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长眼睛的鞭子
中
第二十六章 小店中的怪客
秋,木叶萧萧。
街上的尽头,有座巨大的宅院,看来也正和枝头的黄叶一样,已到了将近凋落的时候。
那两扇朱漆大门,几乎已有一年多未曾打开过了,门上的朱漆早已剥落,铜环也已生绿锈。
高墙内久已听不到人声,只有在秋初夏末,才偶然会传出秋虫低诉、鸟雀啾啁,却更衬出了这宅院的寂寞与萧素。
但这宅院也有过辉煌的时候,因为就在这里,已诞生过七位进士、三位探花,其中还有位惊才绝艳、盖世无双的武林名侠。
甚至就在两年前,宅院已换了主人时,这里还是发生过许多件轰动武林的大事,也已不知有多少叱咤风云的江湖高手葬身此处。
此后,这宅院就突然沉寂了下来,它两代主人忽然间就变得消息沉沉,不知所踪。
于是江湖间就有了种可怕的传说,都说这地方是座凶宅。
凡是到过这里的人,无论他是高僧,是奇士,还是倾国倾城的绝色,只要一走进这大门,他们这一生就不会有好结果。
现在,这里白天早已不再有笑语喧哗,晚上也早已不再有辉煌灯光,只有后园小楼上的一盏孤灯终夜不熄。
小楼上似乎有个人在日日夜夜地等待着,只不过谁也不知她究竟是在等待着什么。
后墙外,有条小小的衖堂,起风时这里尘土飞扬,下雨时这里泥泞没足,高墙挡住了日色,衖堂里几乎终年见不到阳光。
但无论多卑贱、多阴暗的地方,都有人在默默地活着。
这也许是因为他们根本没有别处可去,也许是因为他们对人生已厌倦,宁愿躲在这种地方,被世人遗忘。
衖堂里有个鸡毛小店,前面卖些粗粝的饮食,后面有三五间简陋的客房,店主人孙驼子是个残废的侏儒。
他虽然明知这衖堂里绝不会有什么高贵的主顾,但却宁愿在这里等着些卑贱的过客,进来以低微的代价换取食宿。
他宁愿在这里过他清苦卑贱的生活,也不愿走出去听人们的嘲笑,因为他已懂得无论多少财富,都无法换来心头的平静。
他当然是寂寞的。
有时他也会遥望那巨宅小楼上的孤灯,自嘲地默想:“小楼上的人,纵然锦衣玉食,但她的日子也许比我过得还要痛苦寂寞!”
一年多前,有一日黄昏的时候,这小店里来了位与众不同的客人,其实他穿的也并不是什么很华贵的衣服,长得也并不特别。
他身材虽很高,面目虽也还算得英俊,但看来却很憔悴,终年都带着病容,而且还不时弯下腰咳嗽。
他实在是个很平凡的人。
但孙驼子第一眼看到他时,就觉得他有许多与众不同之处。
他对孙驼子的残废没有嘲笑,也没有注意,更没有装出特别怜悯同情的神色。
这种怜悯同情有时比嘲笑还要令人受不了。
他对于酒食既不挑剔,也不赞美。他根本就很少说话。
最奇怪的是,自从他第一次走进这小店,就没有走出去过。
第一次来的时候,他选了角落里的一张桌子坐下,要了一碟豆干、一碟牛肉、两个馒头和七壶酒。
七壶酒喝完了,他就叫孙驼子再加满,然后就到最后面的一间屋子里歇下,直到第二天黄昏时才走出来。
等他出来时,这七壶酒也已喝光了。
现在,已过了一年多,每一天晚上他还是坐在角落里那桌子上,还是要一碟豆干、一碟牛肉、两个馒头和七壶酒。
他一面咳嗽一面喝酒,等七壶酒喝完,他就带着另七壶酒回到最后面那间屋子里,一直到第二天黄昏才露面。
孙驼子也是个酒徒,对这人的酒量他实在佩服得五体投地,能喝十四壶酒而不醉的人,他一生中还未见到过。
有时他也忍不住想问问这人的姓名来历,却还是忍住了,因为他知道即使问了,也不会得到答案。
孙驼子并不是个多嘴的人。
只要客人不拖欠酒钱,他不愿意开口。
这么样过了好几个月,有一阵子天气特别寒冷,接连下了十几天雨,晚上孙驼子到后面去,发现那间屋子的门是开着的,这奇怪的客人已咳倒在地上,脸色红得可怕,简直红得像血。
孙驼子扶起了他,半夜三更去替他抓药、煎药,看顾了他三天,三天后他刚起床,就又开始要酒。
那时孙驼子才知道这人是在自己找死了,忍不住劝他:“像你这样喝下去,任何人都活不长的。”
这人却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反问他:“你以为我不喝酒就能活得很长么?”
孙驼子不说话了。
但自从那天之后,两人就似已变成了朋友。
没有客人的时候,他就会找孙驼子陪他喝酒,东扯西拉地闲聊着,孙驼子发现这人懂得可真不少。
他只有一件事不肯说,那就是他的姓名来历。
有一次孙驼子忍不住问他:“我们已是朋友,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他迟疑了半晌,才笑着回答:“我是个酒鬼,不折不扣的酒鬼,你为什么不叫我酒鬼呢?”
于是孙驼子又发现这人必定有段极伤心的往事,所以连自己的姓名都不愿提起,情愿将一生埋葬在酒壶里。
除了喝酒外,他还有个奇怪的嗜好。
那就是雕刻。
他手里总是拿着把小刀在刻木头,但孙驼子却从不知道他在刻什么,因为他从未将手里刻着的雕像完成过。
这实在是个奇怪的客人,怪得可怕。
但有时孙驼子却希望他永远不要走。
这天早上,孙驼子起床时就发觉天气已愈来愈凉了,特别从箱子里找出件老棉袄穿上,才走到前面。
这天早上也和别的早上没什么两样,生意还是清淡得很,几个赶大车的走了后,孙驼子就搬了张竹凳坐到门口去磨豆腐。
他刚坐下就看到有两人骑着马从前面绕过来。
衖堂里骑马的人并不多,孙驼子也不禁多瞧了两眼。
只见这两人都穿着杏黄色的长衫,前面一人浓眉大眼,后面一人鹰鼻如钩,两人颔下都留着短髭,看来只有三十多岁。
这两人相貌并不出众,但身上穿的杏黄色长衫却极耀眼,两人都没有留意孙驼子,却不时仰起头向高墙内探望。
孙驼子继续磨他的豆腐。
他知道这两人绝不会是他的主顾。
只见两人走过衖堂,果然又绕到前面去了,可是没过多久,两人又从另一头绕了回来。
这次两人竟在小店前下了马。
孙驼子脾气虽古怪,毕竟是做生意的人,立刻停下手问道:“两位可要吃喝什么?”
浓眉大眼的黄衫人道:“咱们什么都不要,只想问你两句话。”
孙驼子又开始磨豆腐,他对说话并不感兴趣。
鹰鼻如钩的黄衫人忽然笑了笑,道:“咱们就要买你的话,一句话一钱银子如何?”
孙驼子的兴趣又来了,点头道:“好。”
他嘴里说着话,已伸出了一根手指头。
浓眉大眼的黄衫人失笑道:“这也算一句话么?你做生意的门槛倒真精。”
孙驼子道:“这当然算一句话。”
他伸出了两根指头。
鹰鼻人道:“你在这里已住了多久?”
孙驼子道:“二三十年了。”
鹰鼻人道:“你对面这座宅院是谁的?你知不知道?”
孙驼子道:“是李家的。”
鹰鼻人道:“后来的主人呢?”
孙驼子道:“姓龙,叫龙啸云。”
鹰鼻人道:“你见过他?”
孙驼子道:“没有。”
鹰鼻人道:“他的人呢?”
孙驼子道:“出门了。”
鹰鼻人道:“什么时候出门的?”
孙驼子道:“一年多以前。”
鹰鼻人道:“以后有没有回来过?”
孙驼子道:“没有。”
鹰鼻人道:“你既未见过他,怎会对他知道得如此详细?”
孙驼子道:“他们家的厨子常在这里买酒。”
鹰鼻人沉吟了半晌,道:“这两天有没有陌生人来问过你的话?”
孙驼子道:“没有……若是有,我只怕早已发财了。”
浓眉大眼的黄衫人笑道:“今天就让你发个小财吧。”
他抛了锭银子出来,两人再也不问别的,一起上马而去,在路上还是不住探首向高墙内窥望。
孙驼子看着手里的银子,喃喃道:“原来有时候赚钱也容易得很……”
他转过头,忽然发现那“酒鬼”不知何时已出来,正站在那里向黄衫人的去路凝视着,面上带着种深思的表情,也不知在想什么。
孙驼子笑了笑道:“你今天倒早。”
那“酒鬼”也笑了笑,道:“昨天晚上我喝得快,今天一早就断粮了。”
他低下头,咳嗽了一阵,忽然又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孙驼子道:“九月十四。”
那“酒鬼”苍白的脸上忽又起了一阵异样的红晕,目光茫然凝视着远方,沉默了许久,才慢慢地问道:“明天就是九月十五了么?”
这句话实在问得很多余,孙驼子不禁笑道:“过了十四,自然是十五。”
那“酒鬼”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弯下腰去,不停地咳嗽起来,一面咳嗽,一面指着桌子的空酒壶。
孙驼子叹了口气,摇摇头道:“若是人人都像你这样喝酒,卖酒的早就发财了。”
黄昏时,后园的小楼上就有了灯光。
那“酒鬼”早就坐在他的老地方开始喝酒了。
第二十七章 小店又来怪客
今天那“酒鬼”看来似乎有些异样,他的酒喝得特别慢,眼睛特别亮,手里没有刻木头,而且还特地将他桌上的蜡烛移到别的桌上。
他的眼睛一直在看着门,似乎是在等人的模样。
但戌时早已过了,小店里却连一个主顾也没有。
孙驼子长长伸了个懒腰,打着呵欠道:“今天看样子又没有客人上门了,还是趁早打烊吧,也好陪你喝两杯。”
那“酒鬼”却摇了摇头,道:“别着急,我算定了你今天的买卖必定特别好。”
孙驼子道:“你怎么知道?”
那“酒鬼”笑了笑,道:“我会算命。”
他果然会算命,而且灵得很,还不到半个时辰,小店里果然一下子就来了三四批客人。
第一批是两个人。
一个是满头白发苍苍,手里拿着旱烟的蓝衫老人。
还有一个想必是他的孙女儿,梳着两条又黑又亮的大辫子,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却比辫子还要黑,还要亮。
第二批也是两个人。
这两人都是满面虬髯,身高体壮,不但装束打扮一模一样,腰上挂的刀也一样,两人就像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
第三批来的人最多,一共有四个。
这四人一个高大,一个矮小,一个紫面的年轻人肩上居然还扛着根长枪,还有个却是穿着绿衣裳、戴着金首饰的女子,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看起来就像是个大姑娘,论年龄却是大姑娘的妈了。
孙驼子只怕她一不小心会把腰扭断。
最后来的只有一个人。
这人瘦得出奇,也高得出奇,一张比马脸还长的脸上,生着巴掌般大小的一块青记,看起来有点怕人。
他身上并没有佩刀、挂刀,但腰围上鼓起了一环,而且很触目,显然是带着条很粗很长的软兵刃。
小店里一共只有五张桌子,这四批人一来立刻就全坐满了,孙驼子忙得团团乱转,只希望明天的生意不要这么好。
只见这四批人都在喝着闷酒,说话的很少,就算说话,也是低音细语,仿佛生怕被别人听到。
孙驼子只觉得这些人每个都显得有些奇怪,这些人平日本来绝不会到他这种鸡毛小店里来的。
喝了几杯酒,那肩上扛着枪的紫面少年眼睛就盯在那大辫子姑娘身上了,辫子姑娘倒也大方得很,一点也不在乎。
紫面少年忽然笑道:“这位姑娘可是卖唱的吗?”
