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俩没有发生争吵,祥泰甚至没有为自己辩解,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出母亲的殿阁,当秋风扑在脸上,让他感觉到清冷时,才猛然回过神。母妃说出的话,就一定会做到,若是她想杀惠梨……
祥泰转身冲回芳贵妃的殿阁,门前的宫人猝不及防,但一路跟着四殿下往贵妃的寝殿去,想到方才皇帝含怒而去这会子必然没好事,害怕到了跟前挨骂,索性由着他往里头走,宫女太监都识趣地退开了。
祥泰冲到门前,正要跨进门,却听芳贵妃在吩咐亲信宫女:“中秋节千叶进宫时,就把药给她服下,这一个多月不知她会不会有身孕,实在管不了那么多了,把药量再增加一倍。”
宫女倒是谨慎:“娘娘,万一公主已经有了身孕,弄不好一尸两命……”
身孕?用药?一尸两命?祥泰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可母亲为何要对堂姐下这样的毒手,她不是从小教导自己,不要和别人一样欺侮堂姐吗?
只听母亲叹息:“是皇上的旨意,他不顾惜自己的侄女,我有什么办法。”
祥泰怔怔地朝后退开几步,本要去向母亲解释惠梨的事,可这会儿进去他不知道会面对什么,仿佛是从皇帝骨血里继承的懦弱,让他停下了脚步。再次离开时,宫人们见没闹出什么来,不愿被芳贵妃指责,就都没提起四皇子方才折回来的事。若是之后再提起来,中秋节也已经近在眼前了。
天气渐寒,文人墨客悲秋伤春赋诗吟愁,但在农家眼里,却是丰收的大好时节,各人心中的世界不同,眼睛看出去的景致自然也不一样。
中秋前的日子里,千叶很少出门,闲来便与惠梨在书房看书写字抚琴作画,惠梨受过极好的教养,这些看似贵府千金才会做的事,她一件不比旁人差,只是受不了太深奥的书,往往千叶在窗下为治国之道皱眉,惠梨则捧着书吃着果子开怀大笑。
二娘时常送些点心茶水来,总是唠叨:“我们家这是要出状元了,你们都念书,我做什么好?”
惠梨便会笑:“我把书上看来的讲给你听,二娘一定也喜欢。只是嫂嫂那些书看不得,我略略翻了几眼,心想难不成嫂嫂要做女皇帝了?”
千叶只道:“这些书看进去了,倒也有意思,至少能在你哥哥跟前显摆。”
而那一天,宫里传来旨意,皇帝一如往年要在中秋节大宴群臣,千叶不论是以安国公主,还是侍郎夫人的身份,都该前往列席,且灾民迁徙的事已基本圆满,皇帝必然还要褒奖定山。也许旁人会觉得,千叶跟在一旁是无比荣耀,可对千叶而言,定山不会在乎那些虚荣之物,她若能不去皇宫,才乐得高兴。
夜里定山归来,夫妻俩在书房说话,千叶收拾着她的书本,定山过来看了几眼道:“闷不闷?”
千叶摇头:“我从前可没机会静下心来看书,就是一起上书房,瑾珠她们也坐不住的。现在无论如何都比过去强,这几日看得多了,也喜欢上了,温先生希望我多读书,我也想成为母亲那样了不起的女子。只是惠梨,不知是我多心,还是……”她轻轻一叹,“祥泰那孩子,真是太莽撞了,这样没头没脑更没有结果,就来搅乱我家姑娘的心。”
定山劝道:“这阵子京城里也太平了,神鼎寨逗留在这里的人越来越少,他们都有家室儿女,各自的地盘上还指望他们,果然时间一长,就留不住的。再过些日子,卓羲和楚歌若都觉得妥当,惠梨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我不会再约束她。”
千叶笑笑,可她心里始终觉得小姑子不一样了,但愿是她多心,但愿是她胡思乱想,只盼着惠梨能和从前一样快乐开朗。
待到中秋日,千叶着盛装华服,秋日衣衫渐厚,珍珠宝石金丝银线可毫无顾忌地堆砌在裙袍之上。二娘渐渐熟悉京城里的规矩,如今连置办起衣衫也有模有样,宫内尚衣局送来的礼服,碍着皇后的脸色,自然不会给千叶最好的,二娘看不上。
成衣店的掌柜已将神山侯府奉为上宾,那日亲自为千叶送来新制的礼服,卑怯胆颤地说:“小人从也没敢在裙袍上绣百鸟朝凤的花样,真想亲眼见公主穿一回。”
但即便二娘热情为她张罗,千叶也不能那般轻浮,自然是不能试衣给他们看的,至于二娘默许掌柜的在中秋这日远远躲在宅门外看一眼,千叶就不管了。
