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刀下亡魂
下
第二十七章 出鞘一刀
秋。秋色染红了枫林,枫林在群山深处。
三十四匹马,二十六个人。人在马上欢呼,欢呼着驰入枫林。马是快马,人更剽悍。他们的脸上却带着风霜,有的甚至已受了伤,可是他们不在乎,因为这一次出猎的收获很丰富。
他们猎的是人、别人的血汗。他们的收获就在马背上,是四十个沉重的银箱子。
别人骂他们是土匪,是马贼,是强盗,可是他们一点也不在乎。因为他们认为自己是好汉――绿林好汉。
绿林好汉喝酒当然要用大碗,吃肉当然要切大块。
大碗的酒,大块的肉,和银鞘子一起摆在桌上,等着他们的老大分配。
他们的老大是个独眼龙,所以他的名字就叫作独眼龙。他喜欢用一块黑布蒙着这只瞎了的眼睛,因为他觉得这样子看来很有威严。事实上,他也的确是个很有威严的人,因为他虽然残忍,却很公平。
只有公平的人,才能做个绿林好汉的老大。
何况他还有两个随时都肯为他拼命的好兄弟,一个勇敢,一个机智。
勇敢的叫屠老虎。
机智的叫白面郎中。
绿林好汉若没有一个响亮的外号,那还成什么绿林好汉。
所以他们几乎已将自己本来的名字忘了。
屠老虎的头脑本来就比一只真老虎聪明不了多少,尤其在喝了酒之后,他简直比老虎还笨,也比老虎还要凶。
他最凶的是拳头。据说他一拳可以打死只活老虎,这虽然没有人真的看过,却没有人敢怀疑。
因为他一拳打死的人已不少。
这次他们出猎时,镇远镖局的二镖头“铁金刚”,就是被他一拳打死的。
所以这次他分的银子最多,被人恭维的也最多。
“那个铁金刚到了我们二寨主拳头下,简直就像是纸扎的。”
屠老虎大笑,觉得开心极了。
可是他忽然发现人们的笑声都已停顿,一双双眼睛都在盯着大门。
他跟着看过去,笑声也立刻停顿。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个人正从大门外慢慢地走进来,一个本来绝不可能在这里出现的人。
一个女人,美丽得令人连呼吸都随时会停顿的那种女人。
这地方叫龙虎寨,就在枫林后,四面群山环抱,奇峰矗立,看起来就像是一只野兽,正张大了嘴在等着择人而噬。
他们这些人,也正像是一群野兽。
谁也不愿意被野兽吞下去,所以这地方非但很少看得见陌生人,连飞鸟都已几乎绝迹。
但现在这地方竟来了个陌生的女人。
她身上穿的是件质料极高贵的墨绿百褶裙,漆黑的长发,挽着当时最时髦的杨妃堕马髻,满头珠翠,衬得她的头发更黑,皮肤更白。
她脸上带着甜蜜而成熟的微笑,莲步姗姗,慢慢地走了进来,就像是一个盛装赴宴的贵妇,正步入一个特地为她举行的宴会里。
每个人的眼睛都直了。他们并不是没有见过女人的男人,却实在没见过这种女人。
他们的老大虽然清醒得最早,但老大是一向不轻易开口的。
他沉着脸,向屠老虎打了个眼色,屠老虎立刻一拍桌子,厉声道:“你是什么人?”
这绿裙丽人嫣然一笑,柔声道:“各位难道看不出我是个女人?”
她的确从头到脚都是个女人,连瞎子都能看得出她是个女人。
屠老虎板着脸,道:“你来干什么?”
绿裙丽人笑得更甜:“我们想到这里来住三个月,好吗?”
这女人莫非疯了,竟想到强盗窝里来住三个月?
“我希望你们能把这里最好的屋子让给我们住,床上的被褥最好每天换两次。”
“……”
“我们一向是很喜欢干净的人,但吃得倒很随便,每天三餐只要有牛肉就够了,但却要最嫩的小牛腰肉,别的地方的肉都吃不得的。”
“……”
“我们白天不大喝酒,但晚上却希望你们准备几种好酒,其中最好能有波斯来的葡萄酒,和三十年陈的竹叶青。”
“……”
“我们睡觉的时候,希望你们能派三班人轮流在外面守夜,但却千万不可发出声音来,因为我们很容易被惊醒,一醒就很难再睡着。”
“……”
“至于别的地方,我们就可以马虎一点了,我知道你们本都是个粗人,所以并不想太苛求。”
“……”
大家面面相觑,听着她一个人在自说自话,就好像在听着疯子唱歌似的。但她却说得很自然,仿佛她要求的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没有人能拒绝她。
等她说完了,屠老虎才忍不住大笑,道:“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是个客栈?是个饭馆?”
绿裙丽人嫣然笑道:“但是我们也并没有准备付钱。”
屠老虎忍住笑道:“要不要我们付钱给你?”
绿裙丽人笑道:“你若不提醒,我倒差点忘了,这桌上的银鞘子,我们当然也要分一份。”
屠老虎道:“分多少?”
绿裙丽人道:“只要分一半就行了。”
屠老虎道:“一半不嫌太少么?”
绿裙丽人道:“我刚才说过,我们并不是十分苛求的人。”
屠老虎又仰面大笑,就像是从来也没听见这么可笑的事。
每个人都在笑,只有独眼龙和白面郎中的神色还是很严肃。
白面郎中的脸看来比纸还白,突然道:“你刚才说你们要来,你们有多少人?”
绿裙丽人道:“只有两个人。”
白面郎中道:“还有一个是谁?”
绿裙丽人笑道:“当然是我丈夫,我难道还能跟别的男人住在一起么?”
白面郎中道:“他的人呢?”
绿裙丽人道:“就在外面。”
白面郎中忽然笑了笑,道:“为什么不请他一起进来?”
绿裙丽人道:“他脾气一向不好,我怕他出手伤了你们。”
白面郎中微笑道:“你不是怕我们伤了他吧?”
绿裙丽人也笑了,嫣然道:“不管怎么样,我们总是来做客的,不是来打架。”
白面郎中道:“这样你就来对了,我们这里的人本就从来不喜欢打架的。”
他忽然沉下了脸,冷冷道:“我们这里的人,一向只杀人!”
从院子里还可以看见那片枫林。
这个人就站在院子里,面对着枫林外的远山。
暮色苍茫,远山是青灰色的,青灰中带着墨绿,在这秋日的黄昏里,天地间仿佛总是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惆怅萧索之意。
这人的眼睛也和远山一样,苍凉、迷茫、萧索。
他背负着双手,静静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眺望着远山。他的人却似比远山更遥远,似已脱离了这世界。
最后的一抹夕阳,淡淡地照在他脸上。他脸上的皱纹又多又深,每一条皱纹中,都仿佛藏着有数不清的辛酸往事、痛苦经验。
也许他已太老了,可是他的腰仍然笔挺,身子里仍然潜伏着一种可怕的力量。
他虽然并不高,也不魁伟,但有股力量使得他看来显得很严肃,令人不由自主会对他生出尊敬之意。
只可惜这里的绿林好汉们,从来也不懂得尊敬任何人。
屠老虎第一个冲出来,第一个看见这个人。
“就是这老头子?”
屠老虎仰天狂笑道:“我一拳若打不死他,我就拿你们当祖宗一样养三年。”
绿裙丽人淡淡道:“你为何不去试试?”
屠老虎大笑道:“你不怕做寡妇?”
他大笑着冲过去。他的身材魁伟,笑声如洪钟。
但这老人却像是完全没有看见,完全没有听见。他神情看来更萧索,更疲倦,仿佛只想找个地方静静地躺下来。
屠老虎冲到他面前,又上上下下看了他几眼,道:“你真的想到这里来住三个月?”
老人叹了口气,道:“我很疲倦,这地方看来又很宁静……”
屠老虎狞笑道:“你若真的想找个地方睡觉,就找错地方了,这里没有床,只有棺材。”
老人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淡淡道:“你们若不答应,我们可以走。”
屠老虎狞笑道:“既然已来了,你还想走?”
老人嘴角忽然露出一丝讥诮的笑意,道:“那么我只好在这里等了。”
屠老虎道:“等什么?”
老人道:“等你的拳头。”
屠老虎狞笑道:“你也用不着再等了。”
他突然出手,迎面一拳向老人痛击过去。
这的确是致命的一拳,迅速、准确、有力,非常有力。拳头还未到,拳风已将老人花白的头发震得飞舞而起。
老人却没有动,连眼睛都没有眨。
他看着这只拳头,嘴角又露出了那种讥诮的笑意。然后他的拳头也送了出去。
他的人比较矮,出拳也比较慢。可是屠老虎的拳头距离他的脸还有三寸时,他的拳头已打在屠老虎的鼻梁上。
每个人都听到一声痛苦的骨头折碎声。
声音刚响起,屠老虎那一百多斤重的身子,也已被打得飞了出去。飞出去四丈外,重重地撞在墙上,再沿着墙滑下来。
他倒下去的时候,鼻梁已歪到眼睛下,一张脸已完全扭曲变形。
老人还是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慢慢地取出一块丝巾,擦干了拳上的血迹,目光又凝视在远山外。
他的眼睛也和远山一样,是青灰色的。
独眼龙的脸色已变了。他手下的弟兄们在震惊之后,已在怒喝着,想扑上去。
但白面郎中却阻止了他们,在独眼龙耳畔,悄悄说了几句话。
独眼龙迟疑着,终于点了点头,忽然挑起大拇指,仰面笑道:“好,好身手,这样的客人我们兄弟请都请不到,哪有拒绝之理。”
白面郎中笑道:“小弟老早就知道大哥一定很欢迎他们的。”
独眼龙大步走到老人面前,抱拳笑道:“不知朋友高姓大名?”
老人淡淡道:“你用不着知道我是谁,我们也不是朋友。”
独眼龙居然面不改色,还是笑着道:“却不知阁下想在这里逗留多久?”
绿裙丽人抢着道:“你放心,我们说过只住三个月的。”
她嫣然一笑,接着道:“三个月后我们就走,你就算要求我们多留一天都不行。”
其实她当然也知道,绝对没有人会留他们的。
“三个月后呢?那时再到哪里去?”
无论如何,那已是三个月以后的事了,现在又何必想得太多呢?
他慢慢地在前面走着,左脚先迈出一步,右腿才跟着慢慢地拖过去。
他手里紧紧握着一柄刀。漆黑的刀!
他的眼睛也是漆黑的,又黑又深,就跟这已逐渐来临的夜色一样。
秋夜,窄巷。就这样走着,在无数个有月无月的晚上,他已走过无数条大街小巷。
走到什么时候为止?
他一定要找到的人,还是完全没有消息。他也问过无数次。
“你有没有看见过一个老头子?”
“每个人都看见过很多老头子,这世上的老头子本就很多。”
“但是这老头子不同,他有一只手上的四根指头全都削断了。”
“没有看过,也没有人知道这老人的消息。”
他只有继续走下去。
她垂着头,慢慢地跟在他身后。这并不是因为她不想走在他身旁,而是她总觉得他不愿让她走在身旁。
虽然他从来没有说出来过,可是他对她好像总有些轻视。
也许他轻视的并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她也从来没有劝过他,叫他不要再找了,只是默默地跟着他走。
也许她心里早已知道他是永远找不到那个人的。
空巷外的大街上,灯火通明。
也不知为了什么,若不是因为要向人打听消息,他总是宁愿留在黑暗的窄巷里。
现在他们总算已走了出来。
她眼睛立刻亮了,美丽的嘴角也露出了笑意,整个人都有了生气。
她跟他不同。她喜欢热闹,喜欢享受,喜欢被人赞美,有时也会拒绝别人,但那只不过是在抬高自己的身价而已。
她一向都懂得要怎样才能使男人喜欢她,男人绝不会喜欢一个他看不起的女人。
这时正是酒楼饭铺生意最好的时候,你若想打听消息,也没有比酒楼饭铺更好的地方。这条街正是酒楼饭铺最多的一条街。
他们从窄巷里走出来,走上这条街,忽然听到有人大呼:“翠浓!”
两个人刚从旁边的酒楼下来,两个衣着很华丽的大汉,一个人身上佩着刀,一个人腰畔佩着剑。
佩刀的人拉住了她的手。
“翠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了?什么时候来的?”
“……”
“我早就劝过你,不要待在那种穷地方,像你这样的人才,到了大城里来,用不着两年,我保证你就可以把金元宝一车车地装回去。”
“……”
“你为什么不说话?我们是老交情了,你难道会忘了我!”
这佩刀的大汉显然喝了几杯,在街上大喊大叫,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跟这美丽的人有交情。
翠浓却只是低着头,用眼角瞟着傅红雪。
傅红雪并没有回头,却已停下脚,握刀的手背上已现出青筋。
佩刀的大汉回头看了看,又看了看翠浓,终于明白了。
“难怪你不敢开口,原来你已有了个男人,但是你什么人不好找,为什么要找个跛子?”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已发现翠浓美丽的眼睛里忽然充满了恐惧之色。
他跟着翠浓的目光一起看过去,就看见了另一双眼睛。
这双眼睛并不太大,也并不锐利,但却带着种说不出的冷酷之意。
佩刀的大汉并不是个懦夫,而且刚喝了几杯酒,但这双眼睛看着他时,他竟不由自主忽然觉得手足冰冷。
傅红雪冷冷地看着他,看着他身上的刀,忽然道:“你姓彭?”
佩刀的大汉厉声道:“是又怎么样?”
傅红雪道:“你是山西五虎断门刀彭家的人?”
佩刀的大汉道:“你认得我?”
傅红雪冷冷道:“我虽然不认得你,但却认得你的刀!”
这柄刀就和他身上的衣着一样,装饰华丽得已接近奢侈。刀的形状很奇特,刀头特别宽,刀身特别窄,刀柄上缠着五色彩缎。
佩刀的大汉挺起胸,神气十足地大声道:“不错,我就是彭烈!”
傅红雪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听说过。”
彭烈面有得色,冷笑道:“你应该听说过。”
傅红雪道:“我也听说过彭家跟马空群是朋友。”
彭烈道:“我们是世交。”
傅红雪道:“你到万马堂去过?”
彭烈当然去过,否则他怎么会认得翠浓。
傅红雪道:“你知不知道马空群的下落?”
彭烈道:“他不在万马堂?”
他觉得很诧异,显然连万马堂发生了什么事都不知道。
傅红雪轻轻叹息了一声,觉得很失望。
彭烈道:“你也认得三老板?”
傅红雪冷冷地笑了笑,目光又落在他的刀上,道:“这柄刀的确很好看。”
彭烈面上又露出得意之色,他的刀实在比傅红雪的刀好看得多。
傅红雪道:“只可惜刀并不是看的。”
彭烈道:“是干什么的?”
傅红雪道:“你不知道刀是杀人的?”
彭烈冷笑道:“你以为这柄刀杀不死人?”
傅红雪冷冷道:“至少我没有看见它杀过人。”
彭烈变色道:“你想看看?”
傅红雪道:“的确很想。”
他的脸色也已变了,变得更苍白,苍白得已接近透明。
彭烈看着他的脸,竟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忽然大笑道:“你这柄刀呢?难道也能杀人?”
他心里愈恐惧,笑声愈大。
傅红雪没有再说话。现在他若要再说话时,就不是用嘴说了,而是用他的刀!
用刀来说话,通常都比用嘴说有效。
那佩剑的是个很英俊的少年,身材很高,双眉微微上挑,脸上总是带着种轻蔑之色,好像很难得将别人看在眼里。
他一直在旁边冷冷地看着,这时竟忽然叹了口气,道:“以前也有人说过这句话。”
彭烈道:“说过什么话?”
佩剑的少年道:“说他这柄刀不能杀人。”
彭烈道:“是什么人说的?”
佩剑的少年道:“是个现在已经死了的人。”
彭烈道:“是谁?”
佩剑的少年,道:“公孙断!”
彭烈悚然失色,道:“公孙断已死了?”
佩剑的少年道:“就是死在这柄刀下的。”
彭烈额上忽然沁出了冷汗。
佩剑的少年道:“而且三老板也已经被逼出了万马堂。”
彭烈道:“你……你怎么知道?”
佩剑的少年道:“我刚从西北回来。”
傅红雪的眼睛已在盯着他,忽然问道:“去干什么的?”
佩剑的少年道:“去找你。”
这次傅红雪也不禁觉得很意外。
佩剑的少年又道:“我想去看看你。”
傅红雪道:“特地去看我?”
佩剑的少年道:“不是去看你的人,而是去看你的刀!我只想看看你的刀究竟有多快!”
傅红雪握刀的手突然握紧,苍白的脸几乎已完全透明。
佩剑的少年道:“我姓袁,叫袁青枫,袁家和万马堂也是世交。”
傅红雪又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
袁青枫道:“你应该明白的。”
傅红雪道:“你现在是不是还想看看我的刀?”
袁青枫道:“是。”
傅红雪垂下头,凝视着自己握刀的手。
袁青枫道:“你还不拔刀?”
傅红雪道:“好,先拔你的剑!”
袁青枫道:“天山剑派的门下,从来还未向人先拔过剑!”
傅红雪脸上忽然出现了种很奇怪的表情,喃喃道:“天山……天山……”
他目光已在眺望着远方,眼睛里仿佛已充满了思念和悲哀。
袁青枫道:“拔你的刀!”
傅红雪握刀的手更用力。他左手握刀,右手忽然握住了刀柄。
彭烈竟又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翠浓美丽的眼睛似已因兴奋而燃烧起来。
袁青枫的脸上,虽然还是全无表情,但他的手也不禁握住了剑柄。
“天山……天山……”
忽然间,刀光一闪!
只一闪!
等到人的眼睛看见这比闪电还快的刀光时,刀已又回到刀鞘里。
有风吹过,一根根红丝飞起。
袁青枫剑上的红丝绦却已赫然断了。
傅红雪还是低着头,看着自己握刀的手,道:“现在你已看过了。”
袁青枫脸上还是全无表情,但额上却已有冷汗流下来了。
傅红雪道:“我这柄刀本不是看的,但却为你破例了一次。”
袁青枫什么话都没有再说,慢慢地转过身,走入酒楼旁的窄巷里。
他还没有看见傅红雪的刀,只不过看见了刀光。
但这已足够。
人已去了,血红的丝绦却还有一两条留在风中。
彭烈握刀的手已湿透。
傅红雪转过头来,凝视着他,道:“我的刀你已看过?”
彭烈点点头。
傅红雪道:“现在我想看看你的刀。”
彭烈咬着牙,咬牙的声音,听来就像是刀锋摩擦一样。
突听一人道:“这把刀不好看。”
路上刚有顶轿子经过,现在已停下,这声音就是从轿子里发出来的。
是女人的声音,很好听的女人声音,但却看不见她的人。
轿上的帘子是垂着的。
傅红雪冷冷道:“这柄刀不好看?什么好看?”
轿子里的人笑道:“我就比这柄刀好看。”
她不但笑声如银铃,而且真的好像有铃铛“叮铃铃”地响。
清脆的铃声中,轿子里已有个人走下来,就仿佛一朵白莲开放。
她穿的是件月白衫子,颈子上,腕子上,甚至连足踝上都挂满了带着金圈子的铃铛。
丁灵琳。
傅红雪眉尖已皱起,道:“是你?”
丁灵琳眼波流动,嫣然道:“想不到你居然还认得我。”
其实傅红雪根本不认得她,只不过看见过她跟叶开在一起。
丁灵琳笑道:“我说这把刀不好看,因为这并不是真正的五虎断门刀。”
傅红雪道:“不是?”
丁灵琳道:“你若要看真正的五虎断门刀,就该到关中的五虎庄去。”
她忽又转身向彭烈一笑,道:“现在他一定不想再看你的刀,你还是快去喝酒吧,小叶一定已经等得急死了。”
傅红雪道:“小叶?”
丁灵琳道:“今天晚上小叶请客,我们都是他的客人。”
她娇笑着,接着道:“他不喜欢死客人,也不喜欢客人死。”
傅红雪道:“叶开?”
丁灵琳道:“除了他还有谁?”
傅红雪道:“他也在这里?”
丁灵琳道:“就在那边的天福楼,看见你去了,他一定开心得要命!”
傅红雪冷冷道:“他看不见我的。”
丁灵琳道:“你不去?”
傅红雪道:“我不是他的客人。”
丁灵琳叹了口气,道:“你若不去,也没有人能勉强你,只不过……”
她用眼角瞟着傅红雪,悠然道:“他今天请的客人,消息全都灵通得很,若要打听什么消息,到那里去是再好也没有的了。”
傅红雪没有再说什么。
他已转身向天福楼走了过去,似已忘记了还有个人在等他。
丁灵琳看了翠浓一眼,又叹了口气,道:“他好像已忘记你了。”
翠浓笑了笑,道:“但是我并没有忘记他。”
丁灵琳眨了眨眼,道:“他为什么不带你去?”
翠浓柔声道:“因为他知道我自己会跟着去的。”
她果然跟着去了。
丁灵琳看着她苗条的背影,婀娜的风姿,喃喃道:“看来这才是对付男人最好的法子。”
她说话的声音并不高,翠浓的耳朵很尖,忽又回眸一笑,道:“你为什么不学学我呢?”
丁灵琳嫣然一笑,道:“因为这种人盯人的法子本是我创出来的。”
天福楼上的客人很多,每个人的衣着都很考究,气派都很大。
丁灵琳并没有替叶开吹牛,真正消息灵通的人,当然都是有地位、有办法的人。
能请到这种人并不容易,何况一下子就请了这么多人。
两个多月不见,叶开好像也突然变成个很有办法的人了。
他身上穿的是五十两银子一件的袍子,脚上着的是粉底官靴,头发梳得又黑又亮,还戴着花花大少们最喜欢戴的那种珍珠冠。
这人以前本来不是这样子的,傅红雪几乎已不认得他了。
但叶开却还认得他。
他一上楼,叶开就一眼看见了他。
灯火辉煌。
傅红雪的脸在灯下看来却更黑。
已经有很多人看见了这柄刀,先看见这柄刀,再看见他的人。
傅红雪眼睛里却好像连一个人都没有看见。
叶开已到了他面前,也带着笑在看他。
只有这笑容还没有变,还是笑得那么开朗,那么亲切。
也许就因为这一点,傅红雪才看了他一眼,冷冷的一眼。
叶开笑道:“真想不到你会来。”
傅红雪道:“我也想不到。”
叶开道:“请坐。”
傅红雪道:“不坐。”
叶开道:“不坐?”
傅红雪道:“站着也一样可以说话。”
叶开又笑了,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傅红雪道:“你知道?”
叶开点点头,又叹道:“只可惜我也没有听过那人的消息。”
傅红雪沉默着,过了很久,突然道:“再见。”
叶开道:“不喝杯酒?”
傅红雪道:“不喝。”
叶开笑道:“一杯酒绝不会害人的。”
傅红雪道:“但我却绝不会请你喝酒。”
叶开苦笑道:“我碰过你的钉子。”
傅红雪道:“我也绝不喝你的酒。”
叶开道:“我们不是朋友?”
傅红雪道:“我没有朋友。”
他忽然转过身,走出去,左脚先迈出一步,右腿再跟着慢慢地拖过去。
叶开看着他的背影,笑容已变得有些苦涩。
可是,傅红雪并没有走下楼,因为这时丁灵琳正和翠浓从楼梯走上来。
楼梯很窄。
翠浓站在楼梯口,似已怔住,她已看见了叶开,叶开正在看着她。
傅红雪也在看着她,丁灵琳却在看着叶开。
四双眼睛里的表情全都不同,没有人能形容他们此刻的表情。
幸好翠浓很快就垂下了头。
但叶开还是在盯着她。
丁灵琳走上来,傅红雪走下去。
翠浓也无言地转过身,跟着他走下去,没有再看叶开一眼。
但叶开却还是在盯着那空了的楼梯口,痴痴地出了神。
丁灵琳忍不住拍他的肩,冷冷道:“人家已走了。”
叶开道:“哦?”
丁灵琳道:“跟着你的朋友走了。”
叶开道:“哦。”
丁灵琳冷冷道:“你若想横刀夺爱,可得小心些,因为那个人的刀也很快。”
叶开笑了。
丁灵琳也在笑,却是冷笑,冷笑着道:“只不过那个女人的确不难看,听说她以前就是靠这张脸赚钱的,你的钱大概也被她赚了不少。”
叶开道:“你以为我在看她?”
丁灵琳道:“你难道没有?”
叶开道:“我只不过在想……”
丁灵琳道:“在心里想比用眼睛更坏。”
叶开叹了口气,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你永远不会相信的。”
丁灵琳眼珠子一转,道:“我相信,只要你告诉我,我就相信。”
叶开叹道:“我只希望她真的喜欢傅红雪,真的愿意一辈子跟着他,否则……”
丁灵琳道:“否则怎么样?”
叶开目中似乎有些忧郁之色,缓缓道:“否则也许我就不得不杀了她!”
丁灵琳道:“你舍得?”
叶开淡淡道:“我本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人。”
丁灵琳咬着嘴唇,用眼角瞟着他,轻轻道:“我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叶开道:“哦?”
丁灵琳道:“你是个口是心非的小色鬼,所以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相信。”
叶开又笑了,却是苦笑。
就在这时,突然楼下有人在高呼:“叶开,叶开……”
一个紫衣笠帽的少年,刚纵马而来,停在天福楼外,用一只手勒紧缰绳,另一只手却在剥着花生。
站在窗口的人,一转头就看到了他,也看到了他斜插在腰带上的那柄剑。
一柄没有鞘的剑,薄而锋利。
有的人已在失声惊呼:“路小佳!”
路小佳这三个字竟似有种神秘的吸引力,听到这名字的人,都已赶到窗口。
叶开也赶过来,笑道:“不上来喝杯酒?”
路小佳仰起了脸,道:“你吃不到我的花生,为何要请我喝酒?”
叶开道:“那是两回事。”
他转身拿起桌上一杯酒,抛过去。
这杯酒就平平稳稳地飞到路小佳面前,就像是有人在下面托着一样。
路小佳笑了笑,手指轻轻一弹,酒杯弹起,在空中翻了个身。
杯中的酒就不偏不倚恰好倒在路小佳嘴里。
路小佳笑道:“好酒。”
叶开道:“再来一杯?”
路小佳摇摇头,道:“我只想来问问你,你是不是也接着了帖子?”
叶开道:“昨天才接到。”
路小佳道:“你去不去?”
叶开道:“你知道我是一向喜欢凑热闹的。”
路小佳道:“好,我们九月十五,白云庄再见。”
他捏开花生,抛起,正准备用嘴去接。
谁知叶开的人已飞了出去,一张嘴,接着了这颗花生,凌空倒翻,轻飘飘地又飞了回来,大笑道:“我总算吃到了你的花生了。”
路小佳怔了怔,突也大笑,大笑着扬鞭而去,只听他笑声远远传来,道:“好小子,这小子真***是个好小子。”
面已经凉了。面汤是混浊的,上面漂着几根韭菜。
只有韭菜,最粗的面,最粗的菜,用一只缺了口的粗碗装着。
翠浓低着头,手里拿着双已不知被多少人用过的竹筷子,挑起了几根面,又放下去。
她虽然已经很饿,但这碗面却实在引不起她的食欲来。
平时她吃的面通常是鸡汤下的,装面的碗是景德镇来的瓷器。
看着面前的这碗面,她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放下筷子。
傅红雪碗里的面已吃光了,正在静静地看着她,忽然道:“你吃不下?”
翠浓勉强笑了笑,道:“我……不饿。”
傅红雪冷冷道:“我知道你吃不惯这种东西,你应该到天福楼去的。”
翠浓垂着头,轻轻地道:“你知道我是不会去的,我……”
傅红雪道:“你是不是怕别人不欢迎?”
翠浓摇摇头。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不去?”
翠浓慢慢地抬起了头,凝视着他,柔声道:“因为你在这里,所以我也在这里,别的无论什么地方我都不会去。”
傅红雪不说话。
翠浓悄悄地伸出手,轻抚着他的手――那只没有握刀的手。
她的手柔白纤美。她的抚摸也是温柔的,温柔中又带着种说不出的挑逗之意。
她懂得怎么样挑逗男人。
傅红雪忽然甩开了她的手,冷冷道:“你认得那个人?”
翠浓又垂下头,道:“只不过……只不过是个普通客人。”
傅红雪道:“什么叫普通客人?”
翠浓轻轻道:“你知道我以前……在那种地方,总免不了要认得些无聊的男人。”
傅红雪目中已露出痛苦之色。
翠浓道:“你应该原谅我,也应该知道我根本不想理他。”
傅红雪的手握紧,道:“我只知道你一直都在死盯着他。”
翠浓道:“我什么时候死盯着他了,只要看他一眼,我就恶心得要命。”
傅红雪道:“你恶心?”
翠浓道:“我简直恨不得你真的杀了他。”
傅红雪又冷笑,道:“你以为我说的是那个姓彭的?”
翠浓道:“你不是说他?”
傅红雪冷笑道:“我说的是叶开。”
翠浓怔住。
傅红雪道:“你是不是也认得他?他是不是个普通的客人?”
翠浓脸上也露出痛苦之色,凄然道:“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你是在折磨我?还是在折磨你自己?”
傅红雪苍白的脸已因激动而发红,他勉强控制着自己,一字字道:“我只不过想知道,你是不是认得他而已。”
翠浓道:“就算我以前认得他,现在也已经不认得了。”
傅红雪道:“为什么?”
翠浓道:“因为现在我只认得你一个人,只是认得你。”
她又伸出手,用力握住了他的手。
傅红雪看着她的手,神色更痛苦,道:“只可惜我不能让你过你以前过惯的那种日子,你跟着我,只能吃这种面。”
翠浓柔声道:“这种面也没什么不好。”
傅红雪道:“但你却吃不下去。”
翠浓道:“我吃。”
她又拿起筷子,挑起了碗里的面,一根根地吃着,看她脸上勉强的笑容,就像是在吃毒药似的。
傅红雪看着她,突然一把夺过她的筷子,大声道:“你既然吃不下,又何必吃?……我又没有勉强你。”
他声音已因激动而嘶哑,手也开始发抖。
翠浓眼睛已红了,眼泪在眼睛里打着滚,终于忍不住道:“你何必这样子对我?我……”
傅红雪道:“你怎么样?”
翠浓咬了咬牙,道:“我只不过觉得我们根本不必过这种日子的。”
她叹息着,柔声道:“你带出来的钱虽然已快用完了,但是我还有。”
傅红雪胸膛起伏着,嗄声道:“那是你的,跟我没有关系。”
翠浓道:“连我的人都已是你的,我们为什么还要分得这么清楚?”
傅红雪苍白的脸已通红,全身都已因激动而颤抖,一字字道:“但你为什么不想想,你的钱有多脏?我只要一想起你那些钱是怎么来的,我就要吐。”
翠浓的脸色也变了,身子也开始发抖,用力咬着嘴唇道:“也许不但我的钱脏,我的人也是脏的。”
傅红雪道:“不错。”
翠浓道:“你用不着叫我想,我已想过,我早已知道你看不起我。”
她嘴唇已咬出血来,嘶声接着道:“我只希望你自己也想想。”
傅红雪道:“我想什么?”
