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脚下的船儿就要靠岸,杨志思绪万千。
原本以为身边这位白衣书生会有多大的图谋,哪知仅仅是邀请自己喝了一天喜酒,今日一早便真如林冲承诺的那般,亲送自己下山而来。杨志暗暗摇头,看来此番自己真是多心了,说不定人家只是爱惜自己武艺名声,并无他意。想到昨日自己如防贼一般防范这些磊落洒脱的好汉,心下不禁生出一股愧意。
待舟儿靠了岸,众人下了船来,杨志拱手朝送行的人群道:“多蒙诸位头领厚意款待,又送杨志牲口盘缠,此番杨志定一路护送王头领安全抵京,绝无怠慢!”
众人未及答话,只听身边的王伦淡然一笑,道:“如此便多劳杨制使了!”
听了王伦语态神气,杨志心下又是一窒。自打遇到这个书生以来,他总觉自己在此人面前施展不开手脚,心中所思所想仿佛此人尽知一般。是啊,人家与自己同行是看得起自己,看这山寨人才济济,好生红火,哪里像凑不出护卫人手的样子,杨志顿觉自己又说错了话。
好在这时林冲开口道:“哥哥,此去千里,一路保重,小弟只在山寨翘首以盼,只望哥哥平安归来!”
王伦朝林冲拱手道:“兄长莫弄得生离死别一般!小可当年进京赶考时,还不只是孤身一人?如今有杨制使同路,一路也好相互照应。兄长勿忧!只安心和兄弟们保守山寨,等我接了嫂嫂回来叫兄长一家团聚!”
林冲心中一哽,不觉眼眶已红,垂泪道:“除非林冲死了,断不敢叫他人损及我梁山泊一草一木!”说完又对杨志施了个大礼,直道:“制使,务要护我哥哥一路周全!”
杨志慌忙答礼,只道不敢有负众望。
王伦拍拍林冲肩膀,又向杜迁等老兄弟作别,只见杜迁上前道:“哥哥此去万事小心,唉!小弟这箭中得真不是时候,只恨不能替哥哥走一遭!”
王伦把脸一拉,道:“今日是怎么了?怎生尽说些不吉利的话!呸呸呸,中箭还分时候?照我说统统不是时候!”话一说完,忽见宋万上前一步,直道:“杜哥哥好生养伤,便让小弟随哥哥一同去罢!”
这时一直站在一旁,感受着梁山众好汉间兄弟情谊的杨志叹了口气,插言道:“宋头领好义气,只是…”
宋万见状,忙问道:“制使,有何言语,但请讲来!”
杨志点点头,道:“各位莫怪小弟嘴直,似宋头领这般的,一入东京只怕就会被做公的盯上,还是似王头领这般最好,京城里书生最多,不会引人注目!”
宋万见说,有些泄气的摇摇头,只听小七笑道:“宋哥哥,你是天生的强人模子,去了东京莫吓煞了赵官家也!”
众人见说都放声大笑,只有杨志神色颇为尴尬。王伦上前拍了拍小七,只嘱咐他好生养伤,小二小五在一旁道:“哥哥此去千万小心,回来时我们兄弟定交给哥哥一支崭新水军!”
王伦笑着点点头,勉励了他们几句,又和走上前来的朱贵打个照面,这两个都是明白人,千言万语都化作相视一笑,王伦只拍了拍朱富肩膀,最后跟大家都惜别了。
在林冲等人关切的目光中,王伦和杨志一人牵了一头牲口,投西而去。
这一路上,杨志放开心禁,倒与王伦颇谈得来,于路倒也轻松畅快。
就这般行了三五日,俩人来到濮州范县地界。只见此时夕阳西下,已近黄昏,两人就在路边胡乱寻了个村店坐了,点起五七斤熟牛肉,二十个馒头,又一壶酒,坐在那里边吃边聊。不到小半个时辰,那天灰蒙蒙的,赶着就要入夜,王伦叫过店小二,向他讨了黄油纸将那没吃完的牛肉包起,随身掏出二两多散碎银子结了账,向小二问了前面客栈路径,正要离开,忽听一个洪亮的声音在耳边炸起:“小二,结账!”
这边小二听了,忙向旁边那桌跑去,算了一回,对那人道,“三斤熟牛肉,一壶酒,熟菜若干,肉馅馒头十五个,多谢客官,共一贯零二十文!客官便实付一贯文罢!”
那汉听了,点头道:“却也实在,只是小二哥,我身上没钱。你莫惊!只打我一顿抵账!”
