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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一座城与一把刀的故事(中)

择天记 猫腻 5783 2024-11-04 12:44

  

街面上覆着薄薄的一层雪,雪上留着清晰的一行足迹。

  

陈长生已经走到了街的尽头,向右转去,便是北兵马司胡同。

  

十余丈外,能看到一堵院墙,墙后便是那座庭院。

  

一直没有声音传来,他的身后。

  

刀声或者战斗的声音。

  

但他的心神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因为他相信王破。

  

只要王破在他的身后,哪怕面对的是铁树这样的传奇强者,他也只需要看着眼前。

  

那堵院墙,以及墙后的庭院。

  

有风声响起,呼啸着,有些刺耳。

  

街上的薄雪被卷起,两旁屋檐上的雪落下。

  

有破风声响起,乱绕着,很是寻常。

  

一道身影破雪而出。

  

一把剑破身影而出,刺向他的眉心。

  

哪怕还隔着数丈远,陈长生都能感觉到那把剑上附着的锋芒与死亡意味。

  

他的眼睛微眯,不是因为那把剑,而是因为那道身影本身。

  

飞雪从振荡的衣袂上溅起,有些明亮的光屑在其间若隐若现。

  

这名在雪里隐藏多时的刺客,仿佛并不在飞溅的雪里,而是在另外一个世界。

  

那是因为这名刺客拥有自己的世界,那些明亮的光屑,也是证明。

  

陈长生今天遇到的第一个敌人,是一位聚星境的刺客。

  

聚星境的修道强者,在诸郡可为大豪,在各宗派可为长老,谁还愿意做一个见不得光的刺客?

  

这种级别的刺客,非常罕见。

  

就算是清吏司,也不会有太多。

  

整个大陆,只有一个地方拥有很多。

  

那是一个很不出名的杀手组织,苏离当年都曾经是其中的一员。

  

没有人知道那个杀手组织的来历以及所在。

  

但陈长生知道。

  

这个杀手组织,实际上归属天机阁所有。

  

看到这名聚星境刺客的第一眼,看到那种很熟悉的刺杀风格,他便确定了对方的来历。

  

朝廷果然成功地收服了天机阁。

  

陈长生没有吃惊,而是开始担心刘青。

  

然后,他凝神于眼,专注于心,向后退去。

  

只是极简单的一退,隐藏在风雪里的那把阴寒的剑便落了空。

  

当他的靴底踏破薄雪的同时,呛啷一声,无垢剑出鞘,不再藏锋。

  

风雪满眼,他根本无法看清那名刺客在哪里。

  

但他的视线,一直落在风雪里的某处,没有片刻犹疑。

  

无垢剑的剑意,顺着他的目光侵凌而去。

  

嗤的一声轻响。

  

一道鲜血自乱雪里飙射而出。

  

那名刺客的身影被他的剑意逼了出来,不停疾退,直至最后重重地撞到了院墙上。

  

墙头的积雪簌簌落下,落在刺客的脸上,然后被涌出的鲜血冲开。

  

刺客的咽喉上多出了一个极深的血洞。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惘然与绝望。

  

他想不明白,陈长生为什么能够看出自己的方位。

  

即便能看出来,为何他的剑能够如此轻易地破掉自己的星域?

  

陈长生当然能够破掉这名刺客的星域。

  

因为他用的是慧剑,有一双慧眼。

  

现在的他,真元雄厚如山,神识宁柔如海,剑法更是高明至极。

  

他现在的境界修为,与那些真正的强者比起来,或者还有所不足,但在眼光与剑道层次方面,早已经到了某种高度。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可以用俯视的态度,去面对所有同等境界的对手。

  

这名刺客同样是聚星境,但修为不如他,用的刺杀手段承自苏离、刘青一脉如何能够挡得住他的剑?