辫子姑娘摇了摇头,辫子高高地甩了起来,模样看来更娇。
紫面少年笑道:“就算不卖唱,总也会唱两句吧,只要唱得好,爷们重重有赏。”
辫子姑娘抿着嘴一笑,道:“我不会唱,只会说。”
紫面少年道:“说什么?”
辫子姑娘道:“说书,说故事。”
紫面少年笑道:“那更好了,却不知你会说什么书?后花园才子会佳人?宰相千金抛绣球?”
辫子姑娘又摇了摇头,道:“都不对,我说的是江湖中最轰动的消息,武林中最近发生的大事,保证又新鲜,又紧张。”
紫面少年拊掌笑道:“妙极妙极,这种事我想在座的诸君都喜欢听的,你快说吧。”
辫子姑娘道:“我不会说,我爷爷会说。”
紫面少年瞪了那老头子一眼,皱着眉道:“你会什么?”
辫子姑娘眼珠子一转,嫣然道:“我只会替爷爷帮腔。”
她眼睛这么一转,紫面少年的魂都飞了。
那绿衣妇人的脸早已板了起来,冷笑道:“要说就快说,飞什么媚眼?”
辫子姑娘也不生气,笑道:“既然如此,爷爷你就说一段吧,也好赚几个酒钱。”
老头子眯着眼,喝了杯酒,又抽了口旱烟,才慢吞吞地说道:“你可听说过李寻欢这个人?”
除了那紫面少年外,大家本还不大理会这祖孙两人,但一听到“李寻欢”这名字,每个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
辫子姑娘也笑道:“我当然听说过,不就是那位仗义疏财、大名鼎鼎的小李探花吗?”
老头子道:“不错。”
辫子姑娘道:“听说,小李飞刀,例不虚发,直到今日为止,还没有一个人能躲开过,这句话不知道是真是假?”
老头子“呼”地将一口烟喷了出来,道:“你若不相信,不妨去问问‘平湖’百晓生,去问问五毒童子,你就知道这句话是真是假了。”
辫子姑娘道:“百晓生和五毒童子岂非早就全都死了吗?”
老头子淡淡道:“不错,他们都死了,就因为他们不相信这句话。”
辫子姑娘伸了伸舌头,娇笑道:“我可不敢不相信这句话,不相信这句话的只怕都是傻瓜。”
那面带青记的瘦长汉子鼻孔里似乎低低“哼”了一声,只不过大家都已被这祖孙两人的对答所吸引,谁也没有留意他。
只有那“酒鬼”伏在桌上,似已醉了。
老头子又抽了两口旱烟,喝了口茶,才接着道:“只可惜像李寻欢这样的英雄豪杰,如今也已死了。”
辫子姑娘愕然道:“死了?谁有那么大的本事能杀了他。”
老头子道:“谁也没有那么大的本事,有本事杀他的只有一个人。”
辫子姑娘道:“谁?”
老头子道:“就是他自己!”
辫子姑娘愣了愣,又笑道:“他自己怎么会杀死自己呢?我看他一定还活在世上。”
老头子长长叹了口气,道:“就算他还活在世上,也和死差不多了……哀莫大于心死,可叹呀可叹,可惜呀可惜……”
辫子姑娘也叹了口气,沉默了半晌,忽又问道:“除了他之外,还有什么人可称得上是英雄呢?”
老头子道:“你可听说过‘阿飞’这名字?”
辫子姑娘道:“好像听说过。”
她眼珠子一转,又道:“听说此人剑法之快,举世无双,却不知是真是假?”
老头子道:“伊哭的武功如何?”
辫子姑娘道:“兵器谱中,青魔手排名第九,武功自然是好得很了。”
老头子道:“铁笛先生、少林心鉴、赵正义、田七……这些人的武功又如何?”
辫子姑娘道:“这几位都是江湖中一等一的高手,谁都知道的。”
老头子道:“阿飞的剑法若不快,这些人怎会败在他剑下?”
辫子姑娘道:“如今这位‘阿飞’的人呢?”
老头子叹了口气,道:“他也和小李探花一样,忽然不见了,谁也不知道他的消息,只知道他是和林仙儿同时失踪的。”
辫子姑娘道:“林仙儿?不就是那位号称天下第一美人的林姑娘?”
老头子道:“不错。”
辫子姑娘也叹了口气,曼声道:“情是何物?偏叫世人都为情苦,而且还无处投诉……”
那紫面少年似已有些不耐,皱眉道:“闲话少说,书归正传,你说的故事呢?”
老头子长叹着摇头道:“像阿飞和李寻欢这样的人物,都已不知下落,江湖中还会发生什么大事?我老头子还有什么好说的!”
那面带青印的瘦长汉子忽然冷笑了一声,道:“那倒也不见得。”
老头子道:“哦?阁下的消息难道比我老头子还灵通?”
那瘦长汉子目光四转,一字字道:“据我所知,不久就会有件惊天动地的事发生。”
老头子道:“在哪里发生?什么时候发生?”
瘦长汉子“啪”的一拍桌子,厉声道:“就在此时,就在此地!”
这句话说出,那孪生兄弟和第三批来的四个人面上全都变了颜色,那绿衣妇人眼波流动娇笑道:“我倒看不出此时此地会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瘦长汉子冷笑道:“据我所知,至少有六个人马上就要死在这里!”
绿衣妇人道:“哪六个人?”
瘦长汉子喝了口酒,缓缓道:“‘白毛猴’胡非、‘大力神’段开山、‘铁枪小霸王’杨承祖、‘水蛇’胡媚和‘南山双虎’南山韩家兄弟!”
他一口气说了这六个名字,那孪生兄弟和第二批来的四个人都已霍然长身而起,纷纷拍着桌子骂道:“你是什么东西?敢在这里胡说八道?”
声音喊得最大的正是那“大力神”段开山。
此人站起来就和半截铁塔似的,“南山双虎”韩家兄弟身材虽高大,比起他来还是矮了半个头。
他骂了两句不过瘾,接着又道:“我看你才是一脸倒霉相,休想活得过今天晚上……”
这句话还未说完,瘦长汉子只一抬腿,忽然就到了他面前,“噼噼啪啪”给了他十七八个耳光。
段开山明明有两只手,偏偏就无法招架,明明有两条腿,偏偏就无法闪避,连头都似已被打晕了,动都动不得。
别的人也看呆了。
只听这瘦长汉子冷冷道:“你以为是我要杀你们?凭你们还不配让我动手,我这只不过是教训教训你们,要你们说话斯文些。”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已慢慢走了回去。
“铁枪小霸王”杨承祖突然大喝一声,道:“慢走,你倒说说看是谁要杀我们?”
喝声中,他一直放在手边的长枪已毒蛇般刺出。
只见枪花朵朵,竟是正宗的杨家枪法。
那瘦长汉子头也未回,淡淡道:“要杀你们的人就快来了……”
只见他腰一闪,已将长枪挟在胁下,杨承祖用尽全身力气都抽不出来,一张紫脸已急得变成猪肝色。
瘦长汉子又接着道:“你们反正逃也逃不了的,还是慢慢等着瞧吧。”
他忽然一松手,正在抽枪的杨承祖骤然失去重心,仰面向后跌了下去,若不是“水蛇”胡媚扶得快,连桌子也要被撞翻了。
再看他的铁枪,竟已变成了条“铁棍”!
铁尖已不知何时被人折断了!
但听“夺”的一声,瘦长汉子将枪尖插在桌子上,慢慢倒了杯酒,慢慢喝了下去,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但韩家兄弟、杨承祖、胡非、段开山、胡媚,这六个人就没有他这么好过了,一个个面面相觑,俱是面如死灰。
每个人心里都在想:“是谁要来杀我们?是谁……”
外面风渐渐大了,烛光闪动,映得那瘦长汉子一张青惨惨的脸更是说不出的诡异可怖。
“这人又是谁?”
“以他武功之高,想必是一等一的武林高手,我们怎会不认得他?”
“他怎会到这种地方来的?”
每个人心里都是忐忑不定,哪里还能喝得下一口酒去?
有的人已想溜之大吉,但这样就走,也未免太丢人了,日后若是传说出去还能在江湖中混么?
何况,听那青面汉子的口气,他们就算想逃,也逃不了!
那瘦小枯干,脸上还长着白毛的胡非,目光闪动,忽然站了起来,走到韩家兄弟的桌子前,抱拳道:“南山双虎的威名,在下久已仰慕。”
南山双虎也立刻站起,大虎韩斑抱拳道:“不敢。”
二虎韩明道:“胡大侠和胡姑娘兄妹,暗器轻功双绝,我兄弟也久仰得很!”
胡非道:“韩二侠过奖了。”
那边的“水蛇”胡媚也媚笑着裣衽作礼。
胡非道:“两位若不嫌在下冒昧,就请移驾过去一叙如何?”
韩斑道:“在下等也正有此意。”
这两批人若在别的地方相见,也许会拿出兵刃来拼个你死我活,但现在同仇敌忾,不是一家人也变成一家人了。
大家都举过杯,胡非道:“两位久居关东,在下等却一直在江淮间走动,兄弟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人会想将我们一网打尽。”
韩斑道:“在下正也不解。”
胡非道:“听那位朋友的口气要杀我们的那人,武功想必极高,我们也许真的不是他敌手,只不过……”
他忽然笑了笑,道:“三个臭皮匠,胜过一个诸葛亮,合我们六人之力,总不至于连还手之力都没有吧。”
韩氏兄弟精神立刻一振。
韩斑大声道:“胡兄说得好,我们六个又不是木头,难道就会乖乖地让别人砍脑袋吗?”