中秋这日出门时,千叶一身莲色瑞锦齐胸襦裙外,是云霏妆花缎织金百鸟朝凤锦袍,二娘为千叶置办衣衫,根本不在乎金银,便是宫里头也要碍着规矩,到了千叶身上,直将世间最美好的都绣在了身上。成衣店的掌柜一辈子也没这样的机会,放开手脚来,许是做出了他这一生最华贵的裙衫。
可说实在的,她悄悄对定山说:“又是好沉好沉的。”
定山则说:“你若不喜欢,就好生对二娘讲,她也不会不高兴,没得你那么辛苦,而你向来并不爱金银。”
“二娘是想给你争面子,好告诉天下人,公主在咱们家过得好,驸马府不是指望朝廷活的。”千叶笑道,“至于我,本就也有那份虚荣心。”
定山小心翼翼将她搀扶上轿子,嗔怪道:“夜里可不许喊腰酸背疼。”
美人儿暧昧的一笑,直推开他,匆匆放下了门帘。
之后定山骑马,千叶坐轿,宛如当日夫妻俩头一回进宫时的模样,只是那会儿走在一起的人之间像是隔着千山万水,如今纵然一人在轿上一人在马上,心也是紧紧贴在一起的。
可不知是今日天气回暖穿着厚重的裙衫烦闷,还是轿子颠簸得太晃悠,走了半程千叶就觉得心口不舒服,好在这样的感觉一阵就过去了,到达宫门前,只有安国公主光芒万丈。
她傲然与定山步入宫门,直唬得宫人和前来赴宴的大臣女眷们都驻足凝望,她裙袍上的凤凰栩栩如生,仿佛随时会飞跃而出。上了年纪的老夫人们纷纷对家中儿媳妇说:“当年太子妃,亦是这样的气度,远不是今日皇后能比的。”
宴席如旧摆在未央殿里,芳贵妃今次主持一切,少不得里里外外照应着,听闻千叶到了,亲自来未央宫外迎接,本只想客气一回好方便之后说话,谁知被千叶的满身光华震惊。
她是见过太子妃的人,之前就听说千叶穿着昔日太子妃的裙袍到听政殿见皇帝,可惜上一回只有她的宫女瞧见,今日真正自己亲眼看到,才知所言非虚。而千叶不仅仅和从前不一样,自从她嫁入神山侯府,仿佛每一天都在改变。
可被万众瞩目的人今天却没有争强的心,大抵是被这沉重的华服压着,千叶浑身都不自在。她那么纤瘦腰腹不至于被勒得喘不过气,可胸口就像是堵了什么,见到芳贵妃时,才含笑道一声安好,就觉得眼前晕眩,猛地扶住了定山才站稳。
“怎么了?”定山紧张地问。
“大概是坐轿子坐久了,不舒服。”千叶一手捂着胸口说。
芳贵妃看在眼里,心里突突直跳,新嫁的小娘子不懂,可她是过来人,因为怀上祥泰一直到平安分娩都太不容易,当年点点滴滴都在她心头,芳贵妃意识到千叶可能是有了身孕,那么皇帝交代的事,当真不能再拖了。
“此刻未央殿里人来人往的,你一进去他们还要来行礼寒暄。”芳贵妃温柔地说道,“我正要去换衣裳了,不如随我去寝殿坐一会儿醒醒神。”
千叶实在是不舒服,现在突然说回去也不合适,她怎会想到芳贵妃算计那样狠毒的事,便依了她的话,对定山道:“我一会儿就来,你别担心。”
芳贵妃热情地上前搀扶:“小心些,一定是坐轿子颠簸晕了,我说往后还是坐马车的好……”
她们缓缓离去,定山微微皱着眉头,心里放不下千叶,可这深宫禁院里,不是他可以擅自行动的,想着千叶说芳贵妃一向善待她,也只好放下一半的心。内侍来为驸马领路,定山走进未央殿,正与祥泰迎面相遇,可即便有卓羲在一旁,定山如今再看待四皇子的目光,无论如何也无法像最初那样了。
彼此见了礼,祥泰还算大方,问道:“怎么只有驸马一人,皇姐今日不来吗?”
定山礼貌地回应:“公主与贵妃娘娘在一起,公主有些不适,到娘娘殿阁中稍作休息。”
可祥泰的神情骤然就变了,口中念着“皇姐和母妃在一起?”,仿佛如临大敌般的慌张不安,等不及对定山和卓羲说任何话,立刻跑出了未央殿。
这一边,千叶刚刚坐定,芳贵妃的殿阁清静幽雅,的确是让她身心松快下来,而一抬眼,就看到了惠梨提起过的那一整株珊瑚。这是稀罕之物,这样的品貌更是少有,想来就是祥泰为了惠梨而买下的那一株。
芳贵妃端着茶碗来,见千叶看那一株珊瑚,猜想千叶可能也知道什么,可眼下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她温和地将茶碗端给千叶,笑道:“一定是颠簸着了,这一碗莲心茶,最清心宁神,喝下去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