  

血融进雪里,混成有些恶心的浆汁,那名刺客从墙上滑落,就这样坐着死去。

  

陈长生继续向前走去。

  

他的脚步依然稳定,平缓,神情依然平静,显得很谨慎。

  

一剑,杀死一名强敌,终究还是损耗了不少心神,更重要的是,他知道,战斗才刚刚开始。

  

朝廷收服了天机阁,那么眼前这座庭院里,必然会有比他事先推算更多的高手。

  

他不是周独夫,也不是苏离,现在才能勉强看到王破的后背,哪里称得上无敌。

  

那夜他能够闯进那座庭院,杀得周通魂魄俱散,是占了出其不意的便意,今天自然没办法这般简单。

  

他知道今天肯定会遇到,自己无法战胜的对手,这才是题中应有之意。

  

他终究太年轻,修道不足三年,世间有不少强者,可以凭着境界实力,强行碾压他,让他的眼光与剑道层次无法发挥出来。

  

比如不再轻敌、不会允许任何意外发生的周通。

  

比如逍遥榜前面的那些强大的男人。

  

比如这时候出现在他面前的小德。

  

逍遥榜第五,妖族中生代第一强者,小德。

  

看着他从雪中走来,小德的眼中隐现一分敬意,不似寒山初遇时那般轻慢不屑。

  

“今日我会好好送你上路。”

  

陈长生知道天书陵之变时,小德与肖张,在皇宫一役里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对小德会应朝廷之请出手对付自己,他不应该感到意外,但他这时候确实有些意外。白帝城的使团,现在还在京都里,无论从哪个方面看,小德都不会出手,除非他忽然觉得风雪里的寒冷越来越真切。

  

街上到此时依然没有声音响起,刀声或者战斗声,王破还没有出刀。

  

风雪里出现了无数人影,都是些高手,相信还有更多刺客与杀手隐藏在暗处。

  

陈长生看着近在眼前的庭院,沉默了。

  

因为他明白了。

  

庭院如此近,今天却不见得能够进。

  

这时候,他只能看到庭院里的一些画面,比如那道如白线的墙头,以及探出墙头的那棵海棠树。

  

海棠树早已落完了叶,光秃秃的树枝上承着雪,看着很是凋蔽凄冷。

  

一片死寂。

  

当薛家二爷无声而笑的时候,会显得有些滑稽。

  

而在他的对手看来,这时候的他的脸,其实非常恐怖。

  

当薛家二爷敛了笑容,没有表情的时候,最是阴冷,就像一个死人。

  

王破看着这张多年不见、却很难忘记的英俊的、滑稽的、恐怖的、阴冷的、丑陋的脸,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渴望。

  

当年在汶水城做帐房先生的时候,他时常会生出这种渴望,只不过因为那四个字,他一直忍着。

  

恩重如山,确实就是四个字。

  

汶水唐家,对他恩重如山。

  

当这座山迎面倒下来的时候,你能做些什么?

  

王破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他的刀是直的,对世界的看法也是直的。

  

有仇必雪,有恩必报,这么简单的事情,哪里需要去想。

  

直到今天,听到薛家二爷说出那句话。

  

你不准出刀。

  

他的眉耷拉了下来,显得很是愁苦,问道:“这是谁的意思?”

  

薛家二爷明白他的意思,说道:“当然是老爷子的意思。”

  

王破看着他,没有说话。

  

薛家二爷微嘲说道:“如果是我的意思,我怎么会拦你的刀?我会特别高兴地看着你死在铁树的手上。”

  

王破想了想,说道:“不错。”

  

薛家二爷说道:“但老爷子他像喜欢孙子一样喜欢你,他不想你死,才会让我来说这句话。”

  

王破再次沉默。

  

“刚才你肯定觉得我们唐家准备挟恩图报,很是不耻。”薛家二爷盯着他的眼睛,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说道:“现在发现,唐家其实是想保你的命,你没办法瞧不起我们这些商人,是不是觉得很难过?”

  

王破静静看着他,说道:“既然你想我死,那么可以当作今天你没有说这句话。”

  

“虽然我想你死,但我也不想你就这么死,死的毫无价值。”

  

薛家二爷看着他微讽说道:“我不管老爷子怎么想,我只知道,我唐家为了你曾经付出过很多代价,你就是我唐家的一件货物,是我唐家投资的一门生意,你就算要死,也要替我唐家挣足够的银钱回来,怎么能因为这么莫名其妙的原因去死?”

  

哪有什么英雄好汉,正道沧桑。

  

真是莫名其妙。

  

你要死,就该死的有价值,怎么能和那个小孩子去胡闹?

  

那么,什么是有价值的呢?

  

王破明白了。

  

教宗的位置,便是世间最有价值的事物。

  

兜兜转转,丝丝点点,到头来,原来还是这件事情。

  

京都初雪的这一天,在很多人看来,是他和陈长生杀死周通的一天。

  

而在有些人看来,却是陈长生去死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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