他斜眼瞟着那青面瘦长汉子,但那人却似根本没有听见。
韩明也大声道:“常言道,‘兵来将挡’。那人若不来也就罢了,若真的来……嘿嘿……”
胡媚娇笑着替他接了下去,道:“若真的来了,就叫他来得去不得。”
这正是“人多胆壮”,六个人合在一起,就连段开山和杨承祖的胆气也不觉壮了起来。
六个人正在你一句我一句,你捧我我捧你,突听门外有人一声冷笑。
六个人的脸色立刻变了,喉咙也像是忽然被人扼住,非但再也说不出一个字,连呼吸都似已将停顿。
孙驼子早已骇呆了,但这六人却比他还要怕得厉害,他也忍不住随着他们的目光瞧了过去。
只见门口已出现了四个人。
这四人都穿着颜色极鲜明的杏黄色长衫,其中一个浓眉大眼,一个鹰鼻如钩,正是今天早上向他打听消息的那两人。
他们虽已到了门口,却没有走进来,只是垂手站在那边,也没有说话,看来一点也不可怕。
孙驼子实在想不通方才还盛气凌人的六个人,怎会对他们如此害怕,看这六人的表情,这四个黄衫人简直不是人,是鬼。
他们有些羡慕那“酒鬼”了,什么也没有瞧见,什么也没有听见,自然什么都用不着害怕。
奇怪的是,那祖孙两人一个已快老掉了牙,一个娇滴滴的仿佛被风一吹就要倒。
但两人此刻居然很沉得住气,并没有露出什么害怕的样子来,那老头子居然还能喝得下酒。
再看门口那四个黄衫人,已闪身让出了一条路。
一个年纪很轻的少年人背负着双手,慢慢地走了进来。
这少年身上穿的也是杏黄色的长衫,长得很秀气,态度也很斯文,他和四人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黄衫上还镶着金边。
他长得虽秀气,面上却是冷冰冰的,全无丝毫表情,走到屋子里,四下打量了一眼,眼睛就盯在那青面瘦长汉子身上。
青面汉子自己喝着酒,也不理他。
黄衫少年嘴角慢慢地露出一丝冷笑,慢慢地转过身,冰冷的目光在杨承祖等六人身上一扫。
这六人看来个个都比他凶狠些,但被他目光这一扫,六人似乎连腿都软了,连坐都坐不稳了。
黄衫少年慢慢地走了过去,自怀中取出六枚黄铜铸成的制钱,在六个人的头上各放了一枚。
六个人竟似忽都变成了木头人,眼睁睁地瞧着这人将东西随随便便摆在自己头上,连个屁都不敢放。
黄衫少年还剩下几个铜钱,拿在手里“叮叮当当”地摇着,缓缓走到那老人和辫子姑娘的桌前。
老头子抬起头瞧了他一眼,笑道:“朋友若是想喝酒,就坐下来喝两杯吧,我请你。”
他似已有些醉了,嘴里就好像含着个鸡蛋似的,舌头也比平时大了三倍,说的话简直没人能听得清。
黄衫少年沉着脸,冷冷地瞧着他,突然伸手在桌上一拍,摆在老头子面前的一碟花生米就突然全部从碟子里跳了起来,暴雨般向老头子脸上打了过去。
那老头子也不知是看呆了,还是吓呆,连闪避都忘了闪避,几十粒花生米眼看已快打在他脸上。
黄衫少年长袖突又一卷,将花生米全都卷入袖中,他袍袖再一抖,花生米就又一连串落回碟子。
老头子眼睛发直,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那辫子姑娘却已拍手娇笑起来,笑道:“这把戏真好看极了,想不到你原来是个变戏法的,你再变几手给我们瞧瞧好不好?我一定要爷爷请你喝酒。”
黄衫少年露了手极精纯的内家掌力,又露了手极高妙的接暗器功夫,谁知却遇着个不识货的买主,居然将他看成变戏法的。
但这黄衫少年却一点也没有生气,上上下下打量了辫子姑娘几眼,目中似乎带着笑意,慢慢地走了开去。
辫子姑娘着急道:“你的戏法为什么不变了?我还想看哩。”
那青面瘦长汉子突然冷笑了一声,道:“这种戏法还是少看些为妙。”
辫子姑娘眨着眼道:“为什么?”
青面汉子冷冷道:“你们若是会武功,他方才那两手戏法只怕已将你们变死了。”
辫子姑娘偷偷瞟了黄衫少年一眼,似乎有些不信,却已不敢再问了。
黄衫少年根本就没有理会那青面汉子在说什么,慢慢地走到那“酒鬼”的桌子前。“叮叮当当”摇着手里的制钱。
那“酒鬼”早已人事不知,伏在桌上睡得好像死人一样。
黄衫少年冷笑着,一把拎起他的头发,将他整个人都拎了起来,仔细看了两眼,手才放松。
他的手一松,这“酒鬼”就“砰”地又跌回桌子上,还是人事不知又呼呼大睡了起来。
青面汉子冷冷道:“一醉解千愁,这话倒真不错,喝醉了的人确实比清醒的人占便宜。”
黄衫少年还是不睬他,背负着双手,慢慢地走了出去。
奇怪的是,胡非、段开山、杨承祖、胡媚、韩斑、韩明这六人也立刻一连串跟了出去,就好像有条绳子牵着似的。
这六人一个个都是哭丧着脸,直着脖子,脚下虽在一步步往前走,上半身却连动也不敢动,生怕头上的铜钱会掉下来。
看他们这种诚惶诚恐、小心翼翼的样子,仿佛只要头上的铜钱一跌落,立刻就要有大祸临头了。
孙驼子活了几十年,倒真还未见过这样的怪事。
他以前曾经听人说过,深山大泽中往往会出现山魅木客,最喜吃猴脑,高兴时就将全山的猴子全招来,看到中意的就放块石头在它脑袋上。被看中的猴子,绝不敢反抗,也绝不敢逃走,只是顶着那块石头,乖乖地等死。
孙驼子以前总认为这只不过是齐东野语,不足为信。但现在看到段开山这些人的模样,竟真的和那些猴子差不多。
以他们六人的武功,无论遇见什么人,至少也可以拼一拼,为何一见到这黄衫少年就好像老鼠遇见了猫。
孙驼子实在不明白。
他也并不想去弄明白,活到他这么大年纪的人,就知道有些事还是糊涂些好,太明白了反而烦恼。
好久没有下雨了,衖堂里的风沙很大。
另四个黄衫人不知何时已在地上画了几十个圆圈,每个圆圈不过是装汤的海碗那么大。
段开山等六人走出来,也不等别人吩咐,就站到这些圆圈里去了,一个人站一个圆圈,恰好能将脚摆在圆圈里。
六个人立刻又像是变成了六块木头。
黄衫少年又背负着双手,慢慢地走回小店,在段开山他们方才坐过的那张桌子上坐下。
他脸上始终冷冰冰的,到现在为止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过了约莫两盏茶时候,又有个黄衫人走入了衖堂。
这人年龄比较大些,耳朵被人削掉了一个,眼睛也瞎了一只,剩下的一只独眼中,闪闪的发着凶光。
他穿的杏黄色长衫上也镶着金边,身后也一连串跟着七八个人,有老有少,有高有矮。
看他们的装束打扮,显然并不是没名没姓的人,但现在却也和段开山他们一样,一个个都哭丧着脸,直着脖子,小心翼翼地跟在那独眼人身后,走到小店前,就乖乖地站到圆圈里去。
其中有个人黝黑瘦削,满面都是精悍之色。
段开山等六人看到他,都显得很诧异,似乎在奇怪:“怎么他也来了?”
独眼人目光在段开山等六人面上一扫,嘴角带着冷笑,也背负着双手,慢慢地走入了小店,在黄衫少年对面坐下。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点了点头,谁也没有说话。
又过了盏茶时候,衖堂里又有个黄衫人走了进来。
这人看来显得更苍老,须发俱已花白,身上穿的杏黄色长衫上也镶着金边,身后也一连串跟着十来个人。
远远看来,他长得也没有什么异样,但走到近前,才发现这人的脸色竟是绿的,衬着他花白的头发,更显得诡秘可怕。
他不但脸是绿的,手也是绿的。
站在小店外的人一看到这绿面白发的黄衫客,就好像看到了鬼似的,都不觉倒抽了口凉气,有的人甚至已在发抖。
还不到半个时辰,衖堂里地上画的几十个圆圈都已站满了人,每个人都屏息静气,噤若寒蝉,既不敢动,也不敢说话。
穿金边黄衫的人已到了四个,最后一个是个须发皆白的老人,身形已佝偻,步履已蹒跚,看来比那说故事的老头子还要大几岁,简直老得连路都走不动了,但带来的人却偏偏最多。
这四人各据桌子的一方,一走进来就静静地坐在那里,谁也不开口,四个人仿佛都是哑巴。
外面站在圈子里的一群人,嘴却好像全被缝起来似的,里里外外除了呼吸声外,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这小店简直就变得像座坟墓,连孙驼子都已受不了,那祖孙两人和青面汉子却偏偏还是不肯走。
他们难道还在等着看把戏?
这简直是要命的把戏。
第二十八章 要人命的金钱
也不知过了多久,衖堂尽头突然传来一阵“笃,笃,笃……”之声,声音单调而沉闷。
但这声音在这种时候听来,却另有一种阴森诡秘之意,每个人心头都好像有棍子在敲。
“笃,笃,笃……”简直要把人的魂都敲散了。
四个黄衫人对望了一眼,忽然一起站了起来。
“笃,笃,笃……”声音愈来愈响,愈来愈近。
凄凉的夜色中,慢慢地出现了一条人影!
这人的左腿已齐根断去,拄着拐杖。
拐杖似是金属所铸,点在地上,就发出“笃”的一响。
暗淡的灯光往小店里照出去,照在这人脸上,只见这人披头散发,面如锅底,脸上满是刀疤!
三角眼,扫地眉,鼻子大得出奇,这张脸就算没有刀疤,也已丑得够吓人了。
无论谁看到这人,心里都难免要冒出一股寒气。
四个黄衫人竟一起迎了出去,躬身行礼。
这独腿人已摆了摆手。
“笃、笃、笃……”人也走入了小店。
孙驼子这时看出他身上穿的也是件杏黄色的长衫,却将下摆掖在腰带里,已脏得连颜色都分不清了。
这件脏得要命的黄衫上,却镶着两道金边。
青面汉子瞧见这人走进来,脸色似也变了变。
那辫子姑娘更早已扭过头去,不敢再看。
独腿人三角眼里光芒闪动,四下一扫,看到那青面汉子时,他似乎皱了皱眉,然后才转身道:“你们辛苦了。”
他相貌凶恶,说起话来却温和得很,声音也很好听。
四个黄衫人齐躬身道:“不敢。”
独腿人道:“全都带来了么?”
那黄衫人道:“是。”
独腿人道:“一共有多少位?”
其中一个黄衫人道:“四十九人。”
独腿人道:“你能确定他们全是为那件事来的么?”
黄衫老人道:“在下等已调查确实,这些人都是在这三天内赶来的,想必都是为了那件事而来,否则怎会不约而同地来到这里?”
独腿人点了点头,道:“调查清楚就好,咱们可不能错怪了好人。”
黄衫老人道:“是。”
独腿人道:“咱们的意思,这些人明白了没有?”
黄衫老人道:“只怕还未明白。”
独腿人道:“那么你就去向他们说明白吧。”
黄衫老人道:“是。”
他慢慢地走了出去,缓缓道:“我们是什么人,各位想必已知道了,各位的来意,我们也清楚得很。”
他又慢慢地自怀中取出了一封信,接着道:“各位想必都接到了这同样的一封信,才赶到这里来的。”
大家既不敢点头,又怕说错了话,只能在鼻子里“嗯”了一声,几十个人鼻子里同时出声,那声音实在奇怪得很。
黄衫老人淡淡道:“凭各位的这点本事,就想来这里打主意,只怕还不配,所以各位还是站在这里,等事完再走的好,我们可以保证各位的安全,只要各位站着不动,绝没有人会来伤及各位毫发。”
他淡淡笑了笑,接道:“各位想必都知道,我们不到万不得已时,是不伤人的。”
他说到这里,突然有人打了个喷嚏。
打喷嚏的人正是“水蛇”胡媚。
女人为了怕自己的腰肢看来太粗,宁可冻死也不肯多穿件衣服的,大多数女人都有这个毛病。
胡媚这个毛病更重。
她穿得既少,衖堂里的风又大,她一个人站在最前面,恰好迎着风口,吹了半个多时辰,怎会不着凉。
平时打个喷嚏,最多也只不过抹抹鼻涕也就算了,但这喷嚏在此刻打出来,却真有点要命。
胡媚一打喷嚏,头上顶着的铜钱就跌了下来。
只听“当”的一声,铜钱掉在地上,骨碌碌滚出去好远,不但胡媚立刻面无人色,别的人脸色也变了。
黄衫老人皱了皱眉,冷冷道:“我们的规矩,你不知道?”
胡媚颤声道:“知……知道。”
黄衫老人摇了摇头,道:“既然知道,你就未免太不小心了。”
胡媚身子发抖道:“晚辈绝不是故意,求前辈饶我这一次。”
黄衫老人道:“我也知道你不会是故意的,却也不能坏了规矩,规矩一坏,威信无存,你也是老江湖了,这道理你总该明白。”
胡媚转过头,仰面望着胡非,哀唤道:“大哥,你……你也不替我说句话?”