翠浓道:“你为什么不想想,我是怎么会做那种事的?我为了谁?我……我这又是何苦?”
她虽然尽力在控制着自己,还是已忍不住泪流满面,忽然站起来,流着泪道:“你既然看不起我,我又何必定要缠着你,我……”
傅红雪道:“不错,你既然有一串串的银子可赚,为什么要跟着我,你早就该走了。”
翠浓道:“你真的不要我?”
傅红雪道:“是的。”
翠浓道:“好,好,好……你很好。”
她突然用手掩着脸,痛哭着奔出去。
傅红雪没有阻拦她,也没有看她。
她已冲出去,“砰”的,用力关上了门。
傅红雪还是动也不动地坐着。他身子也不再颤抖,但一双手却已有青筋凸出,额上已有冷汗流下。可是他突然倒了下去,倒在地上不停地抽搐,痉挛,嘴角吐出了白沫。然后他就开始在地上打着滚,像野兽般低嘶着,喘息着……就像是一只在垂死挣扎着的野兽。
门又开了。
翠浓又慢慢地走了进来。她面上泪痕竟已干了,干得很快,眼睛里竟似在发着光。但是她的手却又在颤抖。那绝不是因为痛苦而颤抖,而是因为兴奋!紧张!她眼睛盯着傅红雪,一步步走过去……突然间,她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咀嚼的声音!
一个人不知何时已从窗外跳进来,正倚在窗口,咀嚼着花生。
路小佳!
翠浓脸色变了,失声道:“你来干什么?”
路小佳道:“我不能来?”
翠浓道:“你想来杀他?”
路小佳笑了笑,淡淡道:“是我想杀他?还是你想杀他?”
翠浓脸色又变了变,冷笑道:“你疯了,我为什么想杀他?”
路小佳叹了口气:道:“女人若要杀男人,总是能找出很多理由来的。”
翠浓忽然挡在傅红雪前面,大声道:“不管你怎么说,我也不许你碰他。”
路小佳冷冷道:“就算你请我碰他,我也没兴趣,我从来不碰男人的。”
翠浓道:“你只杀男人?”
路小佳答道:“我也从来不杀一个已经倒下去的男人。”
翠浓道:“你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路小佳道:“只不过来问问你们,有没有接到帖子而已。”
翠浓道:“帖子?什么帖子?”
路小佳又叹了口气,道:“看来你们的交游实在不够广阔。”
翠浓道:“我们用不着交游广阔。”
路小佳道:“不交游广阔怎么能找到人?”
他突然拔剑,眨眼间就在墙上留下了八个字!
“九月十五,白云山庄。”
翠浓道:“这是什么意思?”
路小佳笑了笑,道:“这意思就是,我希望你们能在九月十五那天,活着到白云山庄去,死人那里是不欢迎的。”
一阵风吹过,窗台上有样东西被吹了下来,是个花生壳。路小佳的人却似已被吹走了。
风吹木叶,簌簌地响,傅红雪的喘息却已渐渐平静下来。
翠浓痴痴地站在那里,怔了许久,终于俯下身,抱起了他。
她的怀抱温暖而甜蜜。她一向懂得应该怎么样去抱男人。
第二十八章 有女同行
九月十四。土王用事,曲星。宜沐浴,忌出行。冲虎煞南,晴。
黄昏。
官道旁有个茶亭。
并不是每个茶亭都只供应茶水,有些茶亭中也有酒。茶是免费的,酒却要用钱买。
这茶亭里有四种酒,都是廉价的劣酒,而且大多是烈酒。除了酒之外,当然还有廉价的食物,豆干、卤蛋、馒头、花生。
茶亭四面的树荫下摆着些长板凳,很多人早就在板凳上,跷着脚,喝着酒,剥着花生。
傅红雪却在看别人剥着花生,似已看得出了神。有的人正在用花生和豆干配酒,有些人正在用花生和豆干配馒头。花生和豆干,本来就好像说相声的一样,一定要一搭一档才有趣,分开来就淡而无味了。但他却只要豆干,拒绝花生。好像花生只能看,不能吃的。
翠浓忍不住悄悄道:“你还在想那个人?”
傅红雪闭着嘴。
翠浓道:“就因为他喜欢吃花生,所以你不吃?”
傅红雪还是闭着嘴。
翠浓叹了口气,道:“我知道……”
傅红雪突然道:“你知道什么?”
翠浓道:“你的病发作时,不愿被人看见,但他却偏偏看见了,所以你恨他。”
傅红雪又闭起了嘴,闭得很紧,就和他握刀的手一样紧。除了他之外,这里很少有人带刀。也许就因为这柄刀,所以大家都避开了他,坐得很远。
翠浓又叹了一口气,道:“九月十五,白云庄,他为什么要在九月十五这天到白云庄去呢?我真不明白……”
傅红雪冷冷道:“你不明白的事很多。”
翠浓道:“但是我却不能不想。”
傅红雪道:“想什么?”
翠浓道:“他要我们去,一定没什么好意,所以我更不懂你为什么一定偏偏要去。”
傅红雪道:“没有人要你去。”
翠浓垂下头,咬着嘴唇,不说话了。她已不能再说,也不敢再说。
茶亭外的官道旁,停着几辆大车,几匹骡马。到这里来的,大多是出卖劳力的人,除了喝几杯酒外,生命中并没有太多乐趣。几杯酒下肚后,这世界立刻就变得美丽多了。
一个黝黑而健壮的小伙子,刚刚下了他的大车走进来,带着笑跟几个伙伴打过招呼,就招呼这里的老板,叫道:“王聋子,给我打五斤酒,切十个卤蛋,今天我要请客。”
王聋子其实并不聋,只不过有人要欠账时,他就聋了。
他斜着白眼,瞧着那小伙子,冷冷地道:“你小子疯了?”
小伙子瞪眼道:“谁说我疯了?”
王聋子道:“没有疯好好的请什么客?”
小伙子道:“今天我发了点小财,遇见了个大方客人。”
他故作神秘地笑了笑,又道:“提起这个人来,倒真是大大的有名。”
于是大家立刻都忍不住抢着问:“这人是谁?”
小伙子又笑了笑,摇着头道:“我说出来,你们也未必听说过。”
“这是什么话?”
“既然大大的有名,我们为什么没听说过?”
“因为你们还不配。”
“我们不配,你配?”
“我若不是有个堂兄在镖局里做事,我也不会听说的。”
“你少卖关子好不好,那人到底是姓什么?叫什么?”
小伙子跷起了泥脚,悠然道:“他姓路,叫作路小佳。”
傅红雪本已站起来要走,突又坐了下去。
幸好别的人都没有注意他,都在问:“这路小佳是干什么的?”
“是个刺客。”
他故意压低了语声,但声音又刚好能让每个人都听得见。
“刺客?”
“刺客的意思就是说,你只要给他银子,他就替你杀人,据说他杀一个人至少也要上万两的银子。”
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睛,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我堂兄那家镖局的总镖头,就是被他杀了的。”
“你说的是上半年刚做过丧事的那位邓大爷?”
“不错,他出丧的那天,你们都去了,每个人都得了五两银子,是不是?”
“嗯,那天的气派真不小。”
“所以你们总该看得出,他活着时当然也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可是他遇见这位路大爷,连刀都没拔出来,就被人家一剑刺穿了喉咙。”
“你怎么知道的?”
“我堂兄在旁边亲眼看见的,就因为他一回去就把这位路大爷的样子告诉了我,所以今天我才认出了他――倒也不是认出了他的人,是认出了他的剑。”
“他的剑有什么特别?”
“他的剑没有鞘,看来就像是把破铜烂铁,但我堂兄却告诉我,他这一辈子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么可怕的剑了。”
大家惊叹着,却还是有点怀疑。
“人家杀个人就能赚上万两的银子,怎么会坐上你的破车?”
“他的马蹄铁磨穿了,我刚巧路过,从前面的清河镇到白云庄这么点路,他就给了我二十两。”
“看来你这小子的造化真不错。”
大家惊讶着,叹息着,又都有点羡慕:“不吃白不吃,今天我们若不吃他个三五两银子,这小子回去怎么睡得着?”
突然一人道:“要请客也得请我。”
这人就躺在后面的树荫下,躺在地上,用一顶连边都破了的马连坡大草帽盖着脸。
他不但帽子是破的,衣服也又脏又破,看来连酒都喝不起,所以只有躺在那里干睡。
有的人已皱起眉头在嘀咕:“请你,凭什么请你?”
那小伙子却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就请请你也没什么,朋友你既然要喝酒,就请起来吧。”
这人冷冷道:“我虽然喝你的酒,却不是你的朋友,你最好记着。”
他把帽子往头上一推,懒洋洋地站了起来,赫然竟是条身高八尺的彪形大汉,肩膀几乎有平常人两个宽,一双蒲扇般的大手垂下来,几乎已盖过了膝盖,脸上颧骨高耸,生着两道扫帚般的浓眉,一张大嘴。
他身上穿的衣服虽然又脏又破,但这一站起,可是威风凛凛,叫人看着害怕。
本来已经有人要教训他了,问他为什么要喝人家的酒,却不承认人家是朋友。
现在哪里还有人敢开口的。
王聋子刚把五斤酒、十个卤蛋搬出来,这人就走过去,道:“这一份归我。”
他说的话好像就是命令,既简单,又干脆。只见他抓起两个蛋,往嘴里一塞,三口两口就吞了下去。吃两个蛋,喝一口酒,眨眼间五斤酒十个蛋就全下了肚。大家在旁边看着,眼珠子都快掉了下来。
他喝完最后一口酒,才总算停下来歇口气,懒洋洋地摸着肚子,道:“照这样再来一份。”
王聋子又吓了一跳,失声道:“再来一份?”
大汉沉下了脸,厉声道:“我说的话你听不见?”
这一声大喝,就像是半空中打下个霹雳,连聋子的耳朵都要被震破。
那小伙子正跷着脚坐在旁边的凳子上,竟被他吓得跌了下去。大汉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像抓小鸡似的把他从地上抓了起来,忽然对他咧嘴一笑,道:“你怕什么?怕请客?”
他不笑还好,这一笑起来,一张嘴几乎已裂到耳朵根子,看来就像是庙里的金刚恶鬼。
小伙子脸都吓白了,吃吃道:“我……我……”
大汉道:“你不请,我请。”
他随手一掏,就掏出锭银子来,竟是五十两一锭的大元宝。小伙子的眼睛又发了直。
大汉道:“这锭银子全是你的了,但明天一早,你就得在这里等着,载我去白云庄,你若敢误了我的事,你的脑袋就会变得像这锭银子一样。”
他的手一用力,手里的银子竟被捏得像团烂泥。
小伙子刚站起来,又吓得一跤跌倒。大汉仰面大笑,将银子往这小伙子面前一抛,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他走得虽不快,但一步迈出去就是四五丈,眨眼间就已消失在暮色里,只听一阵悲壮苍凉的歌声自秋风中传来:
九月十五月当头,
月当头兮血可流,
流不尽的英雄泪,
杀不尽的仇人头……
歌声也愈来愈远,终于听不见了。
傅红雪痴痴地出了半晌神,忽然仰天长叹,道:“好一个杀不尽的仇人头!”
凌晨。东方刚现出鱼肚白色,大地犹在沉睡。茶亭里已没有人了,王聋子晚上并不睡在这里,现在这里只有那小伙子的大车还停在树下,他的人已蜷曲在车上睡着。
他生怕自己来迟了,那凶神般的大汉会将他脑袋捏成烂泥。
风很冷,大地苍茫,远处刚传来一两声鸡啼。
一个人慢慢地从熹微的晓色中走过来,左脚先迈出一步,右腿再跟着拖上去。
一个苗条美丽的女人,手里提着个包袱,垂着头跟在他身后。
风吹着木叶,晨雾刚升起。
雾也是冷的。
冷雾,晓风,残月。
傅红雪在茶亭上停下来,回头看着翠浓。
翠浓的脸也是苍白的,虽然拉紧了衣襟,还是冷得不停发抖。
在雾中看来,她显得更美,但神色间却已显得有些疲倦、憔悴。
傅红雪静静地看着她,冷漠的目光已渐渐变得温柔,忍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你累了。”
翠浓柔声道:“累的应该是你,你本该多睡一会儿的。”
傅红雪道:“我睡不着,可是你……”
翠浓垂下头嫣然一笑,道:“你睡不着,我怎么能睡得着?”
傅红雪忍不住走过去,拉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冰冷。
傅红雪黯然道:“还没有找到马空群之前,我绝不能回去,也没有脸回去。”
翠浓道:“我知道。”
傅红雪道:“所以我只有要你陪着我吃苦。”
翠浓抬起头,凝视着他,柔声道:“你应该知道我不怕吃苦,什么苦我都吃过。”
她拉起傅红雪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轻轻道:“只要你能对我好一点,不要看不起我,就算叫我死,我也愿意。”
傅红雪又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实在对你不好,我自己也知道,所以那天你就算真的走了,我也不会怪你的。”
翠浓道:“可是我怎么会走?就算你用鞭子来赶我,我也不会走的。”
傅红雪忽然笑了。
他的笑容就像是冰上的阳光,显得分外灿烂,分外辉煌。
翠浓看着他的笑容,竟似有些痴了,过了很久,才叹息着道:“你知道我最喜欢的是什么?”
傅红雪摇摇头。
翠浓道:“我最喜欢看到你的笑,但你却偏偏总是不肯笑。”
傅红雪柔声道:“我会常常笑给你看的,只不过,现在……”
翠浓道:“现在还不到笑的时候?”
傅红雪慢慢地点了点头,忽然改变话题,道:“那个人为什么还不来?”
他仿佛总不愿将自己的情感表露得太多,仿佛宁愿被人看成个冷酷的人。
翠浓失望地叹了口气,勉强笑道:“你放心,我想他绝不会不来的。”
傅红雪沉吟着,道:“你看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翠浓道:“我看他一定是路小佳的仇人,既然已知道路小佳在白云庄,他怎么会不去?”
傅红雪抬起头,遥望着已将在冷雾中逐渐消失的晓月喃喃道:“今天已经是九月十五了,今天究竟会发生些什么事?……”
有风吹过,突听一阵歌声隐隐随风而来:
流不尽的英雄血,
杀不尽的仇人头,
头可断,血可流,
仇恨难罢休……
歌声在这愁煞人的秋晨中听来,显得更苍凉,更悲壮。
翠浓动容道:“果然来了。”
傅红雪道:“嗯。”
翠浓道:“我们要不要先躲一躲?”
傅红雪冷冷道:“我从来不逃,也从来不躲。”
只听远处有人大笑,道:“好一个从来不逃,从来不躲,这才是真正的男子汉。”
翠浓叹了口气,苦笑道:“这人的耳朵好尖。”
这句话刚说完,那大汉已迈着大步,走到他们面前,头上还是戴着那顶破旧的大草帽,手里却多了个漆黑发亮的酒葫芦,看着傅红雪大笑道:“果然是你,我就知道你一定也会在这里等的。”
傅红雪道:“你知道?”
大汉道:“我不知道谁知道?”
他扬起脸,将酒葫芦凑上嘴,“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大口,忽然沉下了脸,厉声道:“我既已来了,你为何还不动手?”
傅红雪怔了怔,道:“我为什么要动手?”
大汉道:“来取我项上的人头。”
傅红雪道:“我为什么要取你项上的人头?”
大汉仰天笑道:“薛果纵横天下,杀人无算,有谁不想要我这颗大好头颅?”
傅红雪道:“我不想。”
这次是大汉怔住。
傅红雪道:“我根本不认得你。”
大汉冷笑道:“薛果仇家虽遍布天下,认得我的却早已被我杀光了,还能活着来杀我的,本就已只剩下些不认得的。”
傅红雪道:“你常常等着别人来杀你?”
大汉道:“不错。”
傅红雪淡淡道:“只可惜这次你却要失望了。”
大汉皱眉道:“你不是在这里等杀我的?”
傅红雪道:“我已立誓杀人绝不再等。”
大汉道:“你说的不错,杀人的机会本就是稍纵即逝,错过了实在可惜,实在是等不得的!”
傅红雪冷冷道:“所以你若是我的仇人,我昨夜就已杀了你!”
大汉道:“所以我并不是你的仇人?”
傅红雪道:“不是。”
大汉忽又大笑,道:“看来我运气还不错,看来做你的仇人并不是件愉快的事。”
傅红雪道:“绝不是。”
大汉道:“做你的朋友呢?”
傅红雪道:“我没有朋友。”
大汉道:“连薛大汉也做不了你的朋友?”
傅红雪道:“薛大汉?”
大汉笑道:“我就是薛大汉。”
傅红雪道:“我还是不认得你。”
薛大汉道:“你也不想认得我?”
傅红雪道:“不想。”
薛大汉又叹了口气,喃喃道:“既不想要我人头,也不想做我朋友,这种人倒少见得很。”
傅红雪道:“本来就少见得很。”
薛大汉道:“你想要什么?”
傅红雪道:“只想跟着你的大车,到白云庄去。”
薛大汉道:“就这样?”
傅红雪道:“就这样。”
薛大汉道:“好,上车吧。”
傅红雪道:“我不上车。”
薛大汉又怔了怔,道:“为什么又不上车了?”
傅红雪道:“因为我没有五十两银子付车钱。”
薛大汉道:“你难道要跟在车子后面走?”
傅红雪道:“你坐你的车,我走我的路,我们本就没有关系。”
薛大汉看着他,看着他苍白的脸,漆黑的刀,又忍不住叹道:“你真是个怪人,简直比我还怪!”
他的确也是个怪人。
天渐渐亮了。
初升的阳光,就像是刀一样,划破了轻纱般的冷雾,大地上的生命已开始苏醒了。
那小伙子还没有醒。
薛大汉大步走过去,一把抓起了他,大声道:“快起来,赶车到白云庄去。”
小伙子揉着惺忪的睡眼,赔着笑道:“大爷就请上车。”
薛大汉道:“大爷不上车。”
小伙子怔了怔,道:“为什么不上车?”
薛大汉道:“因为大爷高兴。”
这小伙子年纪虽轻,赶车也赶了六七年,却还没有见过这样的人。明明花了钱雇车,却情愿跟在车子后面走。但只要是人家大爷高兴,他就算要在后面爬,也没有人管得着。
小伙子心里虽奇怪,倒也落得个轻松。他赶着车在前面走,后面居然有三个人在跟着――一个凶神般的大汉,一个脸色苍白的跛子,一个风姿绰约的美女。
这样一行人走在路上,有谁能不多看几眼的。
但薛大汉洋洋自得,别人对他是什么看法,他完全不放在心上。
傅红雪心事重重,我行我素,仿佛根本就不属于这世界的。翠浓眼睛里更没有别的人,在傅红雪面前,她根本连看都不看别人一眼。
赶车的小伙子心里又不禁嘀咕,他实在想不通这三个人为什么要到白云庄去。白云庄本来根本不是他们这种人去的地方。
薛大汉喝了几大口酒,忽然用力赶上大车,道:“我们又不是赶去奔丧的,你慢点行不行?”
小伙子赔笑道:“行,当然行。”
雇车的不急,他当然更不急。
薛大汉自己也放慢了脚步,道:“白云庄又不远,反正今天一定可以赶到的。”
他这句话显然是说给傅红雪听的,傅红雪却像是没听见。
薛大汉已落在他身旁,又问道:“却不知你到白云庄去干什么?”
傅红雪还是听不见。
薛大汉道:“你认得袁秋云?”
傅红雪终于忍不住问道:“袁秋云是谁?”
薛大汉道:“就是白云庄的庄主。”
傅红雪道:“不认得。”
薛大汉笑了笑,道:“你连薛大汉都不认得,当然是不会认得袁秋云的了。”
傅红雪道:“你认得他?”
薛大汉道:“我怎么会认得那种老古董。”
傅红雪沉默了半晌,忽然又问道:“你只认得路小佳?”
薛大汉动容道:“你怎么知道我认得他?”
他忽又摇了摇头,叹息着道:“你当然知道,无论谁都应该看得出,我是去找他的。”
傅红雪道:“找他干什么?”
薛大汉冷笑道:“也不干什么,只不过想把他的脑袋切下来,一脚踢到阴沟里去。”
傅红雪道:“他是你的仇人?”
薛大汉道:“本来不是。”
他又喝了两口酒,道:“本来他是我的朋友。”
傅红雪道:“朋友?”
薛大汉咬着牙,道:“朋友有时比仇人还可怕,更可怕,尤其是像他这样的朋友。”
傅红雪道:“你上过他的当?”
薛大汉恨恨道:“我把全副家当都交付了他,把我最喜欢的女人也交给了他,但他却溜了,带着我的全副家当和我的女人溜了。”
傅红雪皱了皱眉,道:“看来他倒不像是个这么样的人。”
薛大汉沉声道:“就因为他不像,所以我才会信任他。”
傅红雪又沉默了半晌,淡淡道:“朋友有时的确比仇人还可怕。”
薛大汉道:“你从来都没有朋友?”
傅红雪道:“没有。”
薛大汉叹了口气,又一大口一大口地喝起酒来。
过了很久,傅红雪忽然又道:“你本来不必陪我走的。”
薛大汉道:“的确不必,本来我们可以一起坐在车上。”
傅红雪也不说话了。
又走了段路,薛大汉忽然把酒葫芦递过去,道:“喝口酒?”
傅红雪道:“不喝。”
薛大汉道:“你从来都不喝酒?”
傅红雪道:“从来不喝。”
薛大汉道:“赌钱呢?”
傅红雪道:“从来不赌。”
薛大汉道:“你喜欢干什么?”
傅红雪道:“什么都不喜欢。”
薛大汉叹道:“一个人若是什么都不喜欢,活着还有什么乐趣?”
傅红雪道:“我本不是为了有趣而活着的。”
薛大汉道:“你活着是为了什么?”
傅红雪紧握着他的刀,一字字道:“为了复仇。”
薛大汉看着他苍白的脸,心里竟也忍不住升起一股寒意,苦笑着道:“看来做你的仇人,的确不是件愉快的事。”
傅红雪垂下头,看着自己手里的刀,又不说话了。
薛大汉目光闪动,试探着问道:“你是不是也认得路小佳?”
傅红雪道:“我只见过他。”
薛大汉道:“怎么会见到的?”
傅红雪道:“他想来杀我。”
薛大汉动容道:“后来呢?”
傅红雪淡淡道:“后来他就走了。”
薛大汉道:“你就让他走?”
傅红雪道:“我并不想杀他……我想杀的只有一个人。”
薛大汉道:“你的仇人?”
傅红雪点点头。
薛大汉道:“你的仇人只有一个?”
傅红雪道:“现在我只知道一个。”
薛大汉叹了口气,道:“你的运气比我好。”
傅红雪忽然也长叹了一口气,道:“其实你的运气比我好。”
薛大汉道:“为什么?”
傅红雪道:“若有杀不尽的仇人可杀,倒也是人生一快,只可惜我……”
他目中露出痛苦之色,黯然道:“只可惜我连那一个仇人都找不到。”
薛大汉道:“你那仇人是谁?”
傅红雪道:“你不必知道。”
薛大汉目光闪动,道:“但是我却说不定可以帮你找到他。”
傅红雪沉吟着,终于道:“他姓马,马空群。”
薛大汉悚容道:“万马堂的主人?”
傅红雪也悚然动容,道:“你认得他!”
薛大汉摇摇头,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喃喃道:“这就难怪你要到白云庄去了!”
傅红雪道:“白云庄和万马堂又有什么关系?”
薛大汉道:“本来是没有的。”
傅红雪道:“现在呢?”
薛大汉道:“你难道真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傅红雪道:“我怎么会知道?”
薛大汉道:“你也没有接到帖子?”
傅红雪道:“谁发的帖子?”
薛大汉道:“当然是白云庄,今天就是他们少庄主大喜的日子。”
傅红雪道:“我也不认得他。”
薛大汉道:“但新娘子你却一定认得的。”
傅红雪道:“新娘子是谁?”
薛大汉说道:“就是马空群的女儿,听说叫作马芳铃。”
傅红雪的脸色变了。
薛大汉沉吟着,道:“所以马空群今天想必也会到白云庄去。”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傅红雪已纵身跃上了马车。
他轻功一施展出来,行动就突然变得箭一般迅速,绝没有人再能看得出他是个跛子。
薛大汉看着他,目中带着深思之色,过了半晌,才叹息着道:“果然是好身手!”
这时傅红雪却已蹿上了马车的前座,夺过了那小伙子的马鞭,刷的一鞭往马腹上抽了下去。
马车已绝尘而去,竟将薛大汉和翠浓抛在后面。
翠浓垂下头,眼泪似已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薛大汉忽然对她笑了笑,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他甩下你的。”
语声中他已迈开大步追上去,只五六步就已追上了马车,一伸手,拉住了车辕。
拉车的马一声长嘶,人立而起,车马竟硬生生被他拉住了,再也没法子往前走半步。
薛大汉又回头向翠浓笑了笑,道:“请上车。”
翠浓终于抬起头,轻轻道:“那女人不该抛下你跟路小佳走的,你是个君子。”
薛大汉叹了口气,苦笑道:“只可惜这年头君子在女人面前已不吃香了。”
第二十九章 蛇蝎美人
天大亮,阳光普照。
今天已是九月十五。
九月十五。
乌兔太阳申时。
大吉。
忌嫁娶。
忌安葬。
冲龙煞北。
晴。
艳阳天。
大地清新,阳光灿烂。路上不时有鲜衣怒马的少年经过,打马赶向白云山庄。
拉车的马当然不会是快马,但现在它的确已尽了它的力了。傅红雪已将马鞭交回给那小伙子,坐到后面来,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
这双手本就不适于赶车的。
“你为何不留些力气,等着对付马空群!”
傅红雪紧紧地闭着嘴,脸色又苍白得接近透明。
翠浓坐在他身旁,看着他,目中充满了忧郁之色,却又不知是为谁忧虑。
薛大汉一大口一大口地喝着酒,喃喃道:“我只希望路小佳和马空群都在那里……”
傅红雪突然道:“那么你就该少喝些酒。”
薛大汉皱眉道:“为什么?”
傅红雪冷冷道:“醉鬼是杀不死人的,尤其杀不死路小佳那种人。”
薛大汉冷笑道:“难道要杀人前只能吃花生?”
傅红雪道:“花生至少比酒好。”
薛大汉道:“哪点比酒好?”
傅红雪道:“哪点比酒都好。”
嘴里有东西嚼着的时候,的确可以令人的神情松弛,而且花生本就是件很有营养的东西,可以补充人的体力。
薛大汉刚瞪起眼睛,像是想发脾气,却又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我们都应该吃点花生才是,我们好像都太紧张了。”
赶车的小伙子忽然回过头来,笑说道:“现在咱们已经走上往白云庄的大道了,从这里已经可以看到白云庄。”
薛大汉立刻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去瞧。
大道上黄尘滚滚,山色却是青翠的,翠绿色的山坡上,一排排青灰色的屋顶在太阳下闪着光。
薛大汉皱着眉,道:“看来这白云庄的规模倒真不小。”
赶车的小伙子笑道:“袁家本是这里的首户,提起袁家的大少爷来,在这周围八百里的人有谁不知道的呢?”
薛大汉又瞪起眼,厉声道:“大爷我就不知道他是什么东西!”
赶车的小伙子一看见他瞪眼,早已吓得转回头,再也不敢开腔了。
马车已渐渐走入了山路,两旁浓荫夹道,人迹却已渐少。
该来的人,此刻想必都已到了白云庄。
“马空群是不是真的会在那里?”
傅红雪握刀的手背上已凸出青筋,若不是如此用力,这双手只怕已在发抖。
翠浓悄悄地握住了他的手,柔声道:“他若在这里,就跑不了的,你何必着急?”
傅红雪好像根本没听见她在说什么,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手里的刀。
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薛大汉也正在看着这柄刀。
这本来是柄很普通的刀,但是被握在傅红雪苍白的手里时,刀的本身就似已带着一种神秘的、符咒般的魔力。
无论谁看着这柄刀就像是已被魔神诅咒过的。
薛大汉轻轻叹了口气,忽然道:“你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刀?”
傅红雪道:“不能。”
薛大汉道:“为什么?”
傅红雪道:“没有人看过我的刀!”
薛大汉道:“我若一定要看呢?”
傅红雪冷冷道:“那就一定有人要死――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薛大汉的脸色已有些变了,却笑了笑,道:“路小佳的剑就不怕被人看,他的剑根本就没有鞘。”
傅红雪道:“你随时都可以去看他的剑,但最好永远也不要想看我的刀。”
他目光忽然变得很遥远,一字字接着道:“这本来就是柄不祥的刀,看到它的人必遭横祸。”
薛大汉脸色又变了变,还想再问,但就在这时,马车忽然停下。
他转过头,就看见有样东西在太阳下闪着光,赫然竟是一粒花生。
剥了皮的花生。
花生落下,落在路小佳嘴里。
路小佳懒洋洋地站在路中央,他的剑也在太阳下闪着光。
薛大汉跳了起来,乌篷大车的顶,立刻被他撞得稀烂。
路小佳叹了口气,道:“幸好这辆车不结实,否则你的头岂非要被撞出个大洞?”
薛大汉厉声道:“你岂非就想我头上多个大洞。”
路小佳微笑道:“仔细想一想,那倒也不坏,把酒往洞里倒,的确比用嘴喝方便些。”
薛大汉又跳起来,怒道:“你还想在我面前说风凉话?你还敢来见我?”
路小佳道:“为什么不敢?我本来就是在这里等你的。”
薛大汉怔了怔,道:“你知道我要来?”
路小佳道:“别人都在奇怪,你为什么不坐在车上,我却一点也不奇怪,就算你把车子扛在背上走,我都不会奇怪。”
他微笑着又道:“你这个人本就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
薛大汉道:“你呢?天下还有什么事是你做不出来的?”
路小佳道:“笨蛋做的事,我就做不出。”
薛大汉冷笑道:“你当然不是笨蛋,我才是笨蛋,我居然将你这种人当作朋友。”
路小佳道:“我本来就是你的朋友。”
薛大汉厉声道:“你是我的朋友?我交给你的八十万两银子呢?”
路小佳淡淡道:“我花了。”
薛大汉大叫道:“什么?你花了?”
路小佳道:“我们既然是好朋友,朋友本就有通财之义,你的银子我为什么不能花?”
薛大汉怔了怔道:“你……你怎么花的?”
路小佳道:“全送了人。”
薛大汉道:“送给了谁?”
路小佳道:“一大半送给了黄河的灾民,一小半送给了那些老公被你杀死了的孤儿寡妇。”
他不让薛大汉开口,又抢着道:“你的银子来路本不正,我却替你正大光明地花了出去,你本该感激我才是。”
薛大汉怔住了,怔了半天,突又大声道:“我的女人你难道也送给了别人?”
路小佳道:“那倒没有。”
薛大汉道:“她的人呢?”
路小佳道:“我已杀了她。”
薛大汉又跳起来,大叫道:“什么,你杀了她?”
路小佳淡淡道:“我杀人又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你何必大惊小怪?”
薛大汉道:“你……你为什么要杀她?”
