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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绝 招

经典古龙作品全集 古龙 91591 2024-07-11 2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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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七章 火 花

  他身上穿着套青布衣服,本来很新,但现在已满是泥污、汗垢,肘间、膝头已也被磨破。

  他身上也很脏,头发更乱。

  但他远远站在那里,龙啸云都能感觉到一股逼人的杀气。

  他整个人看来就如同那柄插在他腰带上的剑。

  一柄没有鞘的剑。

  是阿飞。

  阿飞毕竟来了。

  世上也许只有阿飞一个人能追踪到这里。

  最狡猾、最会逃避、最会躲藏的动物是狐狸。

  最精明、受过最严格训练的猎犬,也未必能追得着狐狸。

  但阿飞十一岁时就曾经赤手空拳捉住了一条老狐狸。

  这段追踪的路程显然很艰苦,所以他才会这么脏。

  但这才是真正的阿飞。

  只有这样,才能显出他那种剽悍、冷酷、咄咄逼人的野性。

  一种沉静的野性,奇特的野性。

  龙啸云居然很快恢复了镇定,笑道:“原来是阿飞兄,久违久违。”

  阿飞冷冷地瞧着他。

  龙啸云道:“兄台竟真的能追踪到这里,佩服佩服。”

  阿飞还是冷冷地瞧着,他的眼睛明亮、锐利,经过两天的追踪,似乎又恢复了几分昔日那种剑锋般的光芒。

  那和荆无命死灰色的眼睛正是种极强烈的对比。

  龙啸云笑了笑,道:“兄台追踪的手段虽高,只可惜却也被这位荆先生发觉了。”

  阿飞的眼睛瞧向荆无命。

  荆无命也在瞧着他。

  两人的目光相遇,就宛如一柄剑刺上了冰冷灰暗的千年岩石。

  谁也猜不出是剑锋锐利,还是岩石坚硬。

  两人虽然都没有说话,但两人的目光间却似已冲激出一串火花!

  龙啸云瞧了瞧荆无命,又瞧了瞧阿飞道:“荆先生虽已发觉了你,却一直没有说出来,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阿飞的目光似已被荆无命吸引,始终未曾移开过片刻。

  龙啸云又笑了笑,慢慢悠然道:“因为荆先生本就希望你来。”

  他转向荆无命,接着笑道:“荆先生,在下猜得不错吧?”

  荆无命的目光似也被阿飞所吸引,也始终没有移动过。

  过了很久,龙啸云又大笑道:“荆先生希望你来,只有一个原因,因为他要杀你!”

  龙小云立刻接着道:“荆先生要杀的人,至今还没有一个人能活着的!”

  阿飞的目光这才移向荆无命的剑。

  荆无命的目光几乎也在同一刹那间移向阿飞腰带上插着的剑。

  这也许是世上最相同的两柄剑!

  这两柄剑既不是神兵利器,也不是名匠所铸。

  这两柄剑虽然锋利,但太薄、太脆!都很容易被折断!

  剑虽相同,两人插剑的方法却不同。

  阿飞的剑插在腰中央,剑柄是向右的。

  荆无命的剑却插在腰带右边,剑柄向左。

  这两柄剑之间,似乎也有种别人无法了解的奇特吸引力。

  两人的目光一接触到对方的剑,就一步步向对方走过去。但目光还是始终未离开过对方的剑!

  等到两人之间相距仅有五尺时,两人突然一起停住了脚步!

  然后,两人就像钉子般被钉在地上。

  荆无命穿的是件很短的黄衫,衫角只能掩及膝盖,袖口是紧束着的,手指细而长,但骨节凸出,显得很有力。

  阿飞的衣衫更短,袖口几乎已被完全撕了下来,手背也很细、很长,但却很粗糙,宛如砂石。

  两人都不修边幅,指甲却都很短。

  两人都不愿存在任何东西妨碍他们出手拔剑。

  这也许是世上最相像的两个人!

  现在两人终于相遇了。

  只有在两人站在一起时,你仔细观察,才能发觉这两人外貌虽相似,但在基本上,气质却是完全不同的。

  荆无命脸上,就像是戴着个面具,永远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阿飞的脸虽也是沉静的、冷酷的,但目光随时都可能像火焰般燃烧起来,就算将自己的生命和灵魂都烧毁也在所不惜。

  而荆无命的整个人却已是一堆死灰。

  也许他生命还未开始时,就已被烧成了死灰。

  阿飞可以忍耐,可以等,但却绝不能忍受任何人的委屈。

  荆无命可以为一句话杀人,甚至为了某一种眼色杀人,但到了必要时,却可以忍受任何委屈。

  这两人都很奇特,很可怕。

  谁也猜不透上天为什么要造出这么两个人,又偏偏要他们相遇。

  秋已残。

  木叶凋零。

  风不大,但黄叶萧萧而落,难道是被他们的杀气所摧落的?

  天地间的确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萧索凄凉之意。

  两人的剑虽然还都插在腰带上,两人虽然还都连手指都没有动,但龙啸云父子却已紧张得透不过气来。

  突然间,寒光闪动。

  十余道寒光带着尖锐的风声,击向阿飞。

  龙啸云竟先出了手。

  他自然也并不奢望这些暗器能击倒阿飞,但只要阿飞因此而稍有分心,荆无命的剑就可刺他咽喉。

  剑光暴起。

  一连串“叮叮”声音后,满天寒光如星雨般堕了下来。

  荆无命的剑已出手,剑锋就在阿飞耳畔。

  阿飞的手已握着剑柄,但剑尖还未完全离开腰带。

  暗器竟是被荆无命击落的。

  龙啸云父子的脸色都变了。

  荆无命和阿飞目光互相凝注着,面上却仍然全无丝毫表情。

  然后,荆无命慢慢地将剑插回腰带。

  阿飞的手也垂下。

  又不知过了多久,荆无命突然道:“你已看出我的剑是击暗器,而非刺你?”

  阿飞道:“是。”

  荆无命道:“你还是很镇定。”

  暗器击来荆无命的刺出,阿飞除了伸手拔剑,绝未慌张闪避。

  荆无命没有等阿飞答那句话,接着又道:“但你反应已慢了……”

  阿飞沉默了很久,目中露出了一丝沉痛凄凉之色,终于道:“是。”

  荆无命道:“我能杀你!”

  阿飞想也不想道:“是!”

  听到这里,龙啸云父子交换了个眼色,暗中都不禁松了口气。

  荆无命突又道:“但我不杀你!”

  龙啸云父子脸色又都变了。

  阿飞凝视着荆无命死灰色的眼色,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不杀我?”

  荆无命道:“我不杀你,只因你是阿飞。”

  他死灰色的眼睛中突又露出了一种无法形容的痛苦之色,这种眼色甚至比阿飞现在的眼色还沉痛。

  他遥注着远方,仿佛远处站着一个人。

  一个仙子与魔鬼混合成的人。

  又过了很久,他才缓缓接着道:“我若是你,今日你就能杀我。”

  这句话也许连阿飞都听不懂,只有荆无命自己心里明白。

  无论任何人,若是过了两年阿飞那种生活,反应都会变得迟钝的,何况,他每天晚上都被人麻醉。

  无论任何一种有麻醉催眠的药物,都可令人反应迟钝。

  荆无命不杀阿飞,绝不会动了同情恻隐之心,只不过因为他了解阿飞的痛苦,因为他自己也和阿飞有同样的痛苦。

  他要阿飞活着,也许只是要阿飞陪着他受苦。

  ——失恋的人知道有别人也被遗弃,痛苦就会减轻些,输钱的人看到有别人比他输得更多,心里也会舒服些。

  阿飞木立,似乎还在咀嚼着他方才的两句话。

  荆无命道:“你可以走了。”

  阿飞霍然抬头,断然道:“我不走。”

  荆无命道:“你不走?要我杀你?”

  阿飞道:“是!”

  荆无命沉默了很久,缓缓道:“你为的是李寻欢?”

  阿飞道:“是,只要我活着,就不能让他死在你手里。”

  龙小云忽然大声道:“林仙儿呢?你难道忍心让她为你痛苦?”

  阿飞心上宛如突然被人刺了一针,胸口似已突然痉挛。

  荆无命再也不瞧他一眼,转身走向龙啸云,一字字道:“我喜欢杀人,我喜欢自己杀,你明白么?”

  龙啸云勉强笑道:“我明白。”

  荆无命道:“你最好明白,否则我就杀你。”

  他也不再瞧龙啸云,又转过身,道:“李寻欢在哪里?带我去!”

  龙啸云偷偷瞟了阿飞一眼,道:“可是他……”

  荆无命冷冷道:“我随时都可以杀他!”

  阿飞只觉胃也在痉挛、收缩,突然弯下腰呕吐起来。

  他吐的是苦水,只有苦水。

  因为这一两天来,他根本就没有吃什么。

  “你一定要答应我,你一定要回来,我永远都在等着你……”

  这是他最心爱的人说的话。

  为了这句话,无论如何他也不能死。

  可是李寻欢……

  李寻欢不但是他最好的朋友,也是他平生所见人格最伟大的人,他能站在这里,看着别人去杀李寻欢么?

  他继续呕吐。

  现在,他吐的是血。

  李寻欢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想知道自己在哪里。

  他也分不出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

  他甚至连动都不能动,因为他所有关节处的穴道都已被点住。

  没有食物,也没有水。

  他已被囚禁在这里十多天。

  就算他穴道没有被闭住,饥饿也早已销蚀了他的力量。

  荆无命在冷冷地瞧着他。

  他软软地倒在角落里,就像是只已被掏空了的麻袋。

  地室中很暗。看不清他的面色和表情,只能依稀分辨出他褴褛肮脏的衣衫,憔悴疲倦的神态和那双充满了悲伤绝望的眼睛。

  荆无命突然道:“这就是李寻欢?”

  龙啸云道:“是!”

  荆无命仿佛有些失望,又有些不信地再追问了一句,道:“这就是小李探花?”

  龙小云笑了笑,抢着道:“就算是雄狮猛虎,被饿了十几天,也会变成这样子的。”

  龙啸云叹息着,道:“我本不愿这样对他,可是……人无伤虎心,虎有伤人意,经过上次的教训,我不愿再有任何意外。”

  荆无命沉默了很久,突又道:“他的刀呢?”

  龙啸云考虑着,沉吟道:“荆先生是不是想看看他的刀?”

  荆无命没有回答,因为这句话根本就是多问。

  龙啸云终于自怀中取出了一柄刀。

  刀很轻,很短,很薄,几乎就宛如一片柳叶。

  荆无命轻抚着刀锋,仿佛不忍释手。

  龙啸云笑道:“其实,这不过是柄很普通的刀,并不能算是利器。”

  荆无命道:“利器?……凭你这种人也配谈论利器?”

  他眼睛忽然扫向龙啸云,冷冷道:“你可知道什么是利器?”

  他的眼睛虽然灰暗无光,但却带着种无法形容的诡奇妖异之力,就好像你在梦中见到的妖魔之眼,令你醒来后还是觉得同样可怕。

  龙啸云觉得连呼吸都困难起来,勉强笑道:“请指教。”

  荆无命眼睛这才回到刀锋上,缓缓道:“能杀人的,就是利器,否则,纵是干将莫邪,到了你这种人手上,也就算不得利器了。”

  龙啸云赔笑道:“是是是,荆先生见解的确精辟,令人……”

  荆无命根本没有听他在说什么,突又道:“你可知道至今已有多少人死在这种刀下?”

  龙啸云道:“这……只怕已数不清了。”

  荆无命道:“数得清。”

  金钱帮之崛起,虽然只有短短两年,但在创立之前,却已不知经过多久的策划,上官金虹最服膺的两句话就是:“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金钱帮之所以能在短短两年中威震天下,并不是运气。

  龙啸云也听说过,金钱帮未创立之前,就已将江湖中每个小有名气的人的来历底细都调查得清清楚楚。

  这要花多大的人力物力?

  龙啸云始终不能相信,此刻忍不住问道:“真的数得清?有多少人?”

  荆无命道:“七十六。”

  他冷冷接着道:“这七十六人中,没有一人的武功比你差。”

  龙啸云只能赔笑,目光缓缓转向李寻欢,像是还要他证明一下,荆无命说的这数字是否可对。

  但李寻欢却似连点头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龙小云眨着眼,忽然笑道:“李寻欢自己若也死在这种刀下,那才真的大快人心。”

  他话未说完,刀光一闪,飞向李寻欢。

  龙小云几乎开心得要叫了起来。

  但刀光并没有笔直击向李寻欢的咽喉,半途中突然一折,“当”的一声,落在李寻欢身旁的石地上。

  原来荆无命用暗器的手法也不错。

  荆无命突然道:“解开他的穴道。”

  龙啸云愕然,道:“可是……”

  荆无命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厉声道:“我说解开他的穴道。”

  龙啸云父子对望了一眼,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了。

  龙啸云道:“上官帮主要的只是李寻欢,并不在乎他是死的?还是活的?”

  龙小云道:“上官老伯自己滴酒不沾,自然也很讨厌酒鬼,真正的酒鬼只有死才能不喝酒,才会令人看得顺眼些。”

  龙啸云目光闪动着,道:“何况,带个死人回去,总比带活人方便得多,也绝不会再有任何意外。”

  龙小云道:“但荆先生自然不会向一个全无反抗之力的人出手,所以……”

  荆无命厉声道:“你们的话太多了。”

  龙啸云笑道:“是是是,在下这就去解开他的穴道。”

  出手点穴的人是他,要解开自然很容易。

  龙啸云拍了拍李寻欢的肩头,柔声道:“兄弟,看来荆先生是想和你一较高下,荆先生剑法高绝天下,兄弟你出手可千万不能大意。”

  到了这种时候,他居然还能将“兄弟”两字叫得出口来,而且说得深情款款,好像真的很关心。

  这种人你能不佩服他么?

  李寻欢什么话也没有说。

  他已无话可说,只是艰涩地笑了笑,慢慢地拾起了身旁的刀。

  他凝注着手里的刀,目中似已有泪将落。

  这的确是名满天下、例不虚发的小李飞刀。

  现在,刀已回到他手里。

  可是他还有力将这柄刀发出么?

  美人迟暮,英雄末路,都是世上最无可奈何的悲哀。

  这种悲哀最令人同情,也最令人惋惜。

  但在这里,没有任何人同情他,更没有人惋惜。

  龙小云目中闪动着狡黠的笑意,悠然道:“小李飞刀,例不虚发,这一次不知道还灵不灵?”

  李寻欢抬头瞧了他一阵,又慢慢地垂下头。

  荆无命缓缓道:“我要杀人,一定先给人一个机会,这就是你最后的机会,你明白么?”

  李寻欢笑了笑,笑得很凄凉。

  荆无命道:“好,你站起来吧!”

  李寻欢喘息着,又咳嗽起来。

  龙小云柔声道:“李大叔若已站不起,小侄可以扶你一把。”

  他眨了眨眼,立刻又接着笑道:“但我看这根本是用不着的,据说李大叔的飞刀不但能坐着发,就连躺着时发出来也同样准。”

  李寻欢叹息了一声,似乎想说话。

  但他的话还未说完,已有一个人冲了进来。

  阿飞!

  阿飞的脸全无丝毫血色,嘴角却带着丝血痕。

  在这片刻之间,他似已老了许多。

  他飞一般冲进来,但身形在一刹那间就停顿,一停顿就静如山石。

  荆无命道:“你还不死心?”

  李寻欢的头已抬起,目中又似有热泪盈眶。

  阿飞瞧了他一眼,只瞧了一眼,就转头面对着荆无命,一字字道:“要杀他,就得先杀我!”

  他说得很沉着很镇静,并没有激动。

  这更显示了他的决心。

  荆无命死灰色的眼睛又起了种很奇特的变化,道:“你已不再关心她?”

  阿飞道:“我死了,她还是能活下去。”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虽然还是同样镇静,但目中却不禁露出了一丝痛苦之色,呼吸似也有些困难。

  这并没有瞒过荆无命。

  他心里似乎立刻得到了某种奇特的安慰和解脱,淡淡道:“你不怕她伤心?”

  阿飞道:“活着不安,就不如死,我若不死,她更伤心。”

  荆无命道:“你认为她是这种人?”

  阿飞道:“当然!”

  在阿飞心目中,林仙儿不但是仙子,也是圣女。

  荆无命嘴角突然露出了一丝笑意。

  谁也没有看到过他的笑,连他自己都已几乎忘却上一次是什么时候笑的。

  他笑得很奇特,因为他脸上的肌肉已不习惯笑,已僵硬。

  他从不愿笑,因为笑可令人软化。

  但这种笑却不同——这种笑正如剑,只不过剑伤的是人命,这种笑伤的却是人心。

  阿飞竟完全不懂他是为何而笑的,冷冷道:“你不必笑,你虽有八成机会杀我,但也有两成机会死在我剑下。”

  荆无命笑容已消失不见,道:“我说过不杀你,就一定会留下你的命。”

  阿飞道:“不必。”

  荆无命道:“我要你活着,看着……”

  这句话还未说完,剑光已飞起。

  剑光交击,如闪电。

  但还有一道光芒比剑更快,那是什么?

  骤然间,所有的光芒都消失。

  所有的动作也全都停止。

  第五十八章 英 雄

  荆无命的剑,已刺入了阿飞的肩胛,但只刺入了两分。

  阿飞的剑,距离荆无命咽喉还有四寸。

  他肩上的血已开始渗出,渗入衣服,染红了衣服。

  荆无命的剑为何没有刺下去?

  荆无命的肩胛处,斜插着一柄刀!

  小李飞刀!

  是什么奇异的魔力使李寻欢能发出这柄刀来的?

  龙啸云父子的脸色苍白,手在发抖,一步步向后退,退到墙角。他父子心里都很奇怪,李寻欢是哪里来的力量发刀的?

  李寻欢已站起。

  荆无命缓缓转过头,凝注着李寻欢,死灰色的眼睛中还是全无表情,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道:“好刀!”

  李寻欢笑了笑,道:“并不很好,只不过是你先对我有了轻视之心,竟全没有将我放在眼里,否则我未必能伤你!”

  荆无命冷笑:“你能骗过我,就是你的本事,你就比我强。”

  李寻欢淡淡道:“我并没有骗你,也没有说我不能发刀,只不过是你自己这么想而已,是你自己的眼睛骗了自己。”

  荆无命沉默了半晌,一字字道:“是,错的是我,不是你。”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很好,你虽是凶手,却不是小人。”

  荆无命眼角瞟过龙啸云父子,冷冷道:“小人还不配做凶手。”

  李寻欢道:“好,你走吧。”

  荆无命厉声道:“你为何不杀我?”

  李寻欢道:“因为你也没有要杀我的朋友。”

  荆无命垂下头,望着自己肩上的刀,缓缓道:“但我这一剑,本想废去他这条手臂的。”

  李寻欢道:“我知道。”

  荆无命道:“你这一刀却很轻。”

  李寻欢道:“人予我一分,我报他三分。”

  荆无命霍然抬头,凝视着他,虽然没有说一个字,但目中竟又有了种奇特的变化,就好像他在瞧着上官金虹时一样。

  李寻欢缓缓道:“我还要告诉你两件事。”

  荆无命道:“你说。”

  李寻欢道:“我虽伤了七十六个人,其中却有二十八人并没有死,死的都是实在该死的。”

  荆无命默然。

  李寻欢低低咳嗽了几声,接着又道:“我这一生,从未杀错过一个人!所以……我只望你以后在杀人之前,多想想,多考虑考虑。”

  荆无命又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我也要告诉你一件事。”

  李寻欢道:“我也在听。”

  荆无命道:“我从不愿受人恩情,更不愿听人教训!”

  说到这里,他突然在肩上那柄刀的刀柄上用力一拍。

  露在外面的刀锋,直没入肉,直至刀柄。

  鲜血涌出。

  “当”的一声,剑也落在地上。

  荆无命的身子摇了摇,但面上还是冷如岩石,硬如岩石,全没有半分痛苦之色,甚至连一根肌肉都没有颤抖。

  他没有再说一个字,也没有再瞧任何人一眼,大步走了出去。

  英雄?……什么叫英雄?难道这就是英雄?

  英雄所代表的意思,往往就是冷酷!残忍!寂寞!无情!

  也有人曾经替英雄下过种定义,那就是:杀人如草,好赌如狂,好酒如渴,好色如命。

  当然,这都不是绝对的,英雄也有另一种。

  但像李寻欢这样的英雄世上又有几人?

  英雄也许只有一点是相同的——无论要做哪种英雄,都不是件好受的事。

  阿飞的神情也很萧索,长长叹了口气,道:“他这一生,只怕永远也不能使剑了。”

  李寻欢道:“他还有右手。”

  阿飞道:“但他习惯的是左手,用右手,就会慢得多。”

  他又叹了口气,道:“对使剑的人说来,‘慢’的意思,就是‘死’!”

  他一向很少叹息。

  现在,他叹息的非但是荆无命,也是他自己。

  李寻欢凝注着他,眼睛里闪着光,缓缓道:“一个人只要有决心,就算两只手一起断了,用嘴咬着剑,也会同样快的,他的气若已馁,就算双手俱全,也没有什么用。”

  他笑了笑,接着道:“世上双手俱全的人很多,但出手快的又有几人?”

  阿飞静静地听着,黯淡的眼睛中,终于又露出了逼人的神情。

  他突然冲过去,紧紧握住了李寻欢的手臂,嘎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李寻欢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明白的。”

  这句话说完,两人都已热泪盈眶。若有第三人在旁边瞧见,一定也会被感动得热泪盈眶。

  只可惜龙啸云父子都不是这种人,他们正在悄悄往外溜。

  李寻欢是背对着他们的,仿佛根本没有觉察。

  阿飞仿佛瞧了一眼,却并没有说什么。

  直到他们父子都已溜出了门,阿飞才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你还是要放他们走的。”

  李寻欢笑了笑,道:“他救过我。”

  阿飞道:“他只救过你一次,却害过你很多次。”

  李寻欢笑得有些凄凉,道:“有些事很难忆起,有些事却终生难以忘记。”

  阿飞叹了口气,道:“那只不过因为是有些事,你根本拒绝去想而已。”

  他也许还是未经世故的少年,但对人生某些事的看法,他却比大多数人都深刻、尖锐。

  李寻欢也不禁叹息了一声,缓缓道:“但还有些事你纵然拒绝去想,却偏偏还是时时刻刻都要想起,人,永远都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这也是人生的许多种痛苦之一。”

  阿飞道:“你呢?你真的只记得他救过你,真的已将别的事全都忘了?”

  李寻欢笑了笑,淡淡道:“也许并不是忘了,而是从未记恨,因为他也有他的苦恼。”

  阿飞沉默了很久,突然也笑了笑,道:“我现在才知道,人生中的确有很多事是完全不公道的。”

  李寻欢道:“不公道?”

  阿飞道:“不公道,譬如说,有些人一生都很善良,只不幸做错了一件事,这件事往往就会令他抱恨终生,非但别人不能原谅他,他自己也无法原谅自己。”

  李寻欢默然。

  他很了解“一失足成千古恨”这句话的意义。

  阿飞接着道:“但像龙啸云这种人,他一生中也许只做过一件好事——只救过你,所以你就永远不会觉得他是个十分坏的人。”

  他语声中显然有很多感慨。

  李寻欢忽然明白他的意思了。

  他是在为林仙儿不平。

  他始终认为林仙儿这一生中只做错过一件,而李寻欢却始终不能原谅她。

  “爱”的确是奇妙的,有时很甜蜜,有时很痛苦,也有时很可怕——它不但能令人变成呆子,也能令人变成瞎子。

  龙啸云父子溜出门的时候,心里不但很愉快,也很得意。

  龙啸云忍不住笑道:“你记着,别人的弱点,就是我们的机会。能把握住机会的人,就永远不会失败。”

  龙小云道:“李寻欢的弱点,孩儿现在已全都知道了。”

  龙啸云道:“所以他迟早总要死在我们手上的。”

  他忽然听到有人在笑。

  笑声是从对面的屋檐上传下来的。

  一个人正箕踞在屋檐上,啃着条鸡腿,却赫然正是胡疯子。

  他眼睛盯在鸡腿上,并没有瞧这父子两人一眼,仿佛连这鸡腿都比他们父子好看多了。

  他冷笑着道:“你们用不着溜得这么快,李寻欢绝对不会追出来的,否则他就根本不会让你们走出这道门。”

  龙啸云的脸已有些发青。

  他已明白李寻欢的力量是从哪里来的了。

  但胡疯子也是不能得罪的。

  龙啸云突然笑了,抱拳道:“这些天让你破费来照顾我那兄弟,实在过意不去。”

  胡疯子悠然道:“其实那也没什么,李寻欢吃得并不多,每天只要两条鸡腿几个馒头就够了,替你守门的,又是个白痴,我每次点了他的睡穴,他都以为是自己真的睡着了。”

  龙啸云暗中咬着牙,只恨不得立刻让那人长睡不醒。

  胡疯子接着道:“你对我有过好处,我也帮过你的忙,我们已互无赊欠,对你这种人,我本来连话都懒得说了。”

  龙啸云只有赔着笑,听着。

  胡疯子道:“但有句话我却非说不可,最后一句话。”

  龙啸云道:“在下正洗耳恭听。”

  胡疯子道:“你虽是个混蛋,上官金虹更混蛋,你若真想和他结拜兄弟,还不如自己赶快找根绳子上吊好些。”

  这果然是他最后一句话,说完了这句话,他就一个字都不再说了,凌空一个翻身,已落在屋背后,转眼就瞧不见了。

  龙啸云目送着他,嘴角渐渐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悠然道:“想不到我和上官金虹结拜的事,江湖中已有这么多人知道。”

  沿着墙角,慢慢地走着。

  李寻欢和阿飞都没有说话。

  他们都知道沉默通常都比言语更真挚、更可贵。

  黄昏。

  高墙内有人在吹笛,笛声中也带着秋的萧瑟。

  这种乐声往往最容易令人忆起往事,也最容易引起相思。

  阿飞忽然道:“我得回去了。”

  李寻欢道:“她在等你?”

  阿飞道:“嗯。”

  李寻欢沉吟着,终于忍不住道:“你认为她一定在等你?”