胡非缓缓闭起眼睛,面颊上的肌肉不停颤动,黯然道:“我说话又有什么用?”
胡媚点了点头,凄然笑道:“我明白……我不怪你!”
她目光移向杨承祖,道:“小杨你呢?我……我就要走了,你也没有话要对我说?”
杨承祖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前面,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胡媚道:“你难道连看都不愿看我一眼?”
杨承祖索性也将眼睛闭上了。
胡媚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指着杨承祖道:“你们大家看看,这就是我的情人,这人昨天晚上还对我说,只要我对他好,他不惜为我死的,但现在呢?现在他连看都不敢看我,好像只要看了我一眼,就会得麻风病似的……”
她笑声渐渐低沉,眼泪却已流下面颊,喃喃道:“什么叫作情?什么叫作爱?一个人活着又有什么意思?真不如死了反倒好些,也免得烦恼……”
说到这里,她忽然就地一滚,滚出七八尺,双手齐扬,发出了数十点寒星,带着尖锐的风声,击向那黄衫老人。
她身子也已凌空掠过,似乎想掠入高墙。
“水蛇”胡媚以暗器轻功见长,身手果然不俗,发出的暗器又多,又急,又准,又狠!
黄衫老人,却只是淡淡皱了皱眉,缓缓道:“这又何苦?”
他说话走路都是慢吞吞的,出手却快得惊人,这短短四个字说完,数十点寒星已都被他卷入袖中。
胡媚人刚掠起,骤然觉得一股大力袭来,身子不由自主“砰”地撞到墙上,自墙上滑落,耳鼻五官都已沁出了鲜血。
黄衫老人摇着头道:“你本来可以死得舒服些的,又何苦多此一举。”
胡媚手捂着胸膛,不停地咳嗽,咳一声,一口血。
黄衫老人道:“但你临死之前,我们还可以答应你一个要求。”
胡媚喘息着道:“这……这也是你们的规矩?”
黄衫老人道:“不错。”
胡媚道:“我无论要求什么事,你们都答应我?”
黄衫老人道:“你若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我们可以替你去做,你若有仇未报,我们也可以替你去报!”
他淡淡笑了笑,悠然接着道:“能死在我们手上的人,运气并不差。”
胡媚目中突然露出了一种异样的光芒,道:“我既已非死不可,不知可不可以选个人来杀我。”
黄衫老人道:“那也未尝不可,却不知你想选的是谁?”
胡媚咬着嘴唇,一字字道:“就是他,杨承祖!”
杨承祖的脸色立刻变了,颤声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你难道想害我?”
胡媚凄然笑道:“你对我虽是虚情假意,我对你却是情真意浓,只要能死在你的手上,我死也甘心了。”
黄衫老人淡淡道:“杀人只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你难道从未杀过人么?”
他挥了挥手,就有个黄衫大汉拔出了腰刀,走过去递给杨承祖,微笑着道:“这把刀快得很,杀人一定用不着第二刀!”
杨承祖情不自禁摇了摇头,道:“我不……”
刚说到“不”字,他头顶上的铜钱也掉了下来。
“当”的一声,铜钱掉在地上,直滚了出去。
杨承祖整个人吓呆了,刹那间冷汗已湿透了衣服。
胡媚又已疯狂般大笑起来,咯咯笑道:“你说过,我若死了,你也活不下去,现在你果然要陪我死了,你这人总算还有几分良心……”
杨承祖全身发抖,突然狂吼一声,大骂道:“你这妖妇,你好毒的心肠!”
他狂吼着夺过那把刀,一刀砍在胡媚脖子上,鲜血似箭一般的飞溅而出,染红了杨承祖的衣服。
他喘着气,发着抖,慢慢地抬起头。
每个人的眼都在冷冷地望着他。
夜色凄迷,不知何时起了一片乳白色的浓雾。
杨承祖跺了跺脚,反手一刀向自己的脖子抹了过去。
他的尸体正好倒在胡媚身上。
孙驼子这才明白这些人走路时为何那般小心了,原来要是他们一不小心将头顶上的铜钱掉落,就非死不可!
这些黄衫人的规矩不但太可怕,也太可恶!
那青面汉子却无动于衷,对这种事似已司空见惯,孙驼子只奇怪那黄衫人为何没有在他头顶上也放一枚铜钱。
就在这时,那独腿人忽然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到那青面瘦长汉子的桌前,在对面坐下。
青面汉子慢慢地抬起头,盯着他。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但孙驼子却忽然紧张了起来,就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事立刻就要发生了。
他觉得这两人的眼睛都像是刀,恨不得一刀刺入对方心里。
雾更重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独腿人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丝微笑。
他笑得很特别,很奇怪,一笑起来,就令人立刻忘了他的凶恶和丑陋,变得说不出的温和亲切。
他微笑着道:“阁下是什么人,我们已知道了。”
青面汉子道:“哦!”
独腿人道:“我们是什么人,阁下想必也已知道。”
青面汉子冷冷道:“近两年来不知道你们的人,只怕很少。”
独腿人又笑了笑,慢慢地自怀中取出了一封信。
这封信正和那黄衫人取出来的一样,看来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就连孙驼子也忍不住想瞧瞧信封上写的是什么。
那辫子姑娘的一双大眼睛更不时地偷偷往这边瞟,只可惜独腿人已将这封信用手压在桌上,微笑着道:“阁下不远千里而来,想必也是为了这封信来的。”
青面汉子道:“不错。”
独腿人道:“阁下可知道这封信是谁写的么?”
青面汉子道:“不知道。”
独腿人笑道:“据我们所知,江湖中接到这样信的至少也有一百多位,但却没有一个人知道信是谁写的,我们也曾四下打听,却连一点线索也没有。”
青面汉子冷冷道:“若连你们也打听不出,还有谁能打听得出!”
独腿人笑道:“我们虽不知道信是谁写的,但他的用意我们却已明白。”
青面汉子道:“哦?”
独腿人道:“他将江湖中成名的豪杰全引到这里来,为的就是要大家争夺埋藏在这里的宝物,然后自相残杀!他才好得渔翁之利。”
青面汉子道:“既然如此,你们为何要来?”
独腿人道:“正因他居心险恶,所以我们才非来不可!”
青面汉子道:“哦?”
独腿人笑了笑道:“我们到这里来,就为的是要劝各位莫要上那人的当,只要各位肯放手,这一场祸事就可消弭于无形了。”
青面汉子冷笑道:“你们的心肠倒真不错。”
独腿人似乎根本听不出他话中的刺,还是微笑道:“我们只希望能将大事化小事,小事化无事,让大家都能安安静静地过几年太平日子。”
青面汉子缓缓道:“其实此间是否真有宝藏,大家谁也不知道。”
独腿人抚掌道:“正是如此,所以大家若是为了这种事而拼命,岂非太不值得了。”
青面汉子道:“我既已来了,好歹也得看他个水落石出,岂是别人三言两语就能将我打发走的。”
独腿人立刻沉下了脸,道:“如此说来,阁下是不肯放手的了!”
青面汉子冷笑道:“我就算放了手,只怕也轮不到你们!”
独腿人也冷笑着道:“除了阁下外,我倒想不出还有谁能跟我们一争长短的。”
他将手里的铁拐重重一顿,只听“笃”的一声火星四溅,四尺多长的铁拐,赫然已有三尺多插入地下。
青面汉子神色不变,冷冷道:“果然好功夫,难怪百晓生作兵器谱,要将你这只铁拐排名第八。”
独腿人厉声道:“阁下的蛇鞭排名第七,我早就想见识见识了!”
青面汉子道:“我也正想要你们见识见识!”
第二十九章 长眼睛的鞭子
只见青面汉子左手轻轻在桌上一按,人已凌空飞起,只听“呼”的一声,风声激荡,右手里不知何时已多了条乌黑的长鞭。
软兵器愈长愈难使,能使七八尺软鞭的人,已可算是高手,此刻这青面汉子的蛇鞭却长得吓人,纵然没有三丈,也有两丈七八。
他的手一抖,长鞭已带着风声向站在圆圈里的一群人头顶上卷了过去,只听“叮叮当当”一连串声响,四十多枚铜钱一起跌落在地上。
这四十几人有高有矮,他长鞭一卷,就把他们头上的铜钱全部卷落,且未伤及任何一人毫发。
这四十几人可说没有一个不是见多识广的老江湖,但能将一条鞭子使得如此出神入化的,却是谁也没有见过。
鞭子到了他手上,就像是忽然变活了,而且还长了眼睛。
四十几人互相瞧了一眼,忽然同时展动身形,蹿墙的蹿墙,上房的上房,但见满天人影飞舞,刹那间就逃得干干净净。
那黄衫老人脸色也变了,厉声道:“你要了他们的夺命金钱,难道是准备替他们送命么?”
独腿人冷笑道:“有‘鞭神’西门柔的一条命,也可抵得过他们四十几条命了!”
他铁拐斜扬,一只脚站在地上,整个人就好像钉在地上似的,稳如泰山。
黄衫老人双手一伸一缩,自长袖中退出了一对判官笔。
面色惨绿的黄衣人转了个身,手里也多了对奇形外门兵刃,看来似刀非刀,似锯非锯,阴森森地发着碧光,兵刃上显然有剧毒。
那黄衫少年始终未曾开口说话,双手也始终藏在袖中,此刻才慢慢地伸了出来,用的兵刃赫然竟是一双子母钢环。
用兵器讲究的是“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这子母钢环更是险中之险,只要一出手,就是招招抢攻的进手招式,不能伤人,便被人伤,是以武林中敢用这种绝险兵器的人并不多。
敢用这种兵器的人武功就绝不会弱。
四个人身形展动,已将那青面汉子西门柔围住。
只有那独眼黄衣人却退了几步,反手拉开了衣襟,露出了前胸的两排刀带,带上密密地插着七七四十九柄标枪,有长有短,长的一尺三寸,短的六寸五分,枪头的红缨鲜红如血!
五个人的眼睛都转也不转地盯在西门柔手里的长鞭上,显然都对这条似乎长着眼睛的鞭子有些戒惧之心。
独腿人阴恻恻一笑,道:“我这四位朋友的来历,阁下想必已看出来了吧。”
西门柔道:“我早就看出来了。”
独腿人道:“按理说,以我们五人的身份,本不该联手对付你一个,只不过今日的情况却不同。”
西门柔冷笑道:“江湖中以多为胜的小人我也见得多了,又不止你们五个。”
独腿人道:“我本不想取你性命,但你既犯了我们的规矩,我们怎能再放你走,规矩一坏,威信无存,这道理你自然也明白。”
西门柔道:“我若一定要走呢?”
独腿人道:“你走不了的!”
西门柔忽然大笑起来,道:“我若真要走时,凭你们还休想拦得住我!”
他的手一抖,长鞭忽然卷起了七八个卷子,将自己卷在中央,鞭子旋转不息,看来就像是陀螺似的。
独腿人大喝一声,铁拐横扫出去。
这一拐扫出,虽是一招平平常常的“横扫千军”,但力道之强,气势之壮,却当真无与伦比!
江湖中每天也不知有多少人在用这同样的招式,但也只有他才真的无愧于这“横扫千军”四字。
西门柔长笑不绝,鞭子旋转更急,他的人已突然冲天飞起。
那独眼大汉双手齐扬,眨眼间已发出了十三柄标枪,但见红缨闪动,带着呼啸的风声向西门柔打了过去。
长的标枪先发,短的标枪却先至,只听“咔嚓咔嚓”一连串声响,长长短短一十三根标枪全都被旋转的鞭子拗断,断了的标枪向四面八方飞出,有的飞入高墙,有的钉在墙上,余力犹未尽,半截枪杆仍在“嗡嗡”地弹动不歇,枪头的红缨都被抖散了,一根根落下来,随风飞舞。
西门柔的人却像是阵龙卷风般愈转愈快,愈转愈高,再几转便转入浓雾中,瞧不见了。
独腿人喝道:“追!”