路小佳道:“因为她想偷人。”
薛大汉怒道:“她偷的男人是谁?”
路小佳道:“我。”
薛大汉又怔住。
路小佳道:“她虽然想偷我,却没有偷着,但我既不能保证别的男人都像我一样,也不能保证她不去偷别人,所以只好杀了她,我只有用这种法子才能让你不戴绿帽子。”
薛大汉道:“你难道不能用别的法子?”
路小佳冷冷地答道:“别的法子我不会,我只会杀人。”
薛大汉怔在那里,又怔了半天,忽然仰面大笑,道:“好,杀得好。”
路小佳道:“本来就杀得好。”
薛大汉道:“你杀人好像总是杀得大快人心。”
路小佳道:“我花钱也花得痛快。”
薛大汉大笑道:“花得真痛快,痛快极了,连我都有点佩服你了。”
路小佳道:“我早就知道你会佩服我的。”
薛大汉道:“这酒还不错,来两口吧。”
路小佳道:“这花生也不错,正下酒。”
两人大笑着,你勾起了我的肩,我握紧了你的手。
赶车的小伙子已经在旁边看得连眼睛都直了,他还真没有看见过这样的人,这样的朋友。
薛大汉忽又问道:“可是你为什么不等我回去就走了呢?”
路小佳道:“我赶着去杀别人。”
薛大汉道:“杀谁?”
路小佳笑了笑,道:“就是那个刚才还在你车上的人。”
薛大汉道:“刚才?……”
他回过头,才发现刚才还在车上的傅红雪,竟已不见了,只剩下翠浓一个人坐在那里。
现在她却已不再低垂着头,正瞪大了眼睛,看着路小佳。
薛大汉皱眉道:“你那男人呢?”
翠浓咬着嘴唇,道:“他不是我的男人,因为他从来也没有把我当作他的女人,他简直从来没有把我当作人。”
薛大汉道:“也许你看错了他。”
翠浓道:“我没有……我从来不会看错任何一个男人的。”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还是盯着路小佳,忽又冷笑道:“我现在总算也看出你是哪种男人了。”
路小佳淡淡道:“我是哪种男人?”
翠浓道:“是个没胆子的男人!”
路小佳笑了。
翠浓道:“你若还有一点胆量,为什么不敢娶马芳铃?”
路小佳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娶她?”
翠浓道:“因为我知道她是跟着你走的。”
路小佳道:“你知道?”
翠浓道:“我看见她去追你的,也知道她一定追上了你。”
路小佳叹了口气,道:“你知道的事倒真不少。”
翠浓道:“只可惜她知道的事却太少,所以才会喜欢你。”
路小佳又笑了,道:“你以为她真的喜欢我?”
翠浓道:“她若不喜欢你,为什么要去追你?”
路小佳道:“也许她只不过是为了要我替她杀人而已。”
翠浓道:“男人为女人杀人,也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你难道从来没有杀过人?”
路小佳道:“你是不是也想要我去杀了傅红雪?”
翠浓道:“你敢不敢去!”
路小佳冷笑!
翠浓道:“就因为你不敢,所以就想法子将她送给了别人。”
路小佳道:“你以为是我不要她的?”
翠浓道:“她既然不顾一切去追你,又怎么会不要你。”
路小佳叹道:“这其中当然还有个故事。”
翠浓道:“什么故事?”
路小佳道:“我带她到白云庄来,她看到了小袁,忽然发现小袁比我好,所以就爱上了小袁,把我一脚踢了出去。”
他叹了口气,苦笑道:“这故事既不曲折,也不离奇,因为这事本就常常会发生的。”
翠浓道:“你为什么要带她到白云庄来?”
路小佳道:“这地方我本就常常来的。”
翠浓冷笑道:“也许你只不过是为了要摆脱她,所以才故意带她来,故意替他们制造这个机会。”
路小佳道:“哦?”
翠浓道:“因为你本来就怕傅红雪,怕他的刀比你的剑快。”
路小佳道:“哦?”
翠浓道:“但现在你当然已用不着怕他了,因为他已绝不会再找你,现在你已跟万马堂的人完全没有关系。”
路小佳冷冷地说道:“我本来就跟他们完全没有关系。”
翠浓道:“但现在白云庄已跟万马堂结了亲。”
路小佳微笑道:“这门亲事岂非本来就是门当户对的?”
翠浓道:“而且他当然不会知道是你将马芳铃带来的。”
路小佳道:“他知道的事的确不多。”
翠浓道:“所以他一定会认为袁秋云也是他的仇人之一。”
路小佳道:“很可能。”
翠浓道:“所以他现在很可能已杀了袁秋云。”
路小佳道:“也很可能。”
翠浓道:“你一点也不关心?”
路小佳语气淡淡地道:“我为什么要关心?是他杀了袁秋云也好,是袁秋云杀了他也好,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翠浓盯着他,道:“你关心的是什么?”
路小佳道:“我只关心我自己。”
他忽又笑了笑,道:“就跟你一样,你几时关心过别人?”
翠浓努着嘴唇,缓缓地道:“但我却实在是关心他的。”
路小佳道:“哦?”
翠浓道:“你不信?”
她美丽的眼睛里忽然涌出了晶莹的泪珠,凄然道:“你当然不信,有时连我自己都不信,我怎么会忽然变得关心他了。”
路小佳道:“你流泪的样子实在很好看,可惜我一向只喜欢会笑的女人,并不喜欢会哭的。”
翠浓咬着牙,突然从车上扑了过去,手里已多了柄尖刀,一刀刺向他的胸膛。
但她的手很快就被抓住。
路小佳微笑着,紧紧地捏住了她的手,悠然道:“你杀人本不该用刀的,像你这样的女人,杀人又何必用刀?”
“叮”的一声,刀落在地上。
翠浓忽然倒在他怀里,失声痛哭了起来。
她刚才还想杀了他,真的想杀了他,但现在却伏在他胸膛上,似已将整个人都交给他。
因为他比她强。女人一向只尊敬比自己强的男人。
薛大汉在旁边冷冷地看着,忽然笑了笑,道:“刚才她好像真的想杀了你。”
路小佳道:“本来就是真的。”
薛大汉道:“但现在……”
路小佳道:“现在她已知道杀不了我。”
薛大汉道:“所以她现在已准备让你宰了。”
路小佳道:“宰?”
薛大汉笑道:“你难道真不懂我说的这‘宰’字是什么意思?”
路小佳当然懂。
每个男人都懂。
薛大汉道:“女人就是这样子的,她宰不了你,你就可以宰她。”
路小佳垂下头,看着怀中的翠浓。
翠浓显然已听见了他们所说的话,但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她的躯体柔软而温暖。
薛大汉道:“傅红雪还是个不懂风情的孩子,这女人看来却一定要我们这样的男人才能对付得了。”
路小佳冷冷道:“她本来就是个婊子。”
他忽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抓得很用力。
但翠浓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路小佳看着她,眼睛里忽然露出痛苦厌恶之色,又一把揪住她头发,重重的一个耳光掴了下去。
她苍白美丽的脸立刻被打出了个掌印,鲜红的血慢慢地从嘴角流了下来。
可是她眼睛里却发出了光,看着路小佳,忽然大笑道:“原来你是个……”
路小佳不让她这句话说完,又一掌掴在她脸上。
她的人立刻被打得滚在马车下,像一摊泥般倒在那里。
薛大汉长长叹了口气,道:“你不该打她的,你应该……”
路小佳道:“我应该杀了她。”
薛大汉道:“为什么?因为她偷人?但傅红雪又不是你的朋友,何况她本就是婊子。”
路小佳道:“婊子并不该杀,世上还有种比婊子更下贱的女人。”
薛大汉道:“哪种?”
路小佳道:“一种天生的婊子。”
薛大汉又笑了,道:“你难道希望天下所有的女人都是处女?”
路小佳脸色变了变,冷冷道:“我们又何必站在这里谈这种女人?”
薛大汉道:“我们应该到哪里去?”
路小佳道:“去看杀人。”
他神情忽然变得很兴奋,他一向觉得杀人比女人好看得多。
薛大汉道:“杀人?谁杀人?”
路小佳道:“除了傅红雪外,还有谁杀人值得我们去看?”
忽又笑了笑,道:“你一定也想看看傅红雪那柄刀究竟有多快的。”
薛大汉脸上忽然也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微笑着道:“我只希望他莫要杀错了人。”
第三十章 护花剑客
路小佳和薛大汉都已走了,翠浓却还蜷伏在马车下,动也不动。
赶车的小伙子已被刚才的事吓得面无人色,又怔了半天,才蹲下身,从马车下拉出了翠浓。
他以为翠浓一定很气愤,很痛苦。
谁知她却在笑。
她的脸虽然已被打青了,嘴角虽然在流着血,但眼睛里却充满了兴奋之意。
挨了揍的人,居然还笑得出。
小伙子怔住。
翠浓忽然道:“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打我?”
小伙子摇摇头。
翠浓道:“因为他在对自己生气。”
小伙子更不懂,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要对自己生气?”
翠浓道:“他恨自己不是个男人,我虽然是个女人,他却只能看着我。”
小伙子还不懂。
翠浓笑道:“我现在才知道,他只不过是条蚯蚓而已。”
小伙子道:“蚯蚓?”
翠浓道:“你没有看见过蚯蚓?”
小伙子道:“我当然看见过。”
翠浓道:“蚯蚓是什么样子?”
小伙子道:“软软的,黏黏的……”
翠浓眨着眼,道:“是不是硬不起来的?”
小伙子道:“一辈子也硬不起来。”
翠浓嫣然道:“这就对了,所以他就是条蚯蚓,在女人面前,一辈子也硬不起来。”
小伙子终于懂了。
“她天生就是个婊子。”
想到别人对她的批评,看着她丰满的胸膛,美丽的脸……
他的心忽然跳了起来,跳得好快,忽然鼓起勇气,吃吃道:“我……我不是蚯蚓。”
翠浓又笑了。
她笑的时候,眼睛里反而露出种悲伤痛苦之色,柔声道:“你看我是个怎么样的女人?”
小伙子看着她,脸涨得通红,道:“你……你……你是个很漂亮的女人。”
翠浓道:“还有呢?”
小伙子道:“而且……而且你很好,很好……”
他实在想不出什么赞美的话说,但“很好”这两个字却已足够。
翠浓道:“你会不会抛下我一个人走?”
小伙子立刻大声道:“当然不会,我又不是那种混蛋。”
翠浓道:“抛下我一个人走的男人就是混蛋?”
小伙子道:“不但是混蛋,而且是呆子。”
翠浓看着他,美丽的眼睛里忽然又有泪光涌出,过了很久,才慢慢地伸出手。
她的手纤秀柔白。小伙子看着她的手,似已看得痴了。
翠浓道:“快扶我上车去。”
小伙子道:“到……到哪里去?”
翠浓柔声说道:“随便到哪里去,只要是你带着我走。”
说完了这句话,她眼泪已流了下来。
“今天真是他们家办喜事?”
“当然是真的,否则他们为什么要请这么多的客人来?”
“但这些人脸上为什么连一点喜气都没有,就好像是来奔丧的?”
“这其中当然有缘故。”
“什么缘故?”
“这本来是个秘密,但现在已瞒不住了。”
“究竟为了什么?”
“该来的人,现在已经全都来了,只不过少了一个而已。”
“一个什么人?”
“一个最重要的人。”
“究竟是谁?”
“新郎官。”
“……”
“他前天到城里去吃人家的酒,本来早就该回来了,却偏偏直到现在还连人影都不见。”
“为什么?”
“没有人知道。”
“他的人呢?到哪里去了?”
“也没有人看见,自从那天之后,他这个人就忽然失踪了。”
“奇怪……”
“实在奇怪。”
看着喜宴中每个客人都板着脸,紧张得神经兮兮的样子,并不能算是件很有趣的事。
但叶开却觉得很有趣。
这无疑是种很难得的经验,像这样的喜宴并不多。
他留意地看着每个从他面前经过的人,他在猜,其中不知道有几个人是真的在为袁家担心。
有些人脸上的表情虽然很严肃,很忧郁,但却也许只不过是因为肚子饿了,急着要喝喜酒。
有些人也许在后悔,觉得这次的礼送得太多,太不值得。
叶开笑了。
丁灵琳坐在他旁边,悄悄道:“你不该笑的。”
叶开道:“为什么?”
丁灵琳道:“现在每个人都知道新郎官已失踪了,你再笑,岂非显得有点幸灾乐祸?”
叶开笑道:“不管怎么样,笑总比哭好,今天人家毕竟是在办喜事,不是出葬。”
丁灵琳嘟起了嘴,道:“你能不能少说几句缺德的话?”
叶开道:“不能。”
丁灵琳道:“不能?”
叶开笑道:“因为我若不说,你就要说了。”
丁灵琳也板起了脸,看来好像很生气的样子,其实心里却很愉快。
因为她觉得叶开的确是个与众不同的男人,而且没有失踪。
午时。
新郎官虽然还没有消息,但客人们总不能饿着肚子不吃饭。
喜宴已摆了上来,所以大家的精神显得振奋了些。
丁灵琳却皱起了眉,道:“我那些宝贝哥哥怎么还没有来?”
叶开道:“他们会来?”
丁灵琳道:“他们说要来的。”
叶开道:“你希望他们来?”
丁灵琳点点头,忍不住笑道:“我想看看路小佳看见他们时会有什么表情。”
叶开道:“路小佳若真的把他们全都杀了呢?”
丁灵琳又嘟起嘴,道:“你为什么总是看不起我们丁家的人?”
叶开笑了笑,说道:“因为你们丁家的人也看不起我。”
丁灵琳冷笑道:“马家的人看得起你,所以把儿子女儿都交托了给你。”
叶开忽然叹了口气,道:“早知道马芳铃会忽然成亲,我就该把小虎子也带来的。”
现在他已将小虎子寄在他的朋友家里。
他的朋友是开武场的,夫妇两个人就想要个儿子,一看见小虎子,就觉得很欢喜。
叶开有很多朋友,各式各样的朋友,做各种事的朋友。
他本来就是一个喜欢朋友的人,朋友们通常也很喜欢他。
丁灵琳瞪着他,忽然冷笑道:“你叹什么气?是不是因为马大小姐嫁给了别人,所以你心里难受。”
叶开淡淡道:“丁大小姐还没有嫁给别人,我难受什么?”
丁灵琳又忍不住笑了,悄悄道:“你再不来我家求亲,总有一天,我也会嫁给别人的。”
叶开笑道:“那我就……”
这句话只说了一半,因为这时他已看见了傅红雪。
傅红雪手里紧紧握住他的刀,慢慢地走入了这广阔的大厅。
大厅里拥挤着人群,但看他的神情,却仿佛还是走在荒野中一样。
他眼睛里根本没有别的人!
但别的人却都在看着他,每个人都觉得屋子里好像忽然冷了起来。
这脸色苍白的年轻人身上,竟仿佛带着种刀锋般的杀气。
叶开也感觉到了,皱着眉,轻轻道:“他怎么也来了?”
丁灵琳道:“说不定也是路小佳找来的?”
叶开道:“他为什么要特地把我们找来?我本来就觉得奇怪。”
他语声又忽然停顿,因为这时傅红雪也看到了他,眼睛里仿佛结着层冰。
叶开微笑着站起来,他一直都将傅红雪当作他的朋友。
但傅红雪却很快地扭过头,再也不看他一眼,慢慢地穿过人丛,脸也仿佛结成了冰。
但他握刀的手,却似在轻轻颤抖着,虽然握得很紧,还是在轻轻颤抖着。
他走得虽然很慢,但呼吸却很急。
丁灵琳摇了摇头,叹道:“他看来更不像是来喝喜酒的!”
叶开道:“他本来就不是。”
丁灵琳道:“你想他是来干什么的?”
叶开道:“来杀人的!”
丁灵琳动容道:“杀谁?”
叶开道:“他既然到这里来,要杀的当然是这地方的人!”
他的声音缓慢,神色也很凝重。
丁灵琳从未看过他表情如此严重,忍不住又问道:“难道他要杀袁……”
叶开的表情更严肃,慢慢地点了点头。
丁灵琳道:“就在这里杀?现在就杀?”
叶开道:“他杀人已绝不会再等。”
丁灵琳道:“你不去拦阻他?”
叶开冷冷道:“他杀人也绝没有人能拦得住。”
他目光忽然也变得刀锋般锐利,只有心怀仇恨的人,目光才是这样子的。
丁灵琳此刻若是看到了他的眼睛,也许已不认得他了,因为他竟像是忽然变成了另外的一个人。
但丁灵琳却已在看着傅红雪的刀,轻轻地叹息,道:“看来今天的喜事只怕真的要变成丧事了……”
苍白的脸,漆黑的刀。
这个人的心里也像是黑与白一样,充满了冲突和矛盾。
生命是什么?死亡又是什么?
也许他全部不懂。
他只懂得仇恨。
傅红雪慢慢地穿过人群,走过去。
大厅的尽头处挂着张很大的“喜”字,金色的字,鲜红的绸。
红是吉祥的,象征着喜气。
但血也是红的。
一个满头珠翠的妇人,手里捧着碗茶,本来和旁边的女伴窃窃私语。
她忽然看到了傅红雪。
她手里的茶碗就跌了下去。
傅红雪并没有看她,但手里紧握的刀已伸出。
看来他的动作并不太快,但掉下去的茶碗却偏偏恰巧落在他的刀鞘上。
碗里的茶连一滴都没有溅出来。
叶开叹了口气,道:“好快的刀。”
丁灵琳也叹了口气,道:“的确快。”
傅红雪慢慢地抬起手,将刀鞘上的茶碗又送到那妇人面前。
这妇人想笑,却笑不出,总算勉强说了一声:“多谢。”
她伸出手,想去接这碗茶。
但她的手却实在抖得太厉害。
忽然间,旁边伸出一只手,接过那碗茶。
一只很稳定的手。
傅红雪看着这只手,终于抬起头,看到了这个人。
一个很体面的中年人,穿着很考究,须发虽已花白,看来却还是风度翩翩,很能吸引女人。
事实上,你很难判断他的年纪。
他的手也保养得很好,手指修长、干燥、有力。不但适于握刀剑,也适于发暗器。
傅红雪盯着他,忽然问道:“你就是袁秋云?”
这人微笑着摇摇头,道:“在下柳东来。”
傅红雪道:“袁秋云呢?”
柳东来道:“他很快就会出来的。”
傅红雪道:“好,我等他。”
柳东来道:“阁下找他有什么事?”
傅红雪拒绝回答。
他目光似已到了远方,他眼前似已不再有柳东来这个人存在。
柳东来居然也完全不放在心上,微笑着将手里的一碗茶送到那妇人面前,道:“茶已有点凉了,我再去替你换一碗好不好?”
这妇人嫣然一笑,垂下头,轻轻道:“谢谢你。”
看到柳东来,她好像就立刻变得轻松多了。
丁灵琳也在看着柳东来,轻轻道:“这人就是‘护花剑客’柳东来?”
叶开笑了笑,道:“也有人叫他夺命剑客。”
丁灵琳道,“他是不是袁秋云的大舅子?”
叶开点点头,道:“他们不但是亲戚,也是结拜兄弟。”
丁灵琳眼波流动,道:“听说他是个很会讨女人欢喜的人。”
叶开道:“哦?”
丁灵琳道:“我看他对女人实在很温柔有礼,你为什么不学学他?”
叶开淡淡道:“我实在应该学学他,听说他家里有十一房妾,外面的情人更不计其数。”
丁灵琳瞪起了眼,咬着嘴唇道:“你为什么不学学好的?”
她的脸忽然红了,因为她忽然发现大厅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在说话,所以已有很多人扭过头来看她。
大家现在虽然还不知这脸色苍白的年轻人究竟是来干什么的,但却都已感觉到一种不祥的预兆,仿佛立刻就要有灾祸发生在这里。
就在这时,他们看见一个人从后面冲了出来,一个已穿上凤冠霞帔的女人。
新娘子马芳铃。
新郎官下落不明,新娘子却冲出了大厅,大家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几乎连气都已喘不过来。
马芳铃身上穿的衣服虽然是鲜红的,但脸色却苍白得可怕。
她一下子就冲到傅红雪面前,嗄声道:“是你,果然是你!”
傅红雪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就好像从来没有见到这个人似的。
马芳铃瞪着他,眼睛也是红的,大声道:“袁青枫呢?”
傅红雪皱了皱眉,道:“袁青枫?”
马芳铃大声道:“你是不是已经杀了他?有人看见你们的……”
傅红雪终于明白,这地方的少庄主,今天的新郎官,原来就是那在长安市上的佩剑少年。
他也看见了彭烈。
彭烈也是这里的客人,这消息想必就是彭烈告诉他们的。
傅红雪淡淡道:“我本来的确可以杀了他。”
马芳铃的身子颤抖,突然大叫,道:“一定是你杀了他,否则他为什么还不回来,你……你……你为什么总要害我,你……”
她声音嘶哑,目中也流下泪来。
她衣袖里早已藏着柄短剑,突然冲过去,剑光闪电般向傅红雪刺下。
她的出手又狠又毒辣,只恨不得一剑就要傅红雪的命。
傅红雪冷冷看着她,刀鞘横出一击。
马芳铃已踉跄倒退了出去,弯下了腰不停地呕吐起来。
可是她手里还是紧紧地握着那柄剑。
傅红雪冷冷道:“我本来也可以杀了你的。”
马芳铃流着泪,喘息着,突又大喊,挥剑向他扑了过来。
她似已用了全身的力量。
但旁边有个人只轻轻一拉她衣袖,她全身力量就似已突然消失。
这是内家四两拨千斤,以力解力的功夫。
懂得这种功夫的人并不多,能将这种功夫运用得如此巧妙的人更少。
那至少要二三十年以上的功夫。
所以这人当然已是个老人,是个很有威仪的老人。
他穿着也极考究,态度却远比柳东来严肃有威,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正瞪着傅红雪,厉声道:“你知不知道她是个女人?”
傅红雪闭着嘴。
老人目中带着怒色,道:“就算她不是我的媳妇,我也不能看你对一个女人如此无礼。”
傅红雪突然开口,道:“她是你的媳妇?”
老人道:“是的。”
傅红雪道:“你就是袁秋云?”
老人道:“正是。”
傅红雪道:“我没有杀你的儿子。”
袁秋云凝视着他,终于点了点头,道:“你看来并不像是个会说谎的人。”
傅红雪缓缓道:“但是我却可能要杀你!”
袁秋云怔了怔,突然大笑。
他平时很少这样大笑的,现在他如此大笑,只因为他心里忽然觉得有种无法形容的恐惧。
他大笑着道:“你说你可能要杀我?你竟敢在这里说这种话?”
傅红雪道:“我已说过,现在我只有一句话还要问你。”
袁秋云道:“你可以问。”
傅红雪握紧了他的刀,一字字问道:“十九年前,一个大雪之夜,你是不是也在落霞山下的梅花庵外?”
袁秋云的笑声突然停顿,目光中忽然露出恐惧之色,一张严肃有威的脸,也突然变得扭曲变形,失色道:“你是白……白大侠的什么人?”
他知道这件事!
这句话已足够说明一切。
傅红雪苍白的脸突然发红,身子突然发抖。
奇怪的是,他本来在发抖的一双手,此刻却变得出奇稳定。
他咬紧牙关,一字字道:“我就是他的儿子!”
他说完了这句话。
袁秋云也听了这句话,但这句话却已是他最后能听见的一句话了。
傅红雪的刀已出鞘!
他杀人已绝不再等!
刀光一闪。
闪电也没有他的刀光这么凌厉,这么可怕!
每个人都看到了这一闪刀光,但却没有人看见他的刀。
袁秋云也没有看见。
刀光只一闪,已刺入了他的胸膛。
所有的声音突然全都停顿,所有的动作也突然全都停顿。
然后袁秋云的喉咙里才突然发出一连串“咯咯”声,响个不停。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傅红雪,眼睛里充满了惊讶、恐惧、悲哀和怀疑。
他不信傅红雪的刀竟如此快。
他更不信傅红雪会杀他!
傅红雪的脸又已变为苍白,苍白得几乎透明。
袁秋云看着他,忽然用力将自己的身子从他的刀上拔出。
于是他倒了下去。
鲜血雨点般溅出,落在他自己身上。
他眼珠渐渐凸出,忽然用尽全身力气大嘶:“那天我不在梅花庵外!”
这就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但却不是傅红雪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刀已入鞘,刀上还带着血。
他忽然听见一个人用比刀还冷的声音说:“你杀错人了!”
“你杀错人了!”
没有人出声,没有人动,甚至连惊呼和叹息都没有,每个人都已被这幕就在他们眼前发生的事情所震惊,震惊得几乎麻木。
“你杀错人了!”
傅红雪的耳朵里似也被震得“嗡嗡”地响。
这句话说的声音虽不大,但在他听来,却像是一声霹雳。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转过身。
柳东来就站在他面前,那张永远带着微笑的脸,已变成死灰色!
他的眼睛看来却像是把刀,正像刀锋般在刮着傅红雪的脸,缓缓道:“那天晚上,他的确不在梅花庵外。”
傅红雪咬紧牙关,终于忍不住问:“你知道?”
“只有我知道。”
柳东来的脸也已扭曲,因痛苦和悲伤而扭曲,接着说道:“那天晚上,也正是他妻子因难产而死的时候,他一直都守在床边,没有离开过半步。”
这绝不是谎话。
傅红雪只觉得自己胸膛上仿佛也被人刺了一刀,全身都已冰冷。
柳东来道:“但他却知道那天晚上在梅花庵外的血战。”
傅红雪道:“他……他怎么会知道的?”
柳东来道:“因为有人将这秘密告诉了他。”
傅红雪道:“是谁告诉了他?”
柳东来道:“我!”
这一个字就像是一柄铁锤,又重重地击在傅红雪胸膛上。
柳东来充满痛苦和悲伤的眼睛里,又露出种说不出的讥嘲之色,道:“我才是那天晚上在梅花庵刺杀你父亲的人!”
他转过脸看着袁秋云的尸身,目中早已有泪将出,黯然接着道:“他不但是我的姻亲,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从小就同生死、共患难,我们之间从无任何的秘密。”
傅红雪道:“所以你才将这秘密告诉了他?”
柳东来凄然道:“但我却从未想到我竟因此而害了他。”
他的话就像是尖针一样,在刺着傅红雪。
他接着道:“我将这秘密告诉他的时候,他还责备我,说我不该为了个女人,就去做这件事,那只因他还不知道我跟那女人的情感有多深。”
傅红雪颤声道:“你……你去行刺,只不过是为了个女人?”
柳东来道:“不错,是为了个女人,她叫作洁如,她本来是我的,但是白天羽却用他的权势和钱财,强占了她!”
傅红雪突然大吼,道:“你说谎!”
柳东来仰面狂笑,道:“我说谎?我为什么要说谎?你难道从未听说过你父亲是个怎么样的人?那么我可以告诉你,他是个……”
傅红雪的脸又已血红,身子又在剧烈地颤抖,忽然大吼拔刀!
雪亮的刀光,匹练般向柳东来刺过去,刀又入鞘。
柳东来前胸的衣襟却已裂开,鲜血像雨点般溅了出来。
但是他连动也没有动,脸上还是带着那种狠毒讥诮的笑容。
傅红雪厉声道:“你敢再说一句这种无耻的谎话,我就要你慢慢地死。”
柳东来冷冷道:“袁老二已因我而死了,我本就没有准备再活下去,怎么死都一样。”
傅红雪道:“所以你才血口喷人,用这种话来侮辱他。”
柳东来道:“我随便你用什么法子都行,但你却一定要相信我说的是真话,每个字都是。”
他声音虽已因痛苦而颤抖嘶哑,但却还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
傅红雪却在发抖,突然转身,拔出了一个人的剑,抛给他。
柳东来接住。
傅红雪厉声道:“现在你手里已有剑了。”
柳东来道:“是的。”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还不动手,难道你只有在蒙着脸的时候才敢杀人?”
柳东来凝视着他手里握着的剑,喃喃道:“我的确该杀了你,免得你再杀错别人,但血已经流得太多了,太多了……”
他忽然挥手,手里的剑立刻洒出了一片光幕。
他的剑轻灵,巧妙。
他出手的部位奇特,剑招的变化奇诡而迅速。
护花剑客本是武林中最负盛名的几位剑客之一,他的声名并不是骗来的。
你可以骗得到财富,骗得到权力,但无论谁也骗不到武林中的名声。
那只有用血才能换来――用别人的血才能换来。
但这次他流的却是自己的血。
轻灵美妙的剑光刚洒出去,还很灿烂,很辉煌,但突然间就已消失。
刀已在他胸膛上。
他的脸已扭曲,但嘴角却还是带着那种讥诮恶毒的笑。
他还是在看着傅红雪,喘息着道:“果然是举世无双的快刀,只可惜无论多么快的刀,也改变不了事实的真相!”
说完了这句话他才倒下去。
他一定要说完这句话才能倒下去,才肯倒下去。
第三十一章 刻骨铭心
刀已入鞘。
刀上的血当然绝不会干的。
傅红雪慢慢地转过身,左脚先迈出去,右腿再慢慢地跟上去。
他身子还在发抖,正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自己。
“你说谎,你说的每个字都是谎话。”
他慢慢地走过人群,眼睛笔直地看着前面,他已没有勇气再去看地上的尸体,也没有勇气再去看别的人。
后面突然传来痛哭的声音。
是马芳铃在哭。
她痛哭,咒骂,将世界上所有恶毒的话全都骂了出来。
傅红雪却听不见,他整个人都已麻木。
没有人阻拦他,没有人敢阻拦他。
他的手还是紧紧地握着他的刀。
漆黑的刀!
外面的阳光却还是明亮灿烂的,他已走到阳光下。
马芳铃头发已披散,疯狂般嘶喊。
“你们难道不是袁秋云的朋友?你们难道就这样让凶手走出去?”
没有人回答,没有人动。
这仇恨本是十九年前结下的,和这些人完全没有关系。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这本就是江湖中最古老的规律。
何况白天羽他在当年也实在死得太惨。
除了痛哭和咒骂外,马芳铃已完全没有别的法子。
但痛哭和咒骂是杀不死傅红雪的。
她忽然用力咬住了嘴唇,哭声就立刻停止,嘴唇虽已咬出了血,但她却拉直了衣服,将头上戴的凤冠重重地摔在地上,理了理凌乱的头发,挺起了胸,大步从吃惊的人群中走了出去。
走过叶开面前的时候,她又停下来,用那双已哭红的眼睛,瞪着叶开,忽然道:“现在你总该满意了吧。”
叶开只有苦笑。
丁灵琳却忍不住道:“他满意什么?”
马芳铃狠狠地瞪着她,冷冷道:“你也用不着太得意,总有一天,他也会甩了你的。”
说完了这句话,她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刚走到门口,就有个白发苍苍的老管家赶过来,在她面前跪下,道:“现在老庄主已去世了,少庄主也下落不明,少奶奶你……你怎么能走?”