  阿飞的脸色又苍白了些,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这次是她要我来救你的。”

  李寻欢说不出话来了。

  他一向很了解林仙儿,但这次他却很难猜得到她的用意。

  阿飞道:“我这一生,只有两个最亲近的人,我希望……你们也能做朋友。”

  这几句话他分了很多次才说完,说得很艰涩,显见他心里很痛苦。

  李寻欢瞧着他痛苦的眼色,心里更是说不出的怜悯悲伤。

  只有真正爱过的人,才能了解爱情的力量是多么可怕。

  笛声已远了,听来却更凄凉。

  李寻欢忽然道:“我也想见见她。”

  阿飞的嘴闭得很紧。

  李寻欢笑了笑道:“若是不方便,你替我去谢谢她也一样。”

  阿飞终于开了口,道:“我……我只希望你莫要伤害她。”

  阿飞本不会说这种话的,因为他知道李寻欢从未伤害任何人——李寻欢伤害的只是他自己。

  只有为了林仙儿,阿飞才会说这种话。

  猛抬头,眼前一片灯火辉煌。

  不知不觉间,他们又走回了那条长街。

  这条街晚上比白天更热闹,各式各样的摊子前,都悬着很亮的灯笼,每个人都在大声吆喝着,吹嘘着自己的货物。

  一串串亮晶晶的糖葫芦,在灯光下看来更亮得如同宝石。

  李寻欢脚步突然停下。

  每一串糖葫芦中,仿佛都映着一张脸。

  一张穿红衣服的小姑娘的脸,大大的眼睛,笑起来一边一个酒窝。

  然后,他就看到了那卖包子和水饺的小铺。

  “铃铃是不是还在等着?”

  李寻欢突然觉得很惭愧,他居然已将这件事完全忘记了。

  他眼角虽已有了皱纹,但谁也不能说他已老了。

  那正和铃铃第一次到这里来的眼色一样——阿飞也从未到过这种地方。

  李寻欢笑了。

  看到自己的朋友还没有失去赤子之心,总是令人愉快的。

  阿飞忽然道:“我们已有很久没有在一起喝两杯了。”

  李寻欢笑道:“你想喝?”

  阿飞微笑着,道:“也不知为了什么,只有和你在一起时,我才会想喝酒。”

  他面上居然也露出了笑容。

  李寻欢的心情更开朗,笑道:“饺子下酒,愈喝愈有……我们就到那边的饺子铺去如何?”

  阿飞笑道:“很好,再贵的地方,我就请不起了。”

  这世上有很多种事很奇妙。

  譬如说:愈丑的女人愈喜欢作怪,愈穷的人愈喜欢请客。

  请客的确也比被请愉快得多,只可惜这种愉快并不是人人都懂得享受。

  饺子铺里的生意并不太好,因为生意大半已被外面的摊子抢走了,所以现在虽然正是吃晚饭的时候,店里也只有四五桌客人。

  角落里的桌子上,坐着个白衣人。

  李寻欢第一眼就瞧见了他。

  阿飞第一眼瞧见的也是他。

  无论任何人走进来,目光首先就会被他所吸引。

  虽然坐在这种烟熏油腻的小店里,但这人全身上下仍是一尘不染,那件雪白的衣服就像是刚从熨斗下拿出来的。

  他穿得虽简单,却很华贵。

  但这些都不是他吸引人的地方——吸引人的,是他的气质。

  一种无法形容的傲气。

  他旁边的几张桌子都是空着的,因为无论谁和他坐在一起,都会觉得自惭形秽,有他在这里,别人的声音都小了些。

  这正是那天在屋檐下,以一小锭银子击断青衣大汉扁担的人,也正是手指宛如利剪将卖卜瞎子银棍剪断的人。

  他为什么还留在这里?难道也在等人。

  他本来正在举杯,李寻欢一走进来,他的动作也立刻停止,目光也立刻转也不转地盯在李寻欢脸上。

  他对面还坐着个人,是个身穿红衣裳的小姑娘,辫子很长。

  第五十九章 勇 气

  她随着他的目光回过头,才发现李寻欢,立刻雀跃着冲了过来,紧紧拉住了李寻欢的手娇笑着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我知道你一定不会忘记我。”

  铃铃果然还在这里等着。

  李寻欢也有些激动,反握住她的手,道:“你……你一直都在这里等?”

  铃铃点了点头,眼眶已红了,咬着嘴唇道:“你为什么来得这么迟,人家都快等得急死了……”

  阿飞突然道:“你真的是在等他?”

  铃铃这才看到阿飞,神情立刻变得有些异样——她当然是认得阿飞的,阿飞却不认得她。

  他非但未上过那小楼,甚至连做梦都未想到过。

  铃铃眨了眨眼,终于道:“若不是等他,我在这里干什么?”

  阿飞冷冷道:“不等人,也有很多事情可以做,若是等人,眼睛总是看着门的,无论谁在等人,都不会背对着门的。”

  李寻欢从未想到他会说这句话。

  他平时本来一向不愿刺伤人,现在却忽然变得很尖锐,尖锐得可怕。

  因为他不能忍受别人欺骗他的朋友。

  李寻欢心里在叹息。

  阿飞的看法不但尖锐,而且和任何人都不同,对大多事情他都看得比别人透彻,比别人清楚。

  在林仙儿面前他为什么就会变成瞎子呢?

  铃铃眼圈又红了,眼泪已快流了下来,凄然道:“你若也在同一个地方等人等了十几天,你就会知道我为什么要背对着门了。”

  她悄悄拭了拭泪痕,幽幽地接着道:“开始的时候,每个人走进来,我的心都会跳,总以为是他来了,后来我才知道,你等的人若不来,就算将眼睛看着也没有用的,用眼睛盯着门,只有令你等得更心焦,若再不转过身,我简直要发疯。”

  阿飞没有再说什么。

  他发觉自己说得太多了。

  铃铃头垂得更低,道:“若不是那位吕……吕大哥好心陪着我,只怕我也会发疯。”

  李寻欢目光一转过去,就立刻和那白衣人的目光相遇。

  李寻欢微笑着走过去,道:“多谢……”

  白衣人忽然打断了他的话,淡淡道:“你用不着替她谢我,因为我留在这地方,并不是为了陪她,而是为了等你。”

  李寻欢道:“等我?”

  白衣人道:“不错,是等你。”

  他笑了笑,笑容中也带着种逼人的傲气,缓缓接着道:“世上只有少数几个人值得我等,小李探花就是其中之一。”

  李寻欢还未表示出惊异,铃铃已抢着道:“我并没有告诉你我等的是什么人,你怎会认得他的?”

  白衣人淡淡道:“你若想在江湖中走动,若想活得长些,就有几个人是你非认识不可的,小李探花也正是其中之一。”

  阿飞突然道:“还有其他几个人是谁?”

  白衣人眼睛盯着他,道:“别的人不说,至少还有我和你!”

  阿飞瞧了瞧自己的手,目中突然露出一种说不出的凄凉萧索之意,缓缓转过身,在旁边的桌上坐下,道:“酒,白干。”

  店伙赔着笑,道:“客官要什么菜下酒?”

  阿飞道:“酒,黄酒。”

  会喝酒的人都知道,一个人若想快醉,最好的法子就是用酒来下酒,用黄酒来下白干。

  只不过这种法子虽然人人都知道,却很少有人用,因为一个人心里若没有很深的痛苦,总希望自己醉得愈慢愈好。

  白衣人一直在很留意地瞧着。

  他锋利的目光渐渐松弛,甚至还露出种失望之色,但当他目光转向李寻欢时,瞳孔立刻又收缩了起来。

  李寻欢也正在瞧着他,道:“阁下大名是……”

  白衣人道:“吕凤先。”

  这的确是个显赫的名字,足以令人耸然动容。

  但李寻欢却没有觉得意外,只淡淡地笑了笑,道:“果然是银戟温侯吕大侠。”

  吕凤先冷冷道:“银戟温侯十年前就已死了!”

  这次,李寻欢才觉得有些意外。

  但他并没有追问,因为他知道吕凤先这句话必定还有下文。

  吕凤先果然已接着道:“银戟温侯已死了,吕凤先却没有死!”

  李寻欢沉默着,似在探索着这句话的真意。

  吕凤先是个很骄傲的人。

  百晓生在兵器谱上,将他的银戟列名第五,在别人说来已是种光荣,但在他这种人说来,却一定会认为是奇耻大辱。

  他绝不能忍受屈居人下,但他也知道百晓生绝不会看错。

  他一定毁了自己的银戟,练成了另一种更可怕的武功!

  李寻欢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不错,我早该想到银戟温侯已死了。”

  吕凤先盯着他,冷冷道:“吕凤先也已死了十年,如今才复活。”

  李寻欢目光闪动,道:“是什么事令吕大侠复活的?”

  吕凤先慢慢地举起了一只手,右手。

  他将这只手平放在桌上,一字字道:“令我复活的,就是这只手!”

  在别人看来这并不是只很奇特的手。

  手指很长,指甲修剪得很干净,皮肤很光滑,很细。

  这正很配合吕凤先的身份。

  你若看得很仔细,才会发现这只手的奇特之处。

  这只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肤色竟和别的地方不同。

  这三根手指的皮肤虽也很细很白,却带着很奇特的光彩,简直就不像是血肉骨骼组成的,而像是某一种奇怪的金属所铸。

  但这三根手指却又明明是长在他手上的。

  一只有血有肉的手上,怎会突然长出三根金属铸成的指头?

  吕凤先凝注着自己的手,突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只恨百晓生已死了。”

  李寻欢道:“他不死又如何?”

  吕凤先道:“他若不死,我倒想问问他,手,是不是也可算做兵器?”

  李寻欢笑了笑,道:“我今天才听人说过一句很有趣的话。”

  吕凤先道:“说的是什么?”

  李寻欢道:“只有杀人的,才可算做利器。”

  他接着又道:“手,本来不是兵器,但一只能杀人的手,就不但是兵器,而且是利器。”

  吕凤先沉默着,仿佛并没有什么举动。

  但他的拇指、食指和中指,却突然间就没入了桌子里。

  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甚至连杯中盛得很满的酒都没有溢出,他手指插入桌子,就好像用快刀切豆腐那么容易。

  吕凤先悠然道:“这只手若也能算兵器,不知能在兵器谱中排名第几!”

  李寻欢淡淡道:“现在还很难说。”

  吕凤先道:“为什么?”

  李寻欢道:“因为一件兵器要对付的是人,不是桌子。”

  吕凤先忽然笑了。

  他笑得很傲,也很冷酷,道:“在我眼中看来,世人本就和这张桌子差不多。”

  李寻欢道:“哦?”

  吕凤先缓缓道:“其中当然也有几个人是例外的。”

  李寻欢道:“几个人?”

  吕凤先冷冷道:“我本来以为有六个,现在才知道只有四个。”

  他有意扫了阿飞一眼,接着道:“因为郭嵩阳其人已死了,还有一个,虽然活着却也和死了相差无几。”

  阿飞是背对着吕凤先的,根本没有看到他的脸色。

  但就在这一刹那间,他脸色突然又发了青。

  他显然已听懂了吕凤先的意思。

  李寻欢突然笑了笑,道:“那人也会复活的,而且用不着十年。”

  吕凤先道:“只怕未必。”

  李寻欢道:“阁下既能复活,别人为什么就不能复活?”

  吕凤先道:“那不同。”

  李寻欢道:“有什么不同?”

  吕凤先冷冷道:“因为我的‘死’并不是死在女人手上的,而且心也一直没有死。”

  “喳”的一声,阿飞手里的酒杯碎了。

  但他还是静静地坐着,动也没有动。

  吕凤先连瞧都不瞧了,眼睛盯着李寻欢,道:“我这次出来,为的就是要找这四个人,证明我的手能不能算利器,所以我才会在这地方等着你!”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你一定要证明?”

  吕凤先道:“一定。”

  李寻欢道:“你要证明给谁看?”

  吕凤先道:“给我自己。”

  李寻欢突然又笑了笑,道:“不错,任何人都可以骗得过,只有自己是永远骗不过的……”

  吕凤先霍然站起来,一字字道:“我就在外面等着你!”

  饺子店里的客人,不知何时都已走得干干净净。

  铃铃咬着嘴唇,似已吓呆了。

  李寻欢慢慢地站了起来。

  铃铃忽然拉住他衣角,悄悄道:“你……你一定要出去?”

  李寻欢笑得很辛酸,道:“人生中有些事,你只要遇着,就永远再也无法逃避。”

  他目光转向阿飞。

  阿飞没有回头。

  吕凤先已走出了门。

  阿飞突然道:“慢着。”

  吕凤先脚步停下,也没有转身,冷笑道:“你也有话要说?”

  阿飞道:“不错,我也想证明一件事。”

  吕凤先道:“你想证明什么?”

  阿飞的手紧握着酒杯的碎片。

  鲜血,正一滴滴自他手中滴落。

  他一字字缓缓道:“我只想证明我究竟是活着的,还是已死了!”

  吕凤先霍然转身。

  他像是这才第一次看到了阿飞这个人。

  然后,他瞳孔又渐渐收缩,嘴角却露出了一丝冷酷的笑,道:“好,我也等着你!”

  坟墓。

  江湖中每天都有决斗,各式各样的人,为了各种不同的原因以各式各样的方式决斗。

  但决斗的地方只有几种。

  荒野,山林,坟墓……

  若真是不死不休的决斗,十次中必有九次是选在这种地方的——仿佛这种地方的本身,就带着种“死”的气息。

  夜已渐深,有雾。

  吕凤先白衣如雪,静静地站在灰色的坟碑前,在凄迷的夜雾中看来,正就好像来自地狱的使者,要将“死”的信息带给世人。

  铃铃依偎在李寻欢身旁,似在颤抖。

  是冷,还是怕?

  阿飞突然道:“你走开!”

  铃铃的身子又往后缩了缩,道:“我……”

  阿飞道:“你。”

  铃铃咬着嘴唇,抬头去望李寻欢。

  李寻欢的目光仿佛很遥远。

  是他的心已远,还是雾太浓?

  铃铃垂下头,嗫嚅着道:“你们要说的话,我不能听么?”

  阿飞道:“你不能听,任何人都不能听。”

  李寻欢轻轻叹息了一声,柔声道:“人家陪了你很多天,你至少也该去陪陪他。”

  铃铃垂着头,呆了半晌,突然跺着脚,大声道:“我根本不想留在这里,根本不想来的,你们这些人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杀……你杀我,我杀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连你们自己都不知道……假如要这样才算英雄,最好天下的英雄都一起死光!”

  李寻欢、阿飞、吕凤先,都只是静静地听着。

  然后再静静地瞧着她飞奔出去。

  阿飞甚至连瞧都没有瞧,等她脚步声远,才抬头面对李寻欢,道:“我从未求过你什么事,是吗?”

  李寻欢道:“你从未求过任何人。”

  阿飞道:“现在,我却有事要求你。”

  李寻欢道:“你说。”

  阿飞咬着牙,道:“这一次,你无论如何再也不能阻拦我,一定要让我去!你若抢着出手,我……我就死!”

  李寻欢神色显得很痛苦,黯然道:“可是,你根本用不着这么做。”

  阿飞道:“我一定要这么样做,因为……”

  他神情更痛苦,惨然接着道:“因为吕凤先说得实在不错,再这样下去,我活着,也和死了差不多,我绝不能放过这机会。”

  李寻欢道:“机会?”

  阿飞道:“我若想复活,若想新生,这就是我最后的机会。”

  李寻欢道:“以后难道就没有机会了么?”

  阿飞摇了摇头,道:“以后纵然还有机会,可是我……今天我若失去了这勇气,以后就永远不会再有勇气振作!”

  一个人受的打击太大,就会变得消沉,若是消沉得太久,无论多坚强的人,也会变得软弱,勇气也必定会消失。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才叹息着道:“你的意思,我明白,可是……”

  阿飞打断了他的话,道:“我知道我出手已慢了,因为这两年,我也已感觉到自己的反应渐渐迟钝,甚至已有些麻木。”

  李寻欢柔声道:“只要你有决心,一切都会恢复的,只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阿飞道:“现在正是时候!”

  李寻欢道:“现在?为什么?”

  阿飞慢慢的摊开手掌。

  鲜血已染红了他的手,酒杯的碎片还嵌在肉里。

  阿飞道:“因为现在我忽然发现,**上的痛苦不但可以减轻心里的苦恼,而且还可以使人精进、振作,也可以使人敏锐。”

  他说得不错。

  痛苦本就可刺激人的神经,令人的反应敏锐,也可以激发人的潜力——就算是一匹马,当你鞭打它,令它觉得痛苦时,它也会跑得快些。负了伤的野兽也通常都比平时更可怕。

  李寻欢沉思着,道:“你有信心?”

  阿飞道:“你对我没有信心?”

  李寻欢突然笑了,用力拍了拍他肩头,道:“好,你去吧!”

  第六十章 友 情

  阿飞却还在沉吟着,终于忍不住道:“方才那小姑娘……她是谁?”

  李寻欢道:“她叫铃铃,也很可怜。”

  阿飞道:“我只知道她很会说谎。”

  李寻欢道:“哦?”

  阿飞道:“她并不是真的在等你——她等你,也许还有别的原因。”

  李寻欢道:“哦?”

  阿飞道:“她若真的在等你,自然一定对你很关心。”

  李寻欢道:“也许……”

  阿飞抢着道:“你现在的样子,谁都看得出你必定受了很多罪,可是她却根本没有问你是怎么会变成这种样子的。”

  李寻欢淡淡道:“也许她还没有机会问。”

  阿飞道:“女孩子若是真的关心一个人,绝不会等什么机会。”

  李寻欢沉默了半晌,突又笑了,道:“你难道怕我会上她的当?”

  阿飞道:“我只知道她说的不是真话。”

  李寻欢微笑道:“你若想活得愉快些,就千万不要希望女人对你说真话。”

  阿飞道:“你认为每个女人都会说谎?”

  李寻欢固然不愿正面回答他这句话,道:“你若是个聪明人,以后也千万莫要当面揭穿女人的谎话,因为你就算揭穿了,她也会有很好的解释,你就算不相信她的解释,她还是绝不会承认自己说谎。”

  他笑了笑,接着道:“所以,你若遇见了一个会说谎的女人,最好的法子,是故意装作完全相信她,否则你就是在自找苦吃。”

  阿飞凝注着李寻欢,良久良久。

  李寻欢道:“你是不是还有话要说?”

  阿飞突也笑了笑,道:“就算有,也不必说了,因为我要说的你都已知道。”

  望着阿飞的背影,李寻欢心里忽然觉得说不出的愉快。

  这倔强的少年毕竟没有倒下去。

  而且,这一次,他说了很多话,居然全没有提起林仙儿。

  爱情,毕竟不能占有一个男子汉的全部生命。

  阿飞毕竟是个男子汉。

  男子汉若是觉得自己活着已是件羞辱时,他就宁可永不再见他所爱的女人,宁可去天涯流浪,死。

  因为他觉得已无颜见她。

  但阿飞真能胜得了吕凤先么?

  这次他若又败了,吕凤先纵不杀他,他还能再活得下去么?

  李寻欢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又咳出了血。

  吕凤先还在那里等着,没有说过一句话。

  这人的确很沉得住气。

  只有能沉得住气的敌人,才是可怕的对手。

  阿飞突然一把扯下了衣衫,用那只已被鲜血染红了的手在身上揉着。

  酒杯的碎片又刺入他肉里。

  血,即使在如此凄迷的夜雾中,看来还是鲜红的。

  只有鲜血才能激发人原始的兽性——**和仇恨,别的东西或许也能,但却绝没有鲜血如此直接。

  阿飞仿佛又回到了原野中。

  “你若要生存,就得要你的敌人死!”

  吕凤先望着他渐渐走近,突然觉得一种无法形容的压力。

  他忽然觉得走过来的简直不是个人,而是只野兽。

  负了伤的野兽!

  “仇敌与朋友间的分别,就正如生与死之间的分别。”

  “若有人想要你死,你就得要他死,这其间绝无选择的余地!”

  这是原野上的法则,也是生存的法则。

  “宽恕”这两个字,在某些地方是完全不实际的。

  血在流,不停地流。

  阿飞身上的每根肌肉都已因痛苦而颤抖,但他的手,却愈来愈坚定。

  他的目光也愈来愈冷酷。

  吕凤先永远无法了解这少年怎会在忽然间变了。

  但他却很了解阿飞的剑法。

  阿飞剑法的可怕之处并不在“快”与“狠”,而是“稳”与“准”。

  他一出手就要置人于死命,至少也得有七成把握,他才会出手。

  所以他必须“等”。

  等对方露出破绽,露出弱点,等对方给他机会——他比世上大多数人都能等得更久。

  但现在,吕凤先似已决心不给他这机会。

  吕凤先看来虽然只是随随便便地站在那里,全身上下每一处看来仿佛都是空门,阿飞的剑仿佛可以随便刺入他身上任何部位。

  但空门太多,反而变成了没有空门。

  他整个人似已变成了一片空灵。

  这“空灵”二字,也正是武学中最高的境界。

  李寻欢远远地瞧着,目中充满了忧虑。

  吕凤先的确值得自傲。

  李寻欢实未想到他的武功竟如此高,也看不出阿飞有任何希望能胜得了他——因为阿飞简直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夜更深。

  荒坟间忽然有碧光闪动,是鬼火。

  吹的是西风,吕凤先的脸,正是朝西的。

  有风吹过,一点鬼火随风飘到了吕凤先面前。

  吕凤先镇静的眼神突然眨了眨,左手也动了动,像是要拂去这点鬼火,却又立刻忍住。

  在生死决斗中,任何不必要的动作,都可能带来致命的危险。

  只不过他的手虽没有动,但左臂肩的肌肉已因这“要动的念头”而紧张起来,已不能再保持那种“空灵”的境界。

  这当然不能算是个好机会,但再坏的机会,也比没有机会好。

  只要有机会,阿飞就绝不会错过。

  他的剑已出手。

  这一剑的关系实在太大。

  阿飞今后一生的命运,都将因这一剑的得失而改变。

  这一剑若得手,阿飞就会从此振作,洗清上一次失败的羞辱。

  这一剑若失手,他势必从此消沉,甚至堕落,那么他就算还能活着,也会变得如吕凤先说的那样——生不如死。

  这一剑实在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

  但这一剑真能得手么?

  剑光一闪,停顿!

  “呛”,剑已折!

  阿飞后退,手里已只剩下半柄断剑。

  另半柄剑被夹在吕凤先的手指里,但剑尖却已刺入了他的肩头。

  他虽然夹住了阿飞的剑,但出手显然还是慢了些。

  鲜血正从他肩头流落。

  这一剑毕竟得手了!

  阿飞脸上仿佛突然露出了一种奇异的光辉——胜利的光辉!

  吕凤先脸上却连一丝表情也没有,只是冷冷地瞧着阿飞,断剑犹在他肩头,他也没有拔出来。

  阿飞也只是静静地站着,并没有再出手的意思。

  他的积郁和苦闷已因这一剑而发泄。

  他要的只是“胜利”,并不是别人的“生命”。

  吕凤先似乎还在等着他出手,等了很久,突然道:“好,很好!”

  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显,能从他这种人嘴里听到这句话,就已是令人觉得振奋,觉得骄傲。

  但他在临走前,却又突然加了句。

  “李寻欢果然没有说错,也没有看错你。”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李寻欢曾经对他说过什么?

  吕凤先的身影终于在夜色中消失。

  李寻欢的笑脸已出现在眼前。

  他用力拍着阿飞的肩头,笑道:“你还是你,我早就知道那点打击决不会令你泄气的,世上本就没有常胜的将军,连神都有败的时候,何况人?”

  他笑得更开朗,接着又道:“可是从现在开始,我对你更有信心了……”

  阿飞突然打断了他的话,道:“你认为我从此不会再败?”

  李寻欢笑道:“吕凤先的武功,已绝不在任何人之下,若连他也躲不过你的剑,只怕世上就没有别人能躲得过?”

  阿飞道:“可是……我却觉得这一次胜得有些勉强。”

  李寻欢道:“勉强?”

  阿飞道:“我出手已不如以前快了。”

  李寻欢道:“谁说的?”

  阿飞道:“用不着别人说,我自己也能感觉得出……”

  他目光还停留在吕凤先身影消失处,缓缓接着道:“我觉得他本可胜我的,他出手绝不该比我慢。”

  李寻欢道:“他武功的确很高,甚至也许比你还高,但你却把握住了最好的机会,这才是别人绝对比不上你的地方,所以你才能胜!”

  他笑了笑接着道:“所以吕凤先虽败了,也并没有不服,连他这种人都对你服了,你自己对自己难道还没有信心?”

  阿飞终于笑了。

  对一个受过打击的人说来,世上还有什么比朋友的鼓励更珍贵?

  李寻欢笑道:“无论如何,这件事都该庆祝……你喜欢用什么来庆祝?”

  阿飞笑道:“酒,当然是酒,除了酒还能有什么别的?”

  李寻欢大笑道:“不错,当然是酒,庆祝时若没有酒,岂非就好像炒菜时不放盐……”

  阿飞笑道:“那简直比炒菜时不放盐还要淡而无味。”

  阿飞睡了。

  酒,的确很奇妙,有时能令人兴奋,有时却又能令人安眠。

  这几天,阿飞几乎完全没有睡过,纵然睡着也很快就醒,他总想不通自己在“家”时怎会一躺下去就睡得像死猪。

  等阿飞睡着,李寻欢就走出了这家客栈。

  转过街,还有家客栈。李寻欢突然飞身掠入了这家客栈的后院。

  三更半夜,他特地到这家客栈中来做什么?

  已将黎明,后院中却有间房还亮着灯。

  李寻欢轻轻拍门,屋里立刻有了响应,一人道:“是李探花?”

  李寻欢道:“是!”

  门开了,开门的人竟是吕凤先。

  他怎会在这里?李寻欢怎会知道他在这里?为什么来找他?

  难道他们两人之间还有什么秘密的约定?

  吕凤先嘴角带着种冷漠而奇特的微笑,冷冷道:“李探花果然是信人!果然来了。”

  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接着道:“我早就说过,只要他答应,就绝不会失信。”

  站在吕凤先身后的,竟是铃铃。

  铃铃怎会和吕凤先在一起?

  李寻欢究竟答应过什么?

  灯光昏黄,李寻欢的脸却苍白得可怕,他默默地走进屋子,突然向吕凤先深深一揖道:“多谢。”

  吕凤先淡淡道:“你不必谢我,因为这根本是件交易,谁也不必谢谁。”

  李寻欢也淡淡地笑了笑,道:“这种交易,并不是人人都会答应的,我当然要谢你。”

  吕凤先道:“这的确是件很特别的交易。你要铃铃对我说时,我的确吃了一惊。”

  李寻欢道:“所以我才会要她解释得清楚些。”

  吕凤先道:“其实用不着解释,我也已很了解,你要我故意败给阿飞,只不过是希望他能因此而振作起来,莫要再消沉。”

  李寻欢道:“我的确是这意思,因为他的确值得我这么样做!”

  吕凤先道:“这只因你是他的朋友,但我却不是……我简直想不到世上会有人向我提出如此荒谬的要求来。”

  李寻欢道:“但你却终于还是答应了。”

  吕凤先目光刀一般盯着他,道:“你算准了我会答应?”