他铁拐“笃”的一点,人也冲天飞起,这一条腿的人竟比两条腿的人轻功还高得多,眨眼间也消失在浓雾中。
但铁拐扫动时所带起的风声仍远远传来,所有的黄衫人立刻都跟着这风声追了下去,衖堂里立刻又恢复了昔日的平静,只留下一滩血泊、两具尸体。
若不是这两具尸身,孙驼子真以为这只不过是场噩梦。
只见那老头子不知何时已清醒了,眼睛里连一点酒意也没有,他目送黄衣人一个个走远,才叹了口气,喃喃道:“难怪西门柔的蛇鞭排名还在青魔手之上,看他露了这两手,就已不愧‘鞭神’两字,百晓生毕竟还是有眼光的。”
辫子姑娘道:“武林中用鞭子的人,难道真没有一个能强过他吗?”
老头子道:“软兵刃能练到他这种火候的,三十年来还没有第二个。”
辫子姑娘道:“那一条腿的怪物呢?”
老头子道:“那人叫诸葛刚,江湖中人又称他‘横扫千军’,掌中一只金刚铁拐净重六十三斤,天下武林豪杰所使的兵器,没有一个比他更重的了。”
辫子姑娘笑道:“一个叫西门柔,一个叫诸葛刚,看来两人倒真是天生的冤家对头。”
老头子道:“西门柔武功虽柔,为人却很刚正,诸葛刚反倒是个阴险狡猾的人,两人武功相克,脾气也不同,只不过柔能克刚,斗武功诸葛刚虽稍逊一筹,斗心机西门柔就难免要吃亏了。”
辫子姑娘道:“依我看,那白胡子老头比诸葛刚还要阴险得多。”
老头子道:“那人叫高行空,是点穴的名家,还有那独眼龙叫燕双飞,双手能在顷刻间连发四十九柄飞枪,百发百中,这两人在百晓生的兵器谱中一个排名三十七,一个排名四十六,在江湖中也是一等一的高手。”
辫子姑娘撇了撇嘴,道:“排名四十六的还能算高手么?”
老头子道:“这世上练武的人何止千万,能在兵器谱上列名的又有几个?”
辫子姑娘道:“那脸色发绿的人用的是什么兵器?”
老头子道:“那人叫‘毒螳螂’唐独,用的兵器就叫作‘螳螂刀’,刀上剧毒,无论谁只要被划破一丝血口,一个时辰内必死无救!”
辫子姑娘吃吃笑道:“我想起来了,听说此人专吃五毒,所以吃得全身发绿,连眼球子都是绿的,他老婆还送了他顶绿帽子。”
老头子敲着火石,点起了旱烟,长长吸了一口,道:“这几人虽都是江湖中一等一的高手,但若论来头之大,却还都比不上那年纪轻轻的小伙子。”
辫子姑娘道:“不错,我也看出这人有两下子,他年纪最轻,却最沉得住气,用的兵器也最扎手,却不知他是什么来历。”
老头子道:“你可听说过‘龙凤环’上官金虹这名字?”
辫子姑娘道:“当然听说过,此人掌中一对子母龙凤环,在兵器谱中排名第二,名次犹在小李探花的飞刀之上,江湖中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老头子道:“那少年叫上官飞,正是上官金虹的独生子,诸葛刚、唐独、高行空、燕双飞,也都是上官金虹的属下。”
辫子姑娘伸舌头,道:“难怪他如此强横霸道了,原来他们还有这么硬的后台。”
老头子道:“上官金虹沉寂了多年,两年前忽然东山复起,网罗了兵器谱中的十七位高手,组成了金钱帮,这两年来战无不胜,横行无忌,江湖中人人为之侧目,声势之壮,甚至已凌驾在丐帮之上!”
辫子姑娘撇着嘴道:“丐帮乃是武林中第一大帮,他们这些邪门外道怎么比得上?”
老头子长长叹了口气,道:“这两年来,江湖中人才凋零,正消邪长,那些志气消沉的英雄侠士若再不奋发图强,金钱帮真不知要横行到几时了。”
说到这里,他们似有意、若无意地向那“酒鬼”瞟了一眼,那酒鬼却仍伏在桌上,沉醉不醒。
辫子姑娘叹了口气,道:“如此说来,这件事既有金钱帮插手,别的人也只好在旁边看看了。”
老头子笑了笑,道:“那倒也不见得。”
辫子姑娘道:“难道还有什么人的武功比上官金虹更强么?”
老头子道:“龙凤环在兵器谱中虽然排名第二,但排名第三的小李飞刀,排名第四的嵩阳铁剑,武功都未必在上官金虹之下!”
他又笑了笑,才接着道:“何况,在龙凤环之上,还有根千变万化,妙用无方的‘如意棒’哩!”
辫子姑娘眼睛亮了,道:“那如意棒究竟有什么妙用?为何能在兵器谱中排名第一?”
老头子摇了摇头,道:“如意棒又叫作天机棒,天机不可泄露,除了那位‘天机老人’外,别的人怎会知道?”
辫子姑娘嘟着嘴,沉默了半晌,忽又笑了,道:“金钱帮就算很了不起,但名字却起得太不高明了,简直又俗气又可笑。”
老头子正色道:“钱能役鬼,也可通神,天下万事万物,还有哪一样的魔力能比‘金钱’更大。你活到我这种年纪,就会知道这名字一点也不可笑了。”
辫子姑娘道:“但世上也有些人是金钱所不能打动的。”
老头子叹道:“那种人毕竟很少,而且愈来愈少了……”
辫子姑娘又嘟起了嘴,垂头望着自己的指甲。
老头子抽了几口烟,在桌边上磕出了斗中的烟灰,缓缓道:“我说的话,你都听见了么?”
辫子姑娘大眼睛一转,也瞟了那酒鬼,展颜笑道:“我又没有喝醉,怎么会听不见。”
老头子点了点头,道:“那些人的来历,你想必也全都明白了?”
辫子姑娘道:“全明白了。”
老头子道:“很好,这样你以后遇着他们时,就会小心些了……”
他面带着微笑,慢慢地站了起来,喃喃道:“这里的酒虽不错,但一个人只要活着,总不能永远泡在酒缸里,糊里糊涂地过一辈子,该走的时候,还是要走的……掌柜的,你说是吗……”
这祖孙两人一问一答,就好像在向别人说话似的。
孙驼子也不觉听得出神了,此刻忍不住笑道:“老先生对江湖中的事如此熟悉,想必也是位了不起的大英雄,这里的账,就让我替你老人家结了吧。”
老头子摇着头笑道:“我可不是什么英雄,不过是个酒虫……但无论英雄也好,酒虫也好,一个人欠的账总要自己付的,赖也赖不了,躲也躲不掉。”
他取出锭银子放在桌上,扶着他孙女儿的肩头,蹒跚地走了出去,也渐渐地消失在无尽的夜雾里。
孙驼子望着他的背影,又出了半天神,回过头,才发现“酒鬼”不知何时也已醒了,而且已走到“鞭神”西门柔方才坐过的那张桌子前,拿起了诸葛刚方才留在桌上的那封书信。
孙驼子笑道:“你今天可真不该喝醉的,平白错过了许多好戏。”
那酒鬼笑了笑,又叹了口气道:“真正的好戏也许还在后头哩,只怕我想不看都不行。”
孙驼子皱了皱眉,他觉得今天每个人说话都好像有点阴阳怪气,好像每个人都吃错了药似的。
那酒鬼已抽出了信,只瞧了两眼,苍白的脸上突又泛起了一阵异样的红晕,弯下腰去不停地咳嗽起来。
孙驼子忍不住问道:“信上写的是什么?”
那酒鬼道:“没……没什么。”
孙驼子眨了眨眼,道:“听说那些人全都是为了这封信来的。”
那酒鬼道:“哦?”
孙驼子笑道:“他们还说这里有什么藏宝,那才真是活见鬼了。”
他一面抹着桌子,一面又道:“你还想不想喝酒?今天我请你。”
他听不到回答,转过头,只见那酒鬼正呆呆地站在那里,出神地遥望着远方,也不知在瞧些什么。
他目中虽没有醉意,却带着种说不出的凄凉萧索之意。
孙驼子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就看到了高墙内,小楼上的那一点孤灯,在浓雾中看来,这一盏孤灯仿佛更遥远了……
孙驼子回到后院的时候,三更早已过了。
院子里永远是那么寂静,那酒鬼屋子里灯光还在亮着,门却没有关起,被风一吹,“吱吱”地发响。
孙驼子想起那天晚上的事,立刻就走了过去,敲着门道:“你睡了么?为何没关门?”
屋子里寂静无声。
孙驼子将门轻轻推开了一线,探头进去,只见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根本就没有人睡过。
那酒鬼已不见了。
“三更半夜的,他会跑到哪里去?”
孙驼子皱了皱眉,推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很凌乱,床头堆着十七八块木头,但却瞧不见那把刻木头的小刀,桌子上还有喝剩下的半壶酒。
酒壶旁有一团揉皱了的纸。
孙驼子认得这张纸正是诸葛刚留下来的那封信。
他忍不住用手将信纸摊平,只见上面写着:“九月十五夜,兴云庄有重宝将现,盼阁下勿失之交臂。”
就只这短短三句话,下面也没有署名,但信上说的愈少,反而愈能引起别人的好奇之心。
写信的这人,实在很懂得人的心理。
孙驼子皱起了眉,面上也露出一种奇异表情。
他知道兴云庄就是他小店对面那巨大的宅第,但却再也想不出那“酒鬼”会和兴云庄有什么关系。
第三十章 漫漫的长夜
夜雾凄迷,木叶凋零,荷塘内落满了枯叶,小路上荒草没径,昔日花红柳绿、梅香菊冷的庭院,如今竟充满了森森鬼气。
小桥的尽头,有三五精舍,正是“冷香小筑”。
在这里住过的有武林中第一位名侠,江湖中第一位美人,昔日此时,梅花已将吐艳,香气醉沁人心。
但现在,墙角结着蛛网,窗台积着灰尘,早已不复再见昔日的风流遗迹,连不老的梅树都已枯萎。
小楼上的灯火仍未熄,远方传来零落的更鼓。
已是四更。
漫漫长夜已将尽,浓雾中忽然出现了一条人影。
这究竟是深夜无寐的人,还是来自地府的幽灵?
只见他头发蓬乱,衣衫不整,看来是那么落魄、憔悴,但他的神采看来却仍然是那么潇洒,目光也亮得像是秋夜的寒星。
他萧然走过小桥,看到枯萎了的梅树,他不禁发出了深长的叹息。梅花本也是他昔日的良伴,今日却已和人同样憔悴。
然后他的人忽然如燕子般飞起!
小楼上的窗子是关着的,淡黄色的窗纸上,映着一条纤弱的人影,看来也是那么寂寞,那么孤零。
窗棂上百条裂痕,从这裂痕中望进去,就可以看到这孤零寂寞的人,正面对着孤灯,在缝着衣服。
她的脸色苍白,美丽的眼睛也失去了昔日的光彩。
她面上全没有丝毫表情,看来是那么冷淡,似乎早已忘却了人间的欢乐,也已忘却了红尘的愁苦。
她只是坐在那里,一针针地缝着,让青春在针尖溜走。
衣服上的破洞可以缝补,但心灵上的创伤却是谁也缝合不了的……
坐在她对面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
他长得很清秀,一双灵活的眼睛使他看来更聪明,但他的脸色也那么苍白,苍白得使人忘了他还是个孩子。
他正垂着头,在一笔笔地练着字。
他年纪虽小,却也已学会了忍耐寂寞。
那落魄的人幽灵般伏在窗外,静静地瞧着他们。
他眼角已现出了泪痕。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孩子忽然停下了笔,抬起了头,望着桌上闪动的火焰痴痴地出神。
那妇人也停下了针线,看到了她的孩子,她目中就流露出不尽的温柔,轻声道:“小云,你在想什么?”