这老人满脸泪痕,声音已嘶哑。
马芳铃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仰起了脸,冷冷道:“我不是你们袁家的少奶奶,我根本还没有嫁到袁家来,从现在起,我跟你们袁家一点关系也没有。”
她大步走出院子,再也没有回头。
“从现在起,我再也不会踏入白云庄一步。”
秋风飒飒,秋意更浓了。
丁灵琳轻轻叹了口气,道:“想不到她竟是这么样一个无情的人。”
叶开也叹了口气,道:“无情本就是他们马家人的天性。”
丁灵琳用眼角瞟着他,道:“你们叶家的人呢?”
这句话刚说完,就听见身后有个人冷冷道:“他们叶家的人也差不多。”
丁灵琳还没有回头,叶开又叹了口气,道:“你大哥果然来了。”
一个人正施施然从后面走过来,羽衣星冠,白面微须,背后斜背着柄形式奇古的长剑,杏黄色的剑穗飘落在肩头。
他穿着虽然是道人打扮,但身上每一样东西都用得极考究,衣服的剪裁也极合身,一双保养极好的手上,戴着个色泽柔润的汉玉扳指,无论谁都看得出那一定是价值连城的古物。
他身材修长,儒雅俊秀,可以说是个少见的美男子,但神色间却显得很骄傲,很冷漠,能被他看上眼的人显然不多。
这正是江湖中的大名士,名公子,自号“无垢道人”的丁大少爷,丁云鹤。
丁灵琳已欢呼着迎上去,身上的铃铛“叮铃铃”地响个不停。
丁云鹤却皱起了眉,道:“你在外面还没有野够?还不想回家去?”
丁灵琳嘟起了嘴,道:“人家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大哥怎么还是一见面就骂人?”
丁云鹤叹息着摇了摇头,皱着眉看了看叶开冷冷道:“想不到阁下居然还没有死。”
叶开微笑道:“托你的福,最近我吃也吃得下,睡也睡得着,看来一时还死不了。”
丁云鹤叹了口气,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这句话真不假。”
丁灵琳嘟着嘴,道:“大哥你为什么老是要咒他死呢?”
丁云鹤道:“因为他若死了,你也许就会安安分分地在家里待着了。”
丁灵琳眨了眨眼,道:“不错,他若死了,我一定就不会在外面乱跑了,因为那时我已进了棺材。”
丁云鹤沉下了脸,还未开口,丁灵琳忽又拉了拉他的衣袖,悄然道:“你看见门口那个人没有?那个腰带上插着柄剑的人。”
刚从门外走进来的人,正是路小佳。
丁云鹤又皱起了眉,道:“你难道跟那种人也有来往?”
丁灵琳道:“你知道他是谁?”
丁云鹤点了点头。
看到了那柄剑,江湖上还不知道他是谁的人并不多。
丁灵琳道:“他说他要杀了你。”
丁云鹤道:“哦? ”
丁云琳道:“你难道就这样‘哦’一声就算了?”
丁云鹤淡淡道:“我现在还活着。”
丁灵琳眼珠子转了转,道:“你难道不想跟他比比是谁的剑快?”
丁云鹤道:“我的剑一向不快。”
内家剑法讲究的本是以慢制快,以静制动,能后发制人的,才算懂得内家剑法的真义。
丁灵琳叹了口气,用一双大眼睛狠狠地去瞪着路小佳。
路小佳却不睬她。
丁灵琳忽然大步走过去,道:“喂。”
路小佳剥了个花生,抛起。
丁灵琳道:“那边站着的就是我大哥,你看见了没有?”
路小佳正在看着那粒花生落下来。
丁灵琳道:“你好像说过你要杀他的。”
花生已落入路小佳嘴里,他才淡淡地道:“我说过么?”
丁灵琳道:“你现在为什么不过去动手?”
路小佳慢慢地嚼着花生,道:“巧得很,今天我刚巧不想杀人。”
丁灵琳道:“为什么?”
路小佳道:“今天死的人已够多了。”
丁灵琳眼珠子又一转,忽然笑道:“我明白了,原来你嘴巴说得虽凶,心里却是怕我们的。”
路小佳笑了。
他并没有否认,因为他的确对一个人有些畏惧。
但是他畏惧的人却绝不姓丁。
傅红雪站在那里,就站在路的中央,就站在他们马车刚才停下来的地方。就站在刚才和翠浓分手的地方。
白云庄的客人已散了。
只要有一个人先开始走,立刻就有十个人跟着走,一百个人跟着走。除非是真正肝胆相照、患难相共的朋友,谁也不愿意再留在那里。
这种朋友并不多,绝不多。
人群倒水般从白云庄里涌出来,有的骑着马,有的乘着车,也有的一面走路,一面还在窃窃私语,表示他们虽然走了,却并不是不够义气,只不过这种事实在不是他们能插手的。
无论哪种人,都远远地就避开了傅红雪,好像只要靠近了这个人,就会给自己带来灾祸。
但大家心里还是在奇怪:“这个人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傅红雪根本没有看见他们。
他眼睛里根本没有看见任何人、任何事。
对他说来,这世界已是空的,因为翠浓已经不在这里。
他本来以为她一定会在这里等他的。
他从来也没有想到她会走,就这样一个人悄悄地走了,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来。
她怎么能这样对他?
虽然他刚才也是自己一个人走了的,但他是为了要去复仇。
他不愿她陪着他去冒险。
最重要的是,他绝不会真的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他一定会回来找她的。
这些话他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是她应该明白。
因为她应该了解他的。
有时他对她虽然很凶恶,很冷淡,甚至会无缘无故地对她发脾气。
但那也只不过因为他太爱她,太怕失去她。
所以有时他明知那些事早已过去,却还是会痛苦嫉妒。
只要一想起那些曾经跟她好过的男人,他的心里就会像针一样在刺着。
他觉得那些男人都不配,他觉得她本来应该是个高高至上的女神。
这些话他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是她也应该明白的。
她应该知道他爱她,爱得有多么深。
可是她现在却走了,就这样一个人悄悄地走了,连一句话,一点消息都没有留下。
这是为什么?
她为什么会如此狠心?
风还是刚才一样的风,云还是刚才一样的云。
但是在他感觉中,这世界已变了,完全变了,变成了空的。
他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他的心仿佛也被人捏在手里,捏得很紧。
而且就在心的中间,还插着一根针。
一根尖锐、冰冷的针。
没有人能想象这种悲苦是多么深邃,多么可怕。
除了仇恨之外,他第一次了解到世上还有比仇恨更可怕的感情。
本来他想毁灭的,只不过是他的仇人。
但这种感情却使得他想毁灭自己,想毁灭这整个世界!
他从没有想到自己的错,因为他觉得自己根本没有错。
所以他更痛苦。
他从来没有想到,有句话是一定要说出来的,你若不说出来,别人怎么会知道?
这也许只因为他还不了解翠浓,不了解女人。
他还不懂得爱。
既不懂得应该怎么样被爱,也不懂得应该怎么样去爱别人。
但这种爱才是最真的!
你只有在真正爱上一个人的时候,才会有真正的痛苦。
这本来就是人类最大的悲哀之一。
但是只要你真正爱过,痛苦也是值得的!
夜。
群星在天上闪耀,秋树在风中摇曳。
秋月更明。
这还是昨夜一样的星,一样的月。
但昨夜的人呢?
星还在天上,月还在天上。
人在哪里?
三个月,他们已在一起共同度过了三个月,九十个白天,九十个晚上。
那虽然只不过像是一眨眼就过了,但现在想起来,那每一个白天,每一个晚上,甚至每一时、每一刻中,都不知有多少回忆。
有过痛苦,当然也有过快乐,有过烦闷,也有过甜蜜。
有多少次甜蜜的拥抱?多少次温柔的轻抚?
现在这一切难道已永远成了过去?
那种刻骨铭心、魂牵梦萦的情感,现在难道已必须忘记?
若是永远忘不了呢?
忘不了又能如何?
记得又如何?
人生,这是个什么样的人生?
傅红雪咬紧了牙,大步向前走出去,让秋风吹干脸上的泪痕。
因为他现在还不能死!
灯昏。
小酒铺里的昏灯,本就永远都带着种说不出的凄凉萧索。
酒也是浑浊的。
昏灯和浊酒,就在他面前。
他从未喝过酒,可是现在他想醉。
他并不相信醉了真的就能忘记一切,可是他想醉。
他本来只觉已能忍受各种痛苦,但现在忽然发觉这种痛苦竟是不能忍受的。
浑浊的酒,装在粗瓷碗里。
他已下定决心,要将这杯苦酒喝下去。
可是他还没有伸出手,旁边已有只手伸过来,拿起了这碗酒。
“你不能喝这种酒。”
手很大,又坚强而干燥,声音也同样是坚强而干燥的。
傅红雪没有抬头,他认得这只手,也认得这声音――薛大汉岂非也正是坚强而干燥的人,就像是个大核桃一样。
“为什么我不能喝?”
“因为这酒不配。”
薛大汉另一只手里正提着一大缸酒,他将这缸酒重重地放在桌上,拍碎了泥封,倒了两大碗。
他并没有再说什么,脸上的神色既不是同情,也不是怜悯。
他只是将自己面前的一碗给傅红雪。
傅红雪没有拒绝。
现在已连拒绝别人的心情都没有,他只想醉。
谁说酒是甜的?
又苦又辣的酒,就像是一股火焰,直冲下傅红雪的咽喉。
他咬着牙吞下去,勉强忍耐着,不咳嗽。
可是眼泪却已呛了出来。
薛大汉看着他,道:“你以前从来没有喝过酒?”
没有回答。
薛大汉也没有再问,却又为他倒了一碗。
第二碗酒的滋味就好得多了。
第三碗酒喝下去的时候,傅红雪心里忽然起了种很奇异的感觉。
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桌上的昏灯,仿佛已明亮了起来,他身子本来是僵硬的,是空的,但现在却忽然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奇异活力。
连痛苦都已可偶尔忘记。
但痛苦还是在心里,刀也还是在心里!
薛大汉看着他的刀,忽然道:“杀错人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沉默。
薛大汉道:“江湖上的英雄好汉们,谁没有杀错过人?”
还是沉默。
薛大汉道:“不说别人,就说袁秋云自己,他这一生中,就不知杀错过多少人。”
傅红雪端起面前刚斟满的酒,又一口气灌了下去。
他知道薛大汉误会了他的痛苦。他更痛苦。
他刚杀了一个无辜的人,心里竟似已完全忘记了这件事,竟只记着一个女人。一个背弃了他的女人。
薛大汉又为他斟满了一碗酒,道:“所以,你根本不必将这件事放在心上的,我知道你是条好汉子,你……”
傅红雪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大声道:“我不是条好汉子。”
薛大汉皱眉道:“谁说的?”
傅红雪道:“我说的。”
他又灌下这碗酒,重重地将酒碗摔在地上,咬着牙道:“我根本就不是个人。”
薛大汉笑了,道:“除了你自己之外,我保证别人绝不会这么想。”
傅红雪道:“那只因为别人根本不了解我。”
薛大汉凝视着他,道:“你呢?你自己真的能了解自己?”
傅红雪垂下头。
这句话正是他最不能回答的。
薛大汉道:“我们萍水相逢,当然也不敢说能了解你,但我却敢说,你不但是个人,而且是个很了不起的人,所以你千万不要为了任何事而自暴自弃。”
他的表情更严肃,声音更缓慢,接着道:“尤其是不要为了一个女人。”
傅红雪霍然抬起头。
他忽然发现薛大汉并没有说错他。
一个男人为了爱情而痛苦时,那种神情本就明显得好像青绿的树叶突然枯萎一样。
薛大汉道:“我还可以告诉你,她非但不值得你为她痛苦,根本就不值得你多看她一眼。”
傅红雪道:“你……你……你知道她……她的下落吗?”
他连声音都已紧张而发抖。
薛大汉点了点头,道:“我知道。”
傅红雪跳起来,道:“你……你说。”
薛大汉道:“我不能说。”
傅红雪道:“为什么?”
薛大汉看着他,目中也露出痛苦之色,将面前的酒也一口灌了下去,才勉强点了点头,道:“好,我说,她……她是跟一个人一起走的。”
傅红雪道:“跟谁走的?”
薛大汉道:“跟那个赶车的小伙子。”
这句话就像是一把刀,一刀刺入了傅红雪的胸膛。
他的痛苦已接近疯狂。
“你说谎!”
“我从不说谎。”
“你再说我就杀了你。”
“你可以杀了我,但我说的绝不是谎话。”
薛大汉的神情沉着而镇定,凝视着傅红雪:“你一定要相信我,一定要相信!”
傅红雪疯狂般瞪着他,紧紧握着他的刀。
刀并没有拔出来,泪却已流下。
他也已看出薛大汉说的并不是谎话。
薛大汉道:“其实你也不能怪她,她本就配不上你,你们若勉强在一起,只有痛苦……他们才是同一类的人。”
他们!这两个字也像是一把刀,又一刀刺入了傅红雪的心。
难道他心里最爱的女人,竟真的只不过是那么卑贱下流的人?
他倒了下去,忽然就倒了下去。
然后他的眼泪就像青山间的流水般流了出来。
他总算没有哭出声,可是这种无声的眼泪,却远比号啕痛哭还要伤心。
薛大汉没有劝他。
无论谁都知道这种眼泪是没有人能劝得住的。
他只是在旁边等着,看着,等了很久,直等到傅红雪心里的酒和悲哀都已化作眼泪流出,他才拉起了他:“走,我们换一个地方再去喝。”
傅红雪没有拒绝。
他似已完全丧失了拒绝的力量和尊严。
这地方不但有酒,还有女人。
据说酒若加上女人,就能使各种人将各种痛苦全都忘记。
傅红雪也许并没有忘记,可是他的确已麻木。
第二天醒来时,他的痛苦也许更深,但那里又有女人和酒在等着他。
看来薛大汉不但是个好朋友,而且是个好主人。
他供应一切。
他供应的傅红雪都接受。
一个人在真正痛苦时,非但已不再有拒绝的力量和尊严,也已不再有拒绝的勇气。
他一张开眼,就在等,等今天的第一杯酒。
喝完最后一杯,他就倒下去。
现在他所畏惧的事已只剩下一种――清醒。
没有清醒的时候,难道就真的没有痛苦?
麻木难道真的能使痛苦消失?
黄昏,还未到黄昏。
桂花的香气,从高墙内飘散出来。
长巷静寂。
青石板铺成的路,在秋日午后的太阳下,看来就像是一面铜镜。
长巷里只有四户人家。
城里最豪华的妓院和客栈,都在这条长巷里。
这条巷就叫安楼巷。
长巷的角落上,有一道月洞门,门外清荫遍地,门里浓香满院。
傅红雪推开了这扇门。
他刚穿过浓香夹道的小径。
那里不但有花香,还有脂粉香、女儿香。
他已在这里醉了六天。
这里有各种酒,各种女人――从十三岁到三十岁的女人。
她们都很美,而且都很懂得应该怎样去讨好男人。
“这些女人难道和翠浓有什么不同?我看她们随便哪一个都不比她差。”
这是薛大汉说的话。
傅红雪并没有争辩,可是他自己心里知道,没有任何人能代替她。
每个男人心里,都有个女人是其他无论任何人都无法代替的。
这也正是人类的悲哀之一。
现在他刚起来,今天的第一杯酒还没有喝下去。
屋子里还留着昨夜的旖旎残香,墙壁雪白,家具发亮,枣木架上的一盆秋菊开得正艳。
这地方就是城里最豪华精致的。
可是他忽然觉得这地方像是个樊笼。
他想出去走走。
他手里虽然还是握着他的刀,但已握得远不及昔日有力。
他脸色虽然仍是苍白的,但已不是那种透明般的苍白,已接近死灰。
酒是不是已腐蚀了他的尊严和勇气,也已腐蚀了他的力量?
这连他自己也能感觉得到。
他的头脑发涨,胃却是空的,除了酒之外,任何饮食都已对他没有吸引力。
他忽然又有了种新的恐惧。
所以他想走出这樊笼去。
长巷静寂,桂子飘香。
傅红雪推开了月洞门,一阵清凉的秋风正迎面吹过来。
他深深吸了口气,正准备迎着风走过去。
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了一个人。
翠浓!
经过了无数痛苦,无数折磨之后,他忽然看见了翠浓。
但翠浓并不是一个人。
她身边还有个小伙子,正是那赶车的小伙子。
现在无论谁也看不出他曾经是个赶车的,现在他身上穿的,至少是值二十两银子一件的长衫,正是城里最时髦的花花公子们穿的那种。
他腰带上挂着个翠绿的鼻烟壶,无边的软帽上还镶着粒大珍珠。
现在他走起路来,已能昂首阔步。
但他却是走在翠浓身后的,就正如翠浓永远都走在傅红雪身后一样。
翠浓只轻轻动了动嘴,他的耳朵就立刻凑上去。
因为他身上穿的,头上戴的,都是翠浓替他买来的,她已将他这个人买了去。
那也正是她永远无法从傅红雪身上得到的。
傅红雪的人突又僵硬麻木。
风吹在身上,突然似已变成热的,就像是从地狱中吹来的那么热。
他全身都似已燃烧。
刀也似已燃烧。
他手里还有刀,他可以冲过去,可以在一刹那间就杀了这个人。
但他却只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
因为他突然觉得一种无法形容的羞惭,竟不敢去面对他们。
应该羞惭的本是别人,可是他竟觉得没有脸去面对他们。
这是种什么样的心情,这是种多么可怕的痛苦。
除了他自己之外,又有谁能了解。
“算了,算了,算了……”
他想转过身,不再去看他们。
可是他全身都无法移动。
连眼睛都不能移动。
“算了,算了,算了……”
既然她果然是这种人,还有什么值得悲哀、痛苦的?
可是他的泪却似又将流下。
他眼看着他们走入了对面一家最大的客栈。
翠浓走在前面,那小伙子跟在身后。
还是无法移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感觉到有一双柔滑美丽的手伸过来,握着了他的手。
“你怎么站在这里发怔?薛大爷正在到处找你喝酒呢。”
对,喝酒。
他为什么不能喝酒?
他为什么要清醒着忍受这种屈辱和痛苦。
于是又再喝,再醉。
醉了又醒,醒了又醉。
尊严、勇气、力量,都已倾入樽中。
现在他已只剩下那把刀。
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握刀的苍白的手,却似已有些颤抖。
现在他还没有喝他今天的第一杯酒。
一个笑窝很深,笑得很甜的少女,正为他们斟第一杯酒。
薛大汉在对面看着。
琥珀色的酒,盛在天青瓷杯中,已盛满。
傅红雪刚想端起这杯酒,他知道只要这杯酒喝下去,他的痛苦就会减轻。
他带着急切的渴望伸出了他的手。
可是薛大汉的手却已先伸过来,突然一掌打翻了这杯酒。
傅红雪怔住。
薛大汉脸上已没有以前那种充满豪爽友情的笑容,沉声道:“你今天还想喝酒?”
傅红雪迟疑着,还是点了点头。
薛大汉沉着脸,道:“你知不知道你已经喝了我多少酒?”
傅红雪不知道,他已记不清,算不清。
那笑窝很深的少女却甜笑着道:“到今天为止,傅大少的酒账已经有三千四百两。”
薛大汉道:“他付了多少?”
少女笑得更甜,道:“一文也没有付。”
薛大汉冷笑,道:“一文钱都没有付,凭什么还在这里喝酒?”
少女嫣然道:“因为他是薛大爷的客人。”
薛大汉道:“不错,他是我的客人,我可以请他一两次,但你总不能要我请他一辈子吧。”
少女吃吃笑道:“当然,他又不是薛大爷的儿子,薛大爷凭什么要请他一辈子。”
薛大汉冷冷道:“我以前请他,因为我觉得他还像是个英雄,谁知道他竟是个专吃白食的狗熊,连一点出息都没有。”
傅红雪全身又已因羞愤而发抖。
可是他只有忍受。
因为他自己也知道,别人的确没有理由请他喝一辈子酒。
他用力咬着牙,慢慢地站起来。
他左腿先迈步出去,右腿再慢慢地跟上去。
他走得更慢,因为他的腿似也有些麻木。
薛大汉突然道:“你想走?”
傅红雪道:“我……我已该走了。”
薛大汉道:“你欠的酒账呢?”
傅红雪闭着嘴。
他无法回答,也无话可说。
薛大汉道:“前三天的账,我可以请你,但后面的十一天……”
那少女立刻接着道:“后面十一天的账是二千八百五十两。”
薛大汉道:“你听见没有,二千八百五十两,你不付清就想走?”
没有回答,还是无话可说。
薛大汉道:“你是不是没钱付账?好,留下你的刀来,我就放你走!”
“留下你的刀来!”
傅红雪耳畔仿佛响起了一声霹雳。
“留下你的刀来!”
傅红雪的人似已完全崩溃。
薛大汉脸上却带着种恶毒的狞笑,现在他才露出了他的真面目。
又不知过了多久,傅红雪才从他紧咬着的齿缝中吐出九个字:“谁也不能留下我的刀!”
薛大汉大笑。
“这句话如果是你以前说我也许还会相信,只不过现在……”
“现在怎么样?”
“现在你已不能说这句话,已不配说!”
傅红雪霍然回头,连眼睛都已变成血红,可是他总算看到了薛大汉的真面目。
薛大汉冷笑,道:“今天你若不留下这柄刀,只怕就得留下你的头!”
“留下你的头!”
原来薛大汉对傅红雪所做的一切事,就是为了等着说这句话。
原来这本就是个阴谋。
刀还在手里,傅红雪还是随时都可以拔出来。
可是他已完全丧失了那种一刀置人于死的自信,那么奇妙的自信。
因为他的勇气、尊严和自信,都已倾入酒中。
“拔你的刀!”
薛大汉已站起来,就像是个巨神般站了起来。
“难道现在你已不敢拔刀?”
他的声音中不但充满讥诮,而且充满自信。
因为他很了解傅红雪的武功,更了解傅红雪这些天来失去了些什么。
他已有把握。
这种把握正如傅红雪一刀刺入袁秋云胸膛时的把握一样!
他知道傅红雪只要一拔刀,就得死于刀下,也正如以前他只要一拔刀,别人就得死在他刀下的情况完全一样。
这是种多么可怕的变化。
这种变化是谁造成的?是怎么样造成的?
情是何物?
傅红雪没有拔刀。
他不能拔刀。
因为他的刀似已不在他的手里,而在他的心上!
他的心正在滴着血。
痛苦、悔恨、羞辱、愤怒。
这一切,全都是为了一个女人,为了一个跟那马车夫走入客栈中的女人。
“算了,算了,算了……”
拔刀又如何?
死又如何?
爱情和仇恨同时消灭,生命也同时消灭,岂非还落得个干净?
一个人若在如此痛苦和羞辱中还要活着,那无论为了什么原因也不值得。
他已决定拔刀!
黄昏。
秋云低垂,大地苍茫。
傅红雪已准备拔刀。
但这时忽然听见有人在笑。
是路小佳在笑。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出现在窗口,正伏在窗台上笑。
他的笑声中,仿佛永远都带着种无法形容的讥诮和嘲弄之意。
傅红雪的心沉了下去,他本来纵然还有一线希望,现在希望也已完全断绝。
路小佳带着笑,道:“美酒盈樽,美人如玉,你们难道就准备在这里拼命?”
薛大汉道:“杀人难道还要选地方?”
路小佳道:“当然要。”
他微笑着,又道:“我杀人比你们内行,我可以保证,这里绝不是杀人的地方。”
薛大汉道:“你要替我们选个地方?”
路小佳点点头,道:“这花园里就不错,你们无论从什么地方倒下去,我保证都一定倒在花下。”
第三十二章 小李飞刀
暮霭苍茫,花丛间仿佛笼上了一层轻纱。
但这美丽的庭园中,此刻却像是忽然充满了凄凉萧索之意。
路小佳一翻身,坐在窗台上,悠然道:“秋天的确是杀人的好天气,我一向喜欢在秋天杀人的。”
薛大汉道:“只可惜今天已用不着你动手。”
路小佳微笑道:“自己没有人可杀时,看着朋友杀人也不错。”
薛大汉道:“我保证你一定可以看得到。”
路小佳道:“我相信。”
他转过头,带着微笑,看看傅红雪,又道:“其实今天被杀的人本不该是你。”
傅红雪就站在花径尽头,听着。
路小佳道:“老薛的武功刚猛凌厉,虽然已是一流高手,但你的刀却似有种神秘的魔力,你本来可以杀了他的。”
沉默。
路小佳道:“可是现在已不同了,因为你对自己都已没有信心,你的刀又怎么会对你有信心?”
还是沉默。
路小佳道:“现在你已不相信你的刀,你的刀也已不再相信你,所以你已必将死在老薛手下。”
傅红雪握刀的掌心已沁出冷汗。
“看着你这么样一个人被别人杀死,实在是件很遗憾的事,但这也不能怪别人,只能怪你。”
他轻轻叹了口气,接着道:“一个人若想要报仇,就不能爱上任何女人,一个人若想在江湖中活得长久,也不能爱上任何女人,何况你爱上的只不过是个人尽可夫的婊子。”
傅红雪只觉得心又在后缩,忽然道:“一个人若想活得长久,话也不能说得太多。”
路小佳笑道:“这倒也是句老实话,今天我的话实在说得太多了。”
他捏碎粒花生,剥开,抛起,忽又笑道:“但你的话却说得太少。”
傅红雪道:“哦?”
路小佳已接住了花生,慢慢咀嚼,道:“你本该问问他,为何要杀你的。”
傅红雪道:“我不必问。”
路小佳道:“为什么?”
傅红雪道:“因为我已知道。”
路小佳道:“你知道什么?”
傅红雪目中露出痛苦之色,一字字道:“我知道他必定也是那天在梅花庵外的刺客之一。”
路小佳忽然大笑,道:“今年他还不到三十,那时他还是个孩子,你为何不算算他的年纪?”
傅红雪怔住。
路小佳道:“只不过你既然可以为你的父亲复仇,他当然也可以为他的父亲杀了你。”
傅红雪终于明白。
薛大汉虽不是白家的仇人,他父亲却无疑是的。
这一切阴谋,只不过是为了阻止傅红雪去杀他的父亲。
谁能说他做错了?
他用的方法也许不正当,但一个人若要阻止别人去杀他的父亲,无论用什么法子,都没有人能说他是不对的。
薛大汉一直没有开口,他已将全身真力全都运达四肢。
那巨大的身躯,看来似乎又已高大了些。
他用的兵器是柄五十三斤重的大铁斧,看来这一斧之力,连山石都难以抗拒。
傅红雪长长吸了口气,道:“好,现在你已不妨出手了。”
薛大汉冷冷道:“我让你先拔刀,还是一样可以杀你。”
突听一人大喊。
“你若要杀他,就得先杀了我。”
声音虽嘶哑,仍是动听的。
一个人从花径那头,急奔了过来,很少有人在奔跑时还能保持那种优美的风姿。
可是她梳理光洁的鬓发已凌乱,脸上的焦急和恐惧也不是装出来的。
一个小伙子在后面追来,想拉她。
“你何必管人家的事?”
可是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她翻身一掌掴倒在地上。
薛大汉和路小佳却很惊异,同时失声:“是你!”
他们实在想不到来的这女人竟是翠浓,更想不到这种女人竟肯为傅红雪死。
在这一瞬间,最惊讶、最痛苦,也最欢喜的,当然还是傅红雪。
没有人能了解他此刻的心情,也没有人能形容得出来。
翠浓已奔过来,挡在他面前。
薛大汉道:“你来干什么?”
翠浓道:“我不能看着他死。”
薛大汉冷笑,道:“你能保护他?”
翠浓道:“我不能,但我却能比他先死。”
薛大汉道:“你真的肯为他死?”
翠浓道:“否则我为何要来?”
薛大汉道:“那时你为何要走呢?”
翠浓道:“因为……因为那时我以为他讨厌我,看不起我,我以为他根本不想要我。”
她目中忽然涌出泪珠,接着道:“但现在我才知道,他是真心喜欢我的,以前他对我那种样子,只不过因为他天生的怪脾气。”
薛大汉冷笑。
翠浓流着泪,道:“现在我也明白,只要他是真心喜欢我,我也真心喜欢他,其他的事全不重要,何况……这些天来他过的是什么日子,我也知道。”
她用力咬住嘴唇,又道:“若不是为了我,就凭你们,又怎么敢这样子对他?”
薛大汉冷笑道:“你难道真要我杀了你?”
翠浓道:“当然是真的,他若因我而死了,难道我还能活得下去?”
薛大汉道:“很好,那么我就成全了你。”
突听傅红雪道:“等一等!”
薛大汉冷冷道:“难道你也要抢着先死?”
傅红雪不再回答,不再说话。
他已不必再说话,因为他的态度已说明了一切。
就在这一瞬间,他的人又完全变了。他的心本是紧紧收缩着的,就像是一团被人揉在掌心的纸。
一个人的心若已碎了,他纵然还有力量,也不愿再使出来,无法再使出来。人类所有的一切,本就是随着心情而变化的。酒并不能真的毁了他,真正毁了他的,是他内心的痛苦和绝望。
现在他的心已开展。他的态度忽然又变得充满了自信,因为他已知道他所爱的人并没有背叛他,他握刀的手又变得出奇的镇定。
薛大汉看着他,心里忽然生出种无法形容的恐惧,他也知道现在若不能杀了这个人,以后就永远不会再有机会。
他狂吼一声,冲了过去,五十三斤重的大铁斧,已化作了一阵狂飙。
花被震碎了,残花在斧风中飞起。然后风声突然停顿,残花慢慢地飘下来……
铁斧高举在那里,动也不动,薛大汉的人也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
傅红雪的人已到了他面前,就站在铁斧下。他的刀却已刺入了薛大汉的心脏,只剩下一截漆黑的刀柄!
漆黑的刀柄还在手里,脸却是苍白的,苍白得透明。
薛大汉手里的大铁斧终于落下来,他眼珠已凸出,瞪着傅红雪,就像别的那些死在傅红雪刀下的人一样,眼睛里充满了怀疑和不信。
可是他现在已必须相信,这个人,这柄刀,的确有这种神秘的魔力。
傅红雪没有看他,只是看着手里的刀。
“锵”的一声,刀已入鞘。
薛大汉居然还没有倒下去,却忽然长长地吐出了口气,仿佛是悲哀,叹息。
“我本来想把你当作朋友的。”
这是他最后说的一句话。然后他就倒下去,倒在花下。
傅红雪还是没有看他,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冷漠的眼睛里竟也露出种悲伤的表情。
“我本来并不想杀你。”
这句话他并没有说出来,但有些话本就是不必说出口来的。
残花已落尽,有些花瓣,正落在薛大汉身上。
路小佳还是坐在那里,他也并没有去看他朋友的尸体,他在看着傅红雪手里的刀,一双冷漠的眼睛突然变得炽热了起来。
“好快的刀!”
没有回应。
路小佳忽然笑了,深沉地接着道:“只可惜还并不十分快。”
傅红雪还是没有回应,因为他自己心里也能感觉得到,他虽已杀了薛大汉,但那并不能表示他的刀已恢复到以前那么快。十三天来的痛苦折磨,就算铁打的人,也会受到损害。
路小佳的情况却似在巅峰中。
所以他笑得很愉快,也很残忍,缓缓道:“现在我们心里一定都明白一件事。”
傅红雪没有问。因为他的确知道路小佳这句话的意思!