  李寻欢又笑了笑,道:“我至少有些把握,因为我已看出你不是凡俗的人,也只有你这种非凡的人,才会答应这种非凡的事。”

  吕凤先还在盯着他,目光却渐渐和缓,缓缓道:“你也算准了他绝不会要我的命。”

  李寻欢道:“我知道他胜了一分就绝不会再出手的。”

  吕凤先突然叹了口气,道:“你果然没有看错他,也没有看错我。”

  他忽又冷笑道:“我只答应你让他胜一招,那意思就是说,他若再出手,我就要他的命。”

  李寻欢目光闪动,道:“你有这把握?”

  吕凤先厉声道:“你不信?”

  两人目光相视,良久良久,李寻欢突然又一笑,道:“现在也许,将来却未必。”

  吕凤先道:“所以我本就不该答应你的,让他活着,对我也是种威胁。”

  李寻欢道:“但有些人就喜欢有人威胁,因为威胁也是种刺激,有刺激才有进步,一个人若是真的达到四顾无人的巅峰处,岂非也很寂寞无趣?”

  吕凤先沉默了很久,缓缓道:“也许……但我答应你,却并不是为了这缘故。”

  李寻欢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你当然不是。”

  吕凤先道:“我答应你,只因为你交换的条件很优厚。”

  李寻欢笑了笑,道:“若没有优厚的条件,怎能和人谈交易?”

  吕凤先道:“你说,只要我答应你这件事,你也会答应我一件事。”

  李寻欢道:“不错。”

  吕凤先道:“但你却没有指明是什么事。”

  李寻欢道:“不错。”

  吕凤先道:“所以我可以要你做任何事。”

  李寻欢道:“不错。”

  吕凤先目光突然又变得冷酷起来,一字字道:“我若要你去死呢?”

  李寻欢神色不变,淡淡道:“以我的一条命,换回了他的一条命,这也很公道。”

  他淡淡地说着,嘴角甚至还带着微笑,就仿佛他的生命本就不属于自己,所以他根本漠不关心。

  铃铃的身子却已颤抖起来,忽然扑倒在吕凤先面前,嘶声道:“我知道你绝不会这么样做的,我知道你也是个好人……是不是?是不是?……”

  吕凤先的嘴紧紧地闭着,连瞧都没有瞧她一眼。

  他只是冷冷地凝视着李寻欢,紧闭着的嘴角,显得说不出的冷酷、高傲。

  这种人本就不会将别人的生死放在心上。

  铃铃望着他的嘴,脸色愈来愈苍白,身子的颤抖愈来愈剧烈。

  她很了解李寻欢。

  她知道这张嘴里只要吐出一句话,李寻欢立刻就会去死的。

  他既然能为别人活着,自然更可以为别人而死。

  死,往往都比活容易得多。

  她也很了解吕凤先。

  别人的生命,在他眼中本就一文不值。

  她突然晕了过去。

  因为她不愿,也不敢从他嘴里听到那句话。

  晕厥,其实也是上天赐给人类的许多种恩惠之一,人们在遇着自己不愿做、不愿说、不愿听的事时,往往就会以“晕厥”这种方法来逃避。

  李寻欢从不逃避。

  他始终面对着吕凤先,正宛如面对死亡。

  也不知过了多久,吕凤先突然长长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世上真有你这种人,阿飞能交到你这种朋友,真是福气。”

  李寻欢笑了笑,道:“你若对他了解得多些,就会知道我能交到他这种朋友更是福气。”

  这是何等深挚,何等伟大的友情!

  第六十一章 承 诺

  吕凤先冷傲的眸子里,突然露出一种寂寞之意——一个人觉得寂寞的时候,就表示他正在渴望着友情。怎奈真挚的友情并不是人人都能得到的。

  吕凤先冷冷道:“你的意思是说,你能为他死,他也会为你死,是不是?”

  李寻欢道:“是。”

  吕凤先声音更冷酷,道:“但你已算准了我不会杀你,至少不会在这种情况下杀你,是不是?”

  李寻欢默然。

  沉默,通常只代表两种意思——默认和抗议。

  吕凤先瞪着他,脸孔渐渐松散,突然又叹了口气,道:“我的确不会杀你……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李寻欢还没有说话,吕凤先已接着道:“因为我要你永远欠着我的,永远觉得我对你有恩……”

  他竟也笑了笑,道:“因为我若要杀你,以后还有机会,但这种机会以后只怕永远不会再有了。”

  他心里的意思,是不是想以此换得李寻欢的友情?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突也笑了笑,道:“你还有机会。”

  吕凤先道:“哦?”

  李寻欢道:“我还要求你做一件事。”

  吕凤先瞪着他,就像是从未见过这个人似的,过了很久,才冷笑道:“你第一次交易还未付出代价,就想要我做第二件事了?这算是什么样的交易?”

  李寻欢道:“这不是交易,是我求你。”

  吕凤先脸色虽很黯,眼睛却在发着光,道:“既然不是交易,我为何要答应?”

  李寻欢微笑着,他的眸子平和、明朗而真诚。

  他凝视着吕凤先,微笑着道:“因为这是我求你的。”

  这句话回答得不但很妙,甚至有些狂妄。

  这本不像李寻欢平时说的话。

  但吕凤先却没有生气,心里反而忽然觉得有种奇特的温暖之意,因为他已从李寻欢的眸子里看到了一丝友情的光辉。

  这也许就是唯一能驱走人间寂寞与黑暗的光辉。

  这是永恒的光辉,只要人性不灭,就永远有友情存在。

  吕凤先喃喃道:“别人都说李寻欢从不求人,今日居然肯来求我,看来我的面子倒不小。”

  李寻欢笑道:“我既已欠了你的,再多欠些又何妨?”

  吕凤先又笑了,这次才是真心的笑。

  他微笑道:“有人说,学做生意最大的学问就是要懂得如何欠账,看来你本该去做生意的。”

  李寻欢道:“你肯答应?”

  吕凤先叹了口气,道:“至少我现在还未想出拒绝的法子,你趁此机会,赶快说吧。”

  李寻欢咳嗽了几声,神情又变得很沉重,缓缓道:“你若在两年前遇见阿飞,我纵不求你,你只怕也要败在他手下。”

  吕凤先沉默着,也不知是默认,还是抗议。

  他能以沉默表示抗议,也已很不容易。

  李寻欢道:“你若在两年前见到过他,就会发现那时的他和现在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

  吕凤先道:“只不过短短两年,他怎会改变得如此多?”

  李寻欢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只因他不幸遇上了一个人。”

  吕凤先道:“女人?”

  李寻欢道:“自然是女人,世上也许只有女人才能改变男人。”

  吕凤先冷笑道:“他不是改变,而是堕落,一个男人为了女人而堕落,这种人非但不值得同情,而且愚蠢得可笑。”

  李寻欢叹息着道:“你说得也许不错,只因你还未遇到过那样的女人。”

  吕凤先道:“我遇见了又如何?”

  李寻欢道:“你若遇见了她,说不定也许变得和阿飞一样的。”

  吕凤先笑了,道:“你以为我也是个没见过女人的小伙子。”

  李寻欢道:“你也许见过各式各样的女人,可是她……她却绝对和别的女人不同。”

  吕凤先道:“哦?”

  李寻欢道:“曾经有个人将她形容得很好……她看来如仙子,却专门带男人下地狱。”

  吕凤先目光闪动,忽然道:“我已知道你说的是谁了。”

  李寻欢叹道:“你本该猜到的,因为世上只有她这么一个女人,也幸好只有一个,否则只怕大多数男人都已活不下去。”

  吕凤先道:“有关这位天下第一美人的传说,我的确已听到过不少。”

  李寻欢凝注着自己的指尖,缓缓道:“阿飞现在总算已振作起来,我不能眼看着他再沉沦下去,所以……”

  吕凤先道:“所以你要我去杀了她?”

  李寻欢黯然道:“我只希望阿飞永远莫要再见到她,因为只要一见到她,阿飞就无法自拔。”

  吕凤先又沉默了很久,缓缓道:“你本可自己动手的。”

  李寻欢道:“只是我不能。”

  吕凤先道:“为什么?”

  李寻欢笑得很凄凉,道:“因为阿飞若知道了,必将恨我终生。”

  吕凤先道:“他应该明白你这是为他好。”

  李寻欢苦笑道:“无论多聪明的人,若是陷入情感而不能自拔,都会变成呆子。”

  吕凤先用手指轻敲着下巴,道:“你为何不找别人做这件事?为何要找我?”

  李寻欢道:“因为别人纵有力量能杀她,见了她之后只怕也不忍下手,因为……”

  他抬起头,凝视着吕凤先,缓缓接着道:“我本就很难找到一个我可以去求他的人。”

  两人目光相遇,吕凤先心里忽又充满了温暖的感觉。

  他似已从李寻欢的眸子里看到了他的寂寞和悲痛。

  那是英雄唯有的寂寞和悲痛。

  也只有英雄才能了解这种寂寞是多么凄惨,这种悲痛是多么深沉。

  吕凤先突然道:“她在哪里?”

  李寻欢道:“铃铃知道她在哪里,只不过……”

  铃铃已晕过去很久,到现在居然还没有醒来。

  李寻欢瞧了她一眼,缓缓接着道:“你若想她带你去,只怕并不容易。”

  吕凤先笑了笑,悠然道:“这倒用不着你担心,我自然有法子的。”

  阿飞醒来时,李寻欢已睡着。

  在睡梦中,他还是在不停地咳嗽,每当咳得剧烈时,他全身都因痛苦而扭曲痉挛……

  阳光从窗外斜斜照进来。

  阿飞这才发现他头上的白发和脸上的皱纹都更多了。

  他只有一双眼睛还是年轻的。

  每当他闭上眼睛时,就会显得很憔悴,很苍老,甚至很衰弱。

  他的衣衫已很陈旧残破,已有多日未洗涤。

  又有谁能想到在如此衰弱、如此僵偻的躯壳里,竟藏着那么坚强的意志,那么高尚的人格,那么伟大的灵魂!

  阿飞瞧着他,已热泪盈眶。

  他活着,本就是在忍受着煎熬——各式各样不同的煎熬、折磨、打击。

  但他却还是没有倒下去,也并没有觉得生命是冷酷黑暗的。

  因为只要有他在,就有温暖,就有光明。

  他带给别人的永远都是快乐,却将痛苦留给了自己。

  阿飞的热泪已夺眶而出,流下面颊……

  李寻欢还是睡得很沉。

  睡眠,在他说来,几乎也变成了件很奢侈的事。

  阿飞虽然急着想回去,急着想看到那春花般的笑脸,但还是不忍惊动他,悄悄掩起门,悄悄走了出去。

  还很早,阳光刚照上屋顶,赶路的人都已走了,所以院子里很静,只剩下一株顽强的梧桐,在晚秋。

  李寻欢岂非也正如这梧桐一样,虽然明知秋已将尽,冬已将至,但不到最后关头,他们是绝不会屈服的。

  阿飞长长叹了口气,慢慢地穿过院子。

  梧桐的叶子,已开始凋零,一片片飘过他眼前,飘落在他身上……

  炉火犹未熄,豆浆,慢慢地啜着。

  他吃得一向不快,慢慢地让这微温的豆浆自舌流入咽喉,流入胃里——一个人的胃若充实,整个人都仿佛充实了起来。

  他一向喜欢这种感觉。

  自半夜就起来忙碌的店伙,到现在才算空闲了下来,正坐在炉火的余熏旁,在慢慢地喝着酒。

  下酒的虽只不过是根已冷了的“油炸桧”,喝的虽只不过是粗劣的烧刀子,但看他的表情,却像是正在享受着世间最丰美的酒食。

  他显然很快乐,因为他已很满足。

  世上也唯有能满足的人,才能领略到真正的快乐。

  阿飞对这种人一向很羡慕,心里实在也想能过去喝两杯。

  但他却控制着自己。

  “也许,今天我就能见到她……”

  他不愿她闻到自己嘴里有酒气。

  这世上大多数人本就是为了别人而活着的——有些是为了自己所爱的人,也有些是为了自己所恨的人——这两种人都同样痛苦。

  这世上真正快乐的人本就不多。

  风很大,砂土在风中飞舞,路上的行人很寥落。

  阿飞抬起头,目光移向门外时,正有两个人自门外走过。

  这两人走得并不快,行色却似很匆忙,只管低着头往前赶路,连热豆浆的香气都未能引动他们转头来瞧一眼。

  前面走的是个身形佝偻、白发苍苍的老头子,手里提着管旱烟,身上的蓝布衫已洗得发白。

  后面跟的是个小姑娘,眼睛很大,辫子很长。

  阿飞认得这两人正是两年前他曾见过一次的“说书先生”和孙女,他还记得这两人姓孙。

  但他们却全没有瞧见阿飞,很快就从门口走过。

  ——他们若是见到了阿飞,所有的一切事也许都会完全不同了。

  阿飞喝完了豆浆,再抬起头,又瞧见一个人自门外走过。

  这人身材很高,黄袍,斗笠,笠檐压得很低,走路的姿势很奇特,也没有转过头来瞧一眼,行色仿佛也很匆忙。

  阿飞的心跳突然快了。

  荆无命!

  荆无命的眼睛一直盯住前面,仿佛正在追踪方才走过的那“说书先生”,并没有发觉阿飞就坐在路旁的小店里。

  阿飞却看到了他,看到他腰带上插着的剑,却没有看到他那条断臂——用布带悬着的断臂。

  只要看到这柄剑,阿飞的眼睛里就再也容不下别的。

  就是这柄剑,令他第一次尝到失败和屈辱的滋味。

  就是这柄剑,令他几乎永远沉沦下去。

  阿飞的拳已紧握,掌心的伤口又破裂,鲜血流出,疼痛却自掌心传至心底,他全身的肌肉立刻全都紧张了起来。

  他已忘了荆无命的断臂。

  他一心只盼望能和荆无命再决高下,除此之外,他再也想不到别的。

  荆无命也很快就从门口走过。

  阿飞缓缓站起,手握得更剧烈。

  痛苦愈剧烈,他的感觉就愈敏锐。

  坐在门口的伙计突然感觉到一阵无法形容的寒意袭来,转过头,就瞧见了阿飞的眼睛——一双火焰般炽热的眼睛,却令人自心底发冷。

  “当”的一声,店伙手里的酒杯跌了下去。

  但这酒杯还未跌在地上,阿飞突然伸手,已抄在手里。

  谁也瞧不清他如何将这酒杯接住的。

  店伙整个人都被吓呆了。

  阿飞慢慢地将酒杯放在他面前的桌上,倒了杯酒,自己一饮而尽。

  他心里忽然充满了信心。

  就在这时,门外又有个人走了过去。

  这人也是黄衫,斗笠笠檐也压得很低,走路的姿态也很奇特,苍白的脸,在斗笠的阴影下看来,就宛如是用石灰石雕成的。

  上官飞!

  阿飞并不认得上官飞,但一眼就看出这人必定和荆无命有很密切的关系,而且显然正在追踪着荆无命。

  上官飞身材虽比荆无命矮些,年纪也较轻,但那种冷酷的神情,那种走路的姿态就好像是荆无命的兄弟。

  他为什么也在暗中追踪荆无命呢?

  这地方本就很荒僻,再转过这条街,四下更看不到人踪。

  阿飞走得很快,始终和上官飞保持着一段距离。

  前面走的“说书先生”早已瞧不见了,荆无命也只剩下一条淡黄色的人影,但上官飞也还是走得很慢,并不着急。

  阿飞发现这少年也很懂得“追踪”的诀窍。

  要追踪一个人而不被发觉,就不能急躁,就要沉得住气。

  前面有座土山,荆无命已转过山坳。

  上官飞的脚步突然加快,似乎想在山后追上荆无命。

  等他的人也消失在山后,阿飞就以最快的速度冲上土山。

  他知道在山上一定可以看到一些有趣的事。

  他果然没有失望。

  荆无命从未感觉到恐惧——一个人若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可怕的?

  但现在,也不知为了什么,他目中竟带着种恐惧之意。

  他怕的是什么?

  第六十二章 绝 招

  转过山,景色更荒凉,秋风萧瑟。

  荆无命的手,突然按上了剑柄——但这是右手,并不是使剑的手,他的剑在这只手里,已不能算是杀人的利器。

  他的手握起,又放下。

  他的脚步也停下,仿佛知道他的路已走到尽头。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上官飞的冷笑。

  上官飞已到了他身后,冷笑着道:“你已经可以不必再做戏了!”

  荆无命缓缓回身,死灰色的眼睛又变得全无表情,漠然凝视着上官飞,良久良久,才一字字道:“你说我在做戏?”

  上官飞道:“不错,做戏,你故意跟踪孙老儿,就是在做戏,因为你根本没有追踪他们的必要。”

  荆无命道:“那么,我追踪他们,为的是什么?”

  上官飞道:“为的是我。”

  荆无命道:“你?”

  上官飞道:“你早已知道我在盯着你了。”

  荆无命冷冷道:“那只因你并不高明。”

  上官飞道:“虽不高明,现在已是能杀你,你当然也早就知道我要杀你!”

  荆无命的确早已知道,所以他并未感觉到惊异。

  惊异的是阿飞。

  这两人本是同一门下,为何要自相残杀?

  上官飞道:“十年前,我已想杀你,你可知道为了什么?”

  荆无命拒绝回答——他一向只问不答。

  上官飞突然激动起来,目中更充满了怨毒之色,厉声道:“这世上若是没有你,我就可活得更好些,你不但抢走了我的地位,也抢走了我的父亲,自从你来了之后,本来属于我的一切,就忽然都变成了你的。”

  荆无命冷冷道:“那也只怪你自己,你一向比不上我。”

  上官飞咬着牙,一字字道:“你心里也明白并不是为了这缘故,那只因……”

  他虽然在极力控制着自己,却还是忍不住爆发了起来,突然大吼道:“那只因你是我父亲的私生子,我母亲就是被你母亲气死的。”

  荆无命死灰色的眼睛突然收缩,变得就像是两滴血。

  两滴早已干枯,变色了的血。

  在山上的阿飞,目中突然也露出了极强烈的痛苦之色,竟仿佛和荆无命有同样的痛苦,而且痛苦得比荆无命更深。

  上官飞道:“这些事你们一直瞒着我,以为我真不知道。”

  他说的“你们”指的就是荆无命和他的父亲。

  这两字自他嘴里说出来,并没有伤害到别人,伤害的只是自己。

  他更痛苦,所以神情反而显得平静了些,冷笑着接道:“其实自从你来的那一天,我已经知道了,自从那一天,我就在等着机会杀你!”

  荆无命冷冷道:“你的机会并不多。”

  上官飞道:“那时我纵有机会,也未必会下手,因为那时你还有利用的价值,但现在却不同了。”

  他冷笑着,又道:“那时你在我父亲眼中,就像是一把刀,杀人的刀,我若毁了他的刀,他绝不会饶我,但现在,你已只不过是块废铁,你的生死,他已不会放在心上。”

  荆无命沉默了很久,竟慢慢地点了点头,一字字道:“不错,我的生死,连我自己都未放在心上,又何况他?”

  上官飞道:“这话你也许能骗得过别人,骗得过你自己,却骗不过我的。”

  荆无命道:“骗你?”

  上官飞冷笑道:“你若真的不怕死,为何还要拖延逃避?”

  荆无命道:“拖延?逃避?”

  上官飞道:“你故意做出追踪孙老头的姿态,就是在拖延、在逃避。”

  荆无命道:“哦?”

  上官飞道:“你追踪的若不是孙老头,我一定会让你先追出个结果来,看你是想追出他的下落,还是在等机会杀他,然后我才会对你下手。”

  他冷笑着,接道:“只可惜你选错了人,因为你根本追不出他的下落,更杀不了他,你根本不配追踪他,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荆无命突然笑了笑,道:“也许……”

  他笑容不但很奇特,而且还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讥诮之意。

  上官飞并没有看出来,又道:“所以你的追踪,只不过是种烟幕,要我不能向你出手?”

  他盯着荆无命,厉声道:“因为你现在已怕死了!”

  荆无命道:“怕死?”

  上官飞道:“你以前的确不怕死,但那只不过是因为那时还没有人能威胁你的生命,所以你根本还无法了解死的恐惧。”

  “叮”的一声,他龙凤双环已出手,冷冷接着道:“但现在我已随时可杀你!”

  荆无命沉默了很久,缓缓道:“看来你好像什么事都知道。”

  上官飞道:“我至少比你想象中高明得多。”

  荆无命突然笑了笑,道:“只可惜你还有一件事不知道。”

  上官飞道:“什么事?”

  荆无命道:“别的事你全不知道也不要紧,但这件事你若不知道,你就得死!”

  上官飞冷笑道:“这件事若真的如此重要?我就绝不会不知道。”

  荆无命道:“你绝不会知道,因为这是我的秘密,我从未告诉过别人……”

  上官飞目光闪动,道:“你现在准备告诉我?”

  荆无命道:“不错,我现在准备告诉你,但那也是有交换条件。”

  上官飞道:“什么条件?”

  荆无命死灰色的眼睛又收缩了起来,缓缓道:“我若告诉了你,你就得死!”

  上官飞道:“你要我死?”

  荆无命道:“我要你死,因为活着的人,没有人能知道这秘密。”

  上官飞瞪着他,突然纵声大笑了起来。

  这件事的确是很可笑。

  一个残废了的人,居然还想要别人的命?

  上官飞大笑道:“你想用什么来杀我?用你的头来撞,用你的嘴来咬?”

  荆无命的回答很简短,也很妙,只有两个字。

  “不是。”

  上官飞的笑声已渐渐小了。

  如此简短的回答,已不像是在吓人,更不像是在开玩笑。

  荆无命缓缓道:“我要杀你,用的就是这只手!”

  他的手已抬起,是右手。

  上官飞已笑得很勉强,却还是大笑着道:“这只手……你这只手连狗都杀不死。”

  荆无命道:“我只杀人,不杀狗!”

  上官飞笑声突然停顿,龙凤双环已脱手飞出。

  “一寸短,一寸险”,龙凤双环本是武林中至绝至险之兵刃,这一着“龙翔凤舞脱手双飞”更是险中之险,若非情急拼命,或是明知对方已被逼入死角时,本不该使出这一着。

  这一着若是使出,对方也就很难闪避得开。

  但就在这时,剑光已飞出。

  剑光只一闪,已刺入了上官飞咽喉。

  剑锋入喉仅七分。

  上官飞的呼吸尚未停顿,额上青筋一根根暴露,眼珠子也凸了出来,死鱼般瞪着荆无命。

  他死也不明白荆无命这一剑是怎么刺出来的。

  荆无命也在冷冷地瞧着他,一字字缓缓道:“我的右手比左手更快,这就是我的秘密!”

  上官飞身子突然一阵抽搐,咽喉中发出了“咯”的一响。

  剑拔出,鲜血飞激。

  上官飞死鱼般的眼睛还是在瞪着荆无命,目中充满了怀疑、悲哀、惊惧……

  他还是不相信,死也不相信。

  但他必须相信。

  上官飞脱手击出的龙凤双环,已打入了荆无命的左臂。

  断臂。

  他拼着以这条断臂,去硬接上官飞的双环,然后以右手剑自左胁之下刺出,一剑刺入了上官飞的咽喉。

  这是何等诡异的剑法。

  这一剑好准!好毒!好快!好狠!

  “我的右手比左手更快,这就是我的秘密!”

  他的确没有说谎。

  但这事实却又多么令人无法思议,难以相信。

  上官飞和他同门十余年,从未见他练过一天右手剑,所以死也不明白他这右手剑是如何练成的。

  但他必须相信,因为世上绝没有比“死”更真实的事。

  荆无命垂首望着他的尸身,神情看来似乎有些惆怅、失望。

  良久良久,他突然轻轻叹息了一声,喃喃道:“你何必要杀我?我何必要杀你?……”

  他转过身,走了出去。

  他走路的姿势还是那么奇特,仿佛在暗中配合着某一种奇特的韵律。

  那对龙凤双环还是嵌在他左臂里。

  怀疑,惊惧,不能相信。

  这也正是阿飞此刻的心情。

  荆无命的剑法的确可怕,也许并不比他快,但却更狠毒,更诡秘。

  “难道我真的无法胜过他?”

  就算明知这是事实,也是阿飞这种人绝对无法忍受的。

  望着荆无命逐渐远去的背影,阿飞突然觉得胸中一阵热血上涌,忍不住就要跳下土山,追上去。

  但就在这时,突然有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拉住了他。

  这是只很稳定的手,瘦削而有力。

  阿飞回过头,就看到了李寻欢那对充满了友情和热爱的眼睛。

  能拉住阿飞的并不是这只手,而是这双眼睛。

  阿飞终于垂下头,长长叹息了一声,黯然道:“也许我真的不如他。”

  李寻欢道:“你只有一点不如他。”

  阿飞道:“一点?”

  李寻欢道:“为了杀人,荆无命可以不择一切手段,甚至不惜牺牲自己,你却不能。”

  阿飞沉默了很久,黯然道:“我的确不能。”

  李寻欢道:“你不能,只因你有感情,你的剑术虽无情,人却有情。”

  阿飞道:“所以……我就永远无法胜过他?”

  李寻欢摇了摇头,道:“错了,你必能胜过他。”

  阿飞没有问,只是在听。

  李寻欢接着说了下去,道:“有感情,才有生命,有生命,才有灵气,才有变化。”

  阿飞又沉默了很久,才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

  李寻欢道:“但这还并不是最重要的。”

  阿飞道:“最重要的是什么?”

  李寻欢道:“最重要的是你根本不必杀他,也不能杀他!”

  阿飞道:“为什么不必?”

  李寻欢道:“因为他本已死了,何必再杀?”

  阿飞沉思着,缓缓道:“不错,他的心实已死……但既已不必,为何又不能?”

  李寻欢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反问道:“你可知道他为何要在暗中苦练右手剑法?”

  阿飞道:“你说他是为的什么?”

  李寻欢缓缓道:“若是我猜得不错,他为的就是上官金虹。”

  阿飞道:“你认为上官金虹也不知道他这秘密?”

  李寻欢道:“绝不会知道。”

  阿飞道:“怎见得?”

  李寻欢道:“荆无命的右手既然比左手更快,本可一剑取那上官飞的命,上官飞本无还手的余地。”

  阿飞道:“不错。”

  李寻欢道:“但他却偏偏要等上官飞先出手,然后再拼着以左臂去挨上官飞的双环,他又何苦多此一举。”

  阿飞沉吟着,道:“那只因他左臂本已废,再多挨一次也无妨。”

  李寻欢道:“这也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阿飞等着他说下去。

  李寻欢道:“他这么样做,为的也是上官金虹。”

  阿飞道:“我不懂。”

  李寻欢道:“他当然很了解上官金虹,知道上官金虹将任何人都当做工具,这人若是失去了利用的价值,上官金虹就会杀了他。”

  阿飞道:“这点上官飞也说过。”

  李寻欢道:“荆无命生怕上官金虹也会这么样待他。”

  阿飞道:“上官金虹若知道他右手比左手更快,真会这么样对他?”

