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杨志此时站在黄泥岗上,胸腔中淤积着无尽的悔恨。他回过头去,借着月光看那十四个兀自眼睁睁看着自己却又动弹不得的蠢物,直恨不得上前一人赏他们一刀,最终还是叫他强忍住了,望着冈下那崎岖的怪石,他只想闭着眼睛往下一跳,自己便解脱了。
忽然这时他脑海中映现起一个人的音貌来:“无论何时,天难地难,制使都勿要忘了山东的这班弟兄们!
杨志猛可醒悟,拽住了脚,寻思道:“”爹娘生下洒家,堂堂一表,凛凛一躯,自小学成十八般武艺在身,终不成只这般休了!比及今日寻个死处,不如日后等他拿得着时,却再理会!”
杨志猛回身,指着这些猛灌药酒导致此时麻药仍未消退的人骂道:“都是你这厮们!不听我言语。因此做将出来,连累了洒家!”骂完回头取了腰刀朴刀,叹了口气,直下冈去了。
且说杨志往南行了半夜,去林子里歇息了一阵,寻思道:“盘缠又没了,举眼无个相识,却是怎地好?想那梁山泊的王伦那般爱我,只是当时我没有留下,如今再去寻他时,好没志气!且往前面走一阵再说罢!”
此时天色渐渐明亮,杨志又往南走了二十余里路,只见一个酒帘儿出现在自己面前,杨志肚中饥饿,大步走了进来,寻了一处坐头坐了,开口道:“小二,先取两角酒来吃,借些米来做饭,有肉安排些个!”
那小二应了,回头就去准备,这时从里面转出一个人来,只见这人身材长大,相貌魁宏。双拳骨脸,三丫黄髯,杨志一见这中年汉子,心下一窒,撇头就走,那人见状急忙上前将他劈腰抱住,道:“端的莫不是杨制使?半年不见,闻你在大名府做了马军指挥使,如今怎地却在此处?”
杨志满脸赧颜,支吾道:“我在山东公干。这便要回大名府复命!尊驾还请放开,让我去罢!”
这店家见说爽声一笑,道:“却是放不得!哥哥要是知道杨制使在此,而小弟又放走你,须要打我板子!走走走,且随我去山上一叙!当日杨制使又不是没来过,还怕我等强留你不成?”
杨志见此人嘴里说出王伦来,直叹了口气,问道:“王头领他还好吧?接着林教头家眷没有?这位好汉甚是眼熟。只是想不起大名来,勿怪!”
“小人朱贵,不敢劳杨制使挂念,林教头的家眷就在山上。杨制使无论如何切莫要推却,不然小人不好对哥哥交待,制使此刻便随我上山罢!若见着哥哥时,要走要留都随你意!”朱贵笑嘻嘻道。说完吩咐小二牵了两匹好马,杨志无奈,只得和他上马同行。
且说两人在路上疾驰一阵。来到水泊最北边上一处酒店内,里面人见是朱贵,急忙出来迎接,便有小二上前接了马,朱贵吩咐了一声,便拉着杨志便往后面走去,自有酒店的船只在湖边等候,两人上了船,又在水里行了一两个时辰,眼中渐渐便看得到那座巨岛的轮廓了。
这只小船又在湖里行了一回,直进了水军大寨。杨志见这水寨里甚是忙碌,与那半年前他初次来时所见完全不可相比。唯见稠人广众,人来人往,又有三个豪杰模样的汉子,站在一处大船之上,正扯着一个匠人打扮的汉子说着什么。只是那大船看上去微微有些眼熟,杨志想了一阵,猛然惊醒,这船却不正是自己当年押运花石纲的船型!?
杨志正暗暗纳闷,这时脚下的小船已经停稳,朱贵请他上了岸,两人便往山上而去。这时只见水泊边的一处平地上,一员金盔坚甲的大将正在那里训练着骑兵,见朱贵和杨志过来,那将军在马上打量了杨志半天,忽然下马走来,开口道:“阁下莫非就是殿帅府那青面兽杨志杨制使?”
杨志闻言吃了一惊,回头望了望朱贵,只见朱贵此时也笑吟吟的望着他,杨志连忙对那将军回道:“便是小可,只是不知将军大名?”
那将军苦笑了一声,道:“小将徐宁,可叫制使害苦了!”
杨志大惊道:“莫非就是御前金枪班人称金枪手的徐教师?小人久仰大名!只是小人未曾害过将军啊!”
徐宁摇头一笑,道:“年前将军献刀给那王太尉,倒叫他惦记起我的‘赛唐倪’来,这倒好了,那高俅得了他的书信,直将我抄家问罪,还要杀我灭口!”时隔日久,事情的真相渐渐水落石出,高俅见徐宁已死,他也不愿独背黑锅,直借着市井之徒之声口将王太尉托他之事散播开来,是以此时徐宁心知真相,才说出这番话来。
杨志闻言羞愧难当,嘴巴里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只顾作揖赔罪,徐宁苦笑一声,也不再多言,只是上前扶起杨志,又回头吩咐孩儿们自己操练,陪着朱贵送杨志上山。
等这三人刚刚过了山前第一关,只见一个胖大和尚正下山而来,杨志见状又惊,道:“鲁提辖为何在此?莫非也入伙了?”