“我若要杀你,今天就是我最好的机会,只有呆子才会错过这种机会。”
翠浓失声道:“你……你也想杀他?”
路小佳笑了笑,道:“你看我像是个呆子?”
他微笑着,剥开颗花生,抛起。
他的手干燥而镇定,但是他抛起的花生却忽然不见了。
花生突然被一种很奇怪的力量吸到后面去,落在一个人嘴里。
这人就坐在屋子里刚才傅红雪坐的地方,慢慢地咀嚼着花生,端起了酒杯。
傅红雪一回头就看见了他。
叶开!这阴魂不散的叶开!
叶开在微笑,微笑着喝下那杯酒。
路小佳忽然也笑了,道:“桌上还有菜,你何必抢我的花生下酒?”
叶开微笑道:“因为能吃到你花生的机会并不多,也只有呆子才会错过这种机会的。”
路小佳道:“你看来也不像是个呆子。”
叶开道:“所以我还活着。”
路小佳大笑。他的人突然随着笑声掠出,只一个翻身,就消失在苍茫的幕色里。
叶开又为自己倒了杯酒,喃喃道:“看来这年头的呆子愈来愈少了。”
灯已燃起,是叶开自己燃起的。屋里已没有别的人,那笑窝很深的少女也已不见踪影。
灯燃起的时候,傅红雪就出现在门口,他看着叶开手里的酒,但现在酒已对他完全没有吸引力。
叶开自己喝下了这杯酒,微笑道:“我不敬你,因为我知道你现在已不会再喝酒的。”
傅红雪盯着他。
叶开道:“但你还是可以进来坐坐,这里……”
傅红雪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是谁叫你来的?说!”
叶开道:“我自己有脑子。”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总是要来管我的事?”
叶开道:“谁管了你的事了?”
傅红雪道:“刚才你……”
叶开道:“刚才我只不过吃了路小佳一颗花生而已,那难道也是你的事?”
傅红雪闭紧了嘴。
叶开忽然叹了口气,道:“这年头的呆子虽愈来愈少,但一两个总还是有的。”
翠浓垂着头,慢慢地穿过花径。
夜色已笼罩大地。
她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眼睛里又有了泪光。然后她就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一种奇特、缓慢的脚步声。
她自己也走得很慢。
风在吹,秋星一粒粒升起,远处仿佛有人在吹笛。
秋夜的笛声,仿佛总是令人断肠的。
门就在前面,她已将走出门,但就在这时,她听到有人轻唤:“你――”
傅红雪的眼睛在星光下看来就像是秋月下清澈的湖水。
翠浓停下来,转过身。
傅红雪凝视着她,道:“你又要走?”
翠浓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从不等我?”
翠浓垂下头,道:“你……你几时要我等过你?”
这句话也像是一根针,一根尖锐,但却并不是冰冷的针。
傅红雪突然冲过去,紧紧拥抱住她。
他抱得真紧,他的泪水涌出时,翠浓的哭声已响遍在这充满花香的秋风里。
“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再要我了。”
“为什么?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因为你看见了我跟那个人……”
“那不能怪你。”
“……”
“你以为我看不起你,不要你了,所以才会去找别人。”
“你真的不恨我?”
“那本是我的错,我怎么能怪你。”
“可是我……”
“不管你怎么样,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我们为什么不能够将过去的事情忘记?”
“你真的能忘记我过去那些……”
“我只希望你也能忘记我过去对你的那些不讲理的事。”
翠浓笑了。她脸上的泪痕虽然还未干,可是她笑了,笑得那么温柔,那么甜蜜。
她甜笑着,在他耳畔低语。
“你真的是傅红雪?”
“当然是。”
“可是你为什么好像忽然变了个人呢?”
“因为我的确已变了。”
“怎么会变的?”
“……”
翠浓道:“你不肯告诉我?”
傅红雪终于轻轻叹息了一声。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变的,我只知道离开了你十二天之后,再也不想离开你一刻了。”
翠浓紧紧拥抱住他,泪珠又一连串流下来。
但这已是幸福快乐的泪珠,这种泪珠远比珍珠还珍贵。
人,毕竟是人。就算他心上真的有一层冰,冰也有融化的时候。
爱的力量永远比仇恨伟大。有时仇恨看来虽然更尖锐,更深切,但只有爱的力量才是永恒不变的。
现在坐在窗台上的,是叶开。
风吹过的时候,他身后隐隐有铃声轻响。
他们看着傅红雪和翠浓穿过花径,走出去,消失在夜色间。
丁灵琳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看来他现在已渐渐变得像是个人了。”
她说的他,当然就是傅红雪。
现在无论叶开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刚才她没有出现,因为,她一直都在后面监视着这里的女孩子们。
她并不是怕别的,只不过不愿她们见到叶开,也不愿叶开见到她们。
连她自己都承认她是个很会吃醋的女人。
叶开道:“你认为以前他不是个人?”
丁灵琳道:“至少我没有看见过像他那样的人。”
这点叶开也不能不承认。
丁灵琳道:“我也从来没有想到,他真的会为翠浓那么痛苦。”
叶开忽然笑了笑,道:“你认为他痛苦真的是为了她?”
丁灵琳道:“难道不是?”
叶开摇摇头。
丁灵琳道:“你认为他痛苦是为了什么?”
叶开道:“他一直认为自己比翠浓高尚,一直认为翠浓配不上他。”
丁灵琳道:“这倒一点也不假。”
叶开道:“所以等到翠浓离开他的时候,他才会感觉特别痛苦,因为他总认为翠浓应该像狗一样跟着他的。”
丁灵琳道:“你认为他痛苦只不过因为他的自尊受到了伤害?”
叶开道:“那当然也因为他觉得自己受了欺骗,无论是什么样的男人,被女人欺骗时都会觉得很痛苦的,就算他根本不爱那个女人,也同样痛苦。”
丁灵琳道:“你认为他根本不爱翠浓?”
叶开道:“我并不是这意思。”
丁灵琳道:“你是什么意思?”
叶开道:“我的意思是说,翠浓若不离开他,他总有一天也会离开翠浓,在那种情况下,他就绝不会痛苦了。”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他跟别的人不同。”
丁灵琳道:“有什么不同?”
叶开道:“他是在仇恨中生长的,所以……”
丁灵琳道:“所以他就算真的爱翠浓,也还是忘不了他的仇恨!”
叶开道:“绝对忘不了。”
丁灵琳道:“看来你好像很了解他。”
叶开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世上绝没有任何人比我更了解他。”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突然沉默。
丁灵琳道:“是不是因为你也跟他一样,是在仇恨中生长的?”
叶开沉默了很久,缓缓道:“也许是的,可是我跟他并不相同。”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目光凝视着远方的一颗明星,道:“因为我曾经遇到过一个人。”
丁灵琳道:“一个什么样的人?”
叶开道:“一个神奇的人,世上假如真的有神存在,他就是神。”
丁灵琳道:“就是他改变了你的一生?”
叶开点点头。
丁灵琳咬着嘴唇,也沉默了很久,才轻轻问道:“他是个男人,还是个女人?”
叶开笑了。
丁灵琳瞪起了眼,道:“一定是个女人,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叶开道:“他若是女人,世上所有的人就全都是女人了。”
丁灵琳道:“这是什么意思?”
叶开目中忽然露出一种说不出的崇敬之色,道:“我看见过很多人,各式各样的人我都看过,但只有他,才配称得上是个真正的男子汉。”
丁灵琳也笑了。
叶开道:“我从未看过比他更伟大的人。”
丁灵琳道:“他一定很豪爽,很有义气。”
叶开道:“又何止如此而已,就算将世上所有称赞别人的话,全都加到他身上,也不能形容他的伟大于万一。”
丁灵琳道:“你佩服他?”
叶开道:“又何止是佩服而已,他就算叫我立刻去死,我也愿意。”
他又叹息了一声,道:“但他显然不会叫我去死的,他一向只会为了别人,牺牲自己。”
丁灵琳听得眼睛里也发出了光,道:“他究竟是谁呢?”
叶开道:“你应该听说过他的。”
丁灵琳道:“哦?”
叶开道:“他姓李……”
丁灵琳悚然道:“莫非是小李探花?”
叶开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听说过他。”
丁灵琳眼睛里立刻也露出同样的尊敬之色,叹息着道:“我当然听说过他……世上又有谁没有听说过他的呢?”
叶开道:“他的所作所为,的确令人很难忘记。”
丁灵琳道:“尤其是他和上官金虹那一战,江湖上虽然没有人真的看见过,可是在传说中,那一战简直比神话还要神奇。”
叶开笑道:“我至少听五百个人谈起过那一战,每个人的说法居然都不同。”
丁灵琳笑道:“我也听过很多种说法,谁都坚持认为自己说的那一种才是正确的,谁都认为别人说的是谎话。”
叶开道:“但至少有一点,却是每个人都不能不承认的。”
丁灵琳道:“哪一点?”
叶开道:“小李飞刀,例不虚发!”
他眼睛焕发着光,接着道:“无论谁都不能不承认,到现在为止,普天之下,还没有人能避开他的那一刀的!”
丁灵琳的眼睛也在发着光,叹息着道:“只可惜他的那一刀已成绝响,我们是再也看不到的了。”
叶开道:“谁说的?”
丁灵琳道:“据说他杀了上官金虹后,就封刀退隐,再也不问江湖间的事。”
叶开笑笑。
丁灵琳道:“他若非退隐世外,江湖中为什么从此就听不见他的消息?”
叶开又笑笑。
丁灵琳道:“你难道知道他的消息?”
叶开沉吟着,终于道:“追查梅花盗,威震少林寺,决战上官金虹,那些只不过是他一生中的几件小事而已。”
丁灵琳道:“那些事还是小事?”
叶开道:“他破了金钱帮之后,在江湖中又不知做了多少惊天动地的事。”
丁灵琳道:“真的?”
叶开道:“我为什么要骗你?”
丁灵琳道:“他又做了些什么事?”
叶开道:“你若听到了那些事,我敢保证你一定会热血沸腾,晚上连觉都睡不着。”
丁灵琳道:“这些惊天动地的大事,我为什么连一件都没有听到?”
叶开微笑道:“虬髯客在海外威镇十国,自立为王,李靖都不知道,小李探花做的事,你一个小小的女孩子又怎会知道?”
他不让丁灵琳开口,接着又道:“真正的大英雄大豪杰,做事一向是不愿被俗人知道的。”
丁灵琳撇了撇嘴,道:“我是俗人,你呢?”
叶开笑道:“我也是俗人,只不过我的运气比你好些。”
丁灵琳拉起了叶开的手,甜笑着道:“你能不能将那些事说来给我听听?……我宁愿晚上不睡觉也要听。”
叶开道:“等有空的时候,我说不定会讲给你听听的。”
丁灵琳笑得更甜,柔声道:“那么现在你就说好不好?”
叶开道:“现在我没空。”
丁灵琳道:“先说一两件行不行?”
叶开道:“不行。”
丁灵琳的嘴嘟起来了,重重地甩下他的手,道:“人家一有事求你,你就摆起架子来了。”
叶开笑道:“架子当然要摆的。”
丁灵琳嘟着嘴,道:“凭什么?”
叶开道:“就凭那些故事,无论谁知道那么精彩的故事,都有资格可以摆摆架子。”
丁灵琳眨着眼,道:“真的那么精彩?”
叶开道:“我保证你从未听过那样精彩、那么令人感动的事。”
丁灵琳的态度又软了,赔着笑道:“那么我就让你摆摆架子,你要茶,我就去替你倒茶,你要喝酒,我就去替你倒酒,这样行不行?”
叶开道:“还是不行。”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我现在真的没空。”
丁灵琳道:“你现在要干什么?”
叶开道:“我要赶着到好汉庄去。”
丁灵琳道:“好汉庄?”
叶开道:“好汉庄就是薛家庄。”
丁灵琳道:“就是薛大汉的家?”
叶开道:“好汉庄的庄主,就是那薛大汉的老子薛斌。”
丁灵琳道:“你要赶去报凶讯?”
叶开道:“我不是乌鸦。”
丁灵琳道:“那你赶去干什么?”
叶开道:“我若猜的不错,傅红雪现在想必也在急着赶到那里去。”
丁灵琳道:“他去你就要去?”
叶开笑笑。
丁灵琳道:“你对他的事,为什么总是比对我还关心?”
叶开又笑笑。
丁灵琳盯着他道:“我总觉得你跟他好像有点很特别的关系,究竟是什么关系?”
叶开笑道:“你难道连他的醋也要吃?莫忘记他是个男人。”
丁灵琳道:“男人又怎么样?男人跟男人,有时候也会……”这句话没说完,她自己也笑了。
红着脸笑了。
叶开却在沉思着,道:“想当年,薛斌也是条好汉,一百零八招开天辟地盘古神斧,也曾横扫过太行山,却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丁灵琳道:“你难道生怕傅红雪不是他的对手,所以要赶去相助?”
叶开笑了笑,道:“若连傅红雪的刀都不是他的敌手,我赶去又有什么用?”
丁灵琳凝视着他,道:“你的功夫难道远不如傅红雪?”
叶开道:“据我所知,他刀法很快,当今天下已没有人能比得上。”
丁灵琳道:“可是我听到很多人说过,你也有柄很可怕的刀。”
叶开道:“哦?”
丁灵琳道:“而且是柄看不见的刀。”
叶开道:“哦?”
丁灵琳道:“你少装糊涂,我只问你,你的那柄刀,是不是小李飞刀的真传?”
叶开叹了口气,道:“小李飞刀就是小李飞刀,除了小李探花自己的之外,就没有第二家。”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那种刀本就是没有人能学得会的。知道了吧!”
丁灵琳道:“你呢?”
叶开苦笑道:“我若能学会他的一成,就已心满意足。”
丁灵琳嫣然道:“想不到你居然也会变得这么谦虚起来了。”
叶开道:“我本来就是个很谦虚的人。”
丁灵琳道:“只可惜有点不老实。”
叶开正色道:“所以你最好还是不要跟着我,我毛病若是来了,忽然把你强奸了也说不定。”
丁灵琳的脸又红了。她咬着嘴唇,用眼角瞟着叶开道:“你要是不敢,你就是个龟孙子。”
第三十三章 刀下亡魂
凌晨,秋寒满衾。
翠浓醒了,她醒得很早,可是她醒来的时候,已看不见她枕畔的人。
枕上还残留傅红雪的气息。可是他的人呢?
一种说不出的孤独和恐惧,忽然涌上翠浓的心,她的心沉了下去。
她还记得昨夜傅红雪说的话:“有些事你虽然不想做,但却非做不可。”
当然她也承认。无论谁在这一生中,至少都做过一两件他本不愿做的事。
现在她终于明白傅红雪这句话的意思。
“我不想走的,但是我不能不走。”
风吹着窗纸,苍白得就像是她的脸。
风真冷。
她痴痴地听着窗外的风声,她并没有流泪,可是她全身却已冰冷。
乳白色的晨雾刚刚从秋草间升起,草上还带着昨夜的露珠,一条黄泥小径蜿蜒从田陌间穿出去。傅红雪走在小径上,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左腿先迈出一步,右腿再跟着慢慢地拖过去。
漆黑的刀,苍白的脸。
“我不想走的,可是我不能不走!”
他也并没有流泪,只不过心头有点酸酸的,又酸又苦又涩。
可是他的痛苦并不深,因为这次并不是翠浓离开了他,而是他主动离开了翠浓。
“……我只知道离开了你十二天之后,再也不想离开你片刻。”
对这句话,他并不觉得歉疚,因为当时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确是真心的。
那时本是他最软弱的时候。一个人空虚软弱时,往往就会说出些连他自己也想不到自己会说出来的话。
当时他的确想她,感激她,需要她。因为她令他恢复了尊严和自信,令他觉得自己并不是个被遗弃了的人。
然后他的情感渐渐平静。
然后他就想起了各种事,想起了她的过去,她的职业,她的虚荣。
想起了她悄悄溜走的那一天,尤其令他忘不了的是,那赶车的小伙子搂着她走入客栈的情况。
那十三天,他们在做什么?是不是也在……
他拥抱着她光滑柔软的**时,忽然觉得一阵说不出的恶心。
“……那已是过去的事,我们为什么不能将过去的事一起忘记?”
现在他才知道,有些事是永远忘不了的,你愈想忘记它,它愈要闯到你的心底来。
那时他不禁又想起她一掌将那小伙子掴倒在地上的情况。
“以后说不定她还是会悄悄溜走的,因为她本就是个无情无义的人。”
忽然间,所有的爱全都变成了恨,他本来就是生长在仇恨中的。
“何况我本来就无法供养她,何况我要去做的事她本就不能跟着。”
“我走了,反而对她好。”
“现在她可以去找别人了,去找比我更适合她的人,很快她就会将我忘记。”
“过两年,她说不定真能将银子一车车运回去。”
一个人若要为自己找借口,那实在是件非常容易的事。
一个人要原谅自己更容易。
他已完全原谅了自己。翠浓若是永远不再回来,他也许会思念一生,痛苦一生,可是她现在已回来。
他情感的创伤,很快就收起了口,结起了疤,伤疤是硬的,硬而麻木。
“既然她迟早要走,我为什么不先走呢?”
秋意很深,秋色更浓。
远山是枯黄色的,秋林也是枯黄色,在青灰色的苍穹下,看来有种神秘而凄艳的美。
傅红雪慢慢地走过去。他走得虽慢,却绝不留下来,因为他知道秋林后就是好汉庄。
好汉庄就像它的主人一样,已在垂垂老矣。
墙上已现出鱼纹,连油漆都很难掩饰得住,风吹着窗棂时,不停地“咯咯”发响。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正照在架上的铁斧上。
一柄六十三斤的大铁斧。
薛斌背负着双手,站在阳光下,凝视着这柄铁斧。
在他说来,这已不仅是柄斧头而已,而是曾经陪他出生入死,身经百战的伙计。三十年前,这柄铁斧陪他入过龙潭,闯过虎穴,横扫过太行山。现在这柄铁斧还是和三十年前一样,看来还是那么刚健,还是在闪闪地发着光。
可是铁斧的主人呢?
薛斌抬起手掩住嘴,轻轻地咳嗽着,阳光照在他身上,虽然还只不过是刚升起来的阳光,但在他感觉中,却好像是夕阳。
他自己却连夕阳无限好的时光都已过去,他的生命已到了深夜。
枣木桌上,有一卷纸,那正是他在城里的旧部,用飞鸽传来的书信。
现在他已知道他的朋友和儿子都已死在一个少年人的刀下,这少年人叫傅红雪。
薛斌当然知道这并不是他的真名实姓。他当然姓白。
白家的人用的刀,却是漆黑的――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薛斌很了解那是柄什么样的刀。他曾亲眼看到过同样的一柄刀,在眨眼间连杀三位武林中的一流高手。
现在他身上还有一条刀疤,从喉头直穿脐下,若不是他特别侥幸,若不是对方力已将竭,这一刀已将他劈成两半。直到十几年后,他想起那时刀光劈下时的情况,手心还是会忍不住淌出冷汗。有时他在睡梦间都会被惊醒,梦见有人又拿着同样一柄漆黑的刀来找他,将他一刀劈成两半。
现在这人果然来了!
铁斧还在闪着光。
他挽起衣袖,紧握住斧柄,挥起。
昔年他也曾用这柄铁斧,劈杀太行巨盗达三十人之多,但现在这柄铁斧却似已重得多了,有时他甚至已不能将它使完那一百零八招。
他决心还要再试一试。
大厅中很宽阔,他挥舞铁斧,移身错步,刹那间,只见斧影满厅,风声虎虎,看来的确还有几分昔年横扫太行山的雄风威力。
可是他自己知道,他已力不从心了。使到第七十八招式,他已气喘如牛,这还只不过是他自己一个人在练,若是遇到强敌时,只怕连十招都很难。
他喘息,放下铁斧。
桌上有酒。他喘息着坐下来,为自己斟了满满一杯,仰起脖子喝下去。
他发现自己连酒量都已大不如前了,以前他可以连尽十觥,现在只不过喝了三大杯,就已酒意上涌,连脸都红了。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家人,佝偻着身子,慢慢地走了进来。
他幼时本是薛斌的书童,在薛家已近六十年。
少年时,他也是个精壮的小伙子,也舞得起三十斤重的铁斧,也杀过些绿林好汉。但现在,他不但背已驼,腰已弯,身上的肌肉已松弛,而且还得了气喘病,走几步路都会喘起来。
薛斌看见他,就好像看见自己一样。
“岁月无情,岁月为什么如此无情?”
薛斌在心里叹了口气,道:“我吩咐你的事,已办妥了吗?”
其实他本不必问的,这老家人对他的忠心,他比谁都知道得更清楚。
老家人垂着手,道:“庄丁、马夫,连后院的丫头和老妈子,一共是三十五个人,现在全都已打发走了,每个人都发了五百两银子,已足够他们做个小生意,过一辈子了。”
薛斌点点头,道:“很好。”
老家人道:“现在库里的现银还剩下一千五百三十两。”
薛斌道:“很好,你全都带走吧。”
老家人垂下头,道:“我……我不走。”
薛斌道:“为什么?”
老家人满是皱纹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深深道:“今年我已六十八了,我还能走到什么地方去?”
薛斌也不再说。他知道他们都一样已无路可走。
风吹着院子里的梧桐,天地间仿佛充满了剪不断的哀愁。
薛斌忽然道:“来,你也过来喝杯酒。”
老家人没有推辞,默默地走过来,先替他主人斟满一杯,再替自己倒了一杯。
他的手在抖。
薛斌看着他,目中充满了怜惜之色。也许他可怜的并不是这老家人,而是他自己。
“不错,我记得你今年的确已六十八岁,我们是同年的。”
老家人垂首道:“是。”
薛斌道:“我记得你到这里来的那一年,我才只八岁。”
老家人道:“是。”
薛斌仰面长叹,道:“六十年,一眨眼间,就是六十年了,日子过得真快。”
老家人道:“是。”
薛斌道:“你还记不记得你在这一生中,杀过多少人?”
老家人道:“总有二三十个。”
薛斌道:“玩过多少女人呢?”
老家人眼角的皱纹里,露出一丝笑意,道:“那就记不清了。”
薛斌也微笑着,道:“我知道前年你还把刚来的那小丫头开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老家人也不否认,微微笑道:“那小丫头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刚才还是偷偷地多给了她一百两银子。”
薛斌也笑道:“你对女人一向不小气,这点我也知道。”
老家人道:“这点我是跟老爷你学的。”
薛斌大笑,道:“我杀的人固然比你多,玩的女人也绝不比你少。”
老家人道:“当然。”
薛斌道:“所以我们可以算是都已经活够了。”
老家人道:“太够了。”
薛斌大笑道:“来,我们干杯。”
他们只喝了两杯。
第三杯酒刚斟满,他们已看见一个人慢慢地走入了院子。
苍白的脸,漆黑的刀。
梧桐并没有锁住浓秋。
傅红雪站在梧桐下,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
薛斌也在看着他,看着那柄漆黑的刀,神情居然很平静。
傅红雪忽然道:“你姓薛?”
薛斌点点头。
傅红雪道:“薛大汉是你的儿子?”
薛斌又点点头。
傅红雪道:“十九年前,那……”
薛斌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你不必再问了,你要找的人,就是我。”
傅红雪凝视着他,一字字道:“就是你?”
薛斌点点头,忽然长长叹息,道:“那天晚上的雪很大。”
傅红雪的瞳孔在收缩,道:“你……你还记得那天晚上的事?”
薛斌道:“当然记得,每件事都记得。”
傅红雪道:“你说。”
薛斌道:“那天晚上我到了梅花庵时,已经有很多人在那里了。”
傅红雪道:“都是些什么人?”
薛斌道:“我看不出,我们每个人都是蒙着脸的,彼此间谁也没有说话。”
傅红雪也没有说话。
薛斌道:“我相信他们也认不出我是谁,因为那时我带的兵器也不是这柄铁斧,而是柄鬼头大刀。”
傅红雪道:“说下去。”
薛斌道:“我们在雪地里等了很久,冷得要命,忽然听见有人说,人都到齐了。”
傅红雪道:“说话的人是马空群?”
薛斌道:“不是!马空群正在梅花庵里喝酒。”
傅红雪道:“说话的人是谁?他怎么知道一共有多少人要去?难道他也是主谋之一?”
薛斌笑了笑,笑得很神秘,道:“我就算知道,也绝不会告诉你。”
他很快地接着道:“又过了一阵子,白家的人就从梅花庵里走出来,一个个喝得醉醺醺的,看样子乐得很。”
傅红雪咬着牙,道:“是谁第一个动的手?”
薛斌道:“先动手的,是几个善使暗器的人,但他们并没有得手。”
傅红雪道:“然后呢?”
薛斌道:“然后大家就一起冲过去,马空群是第一个上来迎战的,但忽然间,他却反手给了白天羽一刀。”
傅红雪满面悲愤,咬着牙,一字字道:“他逃不了的。”
薛斌淡淡道:“他逃不逃得了,都跟我完全没有关系。”
傅红雪冷冷道:“你也休想逃。”
薛斌道:“我根本就没有逃走的意思,我本就是在这里等着你的!”
傅红雪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薛斌道:“只有一句。”
他举杯一饮而尽,接着道:“那次我们做的事,虽然不够光明磊落,但现在若回到十九年前,我还是会同样再做一次的。”
傅红雪道:“为什么?”
薛斌道:“因为白天羽实在不是个东西。”
傅红雪苍白的脸突然血红,眼睛也已血红,嘶声道:“你出来。”
薛斌道:“我为什么要出来?”
傅红雪道:“拿你的铁斧。”
薛斌道:“那也用不着。”
他忽然笑了笑,笑得很奇特,微笑着看了看他的老家人,道:“是时候了。”
老家人道:“是时候了。”
薛斌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老家人道:“也只有一句。”
他忽然也笑了笑,一字字道:“那白天羽实在不是个东西!”
这句话说完,傅红雪已燕子般掠进来。
但他已迟了。
薛斌和他的老家人都已倒下去,大笑着倒了下去。
他们胸膛上都已刺入了一柄刀。
一柄锋利的短刀。
刀柄握在他们自己的手里。
风吹着梧桐,风剪不断,愁也剪不断。
但仇恨却可以断的――剪不断,却砍得断。
薛斌用自己的刀,砍断了这段十九年的冤仇。
现在已没有人能再向他报复。
就连傅红雪也不能!
他只有看着,看着地上的两个死人,死人的脸上,仿佛还带着揶揄的微笑,仿佛还在对他说:“我们已活够了,你呢?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而活的?”
为了复仇?
这段仇恨是不是真的应该报复?
“那次我们做的事,虽然不够光明磊落,但现在若回到十九年前,我还是会同样再做一次!”
“洁如本来是我的,但是白天羽却用他的权威和钱财,强占了她。”
“我为什么要说谎?你难道从未听说过你父亲是个怎么样的人,那么我可以告诉你,他是个……”
“我也只有一句话要说,那白天羽实在不是个好东西!”
薛斌的话,柳东来的话,老家人的话,就像是汹涌的浪涛,一阵阵向他卷过来。
他们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他们说的话为什么全都一样?
傅红雪拒绝相信。
他父亲在他心目中,本来是个神,他一向认为别人也将他父亲当作神。
但现在,他心里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的恐惧,因为现在就连他自己也开始怀疑。
“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在武林中极有身份地位的人,都不惜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孤注一掷,不顾一切地要去杀他?”
这问题有谁能回答?有谁能解释?
傅红雪自己不能。
他站在那里,看着地上的尸身,身子又开始不停地发抖。
风吹进来,吹起了死人头上的白发。
他们都已是垂暮的老人,他们做的事就算真的不可宽恕,也未必一定要杀了他们。
傅红雪对自己做的事是否正确,忽然也起了怀疑。
他本是为了复仇而生,为了复仇而活着的。
但现在他却已不知该怎么办了。
是不是应该再去追杀别的人?
还是应该饶恕了他们?
这仇恨若是根本不应该去报复,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死人的脸,已渐渐僵硬,脸上那种揶揄的笑容,变得更奇特诡秘。
他们的眼睛本是凸出来的,现在眼睛里竟突然流下泪来。死人绝不会流泪。
他们流的不是泪,是血!
他们的嘴角也在流血,七孔中都在流血,一种紫黑色的,闪动着惨绿碧光的血。
那也绝不像人类流出的血。
就连地狱中的恶鬼,流出的血都未必有如此诡秘,如此可怕。
这难道是他们在向傅红雪抗议?
傅红雪的手还是紧紧地握着刀,但他的掌心已沁出冷汗。
他忽然想冲出去,赶快离开这地方,愈快愈好。
可是他刚转过身,就看见了叶开。
这阴魂不散的叶开。
叶开也在看着地上的死人,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
丁灵琳远远地站在后面,连看都不敢往这里看。
她并不是从来没有看见死人,但却实在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可怕的死人。
傅红雪道:“你又来了。”
叶开点点头,道:“我又来了。”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总是要跟着我?”
叶开道:“这地方难道只有你一个人能来?”
傅红雪不说话了。
其实这次他并不是不愿意见到叶开。
因为他刚才见到叶开时,心里的孤独和恐惧就忽然减轻了很多。
也许他一直都不是真的不愿意见到叶开的,也许他每次见到叶开时,心里的孤独和恐惧都会减轻些。
可是他嘴里绝不说出来。
他不要朋友,更不要别人的同情和怜悯。
丁灵琳身上的铃铛又在“叮铃铃”地响,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这铃声听来非但毫不悦耳,而且实在很令人心烦。
傅红雪忍不住道:“你身上为什么要挂这些铃?”
丁灵琳道:“你身上也一样可以挂这么多铃的,我绝不管你。”
傅红雪又不说话了。
他说话,只因为他觉得太孤独,平时他本就不会说这句话。
现在他已无话可说。
所以他走了出去。
叶开忽然道:“等一等。”
傅红雪平时也许不会停下来,但这次却停了下来,而且回过了身。
叶开道:“这两人不是你杀的。”
傅红雪点点头。
叶开道:“他们也不是自杀的。”
傅红雪道:“不是?”
叶开道:“绝不是!”
傅红雪觉得很惊异,因为他知道叶开并不是个会随便说话的人。
“可是我亲眼看见他们将刀刺入自己的胸膛。”
叶开道:“这两柄刀就算没有刺下去,他们也一样非死不可。”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他们早已中了毒。”
傅红雪悚然道:“酒里有毒?”
叶开点点头,沉声道:“一种很厉害,而且很奇特的毒。”
傅红雪道:“他们既已服毒,为什么还要再加上一刀?”
叶开缓慢地道:“因为他们自己并不知道自己已经中了毒。”
傅红雪道:“毒是别人下的?”
叶开道:“当然。”
傅红雪道:“是谁?”