  李寻欢道:“但上官金虹并不知道!”

  阿飞道:“他为什么不告诉上官金虹?”

  李寻欢道:“因为他和上官金虹之间,似乎有着某种极奇异的情感,他希望上官金虹对他好,并不是为了他的剑,而是为了他的人!”

  阿飞默然。

  李寻欢道:“所以他现在就想去试探试探上官金虹,看他的左臂断了后,上官金虹对他是否还能和以前一样对他。”

  阿飞终于点了点头,道:“我想大概已经明白了。”

  李寻欢道:“上官飞说得不错,荆无命现在的确有种恐惧,但他恐惧的并不是‘死’,而是上官金虹的冷淡与轻蔑。”

  阿飞道:“如此说来,他这人岂非也有情感?”

  李寻欢道:“他对别人虽无情,但对上官金虹却例外,因为他这一生本是为上官金虹而活着的。”

  阿飞叹息道:“这世上能完全为自己而活的又有几人?”

  李寻欢道:“他可以为上官金虹去死,却不愿死在上官金虹手上。”

  阿飞道:“所以他才要在暗中苦练右手的剑法。”

  李寻欢道:“不错。”

  阿飞道:“他拼着去挨上官飞的龙凤双环,就是想先练一练对付双环的方法。”

  李寻欢道:“这也正是我的想法。”

  阿飞道:“所以……上官金虹对他的态度若是改变了,他就会用这法子去杀上官金虹。”

  李寻欢道:“也许他做不到,但他至少会去试一试。”

  阿飞没有再说什么,目光却渐渐在黯淡。

  他似乎又被触及了什么隐痛。

  李寻欢道:“上官金虹的龙凤双环能在兵刃谱中名列第二,并不是因为他招式的狠毒、诡险,而是因为他的稳。”

  阿飞茫然道:“稳?”

  李寻欢道:“能将天下至险的兵器,练到一个‘稳’字,这才是上官金虹非人能及之处,上官飞的武功,根本难及他父亲之万一。”

  阿飞道:“哦?”

  李寻欢道:“上官飞之所以恨荆无命,也是认为他父亲没有将武功的奥秘传授给他,而传给了荆无命。”

  阿飞道:“嗯。”

  李寻欢道:“上官金虹若不用‘龙翔凤舞脱手双飞’那样的险招,荆无命能胜他的机会就很少。”

  阿飞道:“是。”

  李寻欢道:“但上官金虹说不定会使出来的,因为他见到荆无命的左臂已断,就不会再有顾虑,再留着不用,所以荆无命也并非完全没有机会。”

  阿飞像是突然自梦中惊醒,大声道:“可是,无论如何,上官金虹总是荆无命的父亲。”

  李寻欢道:“绝不是。”

  阿飞道:“刚才上官飞明明……”

  李寻欢打断了他的话,道:“那只不过是上官飞的猜想,而且猜得不对。”

  阿飞道:“那么,他说的那些话,难道也是假的?”

  李寻欢道:“那些事自然不会假,但他的看法却错了。”

  阿飞道:“看错了?”

  李寻欢道:“他说,自从荆无命一去,他父亲就开始对他冷淡疏远,这自然是事实,但他却不知道这么做,为的只是爱他。”

  阿飞道:“既然爱他,为何疏远?”

  李寻欢道:“因为上官金虹全心全意要将荆无命训练成他杀人的工具,荆无命这一生,也就因此而毁在他手上。”

  阿飞思着,黯然道:“不错,一个人若只为了杀人而活着,的确是件很悲哀的事。”

  李寻欢道:“所以我说荆无命自从见到上官金虹那一日起,就已死了!”

  阿飞默然。

  李寻欢道:“但上官金虹也是人,人都有爱子之心,自然不忍对自己的儿子也这么做,所以才没有将武功传给上官飞。”

  他也长笑了一声,接着道:“只可惜上官飞并不能了解他父亲的这番苦心。”

  阿飞突然道:“所以上官飞其实也等于是死在他父亲手上的。”

  李寻欢道:“一个人的**若是太大,往往就难免会做错许多事……”

  第六十三章 断 义

  秋林,枯林。

  穿过枯林,就是条很僻静的小路。

  阿飞遥指着小路尽头处的一点孤灯,道:“那就是我的家。”

  家。

  这个字听在李寻欢耳里,竟是那么遥远,那么陌生……

  阿飞的目光还在遥视着那点灯火,接着道:“灯亮着,她大概还没睡。”

  小屋中,一灯闪烁,一个布衣粗裙、蛾眉淡扫的绝代佳人,正在灯下补缀着衣衫,等候自己最亲近的人归来……

  这是一幅多么美丽的图画。

  只要想到这里,阿飞心里就充满了甜蜜和温暖,那双锐利的眼睛也立刻变得温柔了起来。

  他本是孤独而寂寞的人,但现在,他却知道有人在等着他……他最心爱的人在等着他。

  这种感觉的确是幸福的,世上绝没有任何事能比拟,也没有任何事能代替。

  李寻欢的心沉了下去。

  看到阿飞那充满了幸福光辉的脸,他忽然有种负罪之感。

  他本不忍令阿飞失望。

  他宁可自己去背负一切痛苦,也不愿阿飞失望。

  但现在,他却必须要使阿飞失望。

  他无法想象阿飞回去发现林仙儿已不在时,会变成什么模样?

  虽然他这样只是为了要阿飞好,好好地活下去,堂堂正正地活下去,活得像是个男子汉。

  但他还是觉得有些对不起阿飞。

  “长痛不如短痛。”

  他只希望阿飞能很快地摆脱痛苦,很快地忘记她。

  她既不值得爱,更不值得思念。

  不幸的是,一个人往往会偏偏去爱一个不值得爱的人,因为情感本就如一匹脱缰的野马,谁也无法控制,谁都无可奈何。

  这本也是人类最深邃的悲哀之一。

  也正因如此,所以人世间永远不断有悲剧演出。

  灯亮着,门却是虚掩着的。

  灯光自隙间照出,照在门外的小径上。

  昨夜仿佛有雨,路是湿的,灯光下可以看出路上有很多很零乱的脚印。

  男人的脚印。

  “是谁来过了?”

  阿飞皱了皱眉,但立刻又开朗。

  他一向很信任林仙儿,他确信她绝不会做任何对不起他的事。

  李寻欢远远地跟在后面,仿佛不敢踏入这小屋。

  阿飞回头笑道:“我希望她今天炖的汤里没有放笋子,你也可以喝一点,才会知道她做菜的本事比使用刀还好。”

  李寻欢也笑了。

  又有谁知道他笑得是多么酸楚?

  那大碗的排骨汤里若没有放笋子,李寻欢也许还不能完全发现林仙儿的秘密,那么,今天发生的事也许就会完全不同了。

  李寻欢简直无法想象一个女人,怎能用如此残酷的手段来欺骗一个如此深爱着她的男人。

  “但我又何尝不是在欺骗他?”

  “我为什么不敢告诉他,林仙儿已‘不在’了,而且完全是我的意思?”

  李寻欢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阿飞道:“你若肯在我这里多住些时候,咳嗽也许就会好些,因为这里只有汤,没有酒。”

  他永远不会知道,“汤”对他的伤害,远比酒还严重得多。

  门里没有人声。

  阿飞又道:“她一定在厨房里,没有听到我们说话,否则她一定早就迎出来了。”

  李寻欢一直没有开口,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门,终于被推开。

  小小的客厅里,还是那么干净。

  桌上的油灯并不亮,但却有种温暖宁静的感觉。

  阿飞长长吐出口气。

  他终于回到家了,平平安安地回到家了。

  他毕竟没有令林仙儿失望。

  但她人呢?在哪里?

  厨房里根本连灯光都没有,更没有菜汤的香气。

  林仙儿住的那间屋子,门也是关着的。

  阿飞回头向站在门口的李寻欢笑了笑,道:“她也许已睡了……她一向睡得早。”

  李寻欢正想笑一笑,面上的肌肉已僵硬。

  他已听到一阵阵的呻吟声,女人的呻吟声。

  是垂死的呻吟!

  呻吟声正是从林仙儿的那间屋子里传出来的。

  阿飞的脸色立刻也变了,一步冲过去,用力拍门,大声道:“你怎么样了,请开门。”

  没有响应,甚至连呻吟都停止。

  她显然是想回答,想呼唤,却已发不出声音。

  阿飞的额上已沁出了冷汗,用力以肩头撞开了门。

  李寻欢黯然闭上了眼睛。

  他不敢去看阿飞此刻面上的表情——一个人见到自己的心上人正在作垂死的挣扎,会有什么样的表情?

  李寻欢非但不敢看,不忍看,简直连想都不敢去想。

  但门被撞开后,就再没有别的声音。

  阿飞难道受不了这可怕的打击,难道已晕了过去?

  李寻欢张开眼,阿飞还怔在门口。

  奇怪的是,他脸上的表情竟只有惊异,却没有悲戚。

  那屋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怕李寻欢永远想不到的。

  血。

  李寻欢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血。

  然后,他就看到倒卧在血泊中的人。

  但他永远也想不到这倒卧血泊中,做垂死挣扎的人竟是铃铃!

  李寻欢的血已冻结,心已下沉。

  阿飞静静地瞧着他,面上的表情很奇特。

  他是不是已猜出什么?

  他并没有问:“这小姑娘是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他只是冷冷问道:“这一次,她是不是也在这里等你?”

  李寻欢的心似被割裂,扑过去,抱起了血泊中的铃铃,试探她的脉搏和呼吸——他只希望还能救治她的一条命。

  他已绝望。

  铃铃终于张开了眼睛,看到了李寻欢。

  她眼睛立刻涌出了泪,是悲哀的泪,也是欢喜的泪。

  她临死前毕竟还是见到了李寻欢。

  李寻欢也已泪水盈眶,柔声道:“振作些,你还年轻,绝不会死。”

  铃铃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这句话,只是断续着道:“这件事,你错了。”

  李寻欢惨然道:“是我错了。”

  铃铃道:“你该知道,世上本没有一个男人能忍心杀她。”

  李寻欢的声音已嘶哑,一字字道:“是我害了你,我对不起你。”

  铃铃突然用力抓住了他的手,道:“你一直对我好,害我的不是你,是他。”

  李寻欢道:“他。”

  铃铃泪落如雨,道:“他骗了我,我……我却骗了你。”

  李寻欢道:“你没有……”

  铃铃的指甲,已刺入李寻欢的肉里,道:“我骗了你……我早已**给他,在等你的时候……我只恨自己为什么一直没有勇气告诉你。”

  她话声忽然清楚了起来,仿佛已有了生机。

  但李寻欢却知道那只不过是回光返照而已——铃铃若非还如此年轻,一定无法活到现在。

  铃铃凄然道:“我一直不肯死,挣扎着活到现在,为的就是要告诉你这些话,只要你能了解,我死也甘心。”

  李寻欢黯然道:“本就是我不好,我本该好好保护你的……”

  铃铃忽然点了点头,道:“他虽然骗了我,我并不恨他,因为我知道他一定也会得到报应,比我要惨十倍的报应。”

  李寻欢道:“是,他……”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阿飞突然用力推开了他。

  阿飞瞪着铃铃,一字字道:“你带吕凤先到这里来了?”

  铃铃咬着嘴唇。

  阿飞道:“是他要你带吕凤先到这里来的?”

  铃铃忽然用尽最后一分力气,大叫了起来,道:“不错,是他,但你可知道他为的什么?你可知道他曾经为你做过什么事?为了你,他不惜……”

  说到这里,她声音突然撕裂。

  她呼吸已停顿。

  静寂,死一般的静寂,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任何声音。

  若非还有风在吹动,连大地都似已失去了生机,变成了一座坟墓,可以埋葬所有生命的坟墓。

  但风也是凄凉的,风声听来也令人心碎。

  也不知过了多久,阿飞才徐徐站直了身子。

  但他却没有面对着李寻欢。

  他似已不愿再瞧李寻欢一眼,只是冷冷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句话李寻欢本来很容易回答,但他却一个字都没有说。

  他知道有些话若是说了出来,不但令自己伤心,也令别人难受。

  阿飞还是没有回头,慢慢地接着道:“你以为是她使我消沉的?你以为只要她离开了我,我就会振作?……但你可知道,没有了她,我根本活不下去!”

  李寻欢黯然道:“我只希望你不被欺骗,只希望你能找到个你所值得爱的人,那么……你会将这些不幸的事全都忘记。”

  阿飞的胸膛起伏,声音已有些激动,道:“你认为她在骗我?你认为她不值得我爱?”

  李寻欢道:“我只知道,自从一开始,她带给你的就只有不幸!”

  阿飞道:“你又怎知道我是幸福?还是不幸?”

  他猝然转过身,瞪着李寻欢,厉声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一定要左右我的思想,主宰我的命运?你根本什么都不是,只是个自己骗自己的傻子,不惜将自己心爱的人送入火坑,还以为自己做得很高尚,很伟大!”

  这些话,每个字都像是一根针。

  世上绝没有任何别的话能更伤李寻欢的心。

  阿飞咬着牙,道:“就算她带给我的是不幸,你呢?你又带给人什么?林诗音一生的幸福已断送在你手里,你还不满足?还想来断送我的?”

  李寻欢的手在颤抖,还未弯下腰,已咳出了血。

  阿飞冷冷地瞧着他,良久良久,徐徐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李寻欢的咳嗽还未停,挣扎着扑过去,挡住了门。

  阿飞道:“你还想干什么?”

  李寻欢用衣袖擦了擦嘴角的血,喘息着道:“你……你要去找她?”

  阿飞道:“是!”

  李寻欢道:“你绝不能去!”

  阿飞道:“谁说的?”

  李寻欢道:“我说的,因为就算你能将她再找回来,也只有更痛苦,她迟早总有一天要毁了你……我绝不能眼看着你毁在这种女人手上。”

  阿飞的手本已握得很紧,李寻欢每说一句话,他就握得更紧一分。

  他指节已因用力而发白,脸色更苍白,双目中却布满了红丝,正如一条条燃烧的火焰。

  李寻欢道:“现在你们分开,你固然难免痛苦一时,但你们若在一起,你却要痛苦一生,你别的事都看得很清楚,为什么这件事……”

  阿飞突然打断了他的话,一字字道:“你一直是我的朋友。”

  李寻欢道:“是。”

  阿飞道:“到现在为止,你还是我的朋友。”

  李寻欢道:“是。”

  阿飞道:“但以后却不是了!”

  李寻欢的面色惨变,道:“为什么?”

  阿飞道:“因为我可以忍受你侮辱我,却不能忍受你侮辱她。”

  李寻欢惨然道:“你认为我是在侮辱她?”

  阿飞道:“我一直忍受到现在,因为我们一直是朋友,但以后,你若再侮辱她一个字,这侮辱就得要用血来洗清!”

  他身子也因激动而颤抖,一字字接着道:“无论是你的血,还是我的血,都得用血来洗清!”

  李寻欢仿佛骤然被人当胸打了一拳,踉跄后退,退到门边。

  他又在咳嗽,却没有声音,因为他的牙咬得很紧,嘴也闭得很紧。

  鲜血,又从他紧闭着的嘴角沁出。

  阿飞再也没有瞧他一眼,嘎声道:“现在我就去找她,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她,我希望你莫要跟来,千万莫要跟来,否则你必将后悔终生!”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走了出去。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眼泪本是咸的。

  但有些泪却只能往肚里流,那就不但咸,而且苦。

  血,本也是咸的。

  但一个人的心若碎了,自心里滴出的血,就比泪更酸苦。

  李寻欢也不知道已咳了多久,衣袖已被染红。

  他的腰似已无法挺直。

  地上有个脚印,是血染成的脚印。

  李寻欢忽然想起了门外那些零乱的脚印,他掌心立刻冰冷。

  阿飞一定能找到她。

  因为林仙儿一定会故意留下些线索,让他找到。

  他并不需要太多的线索,阿飞血液里天生就像是有种追踪的本能,甚至比野兽还灵敏,还直接。

  但追到了以后呢?

  阿飞势必要和吕凤先一决生死——林仙儿本就喜欢看男人为她拼命。

  想到这里,李寻欢掌心已沁出了冷汗。

  阿飞现在还不是吕凤先的对手。

  能救阿飞命的人,只有李寻欢,可是……

  “你千万莫要跟来,否则就必将后悔终生!”

  阿飞说出的话,一向永无更改。

  何况,现在夜色更深,李寻欢又没有阿飞那种追踪的本能,就算想去追,也很少有机会能追到。

  李寻欢挣扎着,站起,将铃铃的尸身抱上床,用床单覆盖。

  无论如何,他都要追去,他已下了决心。

  就算阿飞已不再将他当做朋友,但他依旧永远是阿飞的朋友,他的友情绝不会因任何事而更改。

  那也正如他的爱情一样,纵然海枯石烂,他的心永不会变。

  “诗音,诗音,你现在活得还好吗?”

  第六十四章 祸 水

  李寻欢一想到林诗音,他的心又是一阵剧痛。

  但他并不想去找她,因为他知道龙啸云一定会好好地照顾着她——龙啸云虽善变,对林诗音的心却未变。

  只要他对诗音的心不变,别的一切事就全都可原谅。

  此刻龙啸云的心情,真是说不出的愉快。

  再过两三天,他就要坐上金钱帮的第二把交椅,成为当今天下最有势力的人的结拜兄弟。

  就连龙小云的气色看来都像是好得多了。

  唯一令他觉得遗憾的,是他的妻子。

  “她为什么不肯跟我一起来?为什么不肯分享我的光彩?”

  他拒绝再想下去。

  有些人最大的**是金钱,有些人最大的**是权势,这两种**若是能满足,情感上的痛苦就淡了。

  龙小云正凝视着窗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龙啸云拍了拍他肩头,道:“你想这次上官金虹会不会亲自来迎接我?”

  龙小云回过头,说道:“当然会,而且仪式一定很隆重。”

  龙啸云也点了点头,道:“我也这么想,我既是他的兄弟,他给我面子,岂非也正如给自己面子。”

  他沉吟了半晌,忽又道:“他来接我时,你想我是该称他帮主,还是该唤他大哥?”

  龙小云道:“当然该称大哥,孩儿今后也要改口,唤他一声伯父了。”

  龙啸云仰面大笑,道:“有这样的伯父,真是你的运气,只怕……”

  他笑声突又停顿,皱眉道:“李寻欢既然未死,他会不会食言反悔?”

  龙小云笑道:“天下英雄都已知道此事,帖子也早就发了出去,他再反悔,岂非自食其言,以后说的话还有谁相信?”

  龙啸云又笑了,道:“不错,武林中人之所以信服他,就因为他令出如山,言出法随,现在他就算想反悔,也来不及了。”

  桌上的卷宗非但没有少,反而在一天天加多。

  金钱帮管辖的范围,已愈来愈广了。

  上官金虹的责任也的确愈来愈重,因为每件事他都要自己来决定。

  他绝不信任任何人。

  现在,他已工作了五个时辰,几乎完全没有停过手,但他非但不觉得辛苦,反而觉得这是种快乐。

  门开了。

  一个人走了进来。

  上官金虹连头都没有抬,因为能直接走进这屋子的,只有一个人。

  荆无命。

  荆无命还是和往常一样,一走进来,就站到他的身后。

  上官金虹道:“李寻欢呢?”

  荆无命道:“走了。”

  上官金虹猝然回头,瞧了他一眼。

  只瞧了一眼,目光自他断臂上滑落,就又低下头,做自己的事,非但没有再说一句话,脸上也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荆无命面上也全无表情,死灰色的眼睛茫然凝注着远方。

  一切事仿佛都没有改变。

  既没有责问,也没有安慰。

  荆无命的手断了也好,腿断了也好,却像是和上官金虹全无关系。

  又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拍门,请示。

  又有一大堆卷宗被送了进来。

  淡黄色的卷宗中,只有一封信是粉红色的。

  上官金虹先抽出了这封信,也只瞧了一眼,因为信上只有几个字:“老地方等候,吕凤先也在等你。”

  上官金虹静静地站着,似在沉思,然后就立刻下了决定。

  他慢慢地走了出去。

  荆无命还是像影子般跟在他身后。

  两人走出门,穿过秘道,走出宽阔的院子,穿过一个垂首肃立着的侍党,走到阳光下。

  残秋的阳光就像是迟暮的女人,已不再有动人的热力。

  两人还是一前一后地走着,走着……荆无命突然发觉上官金虹脚步的韵律已变了。

  荆无命已无法再与他配合。

  上官金虹也并没有加快,也不知为什么,两人的距离却已愈来愈远,愈来愈远……

  荆无命的脚步渐缓,终于停下。

  上官金虹并没有回头。

  望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荆无命死灰色的眼睛里,渐渐露出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深邃的悲痛……

  密林。松林。

  松林常青,阳光终年都照不进这松林。

  林间虽黝黯,却不潮湿,风中也带着松木的清香。

  林仙儿斜倚在树上,紧握着吕凤先的手,始终没有放开,那无比温柔的眼波,也始终没有离开过吕凤先的脸。

  吕凤先的脸更苍白,眼角的皱纹也像是多了些。

  秋风入了林,也变得温柔起来。

  林仙儿柔声道:“你不后悔么?”

  吕凤先点了点头,道:“后悔?我为什么要后悔?有了你,任何男人都不会觉得后悔。”

  林仙儿“嘤咛”一声,倒入他怀里,轻轻道:“我真的那么好?”

  吕凤先搂着她的腰肢,笑道:“你当然好,比我想象中还好,比任何人想象中都要好……”

  他的手向上移动,又向下……

  林仙儿的呼吸开始急促,娇喘着道:“现在不行……”

  吕凤先道:“为什么?”

  林仙儿咬着嘴角,道:“你……你还要留着力气对付上官金虹。”

  她身子巧妙地扭动着,仿佛在闪避,又仿佛在迎凑……

  吕凤先的手停了停,却又开始移动,带着笑道:“我对付了你,还可以再对付他。”

  林仙儿道:“你千万莫要看轻了他,他绝不如你想象中那么好对付。”

  吕凤先冷笑道:“你认为我不如他强?”

  林仙儿道:“我不是这意思,只不过……”

  她轻咬着吕凤先的耳朵,柔声道:“你只要杀了上官金虹,天下就都是我们的了,以后我们的日子还长着哩,你现在何必着急。”

  亲密的耳语,在清风中似已化作歌曲。

  吕凤先的心已软了,手却搂得更紧,柔声道:“想不到你真的这么关心,我——”

  他语声突的停顿。

  林仙儿也突然离开了他的怀抱。

  密林中已传来一阵奇特的脚步声——其实这脚步声也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却令人听来每一步都像是踏在自己心上。

  脚步声已停顿。

  上官金虹就站在那边一株松树的阴影下,静静地站着,动也不动,看来就像是一座冰山。

  高不可攀的冰山。

  吕凤先的呼吸突然停顿了一下,一字字问道:“上官金虹?”

  上官金虹还是戴着顶大竹笠,压住了眉目,道:“吕凤先?”

  他非但没有回答,而且还反问。

  吕凤先道:“是。”

  他终于回答了。

  他回答了之后,就立刻后悔,因为他自觉在气势上已弱了一分,上官金虹已占取了主动。

  上官金虹似乎笑了笑,冷冷道:“很好,吕凤先总算还值得我出手。”

  吕凤先冷笑道:“你若非上官金虹,我也不屑杀你!”

  他说了这句话,又后悔。

  这句话虽也充满了冷傲之意,但听来却像是跟上官金虹学的。

  上官金虹沉默了很久,目光突然自笠檐下射出扫向林仙儿。

  林仙儿还倚着那棵树,温柔的眼波已渐渐变得炽热——

  她知道很快就要看到血。

  她喜欢看男人们为她流血。

  上官金虹突然道:“你过来。”

  林仙儿仿佛怔了怔,瞧了吕凤先一眼,目光移向上官金虹。

  吕凤先冷笑道:“她绝不会过去。”

  林仙儿又瞧了他一眼,目光又移向上官金虹。

  她知道现在已必须在两人之间作一个选择。

  这就像是在押宝,这一注她必须要押在胜的那一面。

  但胜的会是谁呢?

  上官金虹还是静静地站着,仿佛充满了自信。

  吕凤先的呼吸却已有些不匀,似乎已有些不安。

  林仙儿突然向他笑了笑。

  他刚在暗中吐了口气,林仙儿却已燕子般投向上官金虹。

  她终于作了选择。

  她相信自己绝不会选错。

  吕凤先的瞳孔在收缩,心也在收缩。

  生平第一次,他忽然尝到了羞辱的滋味,也忽然尝到了失败的滋味——这是双重的痛苦!

  这也是双重的打击,他的“自尊”和“自信”都已被打得粉碎。

  他的手似已在发抖。

  上官金虹冷冷地瞧着他,忽然道:“你已败了!”

  吕凤先的手抖得更剧烈。

  上官金虹冷冷道:“我不杀你,因为你已不值得我出手!”

  他忽然转身,大步走出松林。

  林仙儿跟在他身后,走了几步,忽然回眸向吕凤先一笑,柔声道:“我劝你不如还是死了的好。”

  这一战吕凤先还未出手,就已败了。

  他心里先已承认自己败了。

  这一战他虽未流血,但整个生命与灵魂却已全被摧毁,信心和勇气也已被摧毁。

  望着上官金虹走出松林,他竟没有勇气追出去。

  上官金虹虽未出手,却已无异夺去了他的生命。

  “我劝你不如还是死了的好。”

  活着,的确已很无趣了。

  吕凤先突然扑倒在地上,失声痛哭了起来。

  林仙儿赶上去,拉住上官金虹的手,柔声道:“现在我才真的服了你了!”

  上官金虹道:“哦?”

  林仙儿道:“荆无命杀人出手虽然快,但你却比他更快十倍。因为……因为你杀人根本用不着出手。”

  上官金虹淡淡道:“那只因到现在我还未遇着一个人配我出手。”

  林仙儿眼波流动,悠悠道:“这世上能令你出手的人确实不多……也许只有一个。”

  上官金虹道:“李寻欢?”

  林仙儿叹了口气,道:“这人好像随时都可能倒下去,又好像永远都不会倒下去,有时候我实在想不透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君子?呆子?还是英雄?”

  上官金虹冷冷道:“你对他好像一直都很有兴趣。”

  林仙儿笑了笑,道:“我一定要对他有兴趣,因为我不愿死在他手上。”

  上官金虹道:“哦?”

  林仙儿道:“一个人对自己的情人就算再有兴趣,日子久了,也会渐渐变淡的,但对自己的敌人,反而不同了。”

  她仰面凝注着上官金虹,道:“这道理我想你一定比谁都明白?”

  上官金虹道:“兴趣也有很多种,你是恨他,怕他,还是爱他?”

  林仙儿又笑了,道:“你现在好像也渐渐变得会吃醋了。”

  上官金虹沉默了半晌,道:“阿飞呢?”