王伦在一旁听到那汉的话,来了兴趣,便朝杨志点点头,倒也不忙走,只是站在一边看。只见那汉子身上虽然罩着一件薄薄的冬装,却仍看得出十分的膀阔腰圆,一张圆脸上竟无眉毛,也无胡须,看起来甚是骇人。便见那小二在一旁叫苦道:“这位爷,我却打你作甚?只我这店里是小本生意,经不起贵客赊账啊!”说完,只是在一旁苦苦哀求。
那汉倒也不跑,只是端坐在那里,催道:“只一顿打,叫你好想,我也好受!”
王伦越听越觉这汉有些意思,便从怀里掏出一个五两重的银锭,喊来那小二,将钱与他,说明与那无眉大汉结账,多的钱找还他。那小二欢天喜地的去了,找了四两银子与那汉。那汉倒是接了,却也不答话,也不道谢,只是睁着怪眼朝这边看,看了一会,那汉竟自走了。
王伦莞尔一笑,与杨志对视一眼,两人都颇觉好笑的摇了摇头,便出了门。走到小二指与的一家客栈,两人要了两间上房,且自睡了。半夜王伦尿急,出门小解,只见黑漆漆的大堂内突然伏着一个人,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倒叫王伦吃了一吓。借着手上烛火闪烁出的微弱光芒,王伦认出此人正是傍晚村家酒店遇到的那条汉子,笑道:“幸会,没想到与好汉在此又见了面!”
那汉也不笑,只闷声道:“有甚幸会,我只是跟着你到此!”
王伦一听顿觉好笑,便问道:“那汉子,你只跟着我作甚?”
那汉道:“我无故得你钱财,心中难受。便跟着你,直护送你到个所在,我便自走了!”
王伦见说,愈觉有趣,便道:“我自有伴当,汉子你且去了!倘我走到天涯海角,你也相随?”
那汉摇摇头,道:“你那伴当看来凶恶,不似善类。你又是个文弱弱的书生,莫道半路给他害了,夺了钱财,我不放心!”
王伦见说哈哈大笑,这次他出来倒是真带了不少钱财,眼见这汉子憨厚朴直,倒也喜欢,便坐到那汉子身边,道:“兄弟,你也不像个没名姓的人,且说来与我听听!”
那汉道:“你且先说!”
王伦会心一笑,便道:“汉子,莫要以貌识人,我那个伴当,江湖上也是赫赫有名的,唤作青面兽的便是他,你说他怎会害我,夺我钱财?”
“莫不是杨令公的后人?”那汉问道。
王伦点点头,道:“便是他了,这下你放心了罢,且回去吧!”
“那我也要把你送到所在,不能白受你的好处!”那汉仍道。
王伦见他犟得可爱,动问道:“汉子你姓甚名谁,怎地流落在此处?”
那汉道:“我原是中山府人氏,祖传三代,相扑为生,却才手脚,父子相传,不教徒弟。平生最无面目,到处投人不著;山东,河北都叫我做没面目焦挺!”
原来是他!
一拳打倒浑身横肉、力大无穷的李逵,再一脚彻底让铁牛心服口服败走而逃的没面目焦挺,王伦心中一喜,又问道:“汉子,你怎地没面目?”
焦挺一五一十道:“昔日我爷与我说过:江湖人闯荡四方,人也欺得,人也杀得。只是不可欺良善,不可杀无辜。我当时便听在心里。所以再好的兄弟,若要昧良心,我也不讲情面,故而被人唤作没面目!”
王伦一听,顿觉惊奇,不想这莽汉心底倒有如此坚持,便问道:“你如今却要投何处?”
焦挺道:“我也没有目的,只是四处乱撞!”
王伦呵呵一笑,道,“离此处不远,往东也就三五日路程,有座梁山大寨,我与上面头领有些交情,不若写了信荐你去那里入伙可么?”
焦挺大喜,道:“我也早想去投,只是苦于没有门路,今日书生与我写了信,感激不尽!待我护书生一程,回来却投梁山去也!”
王伦见他赤诚,倒也欢喜,便也不瞒他,直道:“实不相瞒,只我便是梁山王伦,因我兄长,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遭奸臣陷害,投了我山寨,遗下家小在京,屡受高衙内滋扰,此番我去东京,便是去取他的浑家我的嫂嫂,好叫他们一家团聚!”
那汉一听扑翻身便拜,“原来你就是白衣王秀才,端的义气深重!无论生死,我便跟着哥哥了!”
王伦见他爽直坦率,心中甚喜,笑着把焦挺带回自己房间,当下从包里取了一百两黄金,递与焦挺,焦挺也不推脱,便生受了,王伦一笑,道:“我身边差个亲随,不如你日后便跟着我,直作个亲随头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