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果的表演已经结束,他已经坐上了座驾,刚才这场戏已经拍摄完毕了,但现场还是一片寂静,自从那声枪响之后现场就静得有些可怕。不得已之下,饰演司机的那位龙套只好将车子开了出去,摇摇晃晃开了五码之后才听到史蒂文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卡!”
这一个声音很快就打破了现场的紧绷,雨果才刚刚从车子座位上站起来,就看到工作人员的区域有四五个人突然跑了出来,最前面的赫然就是脾气暴躁的本金斯利,“你个狗。娘。养的!今天我不劈了你,我就是条狗!”
雨果看到这一幕自然是莫名其妙,他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站在汽车上朝着史蒂文的方向投去了疑惑的眼神,然后就看到这几个人一窝蜂朝自己的方向跑了过来,这把雨果吓了一跳,“难道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吗?”
还好,在这几个人抵达雨果座驾之前,就被一群蜂拥上来的工作人员拉住了,然后就听到有人说到,“那是雨果,那是雨果兰开斯特!”这个声音才将几个冲动的人都劝住了。
本金斯利整理了一下自己略显凌乱的头发,然后抬头看着站在车子上的雨果,酝酿了好一会,这才愤愤地说到,“你刚才演得真是太讨人厌了!我恨不得直接毙了你!”
雨果被别人指着鼻子骂,但却总觉得话语的味道似乎不是很对,雨果皱着眉头看向了本,疑惑地询问到,“呃…我是应该把这句话当做赞扬吗?”
本彷佛因为自己的冲动而略显尴尬,又扯了扯自己已经拉平的外套,“如果你愿意的话…”然后就转身走了回去。
雨果走下了车子,也跟着大家朝史蒂文的方向走了过去,然后提出了自己内心的疑问,“史蒂文,我刚才的表演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我很想为你鼓掌,但我又不愿意为你鼓掌,所以…坚持你的表演方式,我想你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史蒂文犹豫了一下,斟酌着说到,然后就拿着剧本走向了另一侧,准备安排下一场戏份。
雨果此时终于放心了下来,他刚才的表演取得了绝对的成功!
在雨果看来,他就是想要用阿蒙这种冷酷到骨子里的平静来刺激人们内心的恐惧,杀人对阿蒙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这些犹太人在阿蒙眼中就是移动靶子,没有任何的怜悯之心。但另一方面,阿蒙又希望用礼貌、智慧、绅士、温柔等特质来伪装自己,希望能够依靠这些特质在所谓上流社会占据一席之地,不要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从乡下来的草根,同时还用自大来掩饰自己内心深入骨髓的自卑,这也是阿蒙愿意对辛德勒给予信任的重要原因,甚至在后面辛德勒能够屡次说服阿蒙,也有这方面的心理因素。
所以就出现了刚才雨果在阿蒙初登场时的表演,优雅的抽烟,绅士的手绢,温柔的眼神,得体的语言,这一切都看起来是如此完美。但是当有人试图挑战他的权威时,特别这个人还是犹太人时,阿蒙骨子里的冷酷就显现了出来。
这些错杂的情绪,是雨果长期研究之后得出的结果,他细细地揣摩这种个性,结合自己在过去生活里遇到类似个性的人,然后整理出一套行为方式,在生活中一点一点渗透到自己的行为里,使之成为一种习惯一种性格。
从雨果的表演就可以看得出来,其实刚才这场戏并没有特别的演技爆发点,但雨果的表演却震惊了在场所有人,甚至刺激了本和其他人因为之前几位反犹太份子而变得敏感的神经,彻彻底底爆发了出来,这才失去了理智冲了上来。
可以说,毫无疑问地是,雨果把握住了阿蒙这个角色的精髓!
更重要的是,通过阿蒙这个角色的酝酿和表演,雨果对表演的理解似乎又更进了一步,“西雅图夜未眠”时雨果就朦朦胧胧地感受到了自身情感对角色演绎的影响,而后和凯瑟琳赫本交流时她又提出了新的观点,个人经历和角色经历的重叠是不可能百分百实现的。那么在这一次阿蒙的角色里呢?
雨果用各方各面得到的庞大资料,自己虚拟构建出了阿蒙这个角色,然后根据所有知情人的口述,对阿蒙的角色进行补充,最后形成一个完整的角色。其实在这个过程中,雨果过去对于演技的理解都运用到了,研究角色本身、代入自己的理解但又不局限于自己的理解,简单来说,就是站在他的角度,将角色完整构建起来。
但是,凯瑟琳为什么说个人经历和角色经历的重叠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不必要的呢?
雨果才刚刚觉得自己在演技的探索道路上更进了一步,随后又发现,其实眼前依旧只是冰山一角而已。但必须承认的是,这个过程实在让人很是兴奋,重现出一个或真实或虚拟的人物形象,然后让观众感同身受,这种滋味真的很棒!