  林仙儿嫣然道:“他当然也会吃醋。”

  上官金虹道:“我只是在问你,你为何不杀他?”

  林仙儿道:“我也想问你,荆无命为何不杀他?”

  上官金虹道:“我本要你自己下手的,你难道不忍?”

  林仙儿眨着眼,道:“要杀人很容易,若要一个人甘心听你的话,那就困难多了,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找到一个像他那么样听话的人。”

  她忽然倒入上官金虹怀里,柔声道:“我来找你,并不是为了要跟你吵架,你若真的要我杀他,以后的机会还多的是,我一定听你的话。”

  没有人能对她发脾气。

  她就像是一只最乖的小猫,就算偶尔会用爪子抓抓你,但你还没有感觉到疼的时候,她已经在用舌头舔着你了。

  上官金虹凝视着她的脸。

  她的脸在淡淡的夕阳下看来,仿佛用手指轻轻一触就会破,连最温柔的春风也比不上她的呼吸。

  上官金虹的头也渐渐垂下……

  他的嘴唇已将触及她,她突然从他怀抱中倒了下去,倒在地上。

  上官金虹的瞳孔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收缩了起来,但他的姿势还是没有变,连指尖都没有动。

  他也没有去瞧林仙儿一眼,只是冷冷地瞧着面前一片已枯黄的草地。

  地上什么也没有,过了很久,才慢慢地现出了一条人影。

  有人来了!

  夕阳将这人的影子拖得很长。

  没有脚步声,这人的脚步声轻得就像是一匹正在猎食的狐狸。

  上官金虹还是没有回头,倒在地上的林仙儿却已开始在呻吟。

  人影更近了,就停在上官金虹身后。

  一人缓缓道:“我从来不在背后杀人,但这一次,却也是例外!”

  这人的声音本是冷酷而坚定的,此刻却已因紧张与愤怒而发抖。

  这的确是种准备要杀人的声音。

  上官金虹非但神色不变,连一个字都没有。

  地上的人影,手已抬起。

  手里有剑,却迟迟未刺出,突然厉声道:“你还不回头?”

  上官金虹淡淡道:“在背后杀人,也一样能杀得死的,又何必回头?”

  这句话说完,呻吟声也已停止。

  林仙儿的眼睛已张开,突然失声而呼:“阿飞!”

  呼声中她已自上官金虹身旁冲了过去,她的影子立刻和地上的人影交叠在一起。

  上官金虹凝注着地上的两条人影,忽然开始慢慢地向前走……慢慢地踩上了这两条人影。

  阿飞手里的剑已跌下。

  林仙儿拉着他的手,正反反复复地低语:“你果然来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就只这两句话,她已不知说了多少遍,每说一遍,她的声音就会变得更轻、更缓、更柔和、更甜美。

  这种声音足以令冰山融化。

  阿飞的心正在融化。所有的紧张、愤怒、仇恨都已融化。

  林仙儿道:“我知道你回去见不到我,一定会很着急,一定会找我。”

  看到阿飞苍白憔悴的脸,她眼圈也红了,凄然道:“为了找我,你一定吃了不少苦。”

  阿飞的声音也已有些哽咽,缓缓道:“我已找到你,这已足够。”

  不错,只要能找到她,无论要多大的代价,他都不在乎。

  只要能找到她,无论什么他都可忍受。

  “我已找到你,这已足够。”

  九个字,只有短短九个字,但这九个字中所包含的情意,纵然用九十万个字,也未必能完全描述得出。

  突然间,剑光一闪。

  跌落在地上的剑突然被挑起,剑光如灵蛇一闪,落入了一个人的手。

  上官金虹不知何时已来到他们面前。

  他冷漠的目光凝注着剑锋——这只不过是柄很普通的青铜剑,是阿飞在半途中从一个镖客身上“借”来的。

  但上官金虹却像是对这柄剑很有兴趣。

  只要有林仙儿在身侧,就没有别的事再能吸引阿飞。

  直到现在,他才想起这里还有个人——他本来想杀的人。

  此刻他的剑却已到了这人手上。一只稳定得出奇的手,这种手只要握住了剑柄,就随时都可能将剑锋送入别人的心脏。

  这柄平凡的青铜剑似也突然变得有了剑气、杀气。

  阿飞厉声道:“你是谁?”

  上官金虹没有回答,也没有瞧他一眼,冷漠的目光还是停留在剑锋上,嘴角仿佛带着一丝微笑,轻蔑的微笑。

  他淡淡笑着:“你就想用这柄剑来杀我?”

  阿飞道:“这柄剑又如何?”

  上官金虹道:“这柄剑不能杀人。”

  阿飞道:“无论什么样的剑,都是可以杀人的!”

  上官金虹笑了笑,道:“但这却不是你用的剑,你若用这柄剑,只能杀得死你自己。”

  剑光又一闪,剑已倒转。

  上官金虹手捏着剑尖,将剑柄递了过去,微笑着道:“你若不信,不妨试试。”

  阿飞的手虽未伸出,臂上的肌肉已紧张。

  他忽然发觉自己在这人面前,始终总是被动的,在别人面前他未有过这种感觉,这种感觉令他紧张得连胃都似乎在收缩,似已要呕吐。

  但他又怎能不将这柄剑接过来?

  他的手终伸出,刚伸出,剑柄已被另一只手抢了过去——一只柔若无骨、春葱般的手。

  林仙儿的眼中似已有泪,道:“你要杀他?你可知道他是谁?”

  林仙儿接道:“他是我的恩人。”

  第六十五章 利 用

  阿飞道:“恩人?”

  林仙儿道:“吕凤先一直在逼我,折磨我,我想死都不能,若不是他救了我,我只怕已……”

  说到这里,她的泪已流下。

  阿飞怔住。

  林仙儿流着泪道:“我本来以为你会为我报答他的,可是现在,现在你……”

  上官金虹突然道:“杀人,也是许多种报答的方法之一。”

  林仙儿转过头,道:“你……你要他为你杀人?”

  上官金虹道:“他欠我一条命,为何不该将另一人的命拿来还我?”

  林仙儿道:“你救的是我,不是他。”

  上官金虹道:“你的债就是他的债,是么?”

  林仙儿转回头,凝注着阿飞。

  阿飞咬着牙,一字字道:“她的债,我还!”

  上官金虹道:“你不欠人的债?”

  阿飞道:“从不!”

  上官金虹嘴角又有了笑意,道:“你准备用谁的命来还我?”

  阿飞道:“除了一个人,都可以。”

  上官金虹道:“除了谁?”

  阿飞道:“李寻欢!”

  上官金虹冷笑道:“你不敢去杀他?”

  阿飞目中充满了痛苦,道:“我不敢,因为我欠他的更多。”

  上官金虹居然笑了,道:“很好,你既不欠他,也就不会欠我。”

  阿飞道:“你要我去杀谁?”

  上官金虹慢慢地转过身,道:“你跟我来。”

  夜已临,阿飞并没有挽着林仙儿的手,因为他心里突然感觉到一阵奇异的不安,却说不出是为了什么?

  上官金虹走在他前面,没有回头。

  可是阿飞总觉得自己仿佛还是在他的目光逼视下,心里总觉得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压力。

  走得愈远,压力愈重。

  天畔已有星升起,四野空阔,风已住。

  四下听不到一丝声音,连秋虫的低诉都已停止。

  天地间唯一的声音,只剩下他们的脚步声——

  阿飞忽然发觉自己也有了脚步声,而且仿佛正在和上官金虹的脚步配合,一声接着一声,配合成一种奇特的节奏。

  一只蟋蟀自枯草丛中跃出,竟似被这种奇特的脚步声所惊,突又跃了回去——连这脚步声中都仿佛带着种杀气。

  这是为了什么?

  阿飞走路一向没有声音,现在他的脚步怎会忽然重了?

  这又是为了什么?

  阿飞垂下头,突然发现了这原因——他每一步踏下,竟都恰巧在上官金虹的前一步和后一步之间。

  他踏下第一步,上官金虹才踏下第二步,他踏下第三步,上官金虹立刻踏下第四步——从来也没有错过一步。

  他若走快,上官金虹也走快,他若走慢,上官金虹也走慢。

  开始时,当然是上官金虹在配合他的。

  但现在,上官金虹走快,他脚步也不由自主跟着快了,上官金虹走慢,他脚步也慢了下来。

  他的步法竟似已被上官金虹所控制,竟无法摆脱得开。

  阿飞掌心沁出了冷汗。

  但也不知为什么,他心里却又觉得这种走法很舒服,觉得身上每一根肌肉也都已放松。

  他身心都似已被这种奇异的节奏所催眠。

  这节奏竟似能慑人的魂魄。

  林仙儿显然也发觉了,美丽的眼睛里突然露出一种混合着警惕、恐惧和怨恨的恶毒之意。

  阿飞是她的。

  只有她才能控制阿飞。

  她绝不许任何人从她这里将阿飞抢过去。

  荆无命还是站在那里,站在方才他脚步停下来的地方。

  日斜,日落,夜临,星升起……

  他的人没有移动,目光也没有移动,还是停留在路的尽头,方才上官金虹的身影正是从此处消失的。

  现在,上官金虹的身影又自此处出现。

  荆无命首先看到他那顶宽大的斗笠,宽大的黄袍,看到他手里的青铜剑,剑光在星光下闪动。

  然后,荆无命就看到了阿飞。

  若是别人远远见到,一定会以为此刻走在上官金虹身后的人是荆无命,因为两人走路的步伐,竟如此奇特。

  谁也想不到阿飞竟已取代了荆无命的位置。

  荆无命的眼色更灰暗,黯得就像是无星无月、黎明前将晓的夜空,空空洞洞的,没有生命,甚至连“死”的味道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他的脸却比眼色更空洞,更呆滞。

  上官金虹渐渐走近了,突然在他面前停下。

  阿飞的脚步竟也停下。

  上官金虹目光遥视着远方,并没有瞧荆无命一眼,突然伸手,抽出了荆无命腰带上插着的剑,淡淡道:“这柄剑你已用不着了。”

  荆无命道:“是。”

  他的声音也空洞得可怕,连他自己都不能确定是否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

  上官金虹手里还是捏着那柄青铜剑的剑尖,将剑柄递了过去,道:“这柄剑给你。”

  荆无命慢慢地伸出手,接过剑。

  上官金虹缓缓道:“现在你反正用什么剑都没有分别了。”

  他的人已走了过去,自始至终,从未瞧过荆无命一眼。

  阿飞也走了过去,也没有瞧他一眼。

  林仙儿却向他嫣然一笑,柔声道:“死,难道真的很困难么?”

  一片乌云掩住了星光。

  突然间,霹雳一声,暴雨倾盆。

  荆无命还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站在暴雨中。

  他全身都已湿透,眼角有水珠流落,是雨,还是泪?

  荆无命又怎会流泪?

  不流泪的人,通常只流血。

  剑,薄而锋利,也没有剑锷。

  灯光很稳定,剑光闪动,青光。

  窗子是关着的,窗外雨如注,屋子里没有风。

  阿飞在稳定的灯光下,凝注着这柄剑,目光也已久久未移动。

  上官金虹却在凝注着他,悠然道:“你看这柄剑如何?”

  阿飞长长吐出口气,道:“好,很好。”

  上官金虹道:“比你以前用的剑如何?”

  阿飞道:“更轻些。”

  上官金虹突然自他手中取过剑,用两根手指将剑尖一拗,剑身立刻变成了圆圈,又“嗡”的一声,反弹了出去。

  “嗡嗡”之声如龙吟,良久不绝。

  阿飞冷漠的眼睛已炽热。

  上官金虹嘴角带着笑意,道:“这比你以前用的剑如何?”

  阿飞道:“我的剑如此一拗,已断了。”

  上官金虹一反手,剑削出。

  桌上的茶杯立被削断,如削腐竹。

  阿飞忍不住脱口赞道:“好剑!”

  上官金虹缓缓道:“的确是柄好剑,虽轻而不钝,虽薄而不脆,刚中带柔,柔中带韧,只因这柄剑看来虽粗劣简陋,其实却是当今铸剑的第一高手古大师的精品,而且是特地为荆无命淬炼的。”

  他忽然向阿飞笑了笑,淡淡道:“你的剑路,仿佛和荆无命相同,是么?”

  阿飞道:“有几分相同。”

  上官金虹道:“他出手虽比你更毒更狠,但你却比他更稳更准,只因你比他能等,所以这柄剑你用来可能比他更合适。”

  阿飞沉默了很久,缓缓道:“这不是我的剑。”

  上官金虹道:“剑本无主,能者得之。”

  他慢慢地将剑递过去,目中闪动着一种奇特的笑意,道:“现在,这柄剑已是你的了。”

  阿飞又沉默了很久,还是说出了同样的一句话:“这不是我的剑。”

  上官金虹道:“只有这柄剑,才是你的剑,因为只有用这柄剑,你才能杀得了别人。”

  他忽又笑了笑,接着道:“说不定也能杀得了我。”

  这一次,阿飞沉默得更久。

  上官金虹悠然道:“你欠我的,所以要为我杀人,我给你杀人的剑,这本就很公道。”

  阿飞终于伸出手,接过了剑。

  上官金虹道:“好,很好,有了这柄剑,明天你的债就可还清了!”

  阿飞道:“你要我杀谁?”

  上官金虹缓缓道:“我要你杀的人,绝不会是你的朋友……”

  这句话未说完,他已走了出去,掩起门。

  只听他语声在门外道:“这两人都是我的客人,明日正午前,谁也不许打扰。”

  现在,屋子里又只剩下阿飞和林仙儿两个人了。

  林仙儿坐在那里,头始终未曾抬起。

  上官金虹在这屋里也待了很久,始终没有瞧过她一眼。

  她也没有开过口,只有在阿飞伸手去接剑,她嘴唇才动了动,仿佛想说什么,却又忍住。

  现在,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林仙儿忽然道:“你真的要为他去杀人?”

  阿飞叹了口气,道:“我欠他的,而且我已答应。”

  林仙儿道:“你可知道他要你去杀谁?”

  阿飞道:“他还没有说。”

  林仙儿道:“你猜不出?”

  阿飞道:“你已猜出?”

  林仙儿缓缓道:“若是我猜得不错,他要你杀的人,一定是龙啸云。”

  阿飞皱眉道:“龙啸云?为什么?”

  林仙儿笑了笑,道:“因为龙啸云想要利用他,他却一向只会利用别人。”

  阿飞默然半晌,一字字道:“龙啸云本就早该死了的!”

  林仙儿道:“但你绝不能出手。”

  阿飞道:“为什么?”

  林仙儿没有回答,却反问道:“你可知道上官金虹为什么要你替他下手?”

  阿飞沉吟着,道:“要别人去杀人,总比自己去杀容易。”

  林仙儿道:“但上官金虹要杀龙啸云,也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何况,金钱帮门下高手如云,莫说一个龙啸云,就算有一百个、一千个,金钱帮还是一样可以杀得干干净净。上官金虹纵然自己不屑出手,为何不令他属下出手?”

  阿飞道:“你知道这原因?”

  林仙儿笑了笑,道:“我当然知道……再过两天,就是初一了。”

  阿飞道:“初一又如何?”

  林仙儿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下个月初一,上官金虹就要和龙啸云结为兄弟。”

  阿飞皱眉道:“上官金虹的眼睛莫非瞎了?”

  林仙儿道:“他自然不屑和龙啸云结为兄弟,却又不愿背上失言背信的恶名,所以,唯一的法子就是将龙啸云杀了。”

  她微笑着,缓缓道:“活人自然不能和死人结为兄弟的,是么?”

  阿飞没有说什么。

  林仙儿道:“但两人既已有结义之约,上官金虹自己就不能下手,也不能动用金钱帮的力量,所以才会来利用你。”

  她叹了口气,接着道:“要杀龙啸云,你的确比任何人都合适。”

  阿飞道:“为什么?”

  林仙儿道:“因为……你不是金钱帮的人,却是李寻欢的朋友,龙啸云对不起李寻欢,江湖中已有很多人知道。”

  她又叹了口气,接着道:“所以,你杀了龙啸云,别人一定会认为你是在替李寻欢出气,谁也不会怀疑到上官金虹头上。”

  阿飞冷冷道:“就算不为任何人,我也不容这种人活在世上。”

  林仙儿道:“可是,你若杀了龙啸云,上官金虹就会杀你。”

  阿飞默然。

  林仙儿道:“他杀你不但是为了要灭口,还要别人认为他是在替龙啸云复仇,认为他很够义气。”

  阿飞目光移向手中的剑。

  林仙儿眼波流动,道:“上官金虹武功深不可测,你……你绝不是……”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忽然投入阿飞怀里,柔声道:“趁他不在,我们赶快逃吧。”

  阿飞道:“逃?”

  林仙儿道:“我知道你从不逃,但为了我,你能不能委屈一次?”

  阿飞道:“不能。”

  林仙儿咬着嘴唇,道:“为了我也不能。”

  她的声音已发抖,泪已将落。

  她又用出了她的武器。

  阿飞却没有瞧他,目光仿佛已到了远方,缓缓道:“就因为你,我才不能这么样做。”

  林仙儿道:“为什么?”

  阿飞缓缓道:“为了你,我绝不能做食言背信的懦夫。”

  林仙儿道:“可是……可是……”

  她终于伏在阿飞胸膛上,痛哭起来,继续着道:“我不管你是英雄也好,懦夫也好,我爱的只是你,我只想要你活着,陪着我。”

  阿飞冷漠的目光似已又将融化,轻抚着她的柔发,道:“我现在不是在陪着你么?”

  林仙儿道:“可是明天呢?以后呢?……”

  她紧紧搂住了他,用鼻尖在他胸膛上摩擦,道:“只要你这一次依了我,我以后什么都依你。”

  阿飞的手忽然缩回。

  他目光忽然间又恢复了坚定,一字字道:“我什么事都可以依你,只有这件事不能。”

  林仙儿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阿飞道:“活也有很多种方式,你若真的为我好,就该让我好好活下去,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林仙儿道:“活就是活,总比死好。”

  第六十六章 怒 火

  阿飞道:“以前我也认为如此,但现在,我却已知道,有时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

  林仙儿咬着嘴唇,道:“这话简直不像你说的,就像李寻欢说的,只有像他这样孤独的人才会说得出这种可笑的话。”

  阿飞目中又露出了痛苦之色,道:“你认为这话很可笑?”

  林仙儿道:“当然可笑,假如每个人想法都和他一样,世上也不知有多少人早就该去死了,别人既然都不……”

  阿飞突然打断了她的话,缓缓道:“我不是别人,我就是我!”

  林仙儿凝注着他的脸,幽幽道:“我发现你对他比对我好,是么?”

  阿飞的嘴闭起,闭成了一条线。

  林仙儿黯然道:“可是,你为什么不想想,他总是要你为他杀人,我只不过是要你为我活下去,我对你难道不比他好得多?”

  阿飞终于长长叹了口气,道:“可是,我不能让他觉得我只要跟你在一起,就会消沉,我一定要他明白,我只有跟你在一起,才能振作!”

  林仙儿泪又流下,道:“我有时真不明白,你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

  阿飞道:“我想的很简单,所以不会改变。”

  愈简单,变化就愈少。

  林仙儿抬起了泪眼,盯着他,道:“永远也不会改变?”

  阿飞道:“永远!”

  他的回答也很简单。

  林仙儿站起来,慢慢地走到窗前。

  窗外悄无人声,甚至连虫鸣鸟语都听不见——无论是哪一种生命,只要到了这里,生命的价值都会突然变得很卑贱。

  在这里,最真实的感觉就是“死”,无论你是坐着,还是站着,无论你是在窗内,还是在窗外,随时随地都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良久良久,林仙儿才叹了口气,道:“我忽然发觉你和李寻欢之间的关系,很像上官金虹和荆无命。”

  阿飞道:“哦?”

  林仙儿道:“荆无命这个人几乎完全是为了上官金虹而活着的,上官金虹当然也对他很好,直到现在……”

  她嘴角带着种辛涩的笑意,缓缓接着道:“现在荆无命已失去了利用的价值,立刻就被上官金虹像野狗般赶了出去,这样的结局,只怕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

  阿飞道:“也许他早就想到了。”

  林仙儿道:“他若早知结局如此,还会那么样做?”

  阿飞道:“他会,因为他别无选择的余地。”

  林仙儿道:“你呢?”

  阿飞不说话了。

  林仙儿道:“李寻欢对你好,只因为这世上唯有你能真正地帮助他,除了你,他几乎完全孤立,但等你也没有利用价值的时候,他是不是也会像上官金虹对荆无命那样对你?”

  阿飞沉默了很久,突然道:“你回过头来!”

  这句话他说得很慢,但却很坚决、很严厉。

  他从未对林仙儿这么样说过话。

  林仙儿扶在窗棂上的手忽然握紧,道:“回过头去?为什么?”

  阿飞道:“因为我要告诉你两件事。”

  林仙儿道:“这样我也能听得见。”

  阿飞道:“但我却要你看着我,有些话,你不但要用耳朵听,还要用眼睛,否则你就永远不能了解它的意思。”

  林仙儿的手握得更紧,但终于还是回过了头。

  她看到阿飞的眼睛,已了解他的意思。

  阿飞的眼睛突然变得几乎和上官金虹完全一样了。

  一个人的眼睛若是变成这样子,那就表示他无论说什么你都只有听着,而且绝不能违背。

  否则你就一定要后悔的。

  在这一瞬间,林仙儿才知道自己错了。

  她本来一直以为自己已完全控制住阿飞,现在才知道这想法错得多么厉害。

  阿飞的确是爱她的,爱得很深。

  但在一个男人的生命中,却还有很多很多比“爱”更重要的事——比生命都重要的事。

  阿飞以前一直对她很顺从,那只因为她还没有触及这些事。

  她可以要他为她死,却绝不能要他将这些事抛弃。

  又过了很久,林仙儿才笑了笑,道:“你要对我说什么?我在听着。”

  她笑得还是很甜,却已有些勉强。

  阿飞道:“我要你明白,李寻欢是我的朋友,我不许任何人侮辱我的朋友……任何人!”

  林仙儿垂下了头,道:“还有呢?”

  阿飞道:“你刚才说的那些话,不但低估了我,也低估了荆无命。”

  林仙儿霍然抬起头,目中充满了惊讶和疑问,道:“他?……”

  阿飞道:“他走,只因为他要走,并不是被人赶走的。”

  林仙儿道:“可是,我不懂……”

  阿飞道:“你不必懂,你只要记着。”

  林仙儿又垂下了头,幽幽道:“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永远记着,我只希望你也莫要忘记,你说过……你对我永远都不会变心的。”

  阿飞凝注着她,良久良久。

  他心里就算有座冰山,此刻也已被融化。

  他慢慢地走了过去,走向她,她身上仿佛有种奇异的力量在吸引着他,令他完全不能抗拒。

  林仙儿却闪开了,仿佛生怕沾着他,道:“今天不要……”

  阿飞的身子突然僵硬。

  林仙儿却又笑了,柔声道:“今天你一定要好好休息,快睡吧,我会守在你旁边的。”

  上官金虹站在那里,眼睛瞧着门,像是在等待。

  他在等什么?

  门外守候的人都已撤走,因为上官金虹已吩咐过他们:“今天晚上有人要来,我不许任何人打扰他。”

  是谁要来?

  上官金虹为什么对他如此重视?

  上官金虹无论做什么事都有目的,这次他的目的是什么?

  夜深,更静。

  阿飞闭着眼,呼吸很均匀,似已睡得很酣。

  其实他却是完全清醒着的,几乎从来也没有如此清醒过。

  他一直很少睡不着,因为他不到非常疲倦的时候,绝不会睡下去,这些日子来,他却是只要一沾着枕头,就立刻睡着。

  但现在,他却失眠了。

  林仙儿就睡在他身旁,呼吸得也很均匀。

  阿飞只要一翻身,就可拥抱起她温暖和柔软的**。

  但他却勉强控制自己,连看都不敢看她一眼,他生怕自己看了她一眼,意志就会完全崩溃。

  林仙儿永远都如此信任他,他怎能做这种事?

  但他却还是能感觉到她那带着甜香的呼吸,他几乎要用出他所有的精神和力气,才能勉强将自己控制。

  这绝不是件很好受的事。

  **就像是浪潮,一阵平静了,立刻又有一阵卷了过来。

  他不断地忍受着煎熬,简直就像是一条在热锅里的鱼。

  他怎么能睡得着?

  林仙儿的呼吸仿佛更沉重,可是她的眼睛却已慢慢地睁开。

  发亮的眼睛在黑暗中静静地凝注着阿飞。

  零乱的头发,搭在他宽阔的前额上,他睡得就像是个孩子。

  林仙儿忽然发现他的睫毛也很长,仿佛想伸手去轻轻抚摸……

  在这一瞬间,她若真的伸出了手,阿飞以后也许就永远是她的了,也许就会为她抛却一切,放弃一切。

  在这一瞬间,她的目光是温柔的,但却只不过是短短一瞬间而已,她的手已缩回,温柔的眼波也结成了冰,却轻唤道:“小飞你睡着了么?”

  阿飞没有回答,也没有张开眼睛。

  他不敢。

  他怕自己……

  林仙儿又等了很久,忽然悄悄地滑下床,悄悄地提起了鞋子。

  她手提鞋,悄悄地开门走了出去。

  这么晚了,她还要到哪里去?

  阿飞心上仿佛突然被刺入了一根针,刺得他的心在收缩。

  “眼不见心不烦,有些事,你永远不知道反而好。”

  阿飞也懂得,真实往往最残酷、最伤人。

  只可惜他却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

  门开了。

  上官金虹目中突然闪过一丝笑意。

  他笑的时候甚至比不笑时还残酷。

  林仙儿掩起门,靠在门上,凝注着他,“噗”的一声,手里提着的鞋子落下去一只,又落下去一只。

  她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你早就算准我会来的,是不是?”

  上官金虹道:“是。”

  林仙儿咬着嘴唇,道:“可是我……我自己却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

  上官金虹道:“我知道。”

  林仙儿道:“你知道?”

  上官金虹道:“你来,因为你已发现阿飞并不如你想象中那么可靠,你若还想活着,活得很好,就只有来投靠我。”

  林仙儿道:“你……你可靠么?”

  上官金虹笑了笑,道:“那就得问你自己了。”

  世上本没有绝对可靠的男人。

  一个男人是否可靠,全得要看那女人的手段对他是否有效。

  这道理林仙儿当然很明白。

  她也笑了,道:“你一定会很可靠的,因为我永远不会让你觉得失望。”

  开始的时候,她用眼睛笑。

  然后,她再用手,用腰肢,用腿……

  她似已下决心,不惜用任何法子,都要将这男人缠住。

  她以最快的速度,用出了她最有效的武器。

  在男人眼中,世上绝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比**着的女人更有吸引力,何况是林仙儿这样的女人。

  奇怪的是,上官金虹的眼睛却还是在盯着门。

  他似乎觉得这扇门比她还好看得多。

  林仙儿喘息着,道:“抱起我,我……我已经走不动了。”

  上官金虹抱起了她,但眼睛还是盯着门。

  “砰”的一声,门竟被撞开。

  一个人撞了进来,就像是一团燃烧着的火。

  怒火!