孩子咬着嘴唇,道:“我正在想,爹爹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妇人的手一阵颤抖,针尖扎在她自己的手指上,但她却似乎全未感觉到痛苦,她的痛苦在心里。
那孩子又道:“妈,爹爹为什么会突然走了呢?到现在已两年了,连音讯都没有。”
妇人沉默了很久,才轻轻叹了口气,道:“他走的时候,我也不知道。”
那孩子目中突然露出了一种说不出的狡黠之色,道:“但我却知道他是为什么走的。”
妇人皱了皱眉,轻叱道:“你小小的孩子,知道什么?”
那孩子道:“我当然知道,爹爹是为了怕李寻欢回来找他报仇才走的,他只要一听到李寻欢这名字,脸色就立刻变了。”
妇人想说话,到后来所有的话都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她也知道孩子懂得很多,也许太多了。
那孩子又道:“但李寻欢却始终没有来,他为什么不来看看妈呢?”
妇人的身子似又起了一阵颤抖,大声道:“他为什么要来看我?”
那孩子嘻嘻一笑,道:“我知道他一直是妈的好朋友,不是吗?”
妇人的脸色更苍白,忽然站了起来,板着脸道:“天已快亮了,你还不去睡?”
那孩子眨了眨眼睛,道:“我不睡,是为了陪妈的,因为妈这两年来晚上总是睡不着,连孩儿我看了心里都难受得很。”
妇人缓缓地阖起眼睛,一连串眼泪流下面颊。
那孩子却站了起来,笑道:“我也该去睡了,明天就是妈的生日,我得早些起来……”
他笑着走过来,在那妇人的面颊上亲了亲,道:“妈也该睡了,明天见。”
他笑着走了出去,一走到门外,笑容就立刻瞧不见了,目中露出了一种怨毒之色,喃喃道:“李寻欢,别人都怕你,我可不怕你,总有一天,我要你死在我手上的。”
妇人目送着孩子走出门,目中充满了痛苦,也充满了怜惜,这实在是个聪明的孩子。
她只有这么一个孩子。
这孩子就是她的命,他就真做了什么令她伤心的事,就真说了什么令她伤心的话,她都还是同样地疼他爱他。
母亲对孩子的爱,是永无止境、永无条件的。
她又坐了下来,将灯火挑得更亮了些。
她怕黑暗。
每天夜色降临的时候,她心里就会生出一种说不出的畏惧。
就在这时,她听到窗外传来了一阵轻轻的咳嗽声。
她脸色立刻变了。
她整个人似已僵住,呆呆地坐在那里,痴痴地望着那窗子,目中似乎带着些欣喜,又似乎带着些恐惧……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慢慢地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到窗口,用一只正在颤抖着的手,慢慢地推开了窗户,颤声道:“什么人?”
乳白色的浓雾一缕缕飘入窗户,袅娜四散,十四夜的满月被浓雾掩没,已能看得到一轮淡淡的微光。
四下哪有什么人影。
那妇人目光茫然四下搜索着,凄然道:“我知道你来了,你既然来了,为何不出来和我相见呢?”
没有人声,也没有响应。
那妇人长长叹了口气,黯然道:“你不愿和我相见,我也不怪你,我们的确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她声音愈来愈轻,又呆呆地伫立了良久,才缓缓关起窗子。
窗子里的灯火也渐渐微弱,终于熄灭。
大地似已完全被黑暗所吞没。
黎明前的一段时候,永远是最黑暗的。
但黑暗毕竟也有过去的时候,东方终于现出了一丝曙色,随着黑暗同来的夜雾,也渐渐淡了。
小楼前的梧桐树后,渐渐现出了一条人影。
他就这样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也不知已站了多久,他的头发、衣服,几乎都已被露水湿透。
他目光始终痴痴地望着那小楼上的窗户,仿佛从未移动过,他看来是那么苍老、疲倦、憔悴……
他正是昨夜那宛如幽灵般在浓雾中出现的人,也正是那个在孙驼子的小店中终日沉醉不醒的酒鬼。
他虽然没有说话,可是心里却在呼唤。
“诗音,诗音,你并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你……”
“我虽不能见你的面,可是这两年来,我日日夜夜都在你附近,保护着你,你可知道吗?”
一线骄阳划破晨雾,天色更亮了。
这人以手掩着嘴,勉强忍住咳嗽,悄悄地穿过已被泥泞和落叶淹没的青石小径,穿过红漆已剥落的月门,悄悄地走到前面。
整个宅院已完全荒废,昔日高朋满座的厅堂,今日已只剩下蛛网、灰尘和一扇扇已被风雨吹得七零八落的窗户。
四下不见人迹,也听不到人声。
他走下长长的石阶,来到前院。
前院似乎比后园更荒凉,更残破,只有大门旁的那门房小屋,门窗还勉强可以算完整的。
昔日曾经到过这里的人,无论谁也想不到这辉煌的宅第,在短短不到两年的时间,就已变成如此模样。
他又弯下腰,低低地咳嗽着,一线阳光照上他的头,就在这一夜间,他本来漆黑的头发,竟已被忧痛和感伤染白了双鬓。
然后,他缓缓走到那门房小屋前。
门是虚掩着的,他轻轻推开了。
一推开门,立刻就有一股廉价的劣酒气扑鼻而来,屋子里又脏又乱,一个人伏在桌上,手里还紧紧地抓着个酒瓶。
又是个酒鬼。
他自嘲地笑了笑,开始敲门。
伏在桌上的人终于醒了,抬起头,才看出他满面都是麻子,满面都是被劣酒侵蚀成的皱纹,须发也已白了。
谁也不会想到他就是武林第一美人林仙儿的亲生父亲。
他醉眼惺忪地四面瞧着,揉着眼睛,喃喃道:“大清早就有人来敲门,撞见鬼了么?”
说完了这句话,他才真的见到了那落魄的中年人,皱眉叱道:“你是什么人?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你怎么来的?”
他嗓子愈来愈大,似又恢复了几分大管家的气派。
落魄的中年人笑了笑,道:“两年前我们见过面,你不认得我了吗?”
麻子定睛看了他几眼,脸上立刻变了颜色,霍然站了起来,就要往地上拜倒,惊喜着道:“原来是李……”
落魄的中年人不等他拜下已扶住了他,不等他话说完,已掩住了他的嘴,微笑着缓缓道:“你还认得我就好,我们坐下来说话。”
麻子赶紧搬凳子,赔笑道:“小人怎会不认得大爷你呢?上次小人有眼无珠,这次再也不会了,只不过……大爷你这两年来的确老了许多。”
落魄的中年人似乎也有些感叹,道:“你也老了,大家都老了,这两年来你们日子过得还好么?”
麻子摇了摇头,叹道:“在别人面前,我也许还会吹吹牛,但在大爷你面前……”
他又叹了口气,苦笑着接道:“不瞒大爷,这两年的日子,连我都不知怎么混过去的,今天卖幅字画,明天卖张椅子来度日,唉……”
落魄的中年人皱眉道:“家里难道连日子都过不下去了?”
麻子低下了头,揉着眼睛。
落魄的中年人道:“龙……龙四爷走的时候,难道没有留下安家的费用?”
麻子摇了摇头,眼睛都红了。
落魄的中年人脸色更苍白,又不住咳嗽起来。
麻子道:“夫人自己本还有些首饰,但她的心肠实在太好了,都分给了下人们,叫他们变卖了做些小生意去谋生,她……她宁可自己受苦,也不愿亏待了别人。”
说到这里,他语声也已有些哽咽。
落魄的中年人沉默了很久,感叹着道:“但你却没有走,你实在是个很忠心的人。”
麻子低着头笑了,讷讷道:“小人只不过是无处可去罢了……”
落魄的中年人柔声道:“你也用不着自谦,我很了解你,有些人的脾气虽然不好,心却是很好的,只可惜很少有人能了解他们而已。”
麻子的眼睛似又红了,勉强笑着道:“这酒不好,大爷你若不嫌弃,将就着喝两杯吧。”
他殷勤地倒酒,才发现酒瓶已空了。
落魄的中年人展颜笑道:“我倒不想喝酒,只想喝杯……茶,你说奇不奇怪,我也居然想喝茶了,许多年来,这倒是破题儿第一次。”
麻子也笑了,道:“这容易,我这就去替大爷烧壶水,好好地沏壶茶来。”
落魄的中年人道:“你无论遇着谁,千万都莫要提起我在这里。”
麻子点着头笑道:“大爷你放心,小人现在早已不敢再多嘴了。”
他兴冲冲地走了出去,居然还未忘记掩门。
落魄的中年人神色立刻又黯淡了下来,黯然自语:“诗音、诗音,你如此受苦,都是我害了你,我无论如何也要保护你,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你!”
阳光照上窗户,天已完全亮了。
茶叶并不好。
但茶只要是滚烫的,喝起来总不会令人觉得难以下咽,这正如女人,女人只要年轻,就不会令人觉得太讨厌。
落魄的中年人慢慢地啜着茶,他喝茶比喝酒慢多了,等这杯茶喝完,他忽然笑了笑,道:“我以前有个很聪明的朋友,曾经说过句很有趣的话。”
麻子赔笑道:“大爷你自己说话就有趣得很。”
落魄的中年人道:“他说,世上绝没有喝不醉的酒,也绝没有难看的少女,他还说,他就是为了这两件事,所以才活下去的。”
他目中带着笑意,接着道:“其实真正好的酒要年代愈久才愈香,真正好的女人也要年纪愈大才愈有味道。”
麻子显然还不能领略他这句话中的“味道”,愣了半晌,替这落魄的中年人又倒了杯茶,才问道:“大爷你这次回来,可有什么事吗?”
落魄的中年人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有人说,这地方有宝藏……”
麻子失笑道:“宝藏?这地方当真有宝藏,那就好了。”
他忽又敛去了笑容,眼角偷偷瞟着那落魄的中年人,试探着道:“这地方若真有宝藏,大爷你总该知道。”
落魄的中年人叹了口气,道:“你我虽不信这里有宝藏,怎奈别人相信的却不少。”
麻子道:“造谣的人是谁?他为什么要造这种谣?”
落魄的中年人沉吟着道:“他不外有两种用意,第一,他想将一些贪心的人引到这里来互相争夺,互相残杀,他才好浑水摸鱼。”
麻子道:“除此之外,他还有什么别的意思?”
落魄的中年人目光闪动,缓缓道:“我已有许多年未曾露面了,江湖中有许多人都在打听我的行踪,他这样做,也许就是为了要引我现身,诱我出手!”
麻子挺胸道:“出手就出手,有什么关系,也好让那些人瞧瞧大爷你的本事。”
落魄的中年人苦笑道:“这次来的那些人之中有几个只怕连我都对付不了!”
麻子吃惊道:“这世上难道真还有连大爷你都对付不了的人么?”
落魄的中年人还未说话,突然大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一个清亮的声音在喊道:“借问这里可是龙四爷的公馆么?在下等特来拜访。”
麻子喃喃道:“奇怪,这里已有两年连鬼都没有上门,今天怎么会忽然来了客人?”