叶开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也正是我最想不通的事。”
傅红雪没有开口。
他知道连叶开都想不通的事,那么能想通这事的人,就不会太多了。
叶开道:“能在薛斌酒里下毒的人,当然对这里的情况很熟悉。”
傅红雪同意。
叶开道:“薛斌已经知道你要来找他,他已经抱了必死之心,所以才会先将家人全部遣散。”
傅红雪同意。
他在路上也遇见过被遣散了的好汉庄的壮丁。
叶开道:“下毒的人既然对这里的情况很熟悉,当然知道薛斌是非死不可的。”
傅红雪同意,这道理本就是谁都想得通的。
叶开道:“薛斌既已必死,他为什么还要在酒里下毒呢?”
这道理就说不通了。
傅红雪道:“也许是薛斌自己下的毒。”
叶开道:“不可能。”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道:“他用不着多此一举。”
傅红雪道:“也许他怕没有拔刀的机会!”
叶开道:“要杀你,他当然没有拔刀的机会,可是一个人若要杀自己,那机会总是随时都有的。”
傅红雪不太同意,却也不能否定。
他可以不让薛斌有拔刀自尽的机会,但是他绝不会想到这一招。
叶开道:“最重要的是,薛斌绝不会有这一种毒药的。”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道:“他一向自命为好汉,生平从不用暗器,对使毒的人更深恶痛绝,像他这种人,怎么肯用毒药毒死自己?”
他不让傅红雪开口,很快接着又道:“何况这种毒药本就是非常少有的,而且非常珍贵,因为它发作时虽可怕,但无论下在酒里水里,都完全无色无味,甚至连银器都试探不出。”
傅红雪道:“你认得出这种毒药?”
叶开笑了笑,道:“只要是世上有的毒药,我认不出的还很少。”
傅红雪道:“这种毒药是不是一定要用古玉才能试探得出?”
要试探毒药,大多用银器。
用古玉是极特殊的例外。
叶开道:“你居然也知道这法子?”
傅红雪冷冷道:“对毒药我知道得虽不多,但世上能毒死我的毒药却不多。”
叶开笑了,他知道傅红雪并不是吹牛。
白凤公主既然是魔教教主的女儿,当然是下毒的大行家。
她的儿子怎么可能被人毒死。
傅红雪也许不善用毒,也许没有看过被毒死的人,可是对分辨毒性的方法,他当然一定知道得很多。
只不过他懂得虽多,经验却太少。
傅红雪道:“你的判断是薛斌绝不会自己在酒里下毒?”
叶开道:“绝不会。”
傅红雪道:“别人既然知道他已必死,也不必在酒里下毒。”
叶开道:“不错。”
傅红雪道:“那么这毒是哪里来的呢?”
叶开道:“我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
傅红雪在听着。
叶开道:“下毒的人一定是怕他在你的面前说出某件秘密,所以想在你来之前,先毒死他。”
傅红雪道:“可是我来的时候,他还没有死。”
叶开道:“那也许因为你来得太快,也许因为他死得太慢。”
傅红雪道:“在我来的时候,他已经至少喝了四五杯。”
叶开道:“酒一端上来已下了毒,但薛斌却过了很久之后才开始喝,所以酒里的毒已渐渐沉淀。”
傅红雪道:“所以他开始喝的那几杯酒里,毒性并不重?”
叶开道:“不错。”
傅红雪道:“所以我来的时候,他还活着。”
叶开道:“不错。”
傅红雪道:“所以他还跟我说了很多话。”
叶开点点头。
傅红雪接口道:“可是他并没有说出任何人的秘密来。”
叶开道:“你再想想。”
傅红雪慢慢地走出去,面对着满院凄凉的秋风。
风中的梧桐已老了。
傅红雪沉思着,缓缓道:“他告诉我,他们在梅花庵外等了很久,忽然有人说,人都到齐了。”
叶开的眼睛立刻发出了光,道:“他怎么知道人都到齐了?他怎么知道一共有多少人要来?这件事本来只有马空群知道。”
傅红雪点点头。
叶开道:“但马空群那时一定还在梅花庵里赏雪喝酒。”
傅红雪道:“薛斌也这么说。”
叶开道:“那么说这话的人是谁呢?”
傅红雪摇摇头。
叶开道:“薛斌没有告诉你?”
傅红雪的神色就好像这秋风中的梧桐一样萧索,缓缓道:“他说他就算知道,也绝不会告诉我。”
他的心情沉重,因为他又想起了薛斌说过的另一句话:“白天羽实在不是个东西。”
这句话他本不愿再想的,可是人类最大的痛苦,就是心里总是会想起一些不该想、也不愿去想的事。
叶开也在沉思着,道:“在酒中下毒的人,莫非就是那天在梅花庵外说‘人都到齐了’的那个人?”
傅红雪没有回答,丁灵琳却忍不住道:“当然一定就是他。”
叶开道:“他知道薛斌已发现了他的秘密,生怕薛斌告诉傅红雪,所以就想先杀了薛斌灭口。”
丁灵琳叹了口气,道:“但他却看错了薛斌,薛斌竟是个很够义气的朋友。”
叶开道:“就因薛斌是他很熟的朋友,所以他虽然蒙着脸,薛斌还是听出了他的口音。”
丁灵琳道:“不错。”
叶开道:“那么他若自己到这里来了,薛斌就不会不知道。”
丁灵琳道:“也许他叫别人来替他下毒的。”
叶开沉吟道:“这种秘密的事,他能叫谁来替他做呢?”
丁灵琳道:“当然是他最信任的人。”
叶开道:“他若连薛斌这种朋友都不信任,还能信任谁?”
丁灵琳道:“夫妻、父子、兄弟,这种关系就都比朋友亲密得多。”
叶开叹息着,道:“只可惜现在薛家连一个人都没有了,我们连一点线索都问不出来。”
丁灵琳道:“薛家的人虽然已经走了,但却还没有死。”
叶开点了点头,走过去将壶中的残酒嗅了嗅,道:“这是窖藏的陈年好酒,而且是刚开坛的。”
丁灵琳嫣然道:“你用不着卖弄,我一向知道你对酒很有研究――对所有的坏事都很有研究。”
叶开苦笑道:“只可惜我却不知道薛家酒窖的管事是谁?”
丁灵琳道:“只要他还没有死,我们总有一天能找得出他来的,这根本不成问题。”
她凝视着叶开,慢慢地接着道:“问题是你为什么要对这件事如此关怀,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傅红雪霍然回头,瞪着叶开,道:“这件事跟你全无关系,我早就告诉过你,莫要多管我的闲事。”
叶开笑了笑,道:“我并不想管这件事,只不过觉得有点好奇而已。”
傅红雪冷笑。
他再也不看叶开一眼,冷笑着走出去。
丁灵琳忽然道:“等一等,我也有句话要问你。”
傅红雪还是继续往前走,走得很慢。
丁灵琳道:“她呢?”
傅红雪骤然停下了脚步,道:“她是谁?”
丁灵琳道:“就是那个总是低着头,跟在你后面的女孩子。”
傅红雪苍白的脸突然抽紧。
然后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第三十四章 神刀堂主
正午的日色竟暗得像黄昏一样。
丁灵琳看着傅红雪孤独的背影,忽然叹了口气,道:“你说得不错,翠浓果然不该再回来找他的,现在他果然反而离开了翠浓。”
她摇着头,叹息着道:“我本来以为他已渐渐变得像是个人,谁知道他还是跟以前一样,根本就不是个东西。”
叶开道:“他的确不是东西,他是人。”
丁灵琳道:“他假如有点人味,就不该离开那个可怜的女孩子。”
叶开道:“就因为他是人,所以才非离开那女孩子不可。”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他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心里的负担一定很重,再继续和翠浓生活下去,一定会更加痛苦。”
丁灵琳道:“所以他宁愿别人痛苦。”
叶开叹了口气道:“其实他自己心里也一样痛苦的,可是他非走不可。”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道:“翠浓既然能离开他,他为什么不能离开翠浓?”
丁灵琳道:“因为……因为……”
叶开道:“是不是因为翠浓是个女人?”
丁灵琳道:“男人本来就不该欺负女人。”
叶开道:“但男人也一样是人。”
他又叹了口气,苦笑道:“女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总不把男人当作人,总认为女人让男人受罪是活该,男人让女人受罪就该死了。”
丁灵琳忍不住抿嘴一笑,道:“男人本来就是该死的。”
她忽然抱住了叶开,咬着他的耳朵,轻轻道:“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也没有关系,只要你一个人能活着就好。”
秋风萧索,人更孤独。
傅红雪慢慢地走着,他知道后面永远不会再有人低着头,跟着他了。这本不算什么,他本已习惯孤独。但现在也不知为了什么,他心里总觉得有些空空洞洞的,仿佛失落了什么在身后。
有时他甚至忍不住要回头去瞧一瞧,后面的路很长,他已独自走过了很长的路,可是前面的路更长,难道他要独自走下去?
“她的人呢?”
在这凄凉的秋风里,她在干什么?是一个人独自悄悄流泪?还是又找到了一个听话的小伙子?
傅红雪的心里又开始好像在被针刺着。
这次是他离开她的,他本不该再想她,本不该再痛苦。可是他偏偏会想,偏偏会痛苦。
是不是每个人都有种折磨自己的**,为什么他既折磨了别人,还要折磨自己?
现在他就算知道她在哪里,也是绝不会再去找她的了。
但他却还是一样要为她痛苦。这又是为了什么?
在没有人的时候,甚至连傅红雪有时也忍不住要流泪的。
可是他还没有流泪时,就已听见了别人的哭声。
是一个男人的哭声。哭的声音很大,很哀恸。
男人很少这么样哭的,只有刚死了丈夫的寡妇才会这样子哭。
傅红雪虽然并不是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却也不禁觉得很奇怪。
但他当然绝不会过去看,更不会过去问。
哭声就在前面一个并不十分浓密的树林里,他从树林外慢慢地走了过去。
哭的人还在哭,一面哭,一面还在断断续续地喃喃自语:“白大侠,你为什么要死?是谁害死了你?你为什么不给我一个报恩的机会?”
傅红雪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
一个穿着孝服的男人,跪在树林里,面前摆着张小桌子,桌子上摆着些纸人纸马,还有一柄纸刀。
用白纸糊成的刀,但刀柄却涂成了黑色。
这男人看来已过中年,身材却还保持着少年时候的瘦削矫健,鼻子和嘴的线条都很直,看来是个个性很强,很不容易哭的人。
但现在他却哭得很伤心。他将桌上的纸人纸马纸刀拿下,点起了火,眼睛里还在流着泪。
傅红雪已走过去,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
这个人却在看着纸人纸马在火中焚化,流着泪倒了杯酒泼在火上,又倒了杯酒自己喝下去。喃喃道:“白大侠,我没有别的孝敬,只希望你在天之灵永不寂寞……”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已又失声痛哭起来。
等他哭完了,傅红雪才唤了一声:“喂。”
这人一惊,回过身,吃惊地看着傅红雪。
傅红雪道:“你在哭谁?”
这人迟疑着,终于道:“我哭的是一位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是一位绝代无双的大侠,只可惜你们这些少年人是不会知道他的。”
傅红雪的心已在跳,勉强控制着自己,道:“你为什么要哭他?”
这人道:“因为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这一生中,从未受过别人的恩惠,但他却救了我的命。”
傅红雪道:“他怎么救你的?”
这人叹了口气,道:“二十年前,我本是个镖师,保了一趟重镖经过这里。”
傅红雪道:“就在这里?”
这人点点头,道:“因为我保的镖太重,肩上的担子也太重,所以只想快点将这趟镖送到地头,竟忘了到好汉庄去向薛斌递帖子。”
傅红雪问道:“难道来来往往的人,都要向他递帖子?”
这人道:“经过这里的人,都要到好汉庄去递张帖子,拜见他,喝他一顿酒,拿他一点盘缠再上路,否则他就会认为别人看不起他。”
他目中露出愤怒之色,冷笑着又道:“因为他是这里的一条好汉,所以谁也不敢得罪他。”
傅红雪道:“但你却得罪了他。”
这人道:“所以他就带着他那柄六十三斤的巨斧,来找我的麻烦了。”
傅红雪道:“他要你怎么样?”
这人道:“他要我将镖车先留下,然后再去请我们镖局的镖主来,一起到好汉庄去磕头赔罪。”
傅红雪道:“你不肯?”
这人叹道:“磕头赔罪倒无妨,但这趟镖是要限期送到的,否则我们镖局的招牌就要被砸了。”
他忽然挺起胸,大声道:“何况我赵大方当年也是条响当当的人物,我怎么能忍得下这口气。”
傅红雪道:“所以你们就交上了手?”
赵大方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他那柄六十三斤重的宣花铁斧实在太霸道,我实在不是他的敌手,他盛怒之下,竟要将我立劈在斧下。”
他神情忽又兴奋起来,很快地接着道:“幸好就在这时,那位大侠客恰巧路过这里,一出手就拦住了他,问清了这件事,痛责了他一顿,叫他立刻放我上路。”
傅红雪道:“后来呢?”
赵大方道:“薛斌当然还有点不服气,还想动手,但他那柄六十三斤重的宣花铁斧,到了这位大侠客面前,竟变得像是纸扎的。”
傅红雪的心又在跳。
赵大方叹息着,道:“老实说,我这一辈子从来也没看见过像这位大侠客那么高的武功,也从来没有看见过那么慷慨好义的人物,只可惜……”
傅红雪道:“只可惜怎么样?”
赵大方黯然道,“只可惜这么样一位顶天立地的人物,后来竟被宵小所害,不明不白地死了。”
他目中已又有热泪盈眶,接着道:“只可惜我连他的墓碑在哪里都不知道,只有在每年的这一天,都到这里来祭奠祭奠他,想到他的往日雄风,想到他对我的好处,我就忍不住要大哭一场。”
傅红雪用力紧握双手,道:“他……他叫什么名字?”
赵大方凄然道:“他的名字我就算说出来,你们这些年轻人也不会知道。”
傅红雪道:“你说!”
赵大方迟疑着,道:“他姓白……”
傅红雪道:“神刀堂白堂主?”
赵大力悚然道:“你怎么知道他的?”
傅红雪没有回答,一双手握得更紧,道:“他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
赵大方道:“我刚才已说过,他是位顶天立地的奇男子,也是近百年来武林中最了不起的大英雄。”
傅红雪道:“那是不是因为他救了你,你才这么说?”
赵大方真诚地道:“就算他没有救我,我也要这么样说的,武林中人谁不知道神刀堂白堂主的侠名,谁不佩服他。”
傅红雪道:“可是……”
赵大方抢着道:“不佩服他的,一定是那些蛮横无理,作恶多端的强盗歹徒,因为白大侠嫉恶如仇,而且天生侠骨,若是见到了不平的事,他是一定忍不住要出手的。”
他接着又道:“譬如说那薛斌就一定会恨他,一定会在背后说他的坏话,但……”
傅红雪一颗本已冰冷的心,忽然又热了起来。
赵大方下面所说的是什么,他已完全听不见了,他心里忽然又充满了复仇的**,甚至比以前还要强烈得多。
因为现在他终于明白他父亲是个怎么样的人。
现在他已确信,为了替他父亲复仇,无论牺牲什么都值得。
对那些刺杀他父亲,毁谤他父亲的人,他更痛恨,尤其是马空群。
他发誓一定要找到马空群!发誓一定绝不再饶过这可耻的凶手。
赵大方吃惊地看着他,猜不出这少年为什么会忽然变了。
傅红雪忽然道:“你可曾听过马空群这名字?”
赵大方点点头。
傅红雪道:“你知不知道他在哪里?”
赵大方摇摇头,眼睛已从他的脸上,看到他手里握着的刀。
漆黑的刀。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这柄刀显然是赵大方永远忘不了的。他忽然跳起来,失声道:“你……你莫非就是……”
傅红雪道:“我就是!”
他再也不说别的,慢慢地转过身,走出了树林。
林外秋风正吹过大地。
赵大方痴痴地看着他,忽然也冲出去,抢在他面前,跪下,大声道:“白大侠对我有天高地厚之恩,他老人家虽然已仙去,可是你……你千万要给我一个报恩的机会。”
傅红雪道:“不必。”
赵大方道:“可是我……”
傅红雪道:“你刚才对我说了那些话,就已可算是报过恩了。”
赵大方道:“可是我说不定能够打听出那姓马的消息。”
傅红雪道:“你?”
赵大方道:“现在我虽已洗手不吃镖行这碗饭了,但我以前的朋友,在江湖中走动的还是有很多,他们的消息都灵通得很。”
傅红雪垂下头,看着自己握刀的手,然后他忽然问:“你住在哪里?”
屋子里很简朴,很干净,雪白的墙上,挂着一幅人像。
画得并不好的人像,却很传神。
一个白面微须,目光炯炯有神的中年人,微微仰着脸,站在一片柳林外,身子笔挺,就像是一杆镖枪一般。他穿的是一件紫缎锦袍,腰畔的丝带上,挂着一柄刀。
漆黑的刀!
人像前还摆着香案,白木的灵牌上,写着的是:“恩公白大侠之灵位。”
这就是赵大方的家。
赵大方的确是个很懂得感激人的人,的确是条有血性的汉子。现在他又出去为傅红雪打听消息了。
傅红雪正坐在一张白杨木桌旁,凝视着他父亲的遗像。他手里紧紧握着的,正也是一柄同样的刀,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他到这里已来了四天。这四天来,他天天都坐在这里,就这样呆呆地看着他的遗像。
他全身冰冷,血却是热的。
“他是个顶天立地的奇男子,也是近百年来武林中最了不起的英雄好汉。”
这一句话就已足够。无论他吃了多少苦,无论他的牺牲多么大,就这一句话已足够。
他绝不能让他父亲在天的英灵,认为他是个不争气的儿子。
他一定要洗清这血海深仇,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值得。
夜色已临,他燃起了灯,独坐在孤灯下。
这些天来,他几乎已忘记了翠浓,但在这寂寞的秋夜里,在这寂寞的孤灯下,灯光闪动的火焰,仿佛忽然变成了翠浓的眼波。
他咬紧牙,拼命不去想她。在他父亲的遗像前,来想这种事,简直是种冒渎,简直可耻。幸好就在这时,门外已有了脚步声。
这是条很僻静的小巷,这是栋很安静的小屋子,绝不会有别人来的。
进来的人果然是赵大方。
傅红雪立刻问道:“有没有消息?”
赵大方垂着头,叹息着。
傅红雪慢慢地站起来,道:“你不必难受,这不能怪你。”
赵大方抬起头,道:“你……你要走?”
傅红雪道:“我已等了四天。”
赵大方搓着手,道:“你就算要走,也该等到明天走。”
傅红雪道:“为什么?”
赵大方道:“因为今天夜里有个人要来。”
傅红雪道:“什么人?”
赵大方道:“一个怪人。”
傅红雪皱了皱眉。
赵大方的神情却兴奋了起来,道:“他不但是个怪人,而且简直可以说是个疯子,但他却是天下消息最灵通的疯子。”
傅红雪迟疑着,道:“你怎么知道他会来?”
赵大方道:“他自己说的。”
傅红雪道:“什么时候说的?”
赵大方道:“三年前。”
傅红雪又皱起了眉。
赵大方道:“就算他是三十年前说的,我还是相信他今天夜里一定会来,就算砍断了他的两条腿,他爬也会爬着来。”
傅红雪冷冷道:“他若死了呢?”
赵大方道:“他若死了,也一定会叫人将他的棺材抬来。”
傅红雪道:“你如此信任他?”
赵大方道:“我的确信任他,因为他说出的话,从未失信过一次。”
傅红雪慢慢地坐了下去。
赵大方却忽又问道:“你从不喝酒的?”
傅红雪摇摇头。
他摇头的时候,心里又在隐隐发痛。
赵大方并没有看出他的痛苦,笑着道:“但那疯子却是酒鬼,我在两年前已为他准备了两坛好酒。”
傅红雪冷冷地道:“我只希望这两坛酒有人喝下去。”
酒已摆在桌上,两大坛。
夜已深了,远处隐隐传来更鼓,已近三更。
三更还没有人来。赵大方却还是心安理得地坐在那里,连一点焦躁的表情都没有。
他的确是个很信任朋友的人!
傅红雪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什么话都不再问。
还是赵大方忍不住打破了沉默,微笑着道:“他不但是个疯子,是个酒鬼,还是个独行盗,但我却从来也没有见过比他更可靠的朋友。”
傅红雪在听着。
赵大方道:“他虽然是个独行盗,却是个劫富济贫的侠盗,自己反而常常穷得一文不名。”
傅红雪并不奇怪,他见过这种人。听说叶开就是这种人。
赵大方道:“他姓金,别人都叫他金疯子,渐渐就连他本来的名字都忘了。”
傅红雪这时却已没有在听他说话,因为这时小巷中已传来一阵脚步声。
脚步声很重,而且是两个人的脚步声。
赵大方也听了听,立刻摇着头道:“来的人绝不是他。”
傅红雪道:“哦?”
赵大方道:“我说过他是个独行盗,一向是独来独往的。”
他笑了笑,又道:“独行盗走路时脚步也绝不会这么重。”
傅红雪也承认他说的有理,但脚步声却偏偏就在门外停了下来。
这次是赵大方皱起了眉。
外面已有了敲门声。
赵大方皱着眉,喃喃道:“这绝不是他,他从不敲门的。”
但他还是不能不开门。
门外果然有两个人。两个人抬着口很大的棺材。
夜色很浓,秋星很高,淡淡的星光,照在这两个人的脸上。他们的脸很平凡,身上穿着的也是很平凡的粗布衣裳,赤足穿着草鞋。
无论谁都能看得出这两人都是以出卖劳力为生的穷人。
“你姓赵?”
赵大方点点头。
“有人叫我们将这口棺材送来给你。”
他们将棺材往门里一放,再也不说一句话,掉头就走,仿佛生怕走得不够快。
赵大方本来是想追上去的,但看了这口棺材一眼,又站住。
他就这样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这口棺材,他眼睛里似将流下泪来,黯然道:“我说过,他就算死了,也会叫人将他的棺材抬来的。”
傅红雪的心也沉了下去。他对这件事虽然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但总还是有一点希望的。
现在希望已落空。
看到赵大方为朋友悲伤的表情,他心里当然也不会太好受。只可惜他从来不会安慰别人。
现在他忽然又想喝酒。
酒就在桌上。
赵大方凄然长叹,道:“看来这两坛酒竟是真的没有人喝了。”
突听一人大声道:“没有人喝才怪。”
声音竟是从棺材里发出来的。
接着,就听见棺材“砰”的一响,盖子就开了,一个活生生的人从棺材里跳了出来。
一个满面虬髯的大汉,精赤着上身,却穿着条绣着红花的黑缎裤子,脚上穿着全新的粉底官靴。
赵大方大笑,道:“你这疯子,我就知道你死不了的。”
金疯子道:“要死也得先喝完你这两坛陈年好酒再说。”
他一跳出来,就一掌拍碎了酒坛的泥封,现在已开始对着坛子牛饮。
傅红雪就坐在旁边,他却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就好像屋子里根本没有这么样一个人存在。
这人看来的确有点疯。
但傅红雪并没有生气,他自己也是常常看不见别人的。
金疯子一口气几乎将半坛酒都灌下肚子,才停下来喘了口气,大笑道:“好酒,果然是陈年好酒,我总算没有白来这一趟。”
赵大方问道:“你要来就来,为什么还要玩这种花样?”
金疯子瞪起眼,道:“谁跟你玩花样?”
赵大方道:“不玩花样,为什么要躲在棺材里叫人抬来?”
金疯子道:“因为我懒得走。”
这句话回答得真妙,也真疯,但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眼里却似乎露出了一丝忧虑恐惧之色。
所以他立刻又捧起了酒坛子来。
赵大方却拉住了他的手。
金疯子道:“你干什么?舍不得这坛酒?”
赵大方叹了口气,道:“你用不着瞒我,我知道你一定又有麻烦了。”
金疯子道:“什么麻烦?”
赵大方叹道:“你一定又不知得罪了个什么人,为了躲着他,所以才藏在棺材里。”
金疯子又瞪起了眼,大声道:“我为什么要躲着别人?我金疯子怕过谁了?”
赵大方只有闭上嘴。
他知道现在是再也问不出什么来的,金疯子就算真的有很大的麻烦,也绝不会在一个陌生人面前说出来。
他终于想起了屋子里还有第三个人,立刻展颜笑道:“我竟忘了替你引见,这位朋友就是……”
金疯子打断了他的话,道:“他是你的朋友,不是我的。”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的嘴又已对上酒坛子。
赵大方只好对着傅红雪苦笑,歉然道:“我早就说过,他是个疯子。”
傅红雪道:“疯子很好。”
金疯子突又重重地将酒坛往桌上一放,瞪着眼道:“疯子有什么好?”
傅红雪不理他。
金疯子道:“你认为疯子很好,你自己莫非也是个疯子?”
傅红雪还是不理他。
金疯子突然大笑起来,道:“这人有意思,很有意思……”
赵大方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勉强笑道:“你也许还不知道他是谁,他……”
金疯子又瞪着眼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为什么不知道他是谁?”
赵大方道:“你知道?”
金疯子道:“我一走进这间屋子,就已知道他是谁了。”
赵大方更惊讶,道:“你怎么会知道?”
金疯子道:“我就算认不出他的人,也认得出他的这把刀,我金疯子在江湖中混了这么多年,难道是白混的?”
赵大方板起了脸,道:“你既然知道他是谁,就不该如此无礼。”
金疯子道:“我想试试他。”
赵大方道:“试试他?”
金疯子道:“别人都说他也是一个怪物,比我还要怪。”
赵大方道:“哪点怪?”
金疯子把一双穿着粉底官靴的脚,高高地跷了起来,道:“听说他什么事都能忍,只要你不是他的仇人,就算当面打他两耳光,他也不会还手的。”
赵大方板着脸道:“这点你最好不要试。”
金疯子大笑,道:“我虽然是疯子,但直到现在还是个活疯子,所以我才能听得到很多消息。”
赵大方立刻追问,道:“什么消息?”
金疯子不理他,却转过了脸,瞪着傅红雪,突然道:“你是不是想知道马空群在哪里?”
傅红雪的手突又握紧,道:“你知道?”
金疯子道:“我知道的事一向很多。”
傅红雪连声音都已因紧张而嘶哑,道:“他……他在哪里?”
金疯子突然闭上了嘴。
赵大方赶过去,用力握住他的肩,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说?”
金疯子道:“我为什么要说?”
赵大方道:“因为他是我恩人的后代,也是我的朋友。”
金疯子道:“我已说过,他是你的好朋友,并不是我的。”
赵大方怒道:“你是不是我的朋友?”
金疯子道:“现在还是的,因为我现在还活着。”
赵大方道:“这是什么意思?”
金疯子道:“这意思你应该明白的。”
傅红雪道:“难道你说出了就会死?”
金疯子摇摇头,道:“我不是这意思。”
傅红雪道:“你是不是要有条件才肯说?”
金疯子道:“只有一个条件。”
傅红雪道:“什么条件?”
金疯子道:“我要你去替我杀一个人!”
傅红雪道:“杀什么人?”
金疯子道:“杀一个我永远不想再见到的人。”
傅红雪道:“你藏在棺材里,就是为了要躲他?”
金疯子默认。
傅红雪道:“这人是谁?”
金疯子道:“是个你不认得的人,跟你既没有恩怨,也没有仇恨。”
傅红雪道:“我为什么要杀这么样一个人?”
金疯子道:“因为你想知道马空群在哪里。”
傅红雪垂下眼,看着自己手里的刀,他在沉思的时候,总是这种表情。
赵大方忍不住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杀这个人?”
金疯子道:“因为他要杀我。”
赵大方道:“他能杀得了你?”
金疯子道:“能。”
赵大方动容道:“能杀得了你的人并不多。”
金疯子道:“能杀他的人更少。”
他凝视着傅红雪手里的刀,缓缓接道:“现在世上能杀得了他的,也许只有这把刀!”
傅红雪紧握着手里的刀。
金疯子道:“我知道你不愿去杀他,谁也不愿去杀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傅红雪道:“但是我一定要找到马空群。”
金疯子道:“所以你只好杀他。”
傅红雪的手握得更紧。
金疯子说的不错,谁也不愿意去杀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可是那十九年刻骨铭心的仇恨,就像是一棵毒草,已在他心里生了根――纵然那是别人种到他心里的,但现在也已在他心里生了根。
仇恨本不是天生的。但仇恨若已在你心里生了根,世上就绝没有任何力量能拔掉。
傅红雪苍白的脸上,冷汗已开始流了下来。
金疯子看着他,道:“袁秋云也不是你的仇人,你本来也不认得他,但你却杀了他。”
傅红雪霍然抬起头。
金疯子淡淡地接着说道:“无论谁为了复仇,总难免要杀错很多人的,被杀错的通常都是一些无辜的陌生人。”
傅红雪忽然道:“我怎知杀了他后,就一定能找到马空群?”
金疯子道:“因为我说过。”
他说出的话,从未失信过一次,这点连傅红雪都已不能不相信。
一个人正被人追杀的生死关头中,还没有忘记三年前订下的约会,这并不是件容易事。
傅红雪又垂下头,凝视着手里的刀,缓缓道:“现在我只要你再告诉我一件事。”
金疯子道:“什么事?”
傅红雪一字字道:“这人在哪里?”
金疯子的眼睛亮了。
连赵大方脸上都不禁露出欣喜之色,他是他们的朋友,他希望他们都能得到自己所要的。
金疯子道:“从这里往北去,走出四五里路,有个小镇,小镇上有个小酒店,明天黄昏前后,那个人一定会在那小酒店里。”
傅红雪道:“什么镇?什么酒店?”
金疯子道:“从这里往北去只有那一个小镇,小镇上只有那么一个酒店,你一定可以找得到的。”
傅红雪道:“你怎么知道那个人明天黄昏时一定在那里?”
金疯子笑了笑,道:“我说过,我知道很多事。”
傅红雪道:“那个人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金疯子沉吟道:“是个男人。”
傅红雪道:“男人也有很多种。”
金疯子道:“这个人一定是最奇怪的那一种,你只要看见他,就会知道他跟别的人全都不同。”
傅红雪道:“他有多大年纪?”
金疯子道:“算来他应该有三四十岁了,但有时看来却还很年轻,谁也看不出他究竟有多大年纪。”
傅红雪道:“他姓什么?”
金疯子道:“你不必知道他姓什么。”
傅红雪道:“我一定要知道他姓什么,才能问他,是不是我要杀的那个人?”
金疯子道:“我要你去杀他,不是要你跟他交朋友的。”
傅红雪道:“你难道要我一看见他就出手?”
金疯子道:“最好连一个字都不要说,而且绝不能让他知道你有杀他的意思。”
傅红雪道:“我不能这样杀人。”
金疯子道:“你一定要这么样杀人,否则你很可能就要死在他手里。”
他笑了笑,又道:“你若死在他手里,还有谁能为白大侠复仇?”
傅红雪沉默了很久,缓缓道:“谁也不愿意去杀一个陌生人的。”
金疯子道:“这句话我说过。”
傅红雪道:“现在我已答应你去杀他,我绝不能再杀错人。”
金疯子道:“我也不希望你杀错人。”
傅红雪道:“所以你至少应该将这个人的样子说得更清楚些。”
金疯子想了想,道:“这个人当然还有几点特别的地方。”
傅红雪道:“你说。”
金疯子道:“第一点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跟任何人都不一样。”
傅红雪道:“有什么不一样?”