  阿飞!

  没有人能形容阿飞现在的愤怒,也没有人能想象。

  上官金虹目中却已闪过一丝笑意。

  “他难道也早就算准阿飞要来的?”

  阿飞像是完全没有看到他。

  他眼睛里简直连任何人都看不见,看到的只是个噩梦。

  他全身都在颤抖。

  林仙儿却连眼睛都没有转一转,还是勾着上官金虹的脖子,道:“到你这里来的人,难道都不敲门的吗?”

  阿飞突然反手一拳,打在门上。

  是铁门。

  阿飞的拳头已出血,疼得嘴唇发白。

  但世上又有哪种痛苦能比得上他此刻心里的痛苦。

  林仙儿却笑了,道:“原来这人是疯子。”

  阿飞终于爆发,狂吼道:“原来你竟是这种女人。”

  林仙儿淡淡道:“你想不到么……其实我一直都是这种女人,从来也没有改变过,你想不到只因为你自己太愚蠢。”

  她冷笑着,接道:“你只要稍微聪明些,就不该来的!”

  阿飞厉声道:“我已来了。”

  林仙儿道:“你来了又有什么好处?难道还能咬我一口?……我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能管得了我?我无论干什么,你都只有看着。”

  阿飞的眼睛里本似有泪,但此刻泪似已突然凝结成冰。

  他的眼睛似已变成了死灰色。

  绝望的死灰色,就像是荆无命眼睛的颜色。

  他的血泪似已在这一瞬间流尽,生命似已在这一瞬间终止。

  他仿佛突然变成了个死人。

  “不该来的,的确不该来的……”

  明知不应该,为什么要来呢?

  人们为什么总是会做出些不应做的事来伤害自己?

  第六十七章 自取其辱

  阿飞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去的。

  上官金虹一直冷冷地瞧着他,瞧着他走出去。

  林仙儿透出口气,柔声道:“我是全心全意地对你,你现在总该相信了吧。”

  上官金虹道:“我相信。”

  这句话只有三个字,三个字还没有说完,他已将林仙儿重重摔在床上,大步走了出去。

  林仙儿的身子也已僵硬。

  但她面上的表情既不是悲哀,也不是愤怒,而是恐惧。

  当她发现自己并没有真的完全征服阿飞时,也有过这种恐惧,只不过恐惧得还没有如此深。

  “我究竟做了些什么?又得到了什么?”

  “什么才是真正可靠的?”

  她慢慢地站起来,将方才脱下的衣服一件件拾起,一件件叠好,叠得很慢,而且很仔细。

  等她四肢的肌肉又恢复柔软,她就又躺了下去,摆出了最甜蜜的微笑,最动人的姿势。

  她决心还要试试。

  甬道的尽头,有道门坎。

  阿飞像逃一般奔到这里,忽然绊到了门槛,“噗”的一声跌出门外。

  他就这样平平地跌了下来,就这样平平地伏在地上,既没有动,也没有爬起,甚至什么都没有去想。

  在这种时候,他脑子里竟会突然变成一片空白。

  这真是件奇怪的事。

  秋已残,干燥的泥土中带着种落叶的芬芳。

  阿飞用嘴啃着泥土,一口口咽了下去。

  粗涩干燥的泥土,慢慢地经过他的咽喉,流入他的肠胃。

  他似乎想用泥土来将自己填满。

  因为他整个人都已变成空的,没有思想,没有感觉,没有血肉,没有灵魂,二十几年的生命,到现在竟只剩下一片空白。

  上官金虹已走了出来,静静地瞧了他半晌,从他身上跨了过去,走到他屋子里,取出了那柄剑。

  “哧”的一声,剑插下。

  就贴着阿飞的脸,插入了泥土中。

  冰冷的剑锋,在他面颊上划破了一条血口,血沿着剑锋渗入泥土。

  上官金虹的声音比剑锋更锐利,冷冷道:“这是你的剑!”

  阿飞没有动。

  上官金虹道:“你若想死,很容易!”

  阿飞还是没有动。

  上官金虹道:“你现在若死了,绝没有人会为你悲哀,更没有人会觉得可惜,不出三天,你的尸体就会像野狗般腐烂在阴沟里。”

  他冷笑着,接道:“因为一个人若为了那种女人而死,简直连狗都不如。”

  阿飞突然跳了起来,反手拔出了剑。

  上官金虹背负着双手,冷冷地瞧着他。

  阿飞的眼睛血红,嘴里塞满了泥土,看来就像是野兽。

  上官金虹道:“你想杀我,是不是?为什么还不出手?”

  阿飞的手颤抖,手背上一根根青筋暴露。

  上官金虹道:“你若想去杀她,我也绝不阻拦你。”

  阿飞霍然转身,又停住。

  上官金虹冷笑道:“难道你现在已连杀人的胆子都没有了?”

  阿飞突然弯下腰,呕吐起来。

  上官金虹的目光渐渐柔和,道:“我也知道你现在活着比死困难得多,你现在若死了,就是逃避,我想你绝不是这样的懦夫。”

  他缓缓接着道:“何况,你答应我的事,现在还没有做。”

  阿飞的呕吐已停止,不停地喘息着。

  上官金虹道:“你若还有勇气活下去,现在就跟着我走!”

  他骤然转过身,再也不瞧阿飞一眼。

  阿飞望着自己吐在地上的东西,突然也转过身,跟着他走了出去。

  他始终没有流泪。

  不流泪的人,只流血。

  他已准备流血。

  穿过侧门,还有个小小的院子。

  院子里一株孤零零的白杨正在秋风中叹息,叹息着生命的短促,人的愚蠢,竟不知对这短促的生命多加珍惜。

  还有灯光。

  灯光从门缝里照出来,照在上官金虹脚上。

  上官金虹停住了脚,忽然转身拍了拍阿飞的肩头,道:“挺起胸膛来,走进去,莫要让人瞧着恶心。”

  阿飞走了进去。

  这屋子里有什么人?

  上官金虹为什么将他带到这里来?

  阿飞根本不去想。

  一个人的心若已死,还有何惧?

  屋子里有七个人。

  七个绝顶美丽的女人。

  七张美丽的笑脸都迎着他,七双美丽的眼睛都瞧着他。

  阿飞怔住了。

  上官金虹目中又闪过一丝笑意,悠然道:“你看,世上美丽的女人并不止她一个,是么?”

  少女银铃般笑了,走过来,拉住了阿飞的手。

  脂粉中还有酒香。

  屋角堆着几只箱子。

  上官金虹打开了一只箱子,灯光立刻黯淡了下去。

  箱子里珠光宝气辉煌。

  上官金虹道:“你只要有这么样一口箱子,至少也可以买到一百个少女的心。”

  少女们吃吃笑着道:“我们的心已经是他的了,用不着再买。”

  上官金虹笑了笑,道:“你看,会说甜言蜜语也不只她一个,这本是女人天生就会说的。”

  少女们道:“我们说的是真话。”

  上官金虹道:“真就是假,假就是真,真真假假,本不必太认真。”

  他慢慢地走到阿飞面前,凝注着他,道:“你还想死么?”

  阿飞将一壶酒全都喝了下去,突然仰面大笑道:“死?谁想死?”

  上官金虹笑了,道:“好,只要你活下去,这些全都是你的!”

  阿飞用力抱起了一个少女。

  他抱得这么紧,似乎想将她揉碎。

  上官金虹悄悄退了出去,悄悄掩起了门。

  笑声不停地从门里传出来。

  上官金虹负手走到院中,仰望着天边残月,喃喃道:“明天一定也是好天气……”

  上官金虹喜欢好天气。

  天气好的时候,血干得快,人死得也快。

  好天气。

  飞沙、尘土、长街。

  阳光新鲜而强烈。

  一骑快马,自“如云客栈”内飞驰而出。马上人浓眉、环眼、神情剽悍,身上的黄衣服敞开,铁一般的胸膛迎着阳光和飞沙。

  他心里只想着一件事。

  “将阿飞带到这里来,要他杀两个穿紫红衣裳的人!”

  这是上官金虹的命令!

  金钱帮属下,只要得到上官金虹的命令,心里就再也不会去想别的。

  龙啸云的脸色,几乎就和他身上的衣服一样,红得发紫。

  他并没有喝酒。

  权力之醉人,比酒更强烈。

  上官金虹居然亲自来迎接他,这是何等威风,何等光彩?

  他恨不得将武林中所有的人全都请到这里来,瞧瞧他今日的威风和光彩。

  只可惜来的人并不多。

  在江湖中混的人,也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惹麻烦的。

  酒筵已张。

  三杯酒下肚,龙啸云的脸更红了,举杯笑道:“大哥的隆情厚意,实令做兄弟的永生难忘,来,兄弟敬大哥一杯。”

  上官金虹淡淡道:“我从不沾酒。”

  站在身后的龙小云立刻倒了杯茶过来,赔笑道:“既然如此,老伯就以茶代酒如何?”

  上官金虹道:“我也不喝茶。”

  龙啸云怔了怔,勉强笑道:“大哥平日喝的是什么?”

  上官金虹道:“水。”

  龙啸云又怔了怔,道:“只喝水?”

  上官金虹道:“水能清心,只喝水的人,心绝不会乱。”

  龙小云已倒了杯水过来,双手奉上,道:“这是净水。”

  上官金虹道:“我只有渴的时候才喝水,现在我不渴。”

  龙啸云脸色已有些发苦。

  龙小云还是面不改色,赔笑道:“既然如此,小侄就替老伯喝一杯如何?”

  上官金虹道:“你倒的,你喝。”

  龙小云将一杯茶、一杯酒、一杯水,全都喝了下去,缓缓道:“古人歃血为盟,以示高义,老伯与家父都是通达之士,自然不必如此看重形式,但香烛之礼却总是不可少的。”

  上官金虹道:“香烛又有什么用?”

  龙小云道:“祀天地,祭鬼神。”

  上官金虹道:“鬼神不来祭我,我为何要祭他?”

  龙小云笑道:“不错,像老伯这样的盖世英雄,鬼神必也十分相敬。”

  上官金虹道:“我不敬他,他为何要敬我?”

  龙小云咳嗽了两声,赔笑道:“那么,老伯的意思……”

  上官金虹板着脸道:“是令尊要和我结拜,还是你?”

  龙小云道:“当然是家父。”

  上官金虹冷冷道:“那么你就站到一边去。”

  龙小云躬身道:“是。”

  他垂手退下,居然还是面不改色。

  龙啸云脸上却已有些发青,勉强道:“犬子无礼,大哥千万莫要见怪。”

  上官金虹突然一拍桌子,厉声道:“这样的儿子,怎能说是犬子?”

  他忽又长长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他不是我的儿子。”

  龙啸云呆在那里,还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只见一条浓眉环目的大汉匆匆奔了进来,匆匆磕了个头,转到上官金虹的身后,躬身低语道:“令已传去,只不过……”

  上官金虹道:“只不过怎样?”

  大汉的声音更低,道:“看来他已醉了,醉得很厉害。”

  上官金虹皱了皱眉,道:“用冷水泼,若泼不醒,就用尿。”

  大汉道:“是!”

  他心里实在佩服极了。

  除了死人外,世上绝没有连尿也泼不醒的人。

  龙啸云也没有听到他们在说什么,试探着道:“大哥莫非在等人?”

  上官金虹道:“谁配要我等?”

  龙啸云道:“既然人都已到了,大哥为何还不……”

  上官金虹忽然向他笑了笑,打断了他的话,道:“贵庚?”

  龙啸云道:“虚长五十一。”

  上官金虹道:“你比我大,是否我该叫你一声大哥才对?”

  龙啸云赶紧离席而起,赔笑道:“年无长幼,能者为师,大哥千万莫折煞小弟。”

  上官金虹淡淡道:“既然我是大哥,你就该听我的。”

  龙啸云道:“是。”

  上官金虹道:“好,坐下来喝酒……先敬这些朋友一杯。”

  能坐在这桌子上喝酒的人,面子必定不小。

  但坐在这里喝酒,简直是受罪。

  上官金虹根本没有动过筷子,别人也觉得手里的这双筷子仿佛有几百斤重,哪里吃得下去。

  只听上官金虹道:“酒菜已叫来,不吃就是浪费,我最恨浪费,各位请。”

  七八双筷子立刻同时伸了出去。

  龙啸云赔笑道:“这鱼还新鲜,大哥为何不也尝一些?”

  上官金虹道:“我饿的时候才吃,现在我不饿。”

  他一字字接着道:“不饿的时候吃,也是浪费。”

  立刻又有几双筷子放了下来。

  其中一人面白身长,手上戴着好大的一块翡翠斑指,绿得耀眼,腰畔悬着的乌鞘长剑上,也镶着几块翡翠。

  这人虽也一直没有说话,但眉目间却已隐隐露出不耐之色。

  他的确从来也没有受过这种气,只后悔这次为何要来。

  他本不该来的。

  “碧华轩”金字招牌,普天之下,做珠宝生意的一听到“碧华轩”三个字,就好像练刀的人听到“小李飞刀”一样。

  “碧华轩”的少主人西门玉,更是从小就被人像凤凰般捧着,他要往东,绝没有人敢说西。

  他要练剑,立刻就有人将能请得到的名剑客全都请来,又有人设法替他找来一柄“松纹古剑”。

  十岁的时候,西门玉就用这柄剑杀过人。

  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他想尝尝杀人是什么滋味,所以就有人想法子去找个人来让他杀。

  像这么样一个人,现在却坐在这里受这种气,岂非冤枉得很。

  他也根本没有动过筷子。

  上官金虹眼睛就盯着西门玉的眼睛。

  西门玉本来也想扭过头,去瞧别的地方,但上官金虹的目光却似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

  他若盯着一个人,那人竟只有被他盯着。

  被这种目光盯着,的确不是件好受的事。

  西门玉只觉得自己的身子渐渐发冷,从指尖开始,一直冷入背脊,冷入骨髓,冷到心里去。

  上官金虹突然道:“这酒菜中有毒?”

  西门玉勉强笑道:“怎会有毒?”

  上官金虹道:“既然无毒,你为何不吃?”

  西门玉道:“在下也不饿,不敢浪费帮主的酒菜。”

  上官金虹道:“真的不饿?”

  西门玉道:“真……真的。”

  上官金虹道:“浪费还可原谅,说谎却不可恕,你明白么?”

  西门玉的火气也忍不住要上来了,道:“这种小事,在下又何必说谎。”

  上官金虹道:“说谎就是说谎,大事小事全都一样。”

  西门玉道:“不饿就是不饿。”

  上官金虹道:“现在已过了午饭时候,你怎会不饿?”

  西门玉道:“也许在下吃的早点还未消化。”

  上官金虹道:“你早点是在城南奎元馆吃的,是么?”

  西门玉道:“不错。”

  上官金虹道:“你一个人要了一碗麻油鸡,一碗爆鳝鱼面,外带一笼肉包,鸡吃了两块,面你只吃了半碗,肉包吃了六个,是么?”

  西门玉脸色变了变,冷笑道:“想不到帮主将在下的一举一动都调查得如此仔细。”

  上官金虹道:“你吃的这些东西既然还未消化,想必还留在肚子里,是么?”

  西门玉道:“想必还在的。”

  上官金虹突然沉下了脸,道:“好,剖开他的肚子瞧瞧,还在不在?”

  大家虽早已看出他是成心在找西门玉的麻烦了,却未想到麻烦竟如此大,这句话说出,每个人面上都不禁变了颜色。

  上官金虹令出如山,说出来的话,就一定能做得到。

  西门玉更是面如死灰,吃吃道:“帮主莫非是在开玩笑?”

  上官金虹连理都不再理他,已有四个黄衫人走了过来。

  西门玉霍然起身,反手拔剑,动作干净利落,大家虽然还未看到他出手,但已知道他剑法必定不弱。

  谁知他长剑还未出鞘,突听“哧”的一声,上官金虹面前的筷子突然飞起,已打在西门玉左右双肩的“肩井”穴上。

  第六十八章 武学巅峰

  江湖中人人都知道上官金虹的武功深不可测,谁也没有看到过他出手——现在还是没有看到他出手。

  他的手根本好像没有动,只不过在桌上轻轻一按,筷子已急箭般射出,西门玉身子已软了下去。

  上官金虹道:“带下去,看仔细。”

  黄衫大汉一伸手,已将西门玉身子抄起。

  西门玉嘴唇在动,却已吓得连声音都发不出了。

  上官金虹淡淡道:“那些东西若真的还在你肚子里,我赔你一条命,否则,你就白死!”

  没有人敢说话,没有人敢动。

  每个人都好像坐在针毡上,衣服都已被冷汗湿透。

  只听一声惨呼,过了半晌,那黄衫大汉垂手而入,躬身道:“已看过了。”

  上官金虹道:“有没有?”

  黄衫大汉道:“没有,他肚子是空的。”

  上官金虹道:“好——”

  他目光缓缓自每个人面上扫过道:“在我面前说谎的人,就是这种下场,各位明白了么?”

  大家拼命点头。

  上官金虹道:“各位现在莫非也不饿了?”

  大家抢着道:“饿……饿……”

  每个人都抢着夹了块菜,放在嘴里,怎奈牙齿打颤,哪里能咬得动,只有苦着脸,整块地咽下去。

  突然间,一个人**地闯了进来,倚在门口,满布血丝的眼睛呆滞而迟钝,茫然四下转动着,喃喃道:“穿红衣服的人……穿红衣服的人在哪里?”

  阿飞!

  龙啸云霍然长身而起。

  阿飞的眼睛这才转到他身上,道:“原来是你。”

  他目光虽已呆滞,神情虽然狼狈,可是他的手上还有剑。

  只要他手上有剑,已足以令龙啸云心寒胆丧。

  龙啸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

  阿飞已扑了过去。

  剑光在闪动,他的脚步也和剑光同样不稳。

  但龙啸云只看到他的剑,转身就逃。

  阿飞踉跄着追了过去,人还未到,已传来一阵扑鼻的酒气。

  龙小云脸色本已变了,此刻眼睛突然一亮,悄悄用脚一勾,将龙啸云本来坐的椅子勾了出去,挡住了阿飞的路。

  阿飞竟没有瞧见,“噗”的一声,人已被椅子绊倒,平平地跌了下去,掌中剑也脱手飞出。

  他竟连剑都拿不稳了。

  龙啸云一惊,一喜转身拾剑,剑光一闪,逼住了阿飞的后脑。

  但这一剑并没有刺下去。

  因为他忽然瞥见了上官金虹的脸色。

  上官金虹脸色阴沉得可怕,石像般坐在那里,动也不动。

  他不动,就没有人敢动。

  龙啸云赔笑道:“这人竟敢在大哥面前撒野,罪已当杀!”

  上官金虹沉默了很久,忽然道:“门外有条狗,你瞧见了么?”

  龙啸云怔了怔,道:“好像是有一条。”

  上官金虹道:“若要杀这人,还不如杀那条狗。”

  龙啸云又怔了怔,赔笑道:“大哥说的是,这人的确连狗都不如。”

  上官金虹冷冷道:“你呢?”

  龙啸云道:“我?……”

  上官金虹道:“他不如狗,你却连他都不如,狗见了他,也不会逃的。”

  龙啸云这次才真的呆住了。

  上官金虹扫了座上的人一眼,道:“你们肯和狗拜为兄弟么?”

  大家立刻应声道:“绝不。”

  上官金虹道:“连他们都不肯,何况我……”

  他眼睛忽又盯着龙啸云,缓缓道:“我看你和那条狗倒真是难兄难弟,不如就和它结为八拜之交吧。”他说出的话,就是命令,但这种羞辱谁能忍受?

  龙啸云满头大汗涔涔而落,吃吃道:“你……你……”

  龙小云忽然走过来,拿下了他掌中的剑,缓缓道:“这主意本是晚辈出的,却不想反而自取其辱,而且祸及家父,晚辈既无力为家父洗清此辱,本当血溅当地,以谢家父,只惜慈母在堂,犹未尽孝,不敢轻生……”

  说到这里他忽然反手一剑,将自己左手齐腕剁了下来。

  大家都不禁为之悚然动容。

  龙小云已疼得全身发抖,却还是咬着牙,将断手拾了起来,放到上官金虹面前,咬着牙道:“帮主可满意了么?”

  上官金虹神色不变,冷冷道:“你是想以这只手赎回你父子的两条命?”

  龙小云嘎声道:“晚辈……”

  一句话未说完,他终于支持不住,晕了过去。

  龙啸云当然也是神色惨然,却连一点表示都没有,还是呆呆地站在那里。

  上官金虹冷冷道:“看在你儿子的份上,你走吧,以后最好莫要让我再见到你!”

  阿飞终于站了起来。

  他仿佛根本已忘了方才发生过什么事,也没有瞧见别的人,目光茫然转动着,忽然发现桌上的酒壶,立刻扑了过去,一把抓在手里。

  他抓得那么紧,好像这酒壶就是他的生命。

  “叮”的一声,酒壶却突然被击碎。

  酒流下。

  阿飞的手还是抓着酒壶的碎片,但手已在发抖。

  上官金虹冷冷道:“这酒是给人喝的,你不配!”

  他随手摸出块银子,远远抛在地上,道:“你若要喝酒,自己买去。”

  阿飞抬起头,茫然望着他,慢慢地转过身,慢慢地走过去。

  银子就在他脚下。

  他呆呆地瞧着这块银子,良久良久,终于慢慢地弯下腰……

  上官金虹目中又闪过一丝笑意。

  ——他笑的时候,比不笑更残酷。

  突然间,寒光一闪。

  一柄刀闪电般飞来,将这块银子钉在地上。

  阿飞的脸一阵扭曲,抬起头,整个人突然僵硬。

  一个人站在门口,瞧着他,柔声道:“这里的酒比外面的好,你若要喝,我去替你倒一杯。”

  桌上还有一壶酒。

  这人竟真的走过去,倒了一杯,送到阿飞面前。

  没有人说话,甚至连呼吸声都已停顿。

  上官金虹竟也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瞧着这个人。

  这人不太高,但也不矮,穿的衣服很破旧,两鬓已有了华发,看来只不过是个很落魄、很潦倒的中年人。

  但上官金虹眼看着他倒酒,眼看着他将这杯酒送给阿飞,非但没有阻止,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上官金虹说出的话,从来没有人敢违抗!

  但这次,他的命令在这人身上,竟像是忽然变为无效了。

  酒杯已送到阿飞手里。

  他痴痴地望着这杯酒,两滴晶莹滚圆的眼泪,慢慢地从眼睛里流了出来,滴在酒杯里。

  他一向只肯流血,他的泪一向比血更珍贵。

  落魄的中年人眼眶也已有些湿了,热泪已盈眶,但嘴角却还是带着一丝微笑。

  这微笑竟仿佛使这平凡而潦倒的人忽然变得辉煌明亮了起来,无论谁也想象不到一个人微笑的力量竟有如此伟大。

  他也没有说话。

  他的微笑和热泪所表示出的意思,世上绝没有任何人说得出来。

  阿飞的手在抖,不停地在抖,忽然猛吼一声,将酒杯重重地摔在地上,转身冲了出去。

  落魄的中年人正想追上去。

  突听上官金虹喝道:“等一等!”

  他迟疑着,脚步终于停下。

  上官金虹缓缓道:“既然要走,就不该来,既然来了,又何必走?”

  落魄的中年人沉默了半晌,忽然淡淡一笑,道:“不错,既然来了,又何必走?”

  他始终没有瞧过上官金虹,现在才慢慢地转过身。

  他的目光,终于触及了上官金虹的目光。

  火花!

  两人目光相遇,竟似激起了一串火花。

  一串无声无形的火花,虽然没有人的眼睛能瞧得见,但每个人的心里却都能感觉得到。

  每个人的心都突然震动了起来。

  上官金虹的眼睛里就仿佛藏着双妖魔的手,能抓住任何人的魂魄。

  这人的眼睛却如同浩瀚无边的海洋,碧空如洗的穹苍,足以将世上所有的妖魔鬼怪都完全容纳。

  上官金虹的眼睛若是刀。

  这人的眼睛就是刀的鞘。

  看到了这双眼睛,没有一个人再认为他是平凡的了。

  有的人已隐隐猜出他是谁。

  只听上官金虹一字字道:“你的刀呢?”

  这人的手一反,刀已在指尖。

  小李飞刀!

  看到了这柄刀,大家才知道自己没有猜错。

  是李寻欢。

  李寻欢毕竟来了!

  手,出奇的稳定,就像是已完全凝结在空气中。

  手指纤长,有力,指甲修剪得很干净。

  这只手看来,拿笔远比拿刀合适,但却是武林中最有价值、最可怕的一只手;刀,本是很平凡的一把刀。

  但在这只手里,这把平凡的刀,也变得有了种逼人的锋芒、杀气。

  上官金虹慢慢地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到李寻欢对面。

  现在,他距离李寻欢已不及两丈。

  可是他的手却还在袖中。

  上官金虹的“龙凤双环”二十年前就已震慑天下,“兵器谱”中排名第二,名次还在“小李飞刀”之上。

  近二十年来,已没有人见过他的双环出手。

  虽然每个人都知道这双环的可怕,却没有人知道它究竟如何可怕?

  现在,他的环是否已在手中?

  每个人的眼睛都从李寻欢的刀上,转向上官金虹的手。

  上官金虹的手终于自袖中伸出。

  手是空的。

  李寻欢道:“你的环呢?”

  上官金虹道:“环已在。”

  李寻欢道:“在哪里?”

  上官金虹道:“在心里!”

  李寻欢道:“心里?”

  上官金虹道:“我手中虽无环,心中却有环!”

  李寻欢的瞳孔突然收缩。

  上官金虹的环,竟是看不见的。

  正因为看不见,所以就无所不在,无处不至。

  它可能已到了你眼前,已到了你咽喉,已到了你灵魂中。

  直到你整个人都已被它摧毁,还是看不见它的存在。

  “手中无环,心中有环!”

  这正是武学的巅峰。

  这已是“仙佛”的境界。

  别人不懂,李寻欢却懂得的。

  别人甚至有些失望。

  ——大多数人,都要看到那样东西,才肯承认它的价值,却不知看不见的东西,价值远比能看得见的高出甚多。

  在这一瞬间,上官金虹目中的光辉,似已将李寻欢压倒。

  上官金虹道:“七年前,我手中已无环。”

  李寻欢道:“佩服。”

  上官金虹道:“你懂?”

  李寻欢道:“妙参造化,无环无我,无迹可寻,无坚不摧!”

  上官金虹道:“好,你果然懂!”

