士,给‘伐罪军’发足军饷;而今夏元吉抱怨连天。朕也不想加重百姓税赋,钱从何来?除了缩减不必要的军费开支,或许可以试试海贸?”
高贤宁听到这里,面露恍然之色。
齐泰倒有点尴尬。当初起兵之时,汉王军势微、压力极大,为了获得军心,齐泰是支持发军饷决策的;而齐泰给朱高煦想的“长远办法”,是得到天下之后,便对汉王府的许诺不认账、停止发饷!
可是现在朱高煦又不好不认账。愁钱的问题,齐泰好像也觉得有点责任。
忽然一个声音激动地说道:“皇爷英明,雄才大略,见识远迈诸王!”
朱高煦转头一看,原来是太监侯显。他差点把这个侍立在侧的太监给忘了。
太监们似乎对出海很有兴趣,朱高煦至今不能完全明白、其中缘故。
高贤宁拱手道:“臣等多虑,亦是担心圣上有失。”
齐泰道:“臣本已身败名裂,幸得圣上重用,方有今日。臣当殚精竭虑以报皇恩!”
朱高煦摆摆手道:“你们的忠心,朕是明白的。”
于是齐泰与高贤宁执礼告退,随后退出了东暖阁。侍立在侧的侯显送他们出门去了。朱高煦既没有离开的意思,也没有处理奏章,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独自久久地坐在椅子上…
刚才朱高煦对齐泰高贤宁说的话,当然不是他心中所想。
但是朱高煦不想立刻把自己的思虑说出来。因为他不觉得齐泰等人能理解,说了也没有任何作用;恐怕反而有害无益。
当人们完全不能理解一个人时,或许会隐约产生某种不可靠感?
朱高煦考虑的,当然不只是钱的问题!他要的是殖民、掠夺、瓜分世界。
不久的将来,这世上只是列强的争夺,弱者连牲口也不如。这条路,本身很邪恶,不见得就是真理。但大明朝若不先走,别人却先走了、就会把中国之地当鱼肉!所以这世上,黑白善恶就是真理吗?
只不过这样的未来,远远超出了此时人们的想象;即便是那些虎狼之国,开始也是懵懵懂懂。朱高煦不觉得有人会认同、如此疯狂的预见。
忽然之间,朱高煦感到了完完全全的孤独。
而此刻的东暖阁里,当值的宦官被屏退、侯显出门送人,确实只剩下了朱高煦一个人。
…身穿红袍的齐泰与高贤宁,一前一后走出乾清门。太监侯显跨出门楼,便站在了原地,抱着拂尘道:“二位大臣慢行。”
“有劳侯公公。”齐泰与高贤宁一起作揖回礼。
二人走在宽阔的砖地上,地面上十分干净,周围也很安静,偶尔有宫女宦官走过,但都小心翼翼地没有喧哗。齐泰忽然开口道:“永乐时,太监郑和率船队下西洋,去过的地方、并不多。圣上叫我画的地图,远不止西洋;圣上是听谁说起,有那么多地方的?”
高贤宁想了一会儿,回应道:“恩师不是说过,云南有个沈徐氏,既是徐富九的后人、又是沈万山的孙媳。一些商贾贪利走得远、见的外藩人也多,圣上或许是听沈徐氏说起?”
“有道理!”齐泰马上点头道,“那个沈徐氏与圣上关系匪浅,‘伐罪之役’时出过钱、给汉王府发军饷。最近我听人提起,沈徐氏已经离开云南,快要进京了。”
高贤宁又沉吟道:“永乐时下西洋,户部的亏空好似很大,海贸能挣到钱?”
齐泰道:“永乐时建造船队耗费糜大,亏空在意料之中,不过长远看应该能增加市舶税赋。宋代岁入很高,海贸收入也占了不少。”
高贤宁拱手道:“多谢恩师赐教。”
齐泰转过头来,低声道:“但为师总觉得,圣上想要做的事,远不止于此…”
高贤宁转头看着他。
齐泰吸了一口气,伸手轻轻捋着下颔的胡须,脸上作苦思状,他沉吟道,“为师在汉王府那些年,见过圣上做事,也多少明白圣上的为人。若只是一件事、即便很重要,圣上一般也不会亲自做,最多交代一个大臣去办而已。
而圣上亲手操持的事情,通常都很长远、必有后续的考虑。就像圣上救盛庸、瞿能、为师等人,仅是救人吗?还有追寻安南国前王后王子,此番圣上所言对交趾省的部署,这两个人也用得上了。圣上想做甚么事,往往很早就开始准备。
偶尔为师有一种感概,觉得圣上仿佛能预知后事一般!十分奇妙,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高贤宁点头道:“确是如此。”
二人相互对视了一眼,高贤宁仿佛在说:圣心难测。
但他们都没有把其中意思、开口说出来。
一番言语之后,他们已经走到了谨身殿东边;前面的后左门门楼,已经出现在了眼前。那里有一些宦官在当值守门,齐泰与高贤宁便停止了谈话。
走到后右门时,齐泰忍不住转头,再看了一眼乾清门的雄伟门楼。
在一瞬间,齐泰眼前便仿佛出现了、皇帝坐在光线幽暗的椅子上的模样。朱高煦那副样子,齐泰是见过的;以前在云南的承运殿,齐泰时常见到朱高煦独自坐在王座上沉思。
片刻之间,敬畏、崇拜,甚至有点同情的复杂感觉,一起涌上了齐泰的心头。
齐泰怔了稍许,终于回过头来,迈进了后左门的门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