可是比起演戏所带来的快乐而言,待在“辛德勒的名单”剧组里却对雨果是一种巨大的煎熬!
伴随着雨果在第一时间就进入了状态,整个剧组的拍摄都顺畅了起来,但随着剧情的推进,史蒂文的情况却越来越糟糕,每天长达十四个小时的拍摄让剧组每个人的情绪都紧绷了起来,而为了重现当年那些纳粹迫害犹太人的真实画面,更是让整个剧组都被一种悲观和愤怒的可怕情绪所笼罩。
下午正在拍摄一个场面的时候,史蒂文却突然拍案而起,转身离开。无论是副导演还是剧务,包括史蒂文的妻子凯特卡普肖(Kate。Capshaw)去劝解,都没有任何效果。最后,这场戏是在副导演的监督下完成的。
其实何止是史蒂文,这场戏的诸多群众演员都陷入了崩溃的边缘。这场戏是讲述进入普拉绍夫集中营之后,阿蒙接到了命令,需要再次“消灭”一群犹太人,所以阿蒙决定,对集中营里的犹太人进行一个简单的体检,身体健康的、能够继续干活的留下,而其他则将会被赶到毒气室里,以沐浴的名义将他们关起来,然后全部处死。
在这场戏的拍摄过程中,大部分人都必须脱。光衣服接受检查,然后由纳粹医生来判定,来人到底是否应该继续留下,当看到某些老人时,医生甚至会要求老人果奔,以此来判定老人的身体是否健康。
史蒂文就是看到里贾纳所饰演的老人被要求果奔时,终于忍不住,直接离开了片场,情绪始终都没有能够平复下来。
对于史蒂文来说,他是“幸运”的,因为他可以离开片场,平复自己的情绪;但对于雨过来说,这却是一场酷刑,他就是这场健康检查的监督者,他甚至还走进了操场里,对这群被拔光了的犹太人进行审判:到底谁是健康谁是生病的,这种轻而易举决定别人生命的行为,在阿蒙的动作里却是如此简单利落。但雨果,他不是阿蒙!即使他饰演得再像再入戏,但他终究不是阿蒙。
当看到里贾纳被强迫要果奔时,雨果也有一个冲动要转身逃跑,看着那个平时和自己嘻嘻哈哈、谈笑风生的和蔼老人,如今却像是被畜牲一样使唤,尊严在生命的威胁面前一文不值,这让雨果只觉得心脏承受了一股刺痛,他刹那间就出戏了,一下就从阿蒙的状态切回到了雨果的状态。
可是雨果不能逃走,因为他必须留下来“指挥现场”。
这场戏因为史蒂文的离开中断了一次拍摄之后,又因为雨果始终没有办法进入状态而中断了三次。在此之前,进入阿蒙状态对于雨果来说就像是信手拈来、闲庭信步一般轻松,其实除了“闻香识女人”拍摄初期他始终没有办法很好进入状态之外,雨果的入戏专注度一直都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但今天,雨果却始终都做不到。
这让雨果很是沮丧,他的心脏就像是在油锅里煎熬一般,在矛与盾之中不断受伤,满目疮痍,可这是他的工作,他又必须坚持下去,“我,我不行…”这是雨果第一次生出了放弃的想法,前所未有的,“难道这场戏我必须在这里吗?难道不能用其他镜头替换吗?”雨果无助地看向了留守下来的副导演。
剧组的副导演根本就不是专业人士,而是一位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幸存者,他此时看到雨果的痛苦也颇为于心不忍。很难想象,现实生活中善良温和的雨果却要饰演电影里最可怕的恶魔,这种煎熬一点都不下于史蒂文下狠心将这些可怕的场景真实还原的决定。但是他此时也没有办法做决定,因为史蒂文依旧没有出现,而他对于电影的了解实在有限,所以他没有办法回应雨果的请求。
“雨果,快点,这种天气里你让我拖着身体再多跑几圈?拜托,你不是一个不懂得照顾老人的孩子,不是吗?”就在这时,里贾纳的声音将雨果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里贾纳那干瘦的身子虽然被大衣包裹着,但依旧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其实拍摄类似于甩耳光的煎熬戏码,最为敬业的表现就是一步到位,省去那些礼貌、挣扎、纠结,干脆利落地把整场戏拍摄完毕,将伤害降低到最小,这就是最为明智最为专业的做法了。
雨果看着眼前的里贾纳,他意识到,自己的怜悯、同情和煎熬,其实在这一刻根本就不重要,因为亲身重新经历这一切的里贾纳比他要痛苦千倍百倍。他,没有逃避的资格。
深呼吸,再深呼吸。雨果重新站了起来,咬着牙齿硬下心肠对着副导演说到,“我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