  李寻欢道:“懂即是不懂,不懂即是懂。”

  这两人说话竟似禅宗高僧在打机锋。

  除了他们两人外,谁也不懂。

  不懂,所以恐惧。

  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悄悄站起,悄悄往后退入了屋角。

  上官金虹凝注李寻欢,突然长长叹了口气,道:“李寻欢果然是李寻欢。”

  李寻欢道:“上官金虹又何尝不是上官金虹?”

  上官金虹道:“你本是三代探花,风流翰林,名第高华,天之骄子,又何苦偏偏要到这肮脏江湖中来做浪子?”

  李寻欢笑了笑,淡淡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上官金虹道:“你还能走?”

  李寻欢沉默了半晌,也长长叹了口气,道:“是不想走,也是不能走!”

  上官金虹道:“好,请出招!”

  李寻欢道:“招已在!”

  上官金虹不由自主,脱口问道:“在哪里?”

  李寻欢道:“在心里,我刀上虽无招,心中却有招。”

  上官金虹的瞳孔也突然收缩。

  谁都看不见上官金虹的环在哪里,也看不见李寻欢的招在哪里。

  但环已在,招已出。

  每个人都似已感觉到它们的存在。

  他们虽然还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但却似已进入生死一发的境况中,生死已只是呼吸间事。

  大家虽都已退入角落中,却还是能感到那种可怕的杀气。

  每个人的心都在收缩。

  阿飞全身的血都已沸腾。

  他狂奔着,既不知在想什么,也不知要做什么。

  他在逃避。

  但逃到哪里去呢?逃到几时?

  他永远也逃不了的。

  因为他所逃避的,正是他自己。

  李寻欢和上官金虹仍然在对峙着,没有声音,也没有动作。

  每个人都只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都只能感到冷汗正一粒粒自毛孔中沁出,在皮肤上流过。

  因为他们只要一有动作,就必定是惊天动地的动作。

  决战随时都可能爆发,每一刹那都可能爆发。

  或者也就在那同一刹那间终止。

  在这刹那间,这两人中势必要有一个人倒下去。

  倒下去的是谁呢?

  “小李飞刀,例不虚发!”

  二十年来,还没有一个人能避过小李探花的这一刀。

  但上官金虹的双环排名更高,是不是更可怕?

  两个人都很镇定。

  两个人仿佛都充满了自信。

  世上又有谁能预料这一战的结果?

  阿飞已倒了下去,倒在地上喘息着,良久良久,他才抬起头,茫然四顾,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已到了哪里?

  这里是个小小的院落。

  院子里一株孤零零的白杨正在秋风中颤抖。

  回廊上朱帘半卷,小门虚掩,碧纱窗内悄无人声。

  这正是他昨夜疯狂沉醉的地方。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会又到了这里。

  虚掩的门开了,一个人探出了半边娇美的脸,明媚的秋波在他身上一转,脸又缩了回来。

  这正是昨夜曾经陪他疯狂沉醉过的人。

  第六十九章 神魔之间

  阿飞突然跳起来,冲过去。

  “砰”的一声门竟关了,而且上了栓。

  阿飞用力敲门。

  过了很久,门里才有应声:“谁?”

  阿飞木然道:“我。”

  门里的声音问:“你是谁?”

  “我就是我。”

  门里突然传出一阵银铃般的笑:“这人原来是疯子。”

  “听他说话的口气,就好像是这里的主人似的。”

  “谁认得他?”

  “谁知道他是什么人?他自己在活见鬼。”

  这些声音很熟悉,昨夜也不知对他说了多少甜言蜜语,诉了多少柔情蜜意,现在为什么全都变了?

  阿飞骤然觉得一阵火气冲了上来,忍不住用力撞开了门。

  七双美丽的眼睛全都在瞪着他。

  昨夜这七双眼睛中的柔情如水,蜜意如油。

  现在这七双眼睛中的油已烧成烟,水已结成冰。

  阿飞踉跄冲了进去,抓起酒壶,是空的。

  “酒呢?”

  “没有酒!”

  “去拿!”

  “为什么去拿?这里又不是卖酒的。”

  阿飞扑过去,抓住了她的衣襟,大声道:“你们难道全都不认得我了?”

  美丽的眼睛冷冷地瞧着他,冷冷道:“你认得我?你知道我是谁?”

  阿飞的手指一根根松开,茫然四顾,喃喃道:“这里难道不是昨夜的地方?”

  只听一人淡淡道:“这地方还是昨夜的地方,只不过你已不是昨夜的你了。”

  甜蜜的语声,更熟悉。

  阿飞整个人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的眼睛紧紧闭了起来,不愿去看她,不敢去看她。

  这个人本是他在梦魂中都忘不了的,他本来宁可不惜牺牲一切,为的只不过是要看看她。

  但现在,他却宁死也不愿看她一眼。

  她还是以前的她。

  可是他,他的确已不是以前的他了。

  还是没有声音,没有动作。

  屋梁上的灰尘,突然一片片落了下来。

  是被风吹落的,还是被他们的杀气摧落的?

  上官金虹突然向前跨出了一步。

  李寻欢没有动。

  突听一人道:“动即是不动,不动即是动,你明白么?”

  声音很苍老,每个人都听得很清楚。

  却看不到他的人在哪里。

  另一人带着笑道:“既然如此,打就是不打,不打就是打,那么又何必打呢?”

  这声音清脆而美,如黄莺出谷。

  但她的人,还是谁都没有瞧见。

  老人道:“他们要打,只因为他们根本不懂武功之真谛。”

  少女吃吃笑道:“你说他们不懂,他们自己还以为自己懂得很哩。”

  这两句话说出,除了李寻欢和上官金虹,每个人都已耸然动容。

  居然有人敢说他们不懂武功。

  若连他们都不懂,世上还有谁懂?

  老人道:“他们自以为‘手中无环,心中有环’,就已到了武学的巅峰,其实还差得远哩!”

  少女吃吃笑道:“差多远?”

  老人道:“至少还差十万八千里。”

  少女道:“要怎么样才真正是武学的巅峰?”

  老人道:“要手中无环,心中也无环,到了环即是我,我即是环时,已差不多了。”

  少女道:“差不多?是不是还差一点。”

  老人道:“还差一点。”

  他缓缓接着道:“真正的武学巅峰,是要能妙参造化,到无环无我,环我两忘,那才真的是无所不至,无坚不摧了!”

  说到这里,李寻欢和上官金虹面上也不禁变了颜色。

  少女道:“听了你老人家的话,我倒忽然想起一个故事来了。”

  老人道:“哦?”

  少女道:“禅宗传道时,五祖口念佛偈:‘身如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不使留尘埃。’这已经是很高深的佛理了。”

  老人道:“这道理正如‘环即是我,我即是环’,要练到这一步,已不容易。”

  少女道:“但六祖惠能说的更妙:‘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落尘埃。’所以他才承继了禅宗的道统。”

  老人道:“不错,这才真正是禅宗的妙谛,到了这一步,才真正是仙佛的境界。”

  少女道:“这么说来,武学的真谛,岂非和禅宗一样?”

  老人道:“普天之下,万事万物,到了巅峰时,道理本就全差不多。”

  少女道:“所以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做到‘无人无我,物我两忘’时,才能真正到达化境,到达巅峰。”

  老人道:“正是如此。”

  少女叹了口气,道:“我现在总算明白了!”

  老人淡淡道:“只可惜有些人还不明白,到了‘手中无环,心中有环’时,就已沾沾自喜,却不知这只不过刚入门而已,要登堂入室,还差得远哩。”

  少女道:“一个人若是做到这一步就已觉得自满,岂非永远再也休想更进一步?”

  老人也叹了口气,道:“一点也不错。”

  听到这里,李寻欢和上官金虹额上也不禁沁出了冷汗。

  上官金虹突然道:“是孙老先生么?”

  没有人响应。

  上官金虹道:“孙老先生既已来了,为何不肯现身一见?”

  还是没有人响应。

  风吹窗户,吹得窗纸飕飕直响。

  李寻欢和上官金虹若是要交手,世上没有一个人能劝阻。

  但老人和少女的一番对话,却似已使得他们的斗志完全消失了。

  两人虽然还是面面相对,虽然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但别的人却都透了口气,突然觉得压力已消失。

  这只因那种可怕的杀气也已消失。

  李寻欢突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神龙见首不见尾,孙老先生庶几近之。”

  上官金虹沉着脸,冷冷道:“道理人人都会说的,问题是他能不能做得到。”

  李寻欢笑了笑,道:“能说得出这道理来,已经很不容易了。”

  他还没有说完这句话,就听到外面传来了一阵骚动声。

  然后,他就看到四个人抬着口棺材走入了院子。

  崭新的棺材,油漆都仿佛还没有完全干透。

  四人竟将这口棺材笔直抬入了上官金虹宴客的大厅。

  立刻有条黄衣大汉迎了上去,厉声道:“你们走错地方了,出去!”

  抬棺材的脚夫四下瞧了一眼,嗫嚅着道:“这里有位上官老爷么?”

  黄衣大汉道:“你问上官老爷干什么?”

  脚夫道:“那我们就没有走错地方,这口棺材就是送来给上官老爷的。”

  黄衣大汉怒道:“你是在找死,这口棺材你们刚好用得着。”

  脚夫赔笑道:“这是上好的楠寿,我们哪有这么好的福气?”

  黄衣大汉的手已往他脸上掴了过去。

  上官金虹突然道:“这口棺材是谁要你们送到这里来的?”

  他的声音一发出,黄衣大汉的手就立刻停住。

  脚夫面上却已吓得变了颜色,怔了半晌,才痴痴道:“是位姓宋的老爷,付了四两银子,叫小人们今天将这口棺材送到如云客栈的高贵厅来,还要小人们当面交给上官老爷。”

  上官金虹道:“姓宋?是个什么样的人?”

  脚夫道:“是个男的,年纪好像不太大,也不小了,出手很大方,模样却没有看见。”

  另一人道:“他是昨天半夜里将小人们从床上叫起来的,而且先吹熄了灯,小人们根本就没有瞧见他。”

  上官金虹沉着脸,既不觉得意外,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他早就知道问不出的。

  那脚夫又道:“这口棺材的分量不轻,里面好像……好像有人。”

  上官金虹道:“打开来瞧瞧。”

  棺盖并没有钉封,立刻被掀起。

  就在这一刹那间,上官金虹冷漠的脸像是突然变了。

  其实他脸上还是完全没有表情,甚至连眉都没皱,嘴角都没有牵动。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他整张脸却仿佛突然全都改变了。

  竟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的脸,又像是突然戴上了一层硬壳的假面具。

  他不愿让人看到他现在真正的面目。

  世上大多数人都有这么一张面具的,平时虽然看不到它,但到了必要时,就会将这张面具戴起来。

  有人是为了要隐藏自己的悲哀,有人是为了要隐藏自己的愤怒,有人是逼不得已,不得不以笑脸迎人,有人是为了要叫别人怕他。

  也有人是为了要隐藏自己的恐惧。

  上官金虹是为了什么呢?

  棺材里果然有个死人。

  这死人赫然竟是上官金虹的独生儿子上官飞。

  上官飞死的时候李寻欢也在瞧着。

  他不但亲眼瞧见荆无命杀死上官飞,而且瞧见荆无命将尸体埋葬。

  现在,这尸体又怎会忽然在这里出现了?

  是谁掘出了这尸体?

  是谁送到这里来的?有什么目的?

  李寻欢目光闪动着,似乎想得很多。

  上官金虹脸上的面具却似愈来愈厚了,沉默了很久很久,目光突然向李寻欢一字字道:“以前你见过他?”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见过。”

  上官金虹道:“现在你再看到他有何感想?”

  尸体已被洗得很干净,并不像是从泥土中掘出来的。穿着崭新的寿衣,身上既没泥沙,也看不到血渍。

  只有一点致命的伤口。

  伤口在咽喉上,入喉下七分。

  李寻欢沉吟着,道:“我想……他死得并不痛苦。”

  上官金虹道:“你是说他死得很快?”

  李寻欢叹道:“死,并不痛苦,痛苦的是等死的时候,看来他并没有经过这段时候。”

  上官飞的脸看来的确像是比活着时还安详平静,就像是已睡着。

  他临死前惊惧的表情,已不知被谁抹平了。

  上官金虹的脸虽能戴上层面具,但眼睛却不能。

  他眼睛似有火焰燃烧,盯着李寻欢,一字字道:“能这么快就将他杀死的人,世上并不多。”

  李寻欢道:“不多,也许不会超过五个。”

  上官金虹道:“你也是其中之一。”

  李寻欢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不错,我是其中之一,你也是。”

  上官金虹厉声道:“我怎会杀死他?”

  李寻欢淡淡道:“你当然不会杀他,我的意思只不过是要你明白,能杀他的人,并不一定是要杀他的人,杀了他的人,也并不一定就是能杀他的人。”

  他慢慢地接着道:“这世间常常有很多意外的事发生,本不是任何人所能想得到的。”

  上官金虹不再说话了,但眼睛还是盯着他。

  李寻欢的目光已变得很温和,甚至还带着些同情怜悯之色。似乎已透过了上官金虹的面目,看到了他心里的悲哀和恐惧。

  他一直都在侵犯别人,打击别人。

  现在,他自己终于也受到打击,而且不知道这打击是从哪里来的。

  血浓于水,儿子毕竟是儿子。

  无论对谁说来,这打击都不算小。

  上官金虹似已有些不安,铁石般的意志似已渐渐动摇。

  李寻欢目中的这份同情怜悯,就像是一柄铁锤,他脸上那层核桃壳般的面目,几乎已被打得粉碎。

  他已无法忍受,突然道:“你我这一战,迟早总是免不了的!”

  李寻欢点了点头,道:“是免不了的。”

  上官金虹道:“今天……”

  第七十章 是真君子

  上官金虹因独子被杀,异常气愤,要和李寻欢决一死战,并把决战日期定在今天。

  李寻欢打断了他的话,道:“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奉陪,只有今天不行。”

  上官金虹道:“为什么?”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今天我……我只想去喝杯酒。”

  他目光扫过棺材里的尸体,叹息着接道:“有些时候非但不适合决斗,也不适合做别的事,除了喝酒外,几乎什么事都不能做,今天就是这种时候。”

  他说得很婉转,别人也许根本不能了解他的意思。

  但上官金虹却很了解。

  因为他也很了解自己此刻的心情,在这种心情下和别人决斗,就等于自己已先将自己的一只手铐住。

  他已给了敌人一个最好的机会。

  李寻欢明明可以利用这机会,却不肯占这便宜——虽然他也知道这种机会并不多,以后可能永远也不会再有。

  上官金虹沉默了很久,缓缓道:“那么,你说什么时候?”

  李寻欢道:“我早已说过,无论什么时候。”

  上官金虹道:“我到哪里找你?”

  李寻欢道:“你用不着找我,只要你说,我就会去。”

  上官金虹道:“我说了,你能听到?”

  李寻欢笑了笑,道:“上官帮主说出来的话,天下皆闻,我想听不到都很难。”

  上官金虹又沉默了很久,突然道:“你要喝酒,这里有酒。”

  李寻欢又笑了,道:“这里的酒我配喝么?”

  上官金虹凝注着他,一字字道:“你若不配,就没有第二个人配了。”

  他忽然转身倒了两大杯酒,道:“我敬你一杯。”

  李寻欢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仰面长笑道:“好酒!好痛快的酒!”

  上官金虹的酒也干了,凝注着空了的酒杯,缓缓道:“二十年来,这是我第一次喝酒。”

  “当”的一声,酒杯摔在地上,粉碎。

  上官金虹已自棺中抱起了他儿子的尸体,大步走了出去。

  李寻欢目送着他,忽又长长叹息了一声,喃喃道:“上官金虹若不是上官金虹,又何尝不会是我的好朋友?”

  他又倒了杯酒,一饮而尽,曼声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当”的一声,这酒杯也被摔在地上。

  粉碎!

  大家似已都变成了木头人,直等李寻欢也走了出去,才长长吐出口气。

  有的人已在窃窃私议。

  “李寻欢果然不愧是李寻欢,放眼天下,也只有李寻欢才能要上官帮主敬他一杯酒。”

  “只可惜他们没有真的打起来。”

  “我总觉得这两人像是有些相同的地方。”

  “李寻欢和上官金虹会有相同之处?……你疯了么?”

  “他们的作风和行事虽然完全不同,可是他们……他们全都不是人,他们做的事,全都‘是人’绝对做不到的。”

  “这话倒有几分道理,他们的确都不是人,只不过——一个是仙佛,一个却是恶魔。”

  善恶本在一念之间,仙佛和恶魔的距离也正是如此。

  “不错,李寻欢若不是李寻欢,也许就是另一个上官金虹。”

  阿飞没有回头。

  林仙儿搬了张椅子,就坐在他身后,将门挡住。

  她已坐了很久。

  阿飞甚至连姿势都没有变过。

  他的姿势看来很可笑。

  林仙儿笑了,道:“像这么样站着,你不觉得难受么?为什么不舒舒服服地坐下来,我旁边就有张椅子。”

  “你不肯坐?我也知道你坐不住的,在这里坐着实在不是滋味。”

  “可是你为什么又不走呢?”

  “我虽然挡着门,但你随时都可以将我打倒的呀,要不然,那边有窗子,你也可以像小偷一样跳窗子逃出去,这两种法子都容易得很。”

  “你不敢?是不是?”

  “你心里虽然恨不得杀了我,可是你还是不敢动手,甚至连碰都不敢碰我,因为你心里还是在爱着我的,是不是?”

  她说话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那么动听。

  她笑得甚至比平常更娇媚,更愉快。

  因为她喜欢看人受折磨,她希望每个人都受她的折磨。

  只可惜她只能折磨爱她的人。

  她虽然看不到阿飞面上痛苦的表情,却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阿飞脖子后的血管在膨胀,似即将暴裂。

  她认为这是种享受,坐得更舒服了,正想去倒杯酒——

  突然间,椅子被踢翻,她的人也几乎被踢倒。

  上官金虹已回来了,带着他独生儿子的尸体一起来了。

  一个人的椅子若被踢翻,心里总难免有些别扭的。

  但林仙儿什么话也没有说,动都没有动,因为她知道现在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愚蠢极了。

  上官金虹的眼睛也盯在阿飞脖子上,一字字道:“回过头来,看看这人是谁!”

  阿飞的身子没有动,血管却在跳动,然后头才慢慢地转动,眼角终于瞥见了上官金虹手里抱着的尸体。

  于是他的眼角也开始跳动。

  上官金虹盯着他的眼睛,道:“你认得他,是不是?”

  阿飞点了点头。

  上官金虹道:“他几天前还活着的,而且活得很好,是不是?”

  阿飞又点了点头。

  上官金虹道:“现在你忽然看到他死了,也未吃惊,只因你早就知道他死了,是不是?”

  阿飞沉默了很久,忽然道:“不错,我的确早就知道他死了。”

  上官金虹厉声道:“你怎会知道的?”

  阿飞道:“因为杀死他的人,就是我!”

  他随随便便就将这句话说了出来,连眼睛都没有眨,简直就像是完全不知道这句话能引起什么样的后果。

  屋子里的少女们都吓呆了。

  就连林仙儿都吓了一跳,在这刹那间,她心里忽然有了种很奇异的情感,竟仿佛有些悲哀,有些怜惜。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会对阿飞有这种感情。

  但她却知道只要上官金虹一出手,就绝不会再留下他的命。

  上官金虹随时都可能出手的。

  她瞧着阿飞,那眼色就好像在瞧着个死人。

  一个蠢到极点的死人。

  “这人不但蠢得要命,而且也已醉得发昏,否则为何要自己承认?这种人简直已完全无可救药,他的死活,我又何必关心?”

  她扭转头,再也不去瞧他。

  她只希望上官金虹快点杀了他,愈快愈好,也免得烦恼。

  但她却又不禁要暗问自己:“我既然对他的死活全不关心,又何必为这种事烦恼呢?”

  上官金虹竟迟迟没有出手。

  他还是在盯着阿飞的眼睛,仿佛要从阿飞眼睛里看出一些他还不能了解的事情来。

  但他却什么也看不到。

  阿飞眼睛里空空洞洞的,什么也没有。

  这的确已不像是活人的眼睛。

  上官金虹忽然觉得这双眼睛很熟悉,仿佛以前就见过。

  他的确见过多次。

  当他将荆无命的剑拔出来交给阿飞时,荆无命的眼睛就几乎和阿飞现在的眼睛完全一样。

  当他杀死了一个人,这人的眼睛还没有闭起来时,也就是这样子——既没有感情,也没有生命,对一切事都已完全绝望。

  阿飞在等着,静静地等着。

  上官金虹忽然道:“你在等死?”

  阿飞拒绝回答。

  上官金虹道:“你承认,为的就是希望我杀死你,是么?”

  阿飞拒绝回答。

  上官金虹目中忽又闪过一丝残酷的笑意,缓缓道:“吕总管。”

  他只唤了一声,立刻就有个人出现了。

  谁都不知道这人本来藏在哪里的,也不知道这附近是否还藏着别的人,上官金虹的附近,仿佛永远都有很多人在躲藏着。

  别人看不见的人,就像是鬼魂。

  上官金虹走到哪里,这些鬼魂就跟到哪里。

  他的命令就是魔咒,只有他才能将这些鬼魂唤出来。

  吕总管若真的是个鬼魂,至少总不是饿死鬼。

  饿死鬼没有这么胖的。

  他胖得就像是个球,行动却很敏捷,一滚就滚了出来,躬身道:“属下在。”

  上官金虹眼睛还是盯着阿飞,缓缓道:“他要死,我们不给他死。”

  吕总管道:“是!”

  上官金虹道:“我们给他别的。”

  吕总管道:“是!”

  上官金虹道:“给他酒,给他女人,他要多少,就给多少。”

  吕总管道:“是!”

  上官金虹沉默了半晌,又道:“他无论要谁,都给他!”

  吕总管道:“是。”

  他嘴里答着话,眯着的眼睛却有意无意间瞟了林仙儿一眼,又道:“无论谁?”

  上官金虹冷冷道:“无论谁都一样,就算他要你的老婆,也给他!”

  吕总管的眼睛已眯成了一条线,躬身笑道:“属下明白了,属下这就去将老婆带来给他看。”

  林仙儿咬着嘴唇咬得很重,终于忍不住道:“他若要我呢?”

  上官金虹冷冷道:“我说过,无论谁都一样。”

  林仙儿道:“可是……可是我却不一样,我是你的,除了你,谁都不能……”

  她带着笑走过去,走到上官金虹身旁,轻抚着他的肩。

  她笑得那么甜,动作那么温柔。

  上官金虹却连瞧都不瞧她一眼,突然腾出手,一巴掌掴在她脸上,道:“无论谁都可以要你,为什么他不可以?”

  林仙儿整个人都被打得飞了出去,跌到院子里。

  上官金虹一字字道:“他要什么都给他,就是不能让他走,我要看他三个月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吕总管道:“是。”

  上官金虹这才缓缓转过身,走了出去。

  阿飞紧咬着牙,但牙齿还是在“咯咯”地打战,嘶声道:“我杀了你儿子,你为什么不杀我?”

  上官金虹已走出了门,头也不回,缓缓道:“因为我要让你活着痛苦,又没有勇气死!”

  “无论谁都可以要你,为什么他不可以?”

  “活着痛苦,又没有勇气死!”

  阿飞身子往后缩,缩成一团,就像是在躲着条无形的鞭子。

  这条鞭子正不停在抽打着他。

  吕总管已走了过来,笑嘻嘻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做人本就是这么回事,又何必太认真呢?”

  他转向少女,脸立刻沉了下来,厉声道:“还不快为飞少爷置酒?”

  这人对上官金虹说话时是一张脸,对阿飞说话是一张脸。

  现在,他对这些少女们说话,又是另一张不同的脸。

  大多数人都有好几张不同的脸,他们若要变脸时,就好像戏子在换面具,甚至比换面具还要简单。

  面具换得多了,渐渐就会忘记自己本来是什么样的一张脸。

  面具戴得久了,就再也不愿拿下来。

  因为他们已发觉,面具愈多,吃的亏就愈少。

  幸好还有些人没有面具,只有一张脸,他自己的脸。

  无论他们遇着什么事,吃了多少亏,这张脸都永远不会改变。

  他们要哭就哭,要笑就笑,要活就活,要死就死。

  他们死也不愿改变自己的本色,男儿的本色。

  男人的本色。

  世上若没有这样的人,人生就真的像是一出戏了。

  那么,这世界也就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

  酒来了。

  吕总管倒酒,举杯,笑道:“喝吧,酒喝得多了,你就会发觉世上所有的女人本都是一样的,更不必认真。”

  阿飞咬着牙,盯着他,忽然道:“不一样。”

  吕总管眯着眼,笑道:“那么你要的是谁呢?”

  阿飞眼睛里布满血丝,一字字道:“我要你的老婆!”

  夜。

  夜市。

  夜市永远是热闹的,夜市中永远有各式各样不同的人。

  但李寻欢却觉得这世上仿佛已只剩下他一个人,根本没有别人存在。

  因为他所爱的人都离得他很远,太远了,仿佛已变得很缥缈,很虚幻,他几乎已不能感觉到他们的存在。

  他已听到龙啸云父子的消息,可是——

  林诗音呢?

  没有踪迹,没有消息,只有思念,永恒的思念。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这两句诗的文字虽浅近,其中蕴含的情感却深邃如海。

  但若非痴情的人,又怎么体会到这其中的辛酸滋味?

  远处有夜笛在伴着悲歌。

  凄凉的夜笛,如思如慕:

  何必多情?

  何必痴情?

  花若多情,也早凋零。

  人若多情,憔悴,憔悴……

  人在天涯,何妨憔悴,

  酒入金樽,何妨沉醉,

  醉眼看别人成双作对。

  也胜过无人处暗弹相思泪……

  “卖唱的人本身已够悲苦,又何必再以这种凄凉的歌声来赚人眼泪?”

  李寻欢满满地喝了杯酒,忽然以筷敲杯,随着那凄凉的夜笛曼声低吟:

  花木纵无情,

  迟早也凋零,

  无情的人,也总有一日憔悴。

  人若无情,

  活着还有何滋味?

  纵然在无人处暗弹相思泪,也总比无泪可流好几倍。

  笛声犹低回不已,他却已突然大笑了起来。

  但这笑又是什么滋味?

  阿飞呢?