金疯子道:“他的眼睛看来就像是野兽,野兽才有他那样的眼睛。”
傅红雪道:“还有呢?”
金疯子道:“他吃东西时特别慢,嚼得特别仔细,就好像吃过了这一顿,就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吃下一顿了,所以对食物特别珍惜。”
傅红雪道:“说下去。”
金疯子道:“他一个人的时候从不喝酒,但他面前一定会摆着一壶酒。”
傅红雪在听着。
金疯子道:“他腰带上一定插着根棍子。”
傅红雪道:“什么样的棍子?”
金疯子道:“就是那种最普通的棍子,用白杨木削成的,大概有三尺长。”
傅红雪道:“他不带别的武器?”
金疯子道:“从不带。”
傅红雪道:“这棍子就是他的武器?”
金疯子叹道:“那几乎是我平生所看到过的,最可怕的武器。”
赵大方忽然笑道:“那当然还比不上你的刀,世上绝没有任何武器能比得上这柄刀!”
傅红雪沉思着,看着手里的刀,然后又抬起头,看着画上的那柄刀。
他绝不能让这柄刀被任何人轻视,他绝不能让这柄刀放在任何人手里。
金疯子看着他的表情,道:“现在你总该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傅红雪点点头,道:“他的确是个怪人。”
金疯子道:“我保证你杀了他后,绝不会有任何人难受的。”
傅红雪道:“也许只有我自己。”
金疯子笑道:“但等你找到马空群后,难受的就应该是他了。”
傅红雪双目凝视着他,忽又道:“谁说你是个疯子的?”
金疯子道:“很多人。”
傅红雪缓缓道:“他们都错了,我看你也许比他们都清醒。”
金疯子大笑,大笑着捧起酒坛子,拼命地往肚子里灌。
赵大方微笑着,道:“他这人最大的好处就是该清醒的时候他绝不醉,该醉的时候他绝不清醒。”
黎明。
金疯子已醉了,醉倒在桌上打鼾。
傅红雪喃喃道:“我应该睡一会的。”
赵大方道:“不错,今天你应该要有好精神。”
傅红雪道:“杀人时都应该有好精神?”
赵大方道:“你应该听得出,那个人并不是好对付的。”
傅红雪凝视着画上的刀,嘴角忽然露出一丝骄傲的微笑,缓缓道:“但我却绝不相信世上有任何人的棍子能对付这柄刀!”
他的确不相信。
白天羽活着时也从不相信,所以他现在已死了。
陌生人绝不能信任的,因为他们通常都是很危险的人。
第三十五章 前辈高人
这个人是个陌生人。这里的人从来没有看见过他,也从来没有看见过类似他这样的人。
他看来很英俊,很干净,本来应该是个到处受欢迎的人,而且他很年轻,皮肤紧密而有光,身上绝没有一丝多余的肌肉。
他身上并没有带任何令人觉得可怕的凶器。但他却实在是个可怕的人。他的沉默就很可怕:不说话并不能算是绝对沉默,可怕的是那种绝对的沉静。
坐在这里已有很久,他非但没有说话,也没有动,这本是件很难受的事。但他的样子却又很轻松,很自然,就好像时常都像这样动也不动地坐着。
桌上有酒,也有酒杯,他却连碰也没有碰过。好像这酒并不是叫来喝的,而是叫来看的。每当他看到这壶酒时,他那冷漠的眼睛里就显出一丝温暖之色。
难道这壶酒能令他想起一个他时常都在怀念着的朋友?
他身上穿的是件很普通的粗布衣服,洗得很干净,和衣服同色的腰带上,随随便便地插着根短棍。
短棍也并不可怕,最可怕的还是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很亮,有很多人的眼睛都很亮,但他的眼睛却亮得特别,比任何人都特别,亮得就好像一直能照到你内心最黑暗的地方。
无论谁被这双眼睛看一眼,都会觉得自己所有的秘密都已被他看出来了。这种感觉实在不好受。
现在他又叫了一碗面。他已开始吃面,吃得很慢,嚼得很仔细,就好像这碗面是他平生所吃过的最好吃的一碗面,又好像这就是他所能吃到的最后一碗面。
他拿着筷子的手,干燥而稳定,手指很长,指甲却剪得很短。
就在他吃面的时候,傅红雪走了进来。
傅红雪一走进来,就看到了这个陌生人。但他忽然发现这陌生人的眼睛已经在看着他,就好像早已知道非有这么样一个人走进来似的。
被这双眼睛看着时,傅红雪心里居然也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恐惧。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就好像在黑夜中走进一个陌生的地方,忽然发现有条狼在等着你一样。
他慢慢地走进来,故意不再去看这陌生人,可是他握刀的手却握得更紧。
他已准备拔刀。
这陌生人就随随便便地坐在那里,他本来随时都可以一刀割断他的咽喉。
他一向知道他的刀有多快,他一向有把握,但这次他却突然变得没有把握了。
这陌生人虽然随随便便地坐在那里,但却好像一个武林高手,已摆出了最严密的防守姿势,全身上下连一点破绽都没有。
这也是傅红雪从来没有遇见过的事。
他走得更慢,左脚先慢慢地走出一步,右腿再慢慢地跟着拖过去。
他在等机会。
这陌生人还在看着他,忽然道:“请坐。”
傅红雪不由自主停住了脚步,仿佛还不知道他要谁坐。
这陌生人就用手里的竹筷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又说了句:“请坐。”
傅红雪迟疑着,竟真的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陌生人道:“喝酒?”
傅红雪道:“不喝。”
陌生人道:“从来不喝?”
傅红雪道:“现在不喝。”
陌生人嘴角忽然泛出种很奇异的笑意,缓缓道:“十年了……”
傅红雪只有听着,他听不出这句话的意思。
陌生人已慢慢地接着道:“十年来,已没有人想杀死我。”
傅红雪的心一跳,陌生人凝视着他,淡淡道:“但你现在却是来杀我的!”
傅红雪的心又一跳,他实在不懂,这陌生人怎么会知道他的来意。
陌生人还在凝视他,道:“是不是?”
傅红雪道:“是!”
陌生人又笑了笑,道:“我看得出你是个不会说谎的人。”
傅红雪道:“不会说谎,但却会杀人。”
陌生人道:“你杀过很多人?”
傅红雪道:“不少。”
陌生人的瞳孔似在收缩,缓缓道:“你觉得杀人很有趣?”
傅红雪道:“我杀人并不是为了觉得有趣。”
陌生人道:“是为了什么?”
傅红雪道:“我不必告诉你。”
陌生人目中忽又泛出种很奇特的悲伤之色,叹息着道:“不错,每个人杀人都有他自己的理由,的确不必告诉别人。”
傅红雪忍不住问道:“你怎知我要来杀你?”
陌生人道:“你有杀气。”
傅红雪道:“你看得出?”
陌生人道:“杀气是看不出来的,但却有种人能感觉得到。”
傅红雪道:“你就是这种人?”
陌生人道:“我是的。”
他目光似又到了远方,接着道:“就因为我有这种感觉,所以现在我还活着。”
傅红雪道:“现在你的确还活着。”
陌生人道:“你认为你一定可以杀死我?”
傅红雪道:“世上没有杀不死的人。”
陌生人道:“你有把握?”
傅红雪道:“没有把握,就不会来。”
陌生人又笑了。他的笑神秘而奇特,就像是在严寒中忽然吹来一阵神秘的春风,融化了冰雪。
他微笑着道:“我喜欢你这个人。”
傅红雪道:“但我还是要杀你。”
陌生人道:“为什么?”
傅红雪道:“没有原因。”
陌生人道:“没有原因也杀人?”
傅红雪目中忽然露出了痛苦之色,道:“就算有原因,也不能告诉你。”
陌生人道:“你是不是非杀我不可?”
傅红雪道:“是。”
陌生人叹了口气,道:“可惜。”
傅红雪道:“可惜?”
陌生人道:“我已有多年未杀人。”
傅红雪道:“哦?”
陌生人道:“那只因我有个原则,你若不想杀我,我也绝不杀你。”
傅红雪道:“我若定要杀你呢?”
陌生人道:“你就得死。”
傅红雪道:“死的也许是你。”
陌生人道:“也许是……”
直到这时,他才看了看傅红雪手里握着的刀,道:“看来你的刀一定很快?”
傅红雪道:“够快的。”
陌生人道:“很好。”
他忽然又开始吃面了,吃得很慢,嚼得很仔细。
一只手拿着筷子,一只手扶着碗,看来傅红雪只要一拔刀,刀锋就会从他头顶上直劈下去。
他根本没有招架还手的余地。
但傅红雪的刀还在刀鞘里,刀鞘在落日余晖中看起来更黑,手却更苍白。
他没有拔刀,因为在这陌生人面前,他竟忽然不知道自己这一刀该从哪里劈下去。
这陌生人面前,就好像有一道看不见的高墙在阻着似的。
陌生人已不再看他,缓缓道:“杀人并不是件有趣的事,被杀更无趣。”
傅红雪没有回答,因为这陌生人并不像是在对他说话。
陌生人慢慢地接着道:“我一向不喜欢没有原因就想杀人的人,尤其是年轻人,年轻人不该养成这种习惯的。”
傅红雪道:“我也不是来听你教训的。”
陌生人淡淡道:“刀在你手里,你随时都可以拔出来。”
他慢慢地吃着最后的几根面,态度还是很轻松,很自然。
但傅红雪全身每一根肌肉,每一根神经都已绷紧。
他知道现在已到了非拔刀不可的时候。这一刀若拔出来,他们两个人之间就必要有一个人倒下去!
酒店里忽然变成空的。
所有的人都已悄悄地溜了出去,连点灯的人都没有了。
落日的余晖,淡淡地从窗外照进来。好凄凉的落日。
傅红雪好像还是坐在那里没有动,但他的身子已悬空,他已将全身每一分力量,全都聚在他的右臂上。漆黑的刀柄,距离他苍白的手才三寸。
陌生人的棍子却还是插在腰带上――一根很普通的棍子,用白杨木削成的。
傅红雪突然拔刀!
没有刀光。刀根本没有拔出来。就在他拔刀的时候,门外面忽然飞入了一个人,他身子一闪,这个人就跌在他身旁。
一个很高大的人,赤着上身,却穿着条绣着红花的黑缎裤子。
他脚上的粉底宫靴已掉了一只。
金疯子。
这个又疯又怪的独行盗,现在竟像是一堆泥似的倒在地上,满脸都是痛苦之色,身子也缩成了一团,连爬都爬不起来。
他怎么会忽然也来了?怎么会变成这样子?
傅红雪的刀怎么还能拔得出来?
陌生人已吃光了最后一根面,已放下筷子,这突然的变化,竟没有使他脸上露出一丝吃惊之色。
他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现在正看着门外。
门外又有个人走进来。
叶开。
又是那阴魂不散的叶开。
陌生人看着叶开,冷漠的眼睛里,居然又露出了一丝温暖之色。
叶开看着他的时候,神情却很恭谨。
他从未对任何人如此恭敬过。
陌生人忽然道:“他是你的朋友?”
叶开道:“是的。”
陌生人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叶开道:“是个很容易上当的人。”
陌生人道:“是不是随便杀人的人?”
叶开道:“绝不是。”
陌生人道:“他有理由要杀我?”
叶开道:“有。”
陌生人道:“是不是个很好的理由?”
叶开道:“不是,但却是个值得原谅的理由。”
陌生人道:“好,这就够了。”
他忽然站起来,向叶开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喜欢请客,今天我让你请一次。”
叶开也笑了,道:“谢谢你。”
陌生人已走了出去。
傅红雪忽然大喝:“等一等。”
陌生人没有等,他走得并不快,脚步也不大,但忽然间就已到了门外。
丁灵琳就站在门外。
她看着这陌生人从她面前走过去,忽然道:“这铃铛送给你。”
说到第二个字的时候,她手腕金圈上的三枚铃铛已飞了出去。
铃铛本来是会响的。但她的铃铛射出后,反而不响了。因为铃铛的速度太急。
三枚铃铛直打这陌生人的背。
陌生人没有回头,没有闪避,居然也没有反手来接。他还是继续向前走,走得还是好像并不太快。奇怪的是,这三枚比陌生人去得更急的铃铛,竟偏偏总是打不到他的背上去,总是距离他的背还有四五寸。
忽然间,他已走出了好几丈。
不响的铃铛渐渐又“叮铃铃”地响了起来,然后就一个个掉了下去,只见铃铛在地上闪着金光,陌生人却已不见了。
丁灵琳怔住。
连傅红雪都已怔住。
叶开却在微笑,这笑容中却带着种说不出的崇敬和羡慕。
丁灵琳忽然跑过来,拉住他的手,道:“那个人究竟是人是鬼?”
叶开道:“你看呢?”
丁灵琳道:“我看不出。”
叶开道:“怎么会看不出?”
丁灵琳道:“世上本不会有那样的人,但也不会有那样的鬼。”
叶开笑了。
傅红雪忽然道:“他是你的朋友?”
叶开道:“我希望是的,只要他将我当作朋友,叫我干什么我都愿意。”
傅红雪道:“你知道我要杀他?”
叶开道:“刚知道。”
傅红雪道:“所以你就立刻赶来了?”
叶开道:“你以为我是来救他的?”
傅红雪冷笑。
叶开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的刀很快,我看过,但是在他面前,你的刀还没有拔出鞘,他的短棍也许已洞穿了你的咽喉。”
傅红雪不停地冷笑。
叶开道:“我知道你不信,因为你还不知道他是谁呢!”
傅红雪道:“他是谁?”
叶开道:“他纵然不是这世上出手最快的人,也只有一个人能比他快。”
傅红雪道:“哦?”
叶开道:“能比他快的人绝不是你。”
傅红雪道:“是谁?”
叶开脸上又露出那种出自内心的崇敬之色,慢慢地说出了四个字:“小李飞刀!”
小李飞刀!
这四个字本身就像是有种无法形容的魔力,足以令人热血奔腾,呼吸停顿。
过了很久,傅红雪才长长地吐出口气,道:“难道他就是那个阿飞?”
叶开道:“世上只有这样一个阿飞,以前绝没有,以后也可能不会再有。”
傅红雪握刀的手又握得紧紧的,道:“我知道他一向用剑。”
叶开道:“现在他已不必用剑,那短棍在他手里,就已经是世上最可怕的剑。”
傅红雪的脸色更苍白,一字字道:“所以你是来救我的?”
叶开道:“我没有这样说。”
他不让傅红雪开口,又问道:“你知不知道地上这个人是谁?”
傅红雪道:“他说他叫金疯子。”
叶开道:“他不是,世上根本没有金疯子这么样一个人。”
傅红雪道:“他是谁?”
叶开道:“他叫小达子。”
傅红雪道:“小达子?”
叶开道:“你没有听说过小达子?”
他笑了笑,接着又道:“你当然没有听说过,因为你从来没有到过京城,到过京城的人都知道,当世的名伶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小达子。”
傅红雪道:“名伶?他难道是个唱戏的?”
叶开笑了笑,道:“他也是个天才,无论演什么,就像什么。”
傅红雪又怔住。
叶开道:“这次他演的是个一诺千金,而且消息灵通的江湖豪杰,他显然演得很出色。”
傅红雪不能不承认,这出戏的本身就很出色。
叶开道:“这出戏叫‘双圈套’,是易大经的珍藏秘本。”
傅红雪动容道:“易大经?”
叶开点点头,俯下身,从“金疯子”身上拿出了一个小本子。
用毛边纸订成的小本子,密密麻麻地写了很多小字:“三更后,叫人用棺材抬你来,等我说:‘酒没有人喝了’这句话时,你就从棺材里跳出来,大笑着说:‘没有人喝才怪。’然后……”
只看了这一段,傅红雪苍白的脸已因羞愧愤怒而发红。
现在他终于已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这一切果然是特别演给他看的一出戏,果然是别人早已编好了的!
从看到“赵大方”在树林中痛哭时开始,他就已一步步走入了圈套。
最后的终点就是一条短棍:一条足能洞穿世上任何人咽喉的短棍!
第三十六章 戏剧人生
金疯子还躺在地上呻吟着,声音更痛苦。
也不知是谁掌起了灯,他的脸在灯光下看来竟是死灰色的。
他的眼角和嘴角不停地抽搐,整个一张脸都已扭曲变形。
傅红雪终于抬起头,道:“你说的易大经,是不是‘铁手君子’易大经?”
叶开道:“就是‘铁手君子’易大经,也就是赵大方。”
傅红雪恨恨道:“江湖中人都说易大经是个君子,想不到他竟是这样的君子。”
叶开道:“世上的伪君子本来就很多。”
傅红雪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叶开道:“他要杀你!”
傅红雪当然知道,他根本就不必问的。
叶开道:“但他也知道你的刀多么快,世上的确很少有人能比你的刀更快。”
傅红雪又不禁想起了那陌生人,那又奇异、又可敬的陌生人,那种轻松而又镇定的态度。
就凭这一点,已绝不是任何人能比得上的。
“难道他的短棍真能在我的刀还未出鞘,就洞穿我的咽喉?”
傅红雪实在不能相信,也不愿相信。
他几乎忍不住去追上那陌生人,比一比究竟是谁的出手快。
他绝不服输。
只可惜他也知道,那陌生人若要走的时候,世上就没有任何人能拦阻,也绝没有任何人能追得上。
这事实他想不承认也不行。
他握刀的手在抖。
叶开看着他的手,叹息着道:“你现在也许还不相信他的出手比你快,可是……”
傅红雪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大声道:“我相不相信都是我的事,我的事和你完全没有关系。”
叶开苦笑。
傅红雪道:“所以这件事你根本不必管的。”
叶开只能苦笑。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要一直偷偷地跟着我?”
叶开道:“我没有。”
傅红雪道:“你若没有跟着我,怎么会知道这样一件事?”
叶开道:“因为我在市上看见了易大经。”
傅红雪道:“很多人都看见了他。”
叶开道:“但却只有我知道他是易大经,易大经本不该在这里的,更不该打扮成那种样子,他本是个衣着很考究的人。”
傅红雪道:“那也不关你的事。”
叶开道:“但我却不能不觉得奇怪。”
傅红雪道:“所以你就跟着他。”
叶开点点头,道:“我已盯了他两天,竟始终没有盯出他的落脚处,因为我不敢盯得太紧,他的行动又狡猾如狐狸。”
傅红雪道:“哼。”
叶开道:“但我却知道他从京城请来了小达子,所以我就改变方针,开始盯小达子。”
他苦笑着,又道:“但后来连小达子都不见了。”
傅红雪冷笑道:“原来你也有做不到的事。”
叶开道:“幸好后来我遇见了那两个抬棺材的人,他们本是小达子戏班里的龙套,跟着小达子一起来的,小达子对他的班底一向很好。”
这件事的确很曲折,连傅红雪都不能不开始留神听了。
叶开道:“那时他们已在收拾行装,准备离城,我找到他们后,威逼利诱,终于问出他们已将小达子送到什么地方去。”
傅红雪道:“所以你就找了去。”
叶开道:“我去的时候,你已不在,只剩下易大经和小达子。”
傅红雪道:“易大经当然不会告诉你这秘密。”
叶开道:“他当然不会,我也一定问不出,只可惜他的计划虽周密,手段却太毒了些。”
傅红雪听着。
叶开道:“他竟已在酒中下了毒,准备将小达子杀了灭口!”
傅红雪这才知道,小达子的痛苦并不是因为受了伤,而是中了毒。
叶开道:“我去的时候,小达子的毒已开始发作,我揭穿了那是易大经下的毒手后,他当然也对易大经恨之入骨。”
傅红雪道:“所以他也在你面前,揭穿了易大经的阴谋。”
叶开叹了口气,道:“若不是易大经的手段太毒,这秘密我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他装作的功夫实在已经炉火纯青,我竟连一点破绽都看不出来,甚至会将他看做谦谦君子,几乎已准备向他道歉,可是他走了。”
丁灵琳也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他若去唱戏,一定比小达子还有名。”
叶开道:“但是我刚才好像听见,你在叫他大叔。”
丁灵琳狠狠瞪了他一眼,噘起了嘴,道:“他本来就是我爹爹的朋友,看他那种和蔼可亲,彬彬有礼的样子,谁知道他是个伪君子。”
叶开又叹了口气,道:“所以你现在应该明白,还是像我这样的真小人好。”
丁灵琳朗然一笑,道:“我早就明白了。”
叶开苦笑道:“也许你还是不明白的好。”
丁灵琳又瞪了他一眼,忽然道:“现在我的确还有件事不明白!”
叶开在等着她问。
丁灵琳道:“像李寻欢、阿飞,这些前辈名侠,很久都没有人再看见过他们的侠踪,易大经怎么会知道他今天在这里?”
叶开低吟着,道:“飞剑客的确是个行踪飘忽的人,有时连小李探花都找不到他。”
丁灵琳道:“所以我觉得奇怪。”
叶开道:“但人们都知道自从百晓生死了后,江湖中消息最灵通的三个人,其中却有一个易大经。”
丁灵琳道:“我也听见过,他家来来往往的客人最多。”
叶开道:“也许他听见飞剑客要到这里来,所以他先在这里等着。”
丁灵琳道:“那么他住的那房子显然是早就布置好的了。”
叶开道:“然后他又想法子再将傅红雪也骗到这里来。”
丁灵琳用眼角望了傅红雪一眼,然后道:“这倒并不难。”
叶开道:“他每天出去,也许就是打听飞剑客的行踪。”
丁灵琳道:“但是有人却以为他是在打听马空群的消息。”
叶开笑道:“这个人做事的阴沉周密,我看谁都比不上。”
傅红雪一直在沉思着,忽然道:“他的人呢?”
叶开道:“走了。”
傅红雪敞笑道:“你为什么要放他走?”
叶开笑笑道:“我为什么要放他走?他自己难道不会走?”
傅红雪道:“你没有拦住他?”
叶开道:“你认为我一定能拦住他?”
傅红雪冷笑。
丁灵琳忽然也忍不住在冷笑,道:“小叶虽然没有拦住他,但至少也没有上他的当。”
傅红雪脸色变了变,转过身,表示根本不愿跟她说话。
但丁灵琳却又绕到他面前,道:“你就算不拿小叶当朋友,但他对你总算不错,是不是?”
傅红雪拒绝回答。
丁灵琳道:“他对你,就算老子对儿子,也不过如此了,你就算不感激他,也不必将他当作冤家一样的看待。”
傅红雪拒绝开口。
丁灵琳冷笑道:“我知道你不愿意跟我说话,老实说,像你这种人,平时就算跪在我面前,我也懒得看你一眼的。”
傅红雪又在冷笑。
丁灵琳道:“但现在我却有几句话忍不住要问你一下。”
傅红雪只有等她问。
丁灵琳道:“为什么别人对你愈好,你反而愈要对他凶?你是不是害怕别人对你好?你这种人是不是有毛病?”
傅红雪苍白的脸突然发红,全身竟又开始不停地颤抖起来。
他冷漠的眼睛里,也突然充满了痛苦之色,痛苦得似已支持不住。
丁灵琳反而怔住了。
她实在想不到傅红雪竟会忽然变成这样子。
她已不忍再看他,垂下头,讷讷道:“其实我只不过是在开玩笑,你又何必气成这样子?”
傅红雪根本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
丁灵琳也没有再说什么,她忽然觉得很无趣,很不好意思。
桌上还摆着酒。
她居然坐下去喝起酒来。
叶开正慢慢地扶起了小达子,好像根本不知道他们的事。
小达子满脸都是泪,嗄声道:“我……我只不过是个戏子,无论谁给我钱,我都唱戏。”
叶开道:“我知道。”
小达子流着泪道:“我还不想死……”
叶开道:“你不会死的。”
小达子道:“药真的还有效?”
叶开道:“我已答应过你,而且已给你吃了我的解药。”
小达子喘息着,坐下去,总算平静了些。
叶开叹息了一声,道:“其实又有谁不是在唱戏呢?人生岂非本来就是大戏台?”
傅红雪也已冷静了些,突然回身,瞪着小达子,道:“你知不知道易大经到哪里去了?”
小达子的脸又吓白,吃吃道:“我……我想他大概总要回家的。”
傅红雪道:“他的家在哪里?”
小达子道:“听说叫‘藏经万卷庄’,我虽然没去过,但江湖中一定有很多人知道。”
傅红雪立刻转身,慢慢地走了出去,连看都不再看叶开一眼。
叶开却道:“等一等,我还有件事要告诉你。”
傅红雪没有等。
叶开道:“易大经的妻子姓路。”
傅红雪不理他。
叶开道:“不是陆地的陆,是路小佳的路。”
傅红雪握刀的手上,忽然凸出了青筋。
但他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夜已很深了。
“人生岂非本就是一个大戏台,又有谁不是在演戏呢?”
问题只不过是看你想怎么样去演它而已!
你想演的是悲剧?还是喜剧?你想独得别人的喝彩声?还是想别人用烂柿子来砸你的脸?
这柿子不是烂的。
秋天本是柿子收获的季节。
丁灵琳剥了个柿子,送到叶开面前,柔声道:“柿子是清冷的,用柿子下酒不容易醉!”
叶开淡淡道:“你怎知我不想醉?”
丁灵琳道:“一个人若真的想醉,无论用什么下酒都一样会醉的。”
她将柿子送到叶开嘴上,嫣然道:“所以你还是先吃了它再说。”
叶开只好吃了。
他不是木头,他也知道丁灵琳对他的情感,而且很感激。
这女孩子虽然刁蛮骄纵,但也有她温柔可爱的时候,无论谁有这么样一个女孩子陪着,都已应该心满意足的。
丁灵琳看着他吃下这个柿子后,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幸好你不是傅红雪,别人对他愈好,他就对他愈坏。”
叶开也叹了口气,道:“你若真的以为他是这种人,你就错了。”
丁灵琳道:“我哪点错了?”
叶开道:“有种人从来都不肯将感情表露在脸上的。”
丁灵琳道:“你认为他就是这种人?”
叶开道:“所以他心里对一个人愈好时,表面反而愈要做出无情的样子,因为他怕被别人看出他情感的脆弱。”
丁灵琳道:“所以你认为他对你很好?”
叶开笑了笑。
丁灵琳道:“可是他对翠浓……”
叶开道:“刚才他忽然变得那样子,就因为你触及了他的伤口,让他又想起了翠浓。”
丁灵琳道:“他若是真的对翠浓好,为什么要甩掉她?”
叶开道:“他若是真的对她不好,又怎会那么痛苦?”
丁灵琳不说话了。
叶开叹息着,道:“只有真正无情的人,才没有痛苦,但是我并不羡慕那种人。”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那种人根本就不是人。”
丁灵琳又轻轻叹了口气,道:“你们男人的心真是奇怪得很。”
叶开道:“的确奇怪得很,就像你们女人的心一样奇怪。”
他说得不错。
世上最奇怪,最不可捉摸的,就是人心了,男人的心和女人的心都一样。
丁灵琳嫣然一笑,道:“幸好我现在总算已看透了你。”
叶开道:“哦?”
丁灵琳道:“你表面看来虽然不是个东西,其实心里还是对我好的。”
叶开板起了脸,想说话。
可是他刚开口,丁灵琳手里一个刚剥好的柿子又已塞进他的嘴里。
夜已更深。
小达子又吃了一包药,已躺在角落里的长凳子上睡着了。
店里的伙计在打呵欠。
他真想将这些人全都赶走,却又不敢得罪他们――陌生人总是有点危险的。
丁灵琳替叶开倒了杯酒,忽然道:“那个‘藏经万卷庄’离这里好像并不远。”
叶开道:“不远。”
丁灵琳接着道:“你想易大经是不是真的会回家去呢?”
叶开道:“他绝不会逃的。”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他用不着逃,逃了反而更加令人怀疑。”
丁灵琳道:“无论怎么样,傅红雪现在一定也已猜出他也是那天在梅花庵外的刺客之一,所以他才会设下这个圈套来害傅红雪。”
叶开道:“傅红雪并不是个笨蛋。”
丁灵琳道:“在薛斌酒里下毒的人,说不定也是易大经。”
叶开道:“不是。”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道:“他在小达子酒里下的,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毒药。”
丁灵琳道:“他难道不能在身上带两种毒药?”
叶开道:“懂得下毒的人,通常都有他自己独特的方式,有他自己喜欢用的毒药,这种习惯就好像女人用胭脂一样。”
丁灵琳不懂。
叶开道:“你若用惯了一种胭脂,是不是就不想再用第二种?”
丁灵琳想了想,点了点头。
叶开道:“你出门的时候,身上会不会带两种完全不同的胭脂?”
丁灵琳摇了摇头,眼角瞟着他,冷冷道:“你对女人的事懂得的倒真不少。”
叶开道:“我只不过对毒药懂得的不少而已,女人的事其实我一点也不知道。”
丁灵琳道:“不知道才怪。”
她忽然将刚给叶开倒的那杯酒抢过来,自己一口气喝了下去。
叶开笑了。
丁灵琳又在用眼角瞟着他,道:“我真奇怪你居然还有心情坐在这里喝酒。”
叶开道:“为什么没有?”
丁灵琳道:“易大经既然已回了家,傅红雪岂非一去就可以找到他。”
叶开点点头。
丁灵琳道:“路小佳既然是他的小舅子,这两天就在这附近,现在岂非也可能就在他家里。”
叶开道:“很可能。”
丁灵琳道:“你不怕傅红雪吃他们的亏?你不是一向对他很关心么?”
叶开道:“我放心得很。”
丁灵琳道:“真的?”
叶开道:“当然是真的,因为我知道他们根本不会动起手来。”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笑了笑,道:“你若了解易大经是个怎么样的人,就会知道是为什么了。”
丁灵琳道:“鬼才了解他。”
叶开道:“这个人平生一向不愿跟别人正面为敌,就算别人找上他的门去,他也总是退避忍让,所以别人才认为他是个君子。”
丁灵琳道:“但这种忍让也没有用的。”
叶开道:“他可以用别的法子。”
丁灵琳道:“什么法子?”
叶开道:“他可以死不认账,根本不承认有这么回事。”
丁灵琳道:“事实俱在,他不认账又有什么用?”
叶开道:“他可以说,最近一直没有离开过藏经庄半步,甚至可能说他病得很重。”
丁灵琳道:“傅红雪会相信?他又不是笨蛋。”
叶开道:“易大经一定早已找了很多人,等在他家里替他作证明,像他这种人做事,无论成与不成,一定会先留下退路。”
丁灵琳道:“别人的证明,傅红雪也一样未必会相信的。”
叶开道:“但易大经找来的,一定是江湖中很有声名、很有地位的人,说出来的话一定很有分量,别人想不相信都不行。”
丁灵琳道:“这种人肯替他说谎?”
叶开道:“他并不是要这些人替他说谎,只不过要他们的证明而已。”
丁灵琳道:“证明他没有出去过?”