过了约半个时辰,麻子才笑嘻嘻地回来,一进门就笑道:“今天原来是夫人的生日,连我都忘了,难为那些人倒还记得,是特地来向夫人拜寿的。”
落魄的中年人沉思着,问道:“来的是些什么人?”
麻子道:“一共来了五位,一位是很有气派的老人家,一位是个很帅的小伙子,还有位是个独眼龙,最可怕的是个脸色发绿的人。”
落魄的中年人皱眉道:“其中是否还有位一条腿的跛子?”
麻子点头道:“不错……大爷你怎会知道的,难道也认得他们么?”
落魄的中年人低低地咳嗽,目中却已露出了比刀还锐利的光芒,这种锐利的目光使他看来就仿佛忽然变了个人。
麻子却未注意,笑着又道:“这五人长得虽有些奇形怪状,但送的礼倒真不轻,就连龙四爷以前还在的时候,都没有人送过这么重的礼。”
落魄的中年人道:“哦?”
麻子道:“他们送的八色礼物中,有个用纯金打成的大钱,至少也有四五斤重,我倒真还未见过有人出手这么大方的。”
落魄的中年人皱了皱眉,道:“他们送的礼,夫人可收下来了么?”
麻子道:“夫人本来不肯收的,但那些人却坐在客厅里不肯走,好歹也要见夫人一面,还说他们本是龙四爷的好朋友,夫人没法子,只好叫少爷到客厅里去陪他们了。”
他笑着道:“大爷你莫看少爷小小年纪,对付人可真有一套,说起话来比大人还老到,那几位客人没有一个不夸他聪明绝顶的。”
落魄的中年人凝视着杯中的茶,喃喃道:“这五人既已来了,还会有些什么人来呢?还有什么人敢来呢?”
诸葛刚、高行空、燕双飞、唐独和上官飞此刻正在那家具已大半被搬空了的大厅里,和一个穿红衣服的孩子说话。
这五人虽然都是目空一切的江湖枭雄,此刻对这孩子倒并没有丝毫轻慢之态,说话也客气得很。
只有上官飞仍然静静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世上好像没有什么事能使这冷漠的少年人开口的。
诸葛刚面上又露出了亲切和蔼的笑容,道:“少庄主惊才绝艳,意气风发,他日的成就,必然不可限量,但望少庄主那时莫要将我们这些老废物视如陌路,在下等就高兴得很了。”
那孩子也笑道:“晚辈他日的成就若能有前辈们一半,也就心满意足,但那也全得仰仗前辈们的提携。”
诸葛刚拊掌大笑道:“少庄主真是会说话,难怪龙四爷……”
他笑声突然停顿,目光凝视着厅外。
只见那麻子又已肃容而入,跟着走进来的,是个黑巾黑袍,黑鞋黑袜,背后斜背着柄乌鞘长剑的黑衣人。
他身材高大而魁伟,比那麻子几乎宽了一倍,但看来却丝毫不见臃肿,反而显得很瘦削矫健。
他面上带着种奇异的死灰色,双眉斜飞入鬓,目光睥睨间,傲气逼人,颔下几缕疏疏的胡子,随风飘散。
他整个人看来显得既高傲,又潇洒,既严肃,又不羁。
无论谁只要瞧了他一眼,就知道他绝不会是个平凡的人。
诸葛刚等五人对望了一眼,似乎也都在猜此人的来历。
那穿红衣裳的孩子早已迎下石阶,抱拳笑道:“大驾光临,蓬荜生辉,晚辈龙小云……”
黑衣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截口道:“你就是龙啸云的儿子?”
龙小云躬身道:“正是,前辈想必是家父的故交,不知高姓大名?”
黑衣人淡淡道:“我的名姓说出来你也不会知道。”
他大步走上石阶,昂然入厅。
诸葛刚等五人也站起相迎,诸葛刚抱拳笑道:“在下……”
他只说了两个字,黑衣人就打断了他的话,道:“我知道你们,你们却不必打听我的来历。”
诸葛刚道:“可是……”
黑衣人又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我的来意和你们不同,我只是来瞧瞧的。”
诸葛刚展颜笑道:“既然如此,那真是再好也没有了,等此间事完,在下等必有谢意。”
黑衣人道:“我不管你们,你们也莫要管我,大家互不相涉,为何要谢?”
他找了张椅子坐下,竟闭目养起神来。
诸葛刚等五人又对望了一眼。
高行空微笑道:“久闻此间乃江湖第一名园,不知少庄主可否带领在下等到四处去瞧瞧。”
龙小云叹了口气,道:“晚辈无能,致使家道中落,庭园荒废……”
高行空正色截口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十年来此间名侠美人高士辈出,纵是三五茅舍,也已是令人大开眼界了。”
龙小云道:“既是如此,各位请。”
“咻”的一声,寒鸦惊起。
一行人穿过小径,漫步而来。
当先带路的是龙小云,走在最后面的就是那黑衣人,他眼睛半张半阖,双手都缩在袖中,神情似乎十分萧索。
龙小云指着远处一片枯萎了的默林,道:“那边就是冷香小筑。”
燕双飞眼中光芒闪动,道:“听说小李探花昔日就住在那里?”
龙小云低下了头,道:“不错。”
燕双飞手掌轻抚着隐在长衫中的飞枪,冷笑着道:“他是飞刀,我是飞枪,有朝一日,若能和他较量较量,倒也是快事。”
黑衣人远远地站着,冷冷道:“你若真能和他较量,那就是怪事了。”
燕双飞霍然转过身,怒目瞪着他。
第三十一章 小李飞刀
龙小云见燕双飞似已怒极,赶紧笑道:“他的飞刀也是凡铁所铸,又不是什么仙兵神器,但江湖中人却说得他就好像传说中的剑仙一样,我有时听了真觉得有些好笑。”
黑衣人淡淡道:“听说他废去了你的武功,你对他想必是一直怀恨在心。”
龙小云笑道:“李大叔本是我的长辈,长辈教训晚辈,晚辈怎敢起怀恨之心,何况一个人不会武功,也未必就不能做大事的,前辈你说是么!”
他笑得是那么无邪。
黄衣人凝视着他,似也看不透这孩子的真面目。
诸葛刚却已拊掌笑道:“有志气,果然有志气!就凭这句话,已不愧为龙四爷的公子。”
龙小云躬身道:“前辈过奖了。”
上官飞忽然道:“听说林仙儿本也住在那里的,是么?”
他毕竟是开口了,连龙小云都似觉得有些诧异,赔笑道:“不错。”
上官飞道:“她到哪里去了?”
龙小云道:“林阿姨是在两年前的一个晚上突然失踪的,连自己的衣服首饰都未带走,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有人说,她是被阿飞掳走的,也有人说她已死在阿飞手上。”
上官飞皱了皱眉,闭上嘴再也不说话了。
一行人走过小桥,来到了那小楼前。
诸葛刚目光闪动,似乎对这小楼特别感兴趣。
高行空已问道:“不知这又是什么所在?”
龙小云道:“这就是家母的居处。”
高行空笑道:“在下等本是来向令堂大人拜寿的,不知少庄主可容我等上楼拜见。”
龙小云眼珠子一转,笑道:“家母一向不愿见客,待晚辈先上去说一句好么?”
高行空道:“请。”
龙小云慢慢地走上楼,身形竟已有些佝偻,全无少年人的活泼之态。
高行空等他上了楼,才低声冷笑道:“这孩子鬼得很,长大了倒真不得了。”
唐独笑道:“像他这样的小孩子,能活得长才是怪事。”
诸葛刚面上笑容已不见,沉声道:“你认清楚了就是这地方么?”
高行空声音压得更低,道:“我已将昨夜来的那封信仔细研究过数次,李家的宝藏,就在这小楼里,据说他们数代高官,珍宝聚集之丰,天下无人能及。”
他一面说话,一面用眼角瞟着那黑衣人。
黑衣人远远地站在那里,正低着头在看草丛中两只蟋蟀相斗,似乎根本未注意他们在说话。
诸葛刚眼睛发着光,道:“珍宝倒还是小事,但老李探花的古玩字画,和小李探花的武功秘籍,却是帮主志在必得的,你我今日万万不可空手而回。”
高行空点头,龙小云已走下了楼。
诸葛刚立刻展颜而笑,道:“令堂大人可曾答应了么?”
龙小云面上带着诧异之色,摇着头道:“家母不在楼上。”
诸葛刚淡淡皱了皱眉,道:“到哪里去了?”
龙小云道:“晚辈也在奇怪,家母一向很少下楼的。”
诸葛刚道:“既是如此,想必就会回来的,我们上楼去等她吧。”
只见三个黄衫人快步奔了过来,道:“待属下等先上去打扫打扫,再请堂主上楼。”
这三人本来站得比那黑衣人还远,此刻飞步而来,龙小云似乎想阻拦,又不敢阻拦,终于还是让开了路。
诸葛刚沉吟着,挥手道:“你们先上去瞧瞧也好,只不过……”
他话还未说完,三个黄衫人脚步还未停,小楼忽然跃下了一条人影,人在空中,手里的长鞭已挥出。
只听“呼”的一声,三丈长鞭忽然抖出了三个圆圈,不偏不倚恰巧套上了这三人的脖子。
长鞭一松,“咯”的一声,又松开。
第一人连声音都未发出,就已倒了下去,头颅软软地歪在一边,脖子竟已生生被长鞭勒断了。
第二人惨呼了一声,仰天跌倒,舌头已吐出来,双眼怒凸,急剧地喘息了几声,终于还是断了气。
第三人手掩着咽喉,奔出数步,才扑面跌倒,身子不停地在地上颤动着,喉咙里发出了一连串“咯咯”之声。
他侥幸还未死,却比死还要痛苦十倍。
自小楼上掠下的人这时才飘落下地,一张枯瘦蜡黄的马脸上,带着比巴掌还大的一块青记,赫然正是“鞭神”西门柔。
他一鞭挥出,就有三人倒地,连诸葛刚都不禁为之耸然动容。
只有那黑衣人面上却露出不屑之色,淡淡道:“鞭神蛇鞭原来也不过如此。”
他仰起头,长长叹了口气,意兴似乎更萧索。
他似乎觉得很失望。
要知西门柔这一鞭力道若是用足,那三人便得立刻同时死在他鞭下,但此刻三人死时既有先后,死法也不一样,显见西门柔这一鞭力量拿捏得还未能恰到好处,是以鞭上的力道分布不匀,火候还差了半分。
诸葛刚眼睛亮了,阴恻恻笑道:“西门柔,昨夜你侥幸逃脱,今日看你还能逃得了么?”