  这半天,李寻欢一直都在寻找、打听。

  没有人知道阿飞到哪里去了,谁也没有看到这么样一个人。

  李寻欢当然想不到阿飞竟到了金钱帮的总部。

  就算他想到,也不知那地方在何处。

  灯在风中摇晃,酒在杯中摇晃。

  浑浊的酒,黯淡的灯光。

  他喝酒的地方,只不过是个很小的面摊子。

  这一排都是小摊子,到这种地方来的,都是很平凡的小人物,谁都不认得他,他也不认得别人。

  他喜欢这种情调,带着些萧索,带着些寂寞,却又带着几分洒脱。

  世间的荣辱,生命的悲欢,在这些人心目中,都已算不了什么,只要有一杯在手,就已足够。

  在这里,既没有得意的长笑,也没有慷慨的悲歌。

  夜色是如此平静,如此淡漠……

  忽然间,平静中起了骚动。

  有人在呼喝,叱骂。

  “酒鬼,不要脸,偷酒喝,就算你喝下去我也要你吐出来!”

  李寻欢忍不住转过头。

  他转头去瞧,也许只因为他听到“酒鬼”两个字。

  只见一个人抱着个酒坛子,虽已被打得躺在地上,还是死也不肯放松拼命地喝,伸过头去喝酒。

  一个腰上围着块油布的老头子,嘴里骂个不停,手上打个不停。

  李寻欢暗暗地叹了口气,走过去,道:“让他喝酒,算我的钱。”

  骚动立刻停了,手也停了。

  钱不但能封住人的手,也能塞住人的嘴。

  躺在地上的人连站都来不及站起来,捧着酒坛子就往嘴里倒,酒倒得他满身满脸,他也不在乎。

  他似乎宁愿将自己淹死在酒里。

  “若没有伤心的事,一个人又怎会变成这样子?”

  “若不是多情的人,又怎会有伤心的事?”

  李寻欢忽然对这人很同情,带着笑道:“一个人独饮最无趣,我那边还有下酒的菜,何妨过去一起喝几杯?”

  那人又吞下几口酒,忽然跳起来,大骂道:“你是什么东西?你配跟我一起喝酒,就算你再买三百坛酒送给我,也休想要我陪你……”

  骂到这里,他声音突然停住,就像突然被只手扼住了脖子。

  李寻欢似乎也已怔住了,失声道:“你……是你?”

  这人忽然“砰”的一声将酒摔在地上,掉头就跑。

  李寻欢立刻也追了过去,呼道:“等一等,等一等……兄台莫非不认得小弟了么?”

  这人跑得更快,大叫道:“我不认得你,我不喝你的酒……”

  两人一个追,一个逃,眨眼间都已跑得瞧不见了。

  无论是谁,都忍不住会以为他们有毛病。

  “那偷酒的人原来是个疯子,明知要挨揍也敢来偷酒喝,但等到别人请喝酒时,他反而逃了。”

  “那买酒的人更疯,既花了钱,又挨了骂,还要称那人为兄台,像这种人我倒真没有瞧见过。”

  他当然没有瞧见过,因为这种人世上本就不多。

  逃的人是谁?

  他为什么一见了李寻欢就逃?

  这原因别人自然不知道,就连李寻欢自己,也想不到会在这种地方,这种情况下遇到他。

  李寻欢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在一条长街上的屋檐下。

  那条街上的人很多。

  他的白衣如雪,在人群中就像是鸡群中的鹤。

  他自己显然也不屑与别人为伍,就算将世上所有的黄金都堆在他面前,他也不屑和那些他所看不起的人说一句话。

  但现在,只为了一坛酒,浊酒,他竟不惜忍受别人的讪笑、辱骂、鞭打,甚至不惜像猪一样被打得滚在泥浆中。

  李寻欢简直无法相信这会是同一个人,也不敢相信。

  但他却不能不信。

  现在这滚在泥浆中的人,的确就是昔日那高高在上的吕凤先。

  是什么事令他改变的?改变得这么快,这么大,这么可怕。

  灯火已在远处,星光却仿佛近了些。

  吕凤先突然停下了脚步,不再逃了。

  因为他也和阿飞一样,逃避的只是他自己。

  世上也许有很多人都想逃避自己,但却绝没有一个人能逃得了。

  李寻欢也已远远停下,弯下腰,不停地咳嗽。他已发觉近来咳嗽的次数虽然少了些,但一咳起来,就很难停止。

  这岂非正如“相思”一样?

  你将一个人思念的次数少了些时,并不表示你已忘了他,只不过是因为这相思已入骨。

  等他咳嗽完了,吕凤先才一字字道:“你为什么不让我走?”

  他虽然尽力想使自己显得镇定些,却并没有成功。

  他说话的声音抖得就像是一只刚从冰河中捞起来的兔子。

  李寻欢没有回答,生怕自己的回答会伤害到他。

  无论什么样的回答都可能伤害到他。

  吕凤先道:“我本不欠你的,本不必为你做什么事,你何必还要来逼我?”

  李寻欢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欠你的。”

  吕凤先道:“就算你欠我,也不必还。”

  李寻欢道:“我欠你的,本就无法还,但你至少也该让我请你喝杯酒。”

  他笑了笑,接着道:“莫忘了,你也请过我。”

  吕凤先的手一直在不停地发抖,抖得连酒杯都拿不稳了。

  他用两只手捧着碗喝酒,但酒还是不停地从碗里溅出来,从他嘴角流出来,溅得他自己一身一脸。

  就在几天前,这只手还是件“杀人的兵器”!

  无论是什么事令他改变的,这件事对他的打击都太可怕了。

  李寻欢简直无法想象。

  吕凤先又伸出手,去倒酒。

  “当”的一声,酒壶自他手中跌下。

  他的脸骤然扭曲了起来,盯着自己的这只手,眨也不眨,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狂吼一声,将这只手塞入自己嘴里。

  拼命地塞,拼命地咬。

  血,流过他嘴角的酒痕。

  无论他做任何事,李寻欢本都不愿拦阻他的,但现在却不得不拉住他的手。

  吕凤先狂吼:“放开我,我要咬掉它,一口口嚼碎,一口口吞下去!”

  这只手本是他最自傲、最珍惜的,一个人到了真正痛苦时,就想将自己最珍惜的东西,将毁掉自己整个人的东西都毁掉。

  因为世上唯一能解除这种痛苦的法子,只有毁灭。

  彻底的毁灭。

  李寻欢黯然道:“若是别人做了对不起你的事,该死的是他,你又何苦折磨自己?”

  吕凤先嘶声道:“该死的是我,我自己……”

  他拼命想挣脱李寻欢的手,自己却从凳子上跌了下去。

  他没有再爬起,就这样伏在地上,放声痛哭了起来。

  他终于断断续续说出了自己的故事。

  李寻欢耳朵里听着的是他的故事,眼睛里看着的是他的人,但心里想到的却是阿飞。

  李寻欢的心在发冷。

  阿飞是不是也受了这种同样的打击?

  阿飞是不是也已变成这样子?

  李寻欢本不忍再对吕凤先说什么,但现在却不得不说了:“你何必还留在这里?”

  极度的悲痛后,往往是麻木。

  吕凤先的人似已麻木,茫然道:“不留在这里,到哪里去?”

  李寻欢道:“回去,回家去。”

  吕凤先道:“家?……”

  李寻欢道:“你现在就好像生了场大病,这病只有两种药能治好。”

  吕凤先道:“两种药?”

  李寻欢道:“第一种是家,第二种是时间,你只要回家……”

  吕凤先忽然大声道:“我不回家。”

  李寻欢道:“为什么?”

  吕凤先道:“因为……因为那已不是我的家了。”

  李寻欢道:“家就是家,永远都不会变的,这就是家的可贵。”

  吕凤先又在发抖,道:“就算永远没有变,我却已变了,我已经不是我。”

  李寻欢道:“你若肯在家里安安静静地过一段时候,就一定会变回原来的你。”

  他还想接着说下去,身后已有一人缓缓道:“若是没有家的人,这种病是不是就永远也不会治好?”

  第七十一章 毒妇的心

  轻柔的声音,带着种诱人犯罪的韵律。

  李寻欢还没有回头,吕凤先已跳起来,疯狂般冲了出去。

  他就好像突然见到鬼似的。

  李寻欢用不着回头,已知道说话的人是谁了。

  他当然也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

  “阿飞就是没有家的。”

  李寻欢的心在往下沉,拳已握紧,一字字道:“想不到你居然会来,到这种地方来。”

  来的当然就是林仙儿。

  她在笑着,银铃般笑着道:“我的确很少到这种地方来,但我却知道只有在这里才能找得到你,只要能找到你,什么地方我都去。”

  李寻欢冷冷道:“你本不该来找我,因为你也许要后悔!”

  林仙儿笑道:“后悔?我为什么要后悔?我们是老朋友了,既然知道你在这城里,怎么能不来看你?”

  她的声音更温柔,慢慢地接着道:“你总该知道,我一直都很想你。”

  李寻欢道:“但我若知道你也像对吕凤先那样对阿飞……”

  他没有再说下去。

  他一向很少说威胁别人的话,因为他根本用不着说。

  林仙儿道:“我若像甩吕凤先那样,甩了阿飞,难道你就会杀我?”

  李寻欢道:“我的意思,你应该懂得。”

  林仙儿道:“我只知道你一直都在劝他离开我,我若先离开他,岂非正如你所愿?”

  李寻欢道:“那不同。”

  林仙儿道:“有什么不同?”

  李寻欢道:“我只要你离开他,并没有要你毁了他。”

  林仙儿道:“我若已毁了他呢?”

  李寻欢霍然转身,盯着她,一字字道:“那么你就会后悔今天为何要来!”

  他神色看来还是很平静,但也不知为了什么,林仙儿却忽然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压力,压得她几乎连笑都笑不出来。

  她很少有笑不出来的时候。

  笑,本是她最有把握的一种武器,她只有在面对着上官金虹的时候,才会觉得这种武器并不十分有效。

  但现在,她忽然发觉在李寻欢面前也一样——一个人的信心若消失,笑得就绝不会像平时那么动人了。

  过了很久,她才慢慢地摇了摇头,道:“你绝不会对我怎么样的,我知道。”

  李寻欢道:“你有把握?”

  林仙儿道:“嗯。”

  李寻欢道:“但我自己却没有把握,有时我也会做出一些令人想不到的事来。”

  林仙儿道:“可是,你若令我后悔了,你自己一定就要后悔得更厉害。”

  李寻欢道:“哦?”

  林仙儿道:“你若还想再见到阿飞……”

  李寻欢耸然道:“你知道他在哪里?”

  林仙儿道:“我当然知道。”

  她似乎又恢复了自信,嫣然笑道:“这世上也许就只有我一个人能带你去找他,也只有我一个人能救他……我既然能毁他,就能救他!”

  直到这时,李寻欢的脸色大变了。

  因为他知道这次她说的并不是假话。

  她说谎的时候固然很可怕,说真话的时候却更可怕,因为像她这种人,若不是为了要求更高的代价,就绝不会说真话。

  李寻欢轻轻地摩擦着自己的手指,他觉得指尖已有些发冷,过了很久,才长长吁了口气,道:“好,你要的是什么,说出来吧。”

  林仙儿脉脉地瞧着他,不说话。

  李寻欢道:“你究竟想要什么?”

  林仙儿忽又笑了,柔声道:“我想要的东西一直很多,可是现在……我却只想多瞧你几眼。”

  她咬着嘴唇,痴痴笑道:“因为我从来也没有看到过你发怒,我一直在想,李寻欢发怒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呢?现在我总算看到了,这机会很难得,我怎么能轻易错过。”

  李寻欢沉默了半晌,慢慢地坐下,将桌上一盏油灯移到自己面前,然后慢慢地斟了杯酒。

  她要看,他就让她看,而且还像是生怕她看得不够清楚。

  “女人若要做一件事,最好的法子,就是让她去做,她自己很快就会觉得这件事并不如想象中那么有趣的。”

  “因为女人无论对什么事的兴趣都不会保持得很久,但你若不让她去做,她的兴趣反而会更浓厚。”

  这也许就是女人最大的毛病,千百年前的女人就有这种毛病,千百年后的女人也必将有这种毛病。

  奇怪的是,男人对女人已研究了这么多年,但能了解女人这种毛病的男人,却偏偏还是不太多。

  李寻欢坐在那里,慢慢地喝着酒。

  林仙儿盯着他,甜笑着道:“你真是个妙人,不但说的话妙,做的事妙,喝酒的样子也妙,每次我看到你喝酒的时候,都恨不得将自己变成你手里的酒杯,我总忍不住要想,你对女人是不是也像对酒杯这么温柔呢?”

  李寻欢听着。

  林仙儿道:“其实你对付女人的法子更妙,你好像总有法子知道女人们心里在想着什么,你做的每件事都恰好正是她们最喜欢的——有时你甚至什么都不做,也自然会有人来上你的钩。”

  她叹了口气,又道:“所以无论多厉害的女人,只要遇上你,就休想逃得了。”

  李寻欢还是在听着。

  林仙儿道:“每次我遇着你,都觉得跟你聊天很有趣,后来仔细想一想,才发现上了你的当,你根本什么话都没有说。”

  最会说话的人,往往也就是不说话的人。

  只可惜这道理也很少有人明白。

  林仙儿笑道:“但这次我却不再上你的当了,这次我要你说话。”

  李寻欢道:“等你看够了,我再说。”

  林仙儿道:“我已经看够了。”

  李寻欢道:“那么,你还想要什么?”

  林仙儿盯着他,假如眼睛里也有牙齿,李寻欢早已被她吞下了肚。

  被一个这么样的女人这样盯着,虽然很愉快,却又实在有点受不了,她简直是想要人发疯。

  只有李寻欢受得了。

  林仙儿咬着嘴唇,一字字道:“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

  李寻欢道:“要我?”

  林仙儿眼波流动,道:“用你自己来换阿飞,这交易岂非很公道。”

  李寻欢道:“不公道。”

  林仙儿道:“有什么不公道,你认为他现在已不属于我了?”

  李寻欢道:“不错,你既然已毁了他……”

  林仙儿道:“就因为我已毁了他,所以他才永远属于我,我若去救他,他就不是我的了,这道理你难道不懂?”

  李寻欢当然懂。就因为他懂,所以才痛苦。

  林仙儿笑了,道:“所以你若想要我放他走,就得用你自己来换,你若不答应,就永远再也休想见得到他。”

  李寻欢慢慢地喝完了杯中酒,慢慢地走到她面前,缓缓道:“看来我只有答应你了,是么?”

  林仙儿笑得更媚,轻轻道:“我保证你绝不会后悔的……”

  她声音突然停顿。

  李寻欢的手已掴在她脸上,正正反反掴了她十几个耳光。

  林仙儿非但没有躲避,反而“嘤咛”一声,扑入他怀里,喘息着道:“你要打,就打吧,只要你答应我,我情愿日日夜夜被你打。”

  突听一人拍手笑道:“打得好,她既然这么说,你为何不再打?”

  第七十二章 互斗心机

  摊子上挑着盏灯笼,灯笼已被油烟熏黑。

  灯笼下俏生生地站着一个人,大大的眼睛,长长的辫子——

  李寻欢失声道:“孙姑娘!”

  孙小红嫣然道:“我本来最恨男人打女人,但这次,你却打得让我开心极了。”

  林仙儿道:“我也开心极了,我喜欢被他打。”

  她又勾住了李寻欢的臂,媚笑道:“你若在吃醋,不妨也过来喝杯酒,醋可以解酒,酒也可以解醋。”

  孙小红居然真的走了过来,用李寻欢的酒杯倒了杯酒,一口就干了,吐了吐舌头,皱眉笑道:“劣酒喝多了虽然也就和好酒差不多,但这第一口可真难喝。”

  林仙儿笑道:“等孙姑娘下次到我们家来的时候,我们一定用最好的酒来招待你。”

  她仰着面,笑问李寻欢,道:“你说好不好?”

  李寻欢还没有说话,孙小红已抢着道:“你笑得真好看,我虽然是女人,也忍不住想多瞧几眼。”

  林仙儿吃吃笑道:“小妹妹,你还不是女人,你只不过是个小孩子。”

  孙小红道:“你现在尽管多笑笑吧,因为你马上就要笑不出了。”

  林仙儿道:“哦?”

  孙小红道:“他绝不会答应你的。”

  林仙儿道:“哦?”

  孙小红道:“因为你能做得到的事,我也能做得到。”

  林仙儿又笑了,道:“你能做得到什么?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明明什么事都不懂,却偏偏要装出很懂的样子。”

  她吃吃地笑着道:“有些事虽然只要是女人就能做,但做得好不好,分别就很大了……这道理你也懂么?”

  孙小红的脸也已有些发红,咬着嘴唇道:“我至少也能带他去找阿飞。”

  林仙儿道:“你找得到?”

  孙小红道:“当然,而且我也知道要怎么样才能救阿飞。”

  林仙儿道:“哦?”

  孙小红道:“要救他,只有一种法子。”

  林仙儿道:“什么法子?”

  孙小红道:“杀了你!要救他,只有杀了你!这世上若已没有你这个人,他就绝不会再有苦恼!”

  李寻欢突又干了杯酒,大笑道:“说得好!”

  林仙儿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你也和阿飞一样,你难道不知大多数女人说的话都靠不住么?你难道真相信她能带你去找阿飞?”

  李寻欢笑了笑,道:“世上有说谎的男人,也有诚实的女人。”

  孙小红笑道:“对了,你莫将天下的女人都看得和你自己一样。”

  林仙儿道:“好,那么我问你,阿飞现在在什么地方?”

  孙小红道:“已跟我爷爷在一起,我爷爷已将他从上官金虹那里带出来了。”

  林仙儿又笑了,瞟着李寻欢,道:“这种话你也相信么?天下又有谁能从上官金虹手上将人救出来?”

  李寻欢微笑道:“也许只有一个人,就是她的爷爷孙老先生。”

  林仙儿的笑容看来已又变得有些生硬,道:“好,既然如此,我倒也想去瞧瞧。”

  孙小红道:“用不着!他不想见你。”

  她冷冷接着道:“现在你活着好像已是多余的。”

  林仙儿道:“你想我死?”

  孙小红道:“你早就该死了。”

  林仙儿笑道:“可是你想过没有,要谁来杀我呢?”

  孙小红道:“你以为没有人能下得了手?”

  林仙儿眼波流动,道:“这世上的男人,也许只有一个能忍心下得了手,可是他也不会出手的。”

  她用眼角瞟着李寻欢,接着道:“因为他知道他若杀了我,阿飞还是一样会恨他。”

  孙小红道:“你莫忘了,我不是男人,我也不怕阿飞恨我。”

  林仙儿忽然大笑了起来,道:“小妹妹,难道这就算是挑战么?难道你想跟我决斗?”

  孙小红板着脸,道:“一点也不错。”

  她不让林仙儿说话,又道:“地方可以由你选,时间却得由我。”

  林仙儿道:“你说什么时候?”

  孙小红道:“就是现在。”

  看来决斗并不是男人的专利,女人有时也会决斗的。

  但女人决斗的法子是不是也和男人一样呢?

  孙小红道:“我已挑了时间,现在你就挑个地方吧。”

  林仙儿眼珠子转动着,道:“地方也不必挑了,看来这里就不错,只不过……”

  孙小红道:“只不过怎样?”

  林仙儿道:“我们用哪种法子呢?”

  孙小红道:“决斗就是决斗,难道还有很多种法子?”

  林仙儿悠然道:“当然有,有的叫文斗,有的叫武斗,有的斗兵器,有的斗轻功,也有的斗毒药,何况,我们到底是女人,无论做什么事至少都应该比男人斯文些才是。”

  孙小红道:“你说用哪种法子?”

  林仙儿眨着眼,道:“法子也由我来选么?”

  李寻欢忽然道:“可能用毒药。”

  孙小红甜甜地对他一笑,道:“用毒药也没关系,我七叔也是使毒的大行家,绝不在五毒童子之下,只不过他使毒是为了要救人,并不是为了要杀人。”

  林仙儿道:“若能用毒药救人,使毒的本事就必定已出神入化,因为用毒药救人,的确比用毒药杀人困难得多。”

  她叹了口气,道:“看来我倒真不能用毒药来跟你决斗了。”

  孙小红淡淡道:“随便你用什么法子。”

  她看来是这么有把握,李寻欢也不再说什么。“孙老先生”嫡传的武功,他也早就想见识见识了。

  林仙儿又瞟了李寻欢一眼,道:“在小李探花这样的绝顶高手面前,我们若是拳打脚踢地打了起来,岂非是在班门弄斧,要人家瞧着笑话。”

  孙小红道:“那么,你说用什么法子?”

  林仙儿道:“我们既然是女人,就应该用女人的法子。”

  孙小红道:“女人难道还有什么特别的法子?”

  林仙儿道:“当然有。”

  孙小红道:“你说。”

  林仙儿道:“男人自以为处处都比女人强,但有件事却只有女人才能做,本事再大的男人也无能为力。”

  孙小红道:“哦?”

  林仙儿道:“譬如说,生孩子……”

  孙小红笑声道:“生孩子?”

  林仙儿笑道:“不错,生孩子才是女人们最大的本事,最大的光荣,不能生孩子的女人,谁都瞧不起的,你说是么?”

  孙小红的脸又红了,吃吃道:“你难道……难道……”

  林仙儿道:“我们本来可以比一比谁的孩子生得多,生得快。”

  孙小红叫了起来,道:“你疯了,这种事怎么能比?”

  林仙儿悠然道:“谁说不能,难道你生不出孩子?”

  孙小红涨红了脸,既不能承认,又不能否认。

  林仙儿道:“你若嫌这种法子太慢,太费事,我们也可以换一种。”

  孙小红松了口气,道:“当然要换一种。”

  林仙儿道:“还有些事只要是男人就敢做,但无论多厉害的女人,你若要她做这些事,她也没这个胆子。”

  她笑了笑,接着道:“你既然不愿意比女人都能做的事,我们就比一比女人都不敢做的事如何?”

  孙小红迟疑着,道:“你先说来听听。”

  林仙儿道:“譬如说,脱衣服……我们就在这里把衣服全脱下来,看谁脱得快,我若输了情愿把脑袋送给你。”

  这里本是个夜市,到这里来喝酒的人,虽都不愿多管别人的闲事,但若有女人当场脱衣服,打破头也要抢着来瞧瞧的。

  孙小红咬着嘴唇,红着脸道:“难怪聪明的男人都不愿找女人赌钱,原来就因为你们这种女人,无论赌什么都要想出法子来赖皮。”

  林仙儿笑道:“跟男人赖皮,本来就是女人的特权,不懂得利用这种特权的女人,不是丑八怪,就是个呆子。”

  孙小红大声道:“我不是男人。”

  林仙儿道:“我也没有赖皮,‘随便你用什么法子’,这句话难道不是你自己说的?”

  孙小红怒道:“可是我又怎知道你会想得出这种不要脸的法子?”

  林仙儿悠然道:“这也只能怪你自己,你要杀我,为何不干干脆脆地动手,谁叫你还要多嘴的?”

  她笑了笑,接着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也不能怪你,不多嘴的女人,到现在我还没有看到过。”

  看来“决斗”的确是男人的专利。

  因为决斗时只能用手,绝不能用嘴——无论谁若话说得太多了,勇气和斗志都会渐渐消失的。

  无论在什么地方,你看到两个人打架时若先啰里啰唆吵了起来,那场架就一定打不起来了。

  而女人却偏偏大多是“君子”,都很懂得“动口不动手”这道理。

  ——秋风肃杀,夕阳西下,两个女人一言不发地站在秋风落叶中,等着那立判生死的一刹那——

  这种场面又有谁瞧见过?

  不但没有人瞧见过,简直连听都未听说过。

  “女人就是女人。”

  男女虽平等,但世上却偏偏有些事是女人不能做,也做不出的。

  女人若一定想做这些事,不是“自不量力”就是“自讨无趣”。

  “女人就是女人”。

  这道理是谁也驳不倒的。

  林仙儿笑得更甜,更得意了。

  看着林仙儿的笑脸,李寻欢忽然想起了蓝蝎子。

  蓝蝎子虽也是个声名狼藉的女人,但却有种非凡的烈性。

  他忽然觉得蓝蝎子死得很可惜。

  孙小红涨红的脸已渐渐发青。

  林仙儿笑道:“现在决斗的时间、地点、方法,已全都决定,斗不斗就全看你了。”

  孙小红摇了摇头。

  林仙儿道:“既然不斗,我可要走了。”

  孙小红道:“你走吧。”

  她忽然叹了口气,淡淡道:“这也只怪你运气不好。”

  林仙儿抿嘴笑道:“是你运气不好,还是我运气不好?”

  孙小红道:“你。”

  林仙儿忍不住问道:“我运气哪点不好?”

  孙小红道:“我嘴上说得虽凶,但若真的动起手来,还不至于真要你的命,最多也只不过要你受点伤,叫你以后害不了人而已。”

  林仙儿笑道:“如此说来,我的运气岂非好极了?”

  孙小红道:“我若已伤了你,别人再要来杀你,我一定不会让他们动手的,是么?”

  她笑了笑,淡淡接着道:“但现在,若有人要来杀你,我就不管了。”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林仙儿的身子已打了个转。

  对某些事林仙儿的反应绝不比李寻欢和阿飞慢。

  她目光随着身子的转动四面搜索,向最黑暗的地方搜索。

  她并没有瞧见什么。

  孙小红已拉起李寻欢的手,道:“我们走吧,我不喜欢看杀人。”

  林仙儿忍不住道:“你是说有人要来杀我?”

  孙小红眨着眼,道:“我说过么?”

  林仙儿道:“人在哪里,你瞧见了?”

  孙小红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她无论是承认,还是否认,都不会令林仙儿害怕的。

  但林仙儿现在却显然有点害怕了,嗫嚅着道:“我怎么瞧不见?”

  孙小红淡淡笑道:“你当然瞧不见,你若瞧见时,也许就太迟了。”

  林仙儿道:“我若看不到,你怎么能看到?”

  孙小红道:“因为他们要杀的并不是我。”

  她又笑了笑,接着道:“我现在才知道,若要杀你,最好莫要被你看到,因为若是先被你看到,也许就杀不成了。”

  林仙儿道:“他……他们是谁?”

  孙小红道:“我怎么知道谁要杀你?你自己本该知道的。”

  林仙儿目光还是四下搜索着,目中已有了惊惧之色。

  她一向很少害怕。

  因为她总有把握能令那些要杀她的人下不了手。

  但现在,她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对方根本不让她看到,她就算有一万种法子,也用不出来。

  孙小红道:“难道连你自己都想不出是谁要杀你?是不是你自己也知道要杀你的人太多了?”

  林仙儿情不自禁擦了擦汗。

  她无论做什么事,姿态都一向很优美,很动人。

  但现在她这擦汗的动作看来竟有些笨拙。

  无论多聪明的人,心里若有些畏惧,也会变笨的。

  所以你若想击倒一个人,最好的方法,就是让他自己心里先觉得恐惧,那么用不着你出手,他自己就先已将自己击倒。

  李寻欢瞧着孙小红,心里忍不住在微笑。

  他忽然发觉孙小红已不再是孩子,无论从哪方面看,她都已是个完全成熟的女人。

  只有成熟的女人,才了解成熟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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