叶开道:“他当然有法子先要这些人相信,他一直没有离开过半步。”
丁灵琳道:“我想不出他能有这种法子,除非他有分身术。”
叶开道:“分身术也并不难,譬如说,他可以先找一个人,易容改扮后,在家里替他装病。”
他又补充着道:“病人的屋里光线当然很暗,病人的脸色当然不好,说话的声音也不会和平时一样,所以他那些朋友当然不会怀疑这个生了病的易大经居然会是别人改扮的。”
丁灵琳道:“何况易大经一向是诚实君子,别人根本不会想到他做这种事。”
叶开道:“一点也不错。”
丁灵琳叹了口气,道:“看来你对这种邪门歪道的事,懂的也真不少。”
叶开道:“所以我现在还活着。”
丁灵琳叹道:“我看还是趁你活着时快走吧,免得你醉死在这里。”
叶开道:“你可以走。”
丁灵琳道:“你呢?”
叶开道:“我在这里泡定了。”
丁灵琳道:“你觉得这地方很好?”
叶开道:“不好。”
丁灵琳看了那直皱眉头的伙计一眼,道:“你认为别人很喜欢你留在这里?”
叶开笑着说道:“他只恨不得我付了账快走,愈快愈好。”
丁灵琳道:“那你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
叶开道:“我要等一个人。”
丁灵琳眼珠子直转,道:“是个女人?”
叶开笑道:“我从不等女人,一向是女人等我。”
丁灵琳咬了咬嘴唇道:“你究竟要在这里等谁?”
叶开道:“傅红雪!”
丁灵琳怔了怔,道:“他还会来?”
叶开肯定地道:“一定会来找我,因为他认为我骗了他。”
丁灵琳道:“他难道看不出易大经就是赵大方?”
叶开道:“易大经难道不能说那是别人故意扮成他的样子,故意陷害他的?”
丁灵琳又说不出话了。
那伙计一直在旁边听着,听到这里,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他叹气的时候,门外却有人在大笑。
“想不到这里还有酒卖,看来老天对我还算不错,舍不得让我干死。”
一个人醉醺醺地冲了进来,穿着新衣,戴着新帽,圆圆的脸上长个酒糟鼻子,看样子正是个不折不扣的标准酒鬼。
他一进来就掏出块银子抛在桌上,大声道:“把你们这里的好酒好菜统统给我搬上来,大爷我别的没有,就是有银子。”
有银子当然就有酒。
这人自己喝了几杯,忽然回过头,向叶开招手。
叶开也向他招了招手。
这人大笑,道:“你这人有意思,看来一定是个好人,来,我请你喝酒。”
叶开笑道:“好极了,我什么都有,就只是没有银子。”
他竟忽然过去了。
这就是叶开的好处,他对什么事都有好奇,只要有一点点奇怪的事,他就绝不肯错过。
他已看出这人的手脚很粗,那酒糟鼻子也是喝劣酒喝出来的,平时一定是个做粗事的人,但现在却穿着新衣,戴着新帽,身上还有大把银子可以请人喝酒。
这种事当然有点奇怪。
一点奇怪的事,往往就会引出很多奇怪的事来,有很多奇怪的事,叶开都是这样子发现的,何况他最近正在找人。
丁灵琳看着他走过去,忍不住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天下再也没有什么事能比酒鬼跟酒鬼交朋友更容易的了。”
现在这人非但鼻子更红,连舌头都大了三倍。
他正不停地拍着叶开的肩,大声道:“你尽管痛痛快快地喝,我有的是银子。”
叶开故意压低声音,道:“看来你老哥你真发了财了,附近若有什么财路,不知道能不能告诉兄弟一声,让兄弟也好回请老哥你一次。”
这人大笑道:“你以为我是强盗?是小偷?……”
他忽又摸出锭银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摆,瞪起了眼道:“告诉你,我这银子可不是脏的,这是我辛苦了十几年才赚来的。”
叶开道:“哦?”
这人道:“老实告诉你,我并不是坏人,我本来是个洗马的马夫。”
叶开笑道:“马夫也能赚这么多银子?看来我也该去当马夫才对。”
这人摇摇头,道:“本来我倒可以介绍你去,但现在却已太迟了。”
叶开道:“为什么?”
这人道:“因为那地方非但已没有马,连人都没有半个。”
叶开道:“那是什么地方?”
这人道:“好汉庄。”
叶开的眼睛亮了。
他本来就在找从好汉庄出来的人,奇怪的是,他居然一直连半个都找不到。
四五十个人忽然没有事干,手里却有四五百两银子,若不去喝酒,玩玩女人,那不是怪事是什么。
但附近所有的酒铺妓院里,却偏偏都完全没有他们的消息。
现在叶开才总算找到了一个,他当然不肯放松,试探着道:“好汉庄我也去过,那里酒窖的管事老顾是我的朋友。”
这人立刻指着他的鼻子大笑道:“你吹牛,酒窖的管事不姓顾,姓张,叫张怪物。”
叶开道:“为什么要叫他怪物?”
这人道:“因为他虽然管酒窖,自己却连一滴都不喝。”
叶开笑道:“也许就因为他不喝酒,所以才让他管酒窖。”
这人一拍巴掌,大笑道:“一点也不错,你这小子倒还真不笨。”
叶开道:“现在他的人呢?”
这人道:“到丁家去了,从好汉庄出来的人,全都被丁家雇去了。”
原来他们一离开好汉庄,就立刻又有了事做,赶着去上工。
这就难怪叶开找不着他们的人。
叶开道:“全都被丁家雇去了?哪个丁家?”
这人道:“当然是那个最有钱,也最有名的丁家,否则怎么能一下子多雇这么些人。”
最有钱,也最有名的丁家只有一家。
那就是丁灵琳的家。
叶开忍不住看了她一眼,丁灵琳也正在看着他。
这人却还在含含糊糊地说着话:“那张怪物虽然不喝酒,但别的事却是样样精通的,我***就一直佩服他。”
叶开道:“既然别人都被丁家雇去了,你为什么不去?”
这人笑道:“五百两银子我还没有喝完,丁家就算招我去做女婿,我***也不会……”
“会”字是个开唇音。
刚说到这个“会”字,突听“叮”的一响,一样东西打在他牙齿上。
叶开立刻听到一阵牙齿碎裂的声音。
这个人已痛得弯下了腰,先吐出了一个花生壳,再吐出了牙齿,吐出了血,嗅到了自己的血,胃就突然收缩,就开始不停地呕吐。
将他牙齿打碎的,竟是一个花生壳。
丁灵琳没有吃花生,必然不会有花生壳。
窗子是开着的,窗外夜色如墨。
叶开忽然对着窗口笑了笑,道:“我本来是在等另外一个人的,想不到来的是你。”
窗外有人在笑。
笑声中带着种很特别的讥诮之意,接着人影一闪,已有个人坐在窗台上。
路小佳。当然是路小佳。
丁灵琳嫣然道:“我本来正准备教训教训他的,想不到你先替我出了手。”
路小佳淡淡笑道:“能替丁家的大小姐做点事,实在荣幸之至。”
丁灵琳道:“你什么时候开始学会拍人马屁的?”
路小佳道:“从我想通了的时候。”
丁灵琳道:“想通了什么事?”
路小佳道:“想通了我直到目前为止,还是光棍一条,所以……”
丁灵琳道:“所以怎么样?”
路小佳微笑着,道:“所以我说不定还是有机会做丁家的女婿。”
丁灵琳又笑了。
路小佳道:“想做丁家女婿的人还能不拍丁家大小姐的马屁?”
丁灵琳用眼角瞟着叶开,道:“这句话你应该说给他听的。”
路小佳道:“我本来就是说给他听的。”
他大笑着跳下窗台,看着叶开道:“你吃了我的几颗花生,今天不请我喝酒?”
叶开微笑道:“当然请,只可惜我也知道你并不是为了喝酒来的。”
路小佳叹了口气,说道:“好像我什么事都瞒不住你。”
丁灵琳忍不住问道:“你是怎么来的?”
路小佳道:“陪一个人来的。”
丁灵琳道:“陪谁?”
路小佳道:“就是你们在等的那个人。”
丁灵琳皱了皱眉,转过头,就看见傅红雪慢慢地走了进来。
傅红雪苍白的脸,现在看来竟仿佛是铁青的。
他还没有走进来,眼睛就已在盯着叶开,好像生怕叶开会突然溜走。
叶开却在微笑,微笑着道:“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我果然没有算错。”
傅红雪道:“只有一件事你错了。”
叶开道:“哦?”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要我去杀易大经?”
叶开道:“是我要你去杀他的?”
傅红雪冷冷地道:“你希望他死?还是希望我再杀错人?”
叶开叹了口气,说道:“我只希望你能够弄清楚这件事。”
傅红雪冷笑道:“你还不清楚?”
叶开摇摇头。
傅红雪道:“赵大方并不是易大经。”
叶开道:“哦?”
傅红雪道:“这半个月来,他从未离开过藏经庄半步。”
叶开笑了。
傅红雪道:“你不必笑,这是事实。”
叶开道:“是不是有很多人都能替他证明?”
傅红雪点点头,道:“都是很可靠的人。”
叶开道:“他当然一直都在生病,病得很重。”
傅红雪道:“你知道?”
叶开又笑了。
这些事本就在他预料之中,他果然连一点都没有算错。
丁灵琳却在那边摇着头,叹着气,道:“刚才是谁在说他不是笨蛋的?”
路小佳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叶开,忽然笑道:“我明白了。”
丁灵琳道:“你又明白了什么?”
路小佳道:“你们一定以为易大经先找了个人在家替他装病,他自己却溜了出来。”
丁灵琳道:“这不可能?”
路小佳道:“当然可能,只可惜他这种病是没法子装的。”
丁灵琳道:“为什么?”
路小佳叹息了一声,道:“现在江湖中也许还很少有人知道,他的一条左腿已在半个月前被人一刀砍断了!”
丁灵琳怔住。
傅红雪也不禁怔住。
路小佳道:“宋长城、王一鸣、丁灵中、谢剑,都是在听到这消息后,特地赶去看他的。”
他说的这些名字,果然都是江湖中很有声名,很有地位的人物。
其中最刺耳的一个名字,当然还是丁灵中。
丁灵琳几乎叫了起来,大声道:“我三哥也在他那里?”
路小佳笑了笑,道:“听说丁家的人都是君子,君子岂不总是喜欢跟君子来往的。”
丁灵琳只好听着。
路小佳悠然道:“却不知丁三少是不是个会说谎的人?”
丁灵琳道:“他当然不是。”
路小佳说道:“那么你可以去问问他,易大经的腿是不是断了,这个断了腿的易大经是不是别人伪装的?他现在还在藏经庄。”
丁灵琳还有什么话说?
叶开也只有苦笑。
路小佳看着他,微笑道:“其实你也不必难受,每个人都有错的时候,只要能认错就好了。”
叶开咳嗽。
“我当然也知道你嘴上绝不肯认错,但只要你心里认错就已足够。”
他不让叶开说话,抢着又道:“现在的问题是,易大经既然不是赵大方,那个赵大方究竟是什么人呢?”
叶开回答不出。
傅红雪道:“我一定要找出这个人来。”
路小佳道:“你当然要找出他来,说不定他就是你的仇人之一。”
叶开忽然开口道:“说不定他也是易大经的仇人之一。”
路小佳道:“为什么?”
叶开道:“他若不是易大经的仇人,为什么要用这法子陷害他?”
路小佳只好承认。
叶开沉吟着,道:“他当然还不知道易大经的腿已断了,所以才会用这法子。”
路小佳道:“被人砍断了腿,并不是什么光荣的事,谁也不愿意到处宣扬的。”
叶开道:“却不知他的腿是被谁砍断了的?”
路小佳道:“不知道!”
叶开道:“他没有告诉你?”
路小佳道:“他根本不愿再提起这件事。”
叶开道:“为什么?”
路小佳道:“因为他不愿别人替他去报仇,他总认为冤家宜解不宜结,若是冤冤相报,那就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报得完了。”
叶开叹了口气,道:“看来他的确是个真君子,令姐能嫁给他真是福气。”
路小佳看着他,也听不出他这话是真的赞美,还是讽刺。
叶开却又笑了笑,道:“无论如何,我总该先请你喝杯酒才是。”
突听一人道:“替我也留一杯。”
说话的声音,还在很遥远的地方,但这里的每个人都能听得很清楚。
说话的人当然也还在远方,但这里的人说出的话,他居然也能听得见。
这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因为这句话刚说完,他的人已到了门外。
他来得好快。
他身上穿着套很普通的衣服,腰带上插着根很普通的短棍,手上却提着个很大的包袱。
丁灵琳几乎忍不住要跳了起来。
那平凡却又神奇的陌生人,竟也回来了。
门外夜色深沉,门内灯光低暗。
陌生人已走进来,将手里提着的包袱,轻轻地摆在地上。
这包袱真大。
陌生人随随便便地找了张椅子一坐,淡淡道:“我平时很少喝酒的,但今天却可以破例。”
没有人问他为什么,没有人敢问。
陌生人忽然面对路小佳,道:“你知不知道为了什么?”
路小佳摇摇头。
陌生人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路小佳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那双镇定如磐石的眼睛里,似已露出恐惧之色。
陌生人道:“我却认得你,认得你的这柄剑。”
路小佳垂下头,看着自己腰带上斜插着的剑,好像只希望这柄剑并没有插在自己身上。
陌生人也在看着他腰带上的剑,淡淡道:“你不必为这柄剑觉得抱歉,教你用这柄剑的人,虽然是我的仇敌,也是我的朋友。”
路小佳垂首道:“我明白。”
陌生人道:“我一向很尊敬他,正如他一向很尊敬我。”
路小佳道:“是。”
这狂傲的少年,从来也没有对任何人如此尊敬畏惧过。
陌生人道:“他现在是不是还好?”
路小佳道:“我也有很久没见过他老人家了。”
陌生人笑了笑,道:“他也跟我一样,是个没有根的人,要找到他的确不容易。”
路小佳道:“是。”
陌生人道:“听说你用这柄剑杀死了不少人。”
路小佳不敢答腔。
陌生人又缓缓道:“我只希望你杀的人,都是应该杀的。”
路小佳更不敢答腔。
陌生人忽然道:“用你的剑来刺我一剑。”
路小佳的脸色变了。
陌生人道:“你知道我说过的话,一向都是要做到的。”
路小佳变色道:“可是我……我……”
陌生人道:“你不必觉得为难,这是我要你做的,我当然绝不会怪你。”
路小佳迟疑着。
陌生人道:“我当然也绝不会还手。”
路小佳终于松了口气,道:“遵命。”
他的手已扶上剑柄。
陌生人道:“你最好用尽全力,就将我当作最恨的仇人一样。”
路小佳道:“是。”
忽然间,天地间似已变得完全没有声音,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睛,屏住了呼吸,每个人都知道这种事绝不是时常能看到的,更不是人人都能看到的。
路小佳剑法的迅速犀利,江湖上已很少有比得上的人。
这陌生人呢?他是不是真的像传说中那么神奇?
突然间,剑光一闪,路小佳的剑已刺了出去,就向这陌生人的咽喉刺了出去!
傅红雪握刀的手也在用力。
这一剑就像是他刺出去的,连他都不能不承认,这一剑的确快,甚至已和他的刀同样快。
就在这时,突然“叮”的一响,这柄剑突然断了!
眼睛最利的人,才能看出这一剑刺出后,突然有根短棍的影子一闪,然后这柄剑就断了!
但现在短棍明明还插在这陌生人的腰上,大家又不禁怀疑。
只有路小佳不怀疑,他自己当然知道自己的剑是怎么断的。他手里握着半截短剑,冷汗已从他额角上慢慢地流下来。
陌生人拈起了掉落的半截断剑,凝视了很久,忽然道:“这柄剑还是太重。”
路小佳黯然地道:“我最多也只能够用这么重的剑了。”
陌生人点了点头,道:“不错,愈轻的剑愈难施展,只可惜这道理很少有人明白。”
路小佳道:“是。”
陌生人沉声道:“你可知道我为何要击断你的这柄剑?”
路小佳既不知道,也不敢问。
陌生人道:“因为你这柄剑杀的人已太多。”
路小佳垂下头,道:“前辈的教训,我一定会记得的。”
陌生人看着他,又看了看傅红雪和叶开,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说道:“我知道你们这一辈的年轻人,非但很聪明,也很用功,已经不在我们当年之下。”
没有人敢答腔。
尤其是傅红雪,现在他才明白,他那一刀若已向这陌生人刺出去,将要付出什么代价!
陌生人道:“但我还是希望你们能明白一件事。”
大家都在听着。
陌生人道:“真正伟大的武功,并不是用聪明和苦功就能练出来的。”
为什么不是?大家心里都在问。
聪明和苦功岂非是一个练武的人所需要的最重要的条件?
陌生人道:“你一定先得有一颗伟大的心,才能练得真正伟大的武功。”
他目中又露出那种温暖的光辉,接着道:“这当然不容易,据我所知,天下武林高手中,能达到这种境界的,也不过只有一个人而已。”
大家当然知道他说的这个人是谁,每个人的心忽然跳了起来。
叶开的心跳得更快。
陌生人道:“除了这道理外,我还有样东西带给你们。”
他带给他们的难道就是这包袱?路小佳忽然发现这包袱在动,脸上不禁露出惊奇之色。
陌生人看着他,缓缓道:“你若觉得奇怪,为何不将这包袱解开来?”
每个人都在奇怪,谁也猜不出他带来的是什么。
“你若要练成真正伟大的武功,一定要先有一颗伟大的心。”
这当然不容易。要达到这境界,往往要经过一段很痛苦的历程。
包袱被解开了。包袱里竟然有一个人,一个断了左腿的人。
“易大经。”
每个人都几乎忍不住要惊呼出来,最惊奇的人,当然还是易大经自己。
他仿佛刚从噩梦中惊醒,忽然发现自己竟来到了一个比梦境中更可怕的地方。他看了看叶开,看了看傅红雪和路小佳。
然后他的脸突然抽紧,因为他终于看到了那个陌生人。
陌生人也在看着他,道:“你还记得我?”
易大经点点头,显得尊敬而畏惧。
陌生人道:“我们十年前见过一次,那时你的腿还没有断。”
易大经勉强赔笑,道:“但前辈的风采,却还是和以前一样。”
陌生人道:“你的腿是什么时候断的?”
易大经道:“半个月前。”
陌生人道:“被谁砍断的?”
易大经面上露出痛苦之色,道:“那已是过去的事,再提岂非徒增烦恼。”
陌生人道:“看来你倒很宽恕别人。”
易大经道:“我尽量在学。”
陌生人道:“但你最好还是先学另一样事。”
易大经道:“什么事?”
陌生人道:“学说实话!”
他眼睛里突然射出火炬般的光,盯在易大经脸上,一字字接道:“你总应该知道我平生最痛恨说谎的人。”
易大经垂下头,道:“我怎敢在前辈面前说谎?无论谁也不敢的。”
陌生人冷冷地道:“我也知道要你说实话并不容易,因为你知道说了实话后,也许就得死,你当然还不愿死。”
易大经不敢答腔。
陌生人道:“但你总该也知道,世上还有很多比死更可怕、更痛苦的事。”
易大经额上已开始在流冷汗。
陌生人道:“我将你带到这里来,就因为我多年前就已立誓,绝不再被任何人欺骗。”
他钢铁般的脸上,竟也露出痛苦之色,似又想起了一些令他痛苦的往事。
易大经已不敢抬头看他。
过了很久,这陌生人才慢慢地接着道:“你模仿小李探花的笔迹,约我到这里来相见,其实我早已看出那笔迹不是真迹,我来,只不过想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圈套。”
易大经道:“小李探花少年时已名满天下,他的墨迹也早已流传很广,能模仿他笔迹的人很多,前辈怎可认定是我。”
陌生人道:“因为我在你房里找到了一些模仿他笔迹写的字。”
易大经的冷汗流得更多了。
陌生人沉下了脸,道:“你总应该听说过我少年时的为人,所以你也该相信,现在我还是一样有法子要你说实话。”
易大经忽然长长叹息,道:“好,我说。”
陌生人道:“你怎么知道我的行踪的?”
易大经道:“是丁三公子说的。”
陌生人道:“丁灵中?”
易大经点点头。
陌生人道:“我知道他也是个很聪明的年轻人,但他并不知道我的行踪。”
易大经道:“清道人却知道前辈将有江南之行。”
陌生人道:“他认得清道人?”
易大经又点了点头,道:“前辈既然有江南之行,就必定会走这条路的。”
陌生人道:“哦?”
易大经道:“因为前辈第一次遇见小李探花,就是在这条路上。”
陌生人目光忽然到了远处,似又在回忆,但这回忆却是温暖的,只有愉快,没有痛苦。
他一直相信他能认得李寻欢,是他一生中最幸运的事。
易大经道:“所以我就叫人在前面的十里长亭等着,等前辈经过时,将那张字条交给前辈。”
陌生人道:“你以为我会相信那真是小李探花派人送来的?”
易大经道:“我只知道前辈无论信不信,都一样会到这里来的。”
陌生人轻轻叹息,道:“我看见了你,就想起了一个人。”
易大经忍不住道:“谁?”
陌生人道:“龙啸云。”
他叹息着,接着道:“龙啸云就跟你一样,是个思虑非常周密的人,只可惜……”
他没有说下去,不忍说下去。
过了很久,他忽然又问道:“你这一条腿是几时断的?”
易大经的回答很令人吃惊:“今天。”
陌生人道:“是被人砍断的?”
易大经道:“我自己。”
这回答更令人吃惊,唯一还能不动声色的,就是叶开和陌生人。
他们竟似早已想到了这是怎么回事。
易大经道:“我先找了个体型容貌和我相近的人,砍断了他的腿,将他扮成我的样子,叫他在我的屋里躺着。”
陌生人已不再问。他知道易大经既已开始说了,就一定会说下去。
易大经道:“那是间很黝暗的屋子,窗子上挂着很厚的窗帘。”
病人屋里本都是这样子的。
易大经道:“所以纵然有朋友来看我,也绝不会怀疑躺在床上的人不是我,他们既不愿多打扰我,也不会怀疑到这上面去。”
丁灵琳看了叶开一眼,心里在奇怪:“为什么这小坏蛋总好像什么事全都知道。”
易大经道:“就在这段时候,我自己溜了出去,先请来小达子,再将傅红雪诱来,我知道傅红雪要杀人时,出手一向快得很。”
傅红雪苍白的脸上也露出痛苦之色,他并不希望被人看成这样一个人。
易大经道:“我也知道前辈最痛恨的就是这种随意杀人的人,我相信前辈一定不会让他再活着的。”
他长长叹息了一声,道:“这计划本来很周密,甚至已可说是万无一失,但我却没有想到,世上竟有叶开这种喜欢多管闲事的人。”
丁灵琳忍不住道:“你自己既然觉得这计划已万无一失,就应该装别的病,否则这计划若是成功了,你岂非还是得砍断自己一条腿。”
易大经看着自己的断腿,道:“我早已准备砍断这条腿了,无论计划成不成都一样。”
丁灵琳道:“为什么?”
易大经缓缓道:“因为这计划纵然成功,我也不愿有人怀疑到我身上。”
丁灵琳叹了口气,道:“你的心真狠,对自己也这么狠。”
易大经道:“但我本来并不是这样的人。”
丁灵琳道:“哦?”
易大经道:“我天性也许有些狡猾,但却一心想成为个真正的君子,有时我做事虽然虚伪,但无论如何,我总是照君子的样子做了出来。”
做出来的事,就是真的,你做的事若有君子之风,你就是个君子。
否则你的心纵然善良,做出来的却全都是坏事,也还是一样不可原谅的。
丁灵琳叹道:“你若能一直那样子做下去,当然没有人能说你不是君子,只可惜你却变了。”
易大经又露出痛苦之色,道:“不错,我变了,可是我自己并不想变。”
丁灵琳道:“难道还有人逼着你变?”
易大经没有回答,却显得更痛苦。
陌生人道:“你既已说了实话,就不妨将心里的话全说出来。”
易大经道:“我决定说实话,并不是因为怕前辈用毒辣的手段对付我。”
陌生人道:“哦?”
易大经道:“因为我知道前辈并不是个残忍毒辣的人。”
他好像生怕别人认为这是在拍马奉承,所以很快地接着又道:“我决定说实话,只因我忽然觉得应该将这件事说出来。”
每个人都在听。
易大经道:“十九年前我刺杀白天羽的那件事,的确做得不够光明磊落,但若让我再回到十九年前,我还是会将同样的事再做一次。”
这句话正也和薛斌说的完全一样。
易大经道:“因为白天羽实已将我逼得无路可走,他非但要我加入他的神刀堂,还要我将家财全部贡献给神刀堂,他保证一定能让我名扬天下。”
他的脸已因痛苦而扭曲,接着道:“但我初时只不过是他手下的一个傀儡而已,虽然名扬天下又有什么用?”
静寂中忽然有了急促的喘息声,是傅红雪在喘息。
易大经道:“白天羽并不是个卑鄙小人,他的确是个英雄,他惊才绝艳,雄姿英发,武功之高,已绝不在昔年的上官金虹之下。”
傅红雪的喘息更怪。
易大经道:“他做事却不像上官金虹那么毒辣残酷,若有人真正在苦难中,他一定会挺身而出,为了救助别人,他甚至会不惜牺牲一切。”
陌生人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若非如此,也许就不必等你们去杀他了。”
易大经叹道:“但他却实在是个很难相处的人,他决定的事,从不容别人反对,只要他认为做了对就是对的。”
这种人并不多,但世上的确有这种人。
易大经道:“他独断独行,只要开始做了一件事,就不计成败,不计后果,这固然是他的长处,但也是他最大的短处,因为他从来也不肯替别人想一想。”
丁灵琳看了叶开一眼,忽然发现叶开的神情也很悲伤。
易大经道:“成大功,立大业的人,本该有这种果敢和决心,所以我虽然恨他,但也十分尊敬他。”
这种心理很矛盾,但不难了解。
易大经道:“我从没有说他是恶人,他做的也绝不是坏事,当时的确有很多人都得到过他的好处,但真正能接近他的人,却是最痛苦的。”
他黯然叹息,接着道:“因为一个人接近了他之后,就要完全被他指挥支配,就得完全服从他,这些人若想恢复自由,就非杀了他不可!”
陌生人道:“杀他的人,难道全都是他的朋友?”
易大经道:“大多数都是的。”
陌生人冷冷道:“他也许做错很多事,但我想他最错的还是交错了朋友。”
傅红雪看着他,目中忽然充满了感激。
陌生人又道:“他纵然独断独行,专横跋扈,但毕竟还是将你们当作朋友,并没有想在背后给你们一刀。”
无论你的朋友是好是坏,只要他是你的朋友,你就不能在背后给他一刀。
易大经垂下头,道:“我并没有说我们做得对,我只说那时我们已非那么样做不可。”
陌生人道:“非那么样做不可?”
易大经道:“是的。”
陌生人的目光仿佛到了很遥远的地方,缓缓道:“我年轻时也认为有很多事是非做不可,但后来我才慢慢体会到,世上并没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问题只在你心里怎么去想。”
傅红雪也慢慢地垂下了头。
陌生人道:“只要你能忍耐一时,有很多你本来认为非做不可的事,也许就会变成根本不值得你去做的事了。”
他表情很严肃,接着道:“每件事都有两面,从你们这面看来,你也许觉得自己做得很对,那只因为你们从没有从另外一面去看过。”
易大经道:“可是……”
陌生人打断了他的话,道:“你们要杀白天羽,就因为他从不肯替别人设想,可是你们自己的行为,岂非也跟他一样?”
易大经黯然道:“也许的确是我们错了。”
陌生人道:“我也并没有说一定是你们错,这件事究竟谁是谁非,也许是永远都没有人能判断的。”
易大经道:“所以我宁愿牺牲一条腿,也不愿看着这仇恨再继续下去。”
他看来的确很痛苦,接着又道:“那天在梅花庵外行刺的人,能活着回去的最多只有七八个,这些年来,我想他们一定也跟我一样,一定也活得很痛苦!”
一个人若终日生活在疑虑和恐惧之中,那种痛苦的确是无法形容的。
易大经道:“那天的雪下得很大,地上一片银白,但那一战结束后,整个一片银白色的大地,竟都已被鲜血染红了。”
他的脸又已因痛苦和恐惧而抽搐,接着道:“没有亲眼看过的人,永远无法想象那种事态的情况,我实在不愿那种事再发生一次。”
叶开忽然道:“你为什么不想想,那一战是谁引起来的?”
易大经惨然道:“我只知道染红了那一片雪地的鲜血,并不仅是白家人的,别人的血流得更多。”
叶开道:“所以你认为这段仇恨已应该随着那一战而结束?”
易大经道:“我们纵然对不起白天羽,那天付出的代价也已足够。”
叶开道:“死的人确实已付出了他们的代价,但活着的人呢?”
易大经没有回答,他无法回答。
叶开道:“我并不是说这仇恨一定还要报复,但每件事都必须做得公平,活着的人若认为那些死者已替他们付出了代价,那就是大错了。”
他一字字接着道:“你欠下的债,必须用你自己的血来还,这种事是绝不容别人替你做的。”
易大经看着叶开,就好像第一次才看见这个人……也许他以前的确没有看清过这个人。
叶开的态度永远在镇定中带着种奇异的轻松,无论面对着什么危险,他永远都不会露出惊慌恐惧的样子。
这种态度绝不是天生的,那一定要经过无数次痛苦的折磨后,才能慢慢地训练出来。
可是他以前的历史,却从来没有人知道,他就像是忽然从石头中跳出来的美猴王,忽然在武林中出现,从他出现时开始,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这种情况几乎完全和傅红雪一样――傅红雪也是忽然就出现了。
显然也是经过严格的训练后才出现的。
他的过去也同样是一片空白。从没有人知道他过去在哪里,在干什么。因为他的身世极隐密,他到江湖中来,是为了一种极可怕的目的。
那么叶开呢?叶开是不是跟他同样有目的?他们之间是不是有某种神秘的关系?
易大经看着叶开,已看了很久,忽然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叶开道:“你应该知道我是什么人。”
易大经道:“你姓叶,叫叶开?”
叶开点点头,道:“木叶的叶,开心的开。”
易大经道:“你真的是叶开?”
叶开笑了笑,道:“你以为我是谁?”
易大经忽又叹了口气,道:“我不管你是谁,只希望你明白一件事。”
叶开道:“我在听。”
易大经看着自己的断腿,缓缓道:“我欠下的债,并没有想要别人还,我做错了的事,也早已付出了代价,你若还认为不够,我就在这里等着,你随时都可以杀了我。”
叶开淡淡道:“这句话你本该对傅红雪说的。”
易大经道:“无论对谁说都一样,现在我说的都是实话。”
然后他就闭上眼睛,什么都不再说了。
陌生人看了看叶开,又看了看傅红雪,忽然道:“他说的确实是实话。”
没有人开口,没有人能否认。
陌生人的目光最后停留在傅红雪脸上,道:“我带他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要他说实话,并不是为了要你杀他。”
傅红雪在听着,他看来远比易大经还痛苦。
陌生人道:“现在他已将所有的事全都说了出来,这件事究竟谁是谁非,谁也没有资格判断。”
是不是连傅红雪自己也同样没有资格下判断?
陌生人道:“但他的确欠了你的债,你若认为他还得不够,还是随时都可以杀了他,现在他已完全没有反抗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