来的却不正是鲁智深?只听那鲁智深大笑道:“徐将军怪你害他上山,洒家却要谢你指点上山!放心,洒家却不是来问你罪的!你等快随我上山罢,哥哥久候矣!”
杨志闻言心中酸甜苦辣咸各味俱全,却又做声不得。徐宁见状道:“提辖莫要只顾玩笑!从前的事情还说他作甚,我可没有怪杨制使害我,若是没有王太尉这一出,将来只怕还有牛太尉、马太尉来!往日里我稀里糊涂替那官家看门站位,哪知人间还有此处桃源!”
鲁智深哈哈大笑,道:“兄弟,你看得开,洒家便喜欢你这性格!晚上得空,上马再较量一番如何?”
徐宁摇摇头,道:“我那孩儿刚刚出世,我娘子一人看顾不来,我得在家添手!前些日子迟迟不着家。每日与你放对,我心头甚是有愧!这不,林教头不是回来了,提辖找他去罢!”
鲁智深闻言叹道:“你说我那兄弟?我哪里拉得他动!他与我那小嫂嫂分别日久,怎地迈得出步来!洒家刚夸你好性格,你便与我来这套!”
徐宁莞尔一笑,对杨志道:“制使,我们且上去吧,莫要叫哥哥久等了!”说完又对鲁智深道:“杨制使不是在此,你两位都是关西乡亲。正好有他陪你操练!”
鲁智深爽声一笑,上前来拉杨志,杨志见他豪爽,也不好作态,四人热热闹闹的上山而去,刚过三关,只见一员儒将站在山前,杨志见状连忙上前行礼,道:“林教头一向可好?家眷可曾取回?那日我见王头领于路收了一位手脚利落的大汉。到了东京城便和头领告辞了!有负教头所托,甚是有愧!”
林冲上前执了他手道:“那焦挺兄弟甚是好拳脚,有他在哥哥身边制使当然可以放心离去!小弟的家眷都叫哥哥取上山了,有劳杨制使挂怀!”
杨志和林冲唏嘘了一阵。只见这时山下跑上四个汉子来,只见其中一个匠人打扮的好汉道:“莫非便是杨制使?不想今日竟然在此地相会,真是缘分!”
杨志连忙动问他的姓名,那好汉笑道:“杨制使你看水军中的船儿便该想起我来。那押送花石纲的大船便是小弟监造的!”
“莫非你便是玉幡竿孟康?”杨志大惊道,孟康笑着点头应了,又把身边的三阮介绍给杨志。杨志眼见三阮人物不俗,急忙见礼,三阮都是大笑,道:“今日山寨得杨制使来投,更加红火了!”
杨志闻言心中难堪,嘴上只是含糊其辞。鲁智深见状和林冲对视一眼,都是摇头。徐宁见气氛尴尬,连忙请杨志前行,众人跟在后面,此时气氛不对,也没人再说甚么,只是闷闷相随。
众人来到厅前,只见王伦带着其他头领早就候在此处,王伦见杨志面色尴尬,心中一叹,上前一步道:“杨制使,别来无恙?”
杨志闻言鼻腔一酸,寻思道:“昨夜要不是想起此人当日那句话来,指不定世上就没杨志这个人了,可是如今自己如此落魄,怎有脸再与他相聚,且胡乱应付过去,再找容身之处罢!”只见他上前朝王伦一拜,道:“半年不见,王头领还是风貌不减,只是杨志官命在身,恕难久留,来日若有机缘,再求一见!”
“不敢强留制使,耽误你替国家效力!只是请制使入内一叙,诉诉离别之情!”王伦见他这个样子也不意外,只是在心里暗叹一声,出言请他进厅坐坐。
杨志见状,只有点头应允了,随着众人进了那聚义厅,只见此时梁山泊里人才济济,远不似半年前那般。只见王伦正座于主座之上,一个中年儒生坐在他左边一侧,焦挺则站在王伦身后,下面两排交椅沿着入厅之道横摆,左边是林冲鲁智深当头,右边是杜迁、宋万为首,其他头领按照各自上山先后的顺序,以及担当的职务依次而坐,杨志则是被王伦请到客座之上。
众人叙了一回话,只听这时闻焕章起身对杨志拱手道:“杨制使,可是生辰纲送到东京,此时回大名府复命的?”
杨志一听,如受火炙,只是强忍住心间那股难堪,含糊道:“正是如此!”
“想必杨指挥使又要升官了!若得了那梁中书看重,光耀门庭指日可待啊!”这时阮小七听不下去了,出言道。
不料这句话正中杨志痛处,只见他鼻腔一酸,泪如雨下,这时再也忍不住了,如受委屈的小孩遇到亲近玩伴,只见他朝王伦拜下道:“哥哥,那生辰纲被我丢失了,那大名府我也回不去了!如今老天也不容我,杨志走投无路,唯求哥哥收留!”
王伦上前将杨志扶起,轻声道:“兄弟,如果再给你一次押运生辰纲的机会,你还会投我山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