西门柔铁青着脸,掌中蛇鞭突又飞出。
这一鞭来得无声无息,直到鞭梢卷到后,才听到“嗤”的一声急响,显见他这一鞭速度之快,犹在声音之上。
就在这时,诸葛刚身子突然倒翻而起,铁拐凌空迎上了长鞭,鞭梢反卷,立刻毒蛇般将铁拐卷住。
只听“笃”的一声,铁拐插入地下。
诸葛刚单足朝天,倒立在铁拐上,整个人忽然有如陀螺般旋转起来,铁拐也围着他转。
缠在铁拐上的长鞭,愈缠愈紧,愈卷愈短,西门柔的人也不由自主被拉了过来,三丈长的蛇鞭转瞬间已有大半被卷在铁拐上。
只因西门柔单手挥鞭,诸葛刚却是全身都支在铁拐上,是以西门柔鞭上的力道,无论如何也万万比不上铁拐之强。
他面色由青变红,由红变白,一粒粒汗珠由鼻子两侧沁了出来。
诸葛刚大喝一声,倒立在铁拐上的身子,忽然横扫而出。
这一招看来活脱脱又是一招“横扫千军”,只不过他以人作拐扫出,却以拐作人钉在地上。
铁拐是死的,人却是活的,这一招“横扫千军”被他使出来,实已脱胎换骨,妙到毫巅。
西门柔若将鞭撒手,自然可以避开这一着,只是他以“鞭神”为号,若将长鞭撒手,以后还有何面目见人。
他长鞭若不撒手,只有以剩下的左手硬碰硬去接这一脚,手上的力量怎及脚上强,这一招接下,他这只手势必要被踢碎。
其实若论武功内力,临阵变化,西门柔都绝不在诸葛刚之下,但诸葛刚这一招“横扫千军”却是练来专门对付西门柔的。
西门柔毕竟也是一等一的高手,临危不乱,轻叱一声,身形忽然展动,围着铁拐飞转不停。
他自然是想将缠在铁拐上的长鞭撤出,怎奈诸葛刚却也早已算准了他这一着,足尖一踢,身子如倒扯风旗,也随着旋转起来,足尖始终不离西门柔前胸方寸之间,如影随形,如蛆附骨。
这一招变化之生动奇妙,委实无与伦比。
只有那黑衣人却又叹了口气,喃喃道:“金刚铁拐原来也不过如此……”
要知诸葛刚这一招时间部位若真拿捏得分毫不差,这一脚踢出,西门柔便该无处闪避应声倒地。
此刻他这招使得显然还慢了一些,但纵然如此,西门柔已是被逼入死地,危在顷刻。
他身形虽快,但绕着圆圈在外飞转,无论如何也不如圆中心的铁拐急,眼见长鞭已愈收愈短,他若不撒手抛鞭,就得伤在诸葛刚足下。
唐独目光闪动,阴恻恻笑道:“死到临头,又何必再作困兽之争,我来助你一臂之力吧!”
他双手一伸一缩,已撒出了他的独门长刃“螳螂刀”,只见惨碧色的光华一闪,交剪般向西门柔后背划了过去。
但他的刀刚挥出,人刚跃起,突然像是被只无形的手迎面击了一拳,整个人突然倒翻而出,仰天跌倒在地上。
他连一声惨叫声还未发出,呼吸已立刻停顿了!因为他咽喉上已插着一把刀!
一把看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小刀!
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诸葛刚眼角也瞥见了这柄刀,立刻失声道:“小李飞刀!”
这一声唤出,他心神已分,真力已散,身子突然向反方向转动起来,但却已是身不由己。
西门柔手腕一紧,已抽出了他的蛇鞭!
诸葛刚凌空一个翻身,倒掠两丈,“笃”的一声,铁拐落地,他的人也立刻又似钉在地上,稳如泰山。
但他的眼睛却是惊慌不定,只见小楼外已慢慢地走出一个人来。
这人衣衫褴褛,头发蓬乱,看来是那么潦倒,那么憔悴,但他的一双眼睛却比刀还要锐利。
诸葛刚的手紧握铁拐,指节却已因用力而发白,嘎声道:“小李探花?”
这人淡淡笑了笑,道:“不敢。”
“笃”的一声,诸葛刚不由自主又退后了一步,厉声道:“你我素无冤仇,你何苦来跟我们作对?”
李寻欢淡淡道:“我从不愿和人作对,却也不喜欢别人跟我作对。”
他轻抚着手里的刀锋,悠悠道:“这里并没有什么宝藏,各位徒劳往返,我也觉得抱歉得很……各位走的时候,就请将带来的礼物再带走吧。”
诸葛刚、上官飞、高行空,眼睛盯着他手里的刀锋,咽喉里就像是已被件冰冷的东西塞住,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燕双飞忽然大喝一声,道:“我们若不走又待如何?”
李寻欢淡淡一笑,道:“奉劝阁下,不如还是走了的好。”
燕双飞厉声道:“李寻欢,我早就想和你一较高低了,别人怕你,我燕双飞却不怕你!”
他反手扯开了长衫,露出了前胸两排飞枪。
只见红缨飘飞,枪尖在秋日下闪闪地发着光,就像是两排野兽的牙齿,在等着择人而噬。
李寻欢却连瞧也未瞧他一眼。
燕双飞大喝一声,双手齐挥,转眼间已发出九柄飞枪,但见红缨漫天,还未击到李寻欢面前,突又纷纷掉了下来。
再看燕双飞竟已仰天跌倒,咽喉上赫然已多了柄雪亮的飞刀!
小李飞刀!
谁也未看出这柄刀是何时刺入他咽喉的,但显然就在他双手刚挥出的那一刹那间。
他手上的力量还未完全使出,刀已刺入了他咽喉,是以发出去的飞枪势力也不足,才会半途跌落在地。
好快的刀!
燕双飞双睛怒凸,目中充满了惊疑不信之色,他一直认为自己出手已够快的了,始终不信还有比他更快的。
他死也不信世上竟有如此快的刀!
那黑衣人俯首瞧了瞧燕双飞的尸身,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淡淡道:“我早已说过,你若能和他较量,那才是怪事,你如今相信了么?”
他缓缓抬起头,凝视着李寻欢一字字道:“小李飞刀果然未令我失望。”
李寻欢道:“阁下是……”
黑衣人打断了他的话,缓缓道:“我久慕小李探花之名,今日相见,却无以为敬……”
他说到这里,突然旋身。
只听“呛”的一声龙吟,剑已出手。
剑身也是乌黑色的,不见光华,但剑一出鞘,森寒的剑气已逼人眉睫。
高行空只觉心头一寒,乌黑的剑已无声息到了他双目之间,森寒的剑气已针一般刺入了他眼睛。
他刚闭上眼睛,疼痛已消失。
他已倒了下去。
诸葛刚只看到铁剑一挥,高行空眉心的血就已箭一般飙出,非但没有招架,也没有闪避。
他了解高行空的武功,也知道高行空绝不是这黑衣人的敌手,但他却不懂高行空为何连闪避都没有闪避。
可是这时他已没有再思索的余地,他只觉一阵砭人肌肤的寒气袭来,当下大喝一声,铁拐带着风声横扫而出。
他号称“横扫千军”,以“横扫千军”成名,这一招“横扫千军”使出来,实在是神气十足,威不可当。
黑衣人铁剑反手挥出。
只听“当”的一声,火星四溅,六十三斤的金刚铁拐迎着剑锋便已断成两截,铁剑余势更猛!
诸葛刚但觉面目一寒,也不再有痛苦。
他也倒了下去。
这只不过是顷刻间事,西门柔忽然仰天长叹了一声,黯然道:“看来今日之江湖,已无我西门柔争雄之地了……”
他跺了跺脚,冲天掠过,只一闪便已消失在屋脊后。
他身形刚掠起,上官飞身形也展动。
就在这时,剑气已扑面而来。
上官飞长啸一声,掌中子母钢环突出。
又是“叮”的一声,火星四溅,钢环竟将铁剑生生夹住。
黑衣人轻叱道:“好!”
“好”字出口,他铁剑一横,钢环齐断。
剑已逼住了上官飞咽喉。
上官飞闭上了眼睛,面上仍是冷冷淡淡,全无表情,这少年的心肠就像是铁石所铸,既不知道什么是惊慌,也不知道什么是恐惧。
黑衣人盯着他,冷冷道:“你可是上官金虹的门下弟子?”
上官飞点了点头。
黑衣人道:“我剑下本来从无活口,但你年纪轻轻,能接我一剑也算不易……”
他平转剑锋,轻轻在上官飞肩头一拍,道:“饶你去吧!”
上官飞还是站着不动,缓缓张开了眼睛,瞪着黑衣人道:“你虽不杀我,但有句话我却要对你说明。”
黑衣人道:“你说。”
上官飞一字字道:“今日你虽放了我,他日我却必报此仇,到那时我绝不会放过你!”
黑衣人突然仰天大笑起来,道:“好,果然不愧是上官金虹的儿子……”
他笑声骤然停顿,瞪着上官飞道:“他日你若能令我死在你手上,我非但绝不怪你,而且还会引以为傲,因为毕竟没有看错了人。”
上官飞面上仍然毫无表情,道:“既是如此,在下就告辞了!”
黑衣人挥手道:“你好好干去吧,我等着你!”
上官飞目光凝视着他,慢慢躬身一揖,慢慢地转过身……
黑衣人突又喝道:“且慢!”
上官飞慢慢地停下了脚步。
黑衣人道:“你记着,今日我放你,并非因为你是上官金虹之子,而是因为你自己!”
上官飞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慢慢地走了出去。
黑衣人目送着上官飞的背影,良久良久,才转过身面对着李寻欢,以剑尖指着地上的两具尸身,淡淡道:“今日相见,无以为敬,谨以此二人为敬,聊表寸心。”
李寻欢沉默着,凝视着他掌中铁剑,忽然道:“嵩阳铁剑?”
黑衣人道:“正是郭嵩阳。”
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道:“嵩阳铁剑果然名下无虚!”
郭嵩阳也俯首凝视着自己掌中的铁剑,缓缓道:“却不知嵩阳铁剑比起小李飞刀又如何?”
李寻欢淡淡一笑,道:“我倒不想知道这答案。”
郭嵩阳道:“为什么?”
李寻欢道:“因为……你我无论谁想知道这答案,只怕都要后悔的。”
郭嵩阳霍然抬头。
他灰色的脸上,似已起了种激动的红晕,大声道:“但这件事迟早还是要弄明白的,是么?”
李寻欢长叹着,喃喃道:“我只希望愈迟愈好……”
郭嵩阳厉声道:“我倒希望愈早愈好。”
李寻欢道:“哦?”
郭嵩阳道:“你我一日不分高下,我就一日不能安心。”
李寻欢沉默了许久,才又叹了口气,道:“你想在什么时候?”
郭嵩阳道:“就在今日!”
李寻欢道:“就在此地?”
郭嵩阳目光一扫,冷笑道:“此间本是你的旧居,我若在此地与你交手,已被你先占了地利。”
李寻欢微笑着点了点头,道:“不错,就凭这句话,阁下已不愧为绝顶高手。”
郭嵩阳道:“但时间既已由我来选,地方便该由你来决定。”
李寻欢笑了笑,道:“那倒也不必。”
郭嵩阳也沉默了许久,才断然道:“好,既是如此,请随我来!”
李寻欢道:“请。”
他走了两步,却又忍不住回头向小楼上望了一眼。
他这才发现龙小云一直在狠狠地盯着他,目中充满了怨毒之色。
郭嵩阳的铁剑无论多神妙,诸葛刚无论死得多么惨,都未能使这孩子的目光移开片刻。
但李寻欢一看到他,他立刻就笑了,躬身道:“李大叔,你老人家好。”
李寻欢暗中叹息了一声,微笑着道:“你好。”
龙小云道:“家母时时刻刻在惦记着你老人家,大叔你也该常来看看我们才是。”
李寻欢苦笑着点了点头。
这孩子的话,常常都使他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龙小云眼珠子一转,突然拉住了他的衣袖,悄声道:“那人看样子很凶恶,大叔还是莫要跟他去吧。”
李寻欢苦笑道:“你长大了就会知道,有些事你纵然不愿意去做,却也非做不可的。”
龙小云道:“可是……可是……大叔你若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还有谁会来保护我们母子两人呢?”
李寻欢似乎突然怔住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才发现林诗音不知何时已出现在楼头,正俯首凝视着他们。
她目中虽有叙不尽的怨苦,却又带着些欣慰之色。
她的爱子终于和李寻欢和好了,而且看来还如此亲密,世上还有什么更令她觉得高兴的事呢?
李寻欢只觉心里一阵刺痛,竟不敢再抬头。
龙小云已高声唤道:“妈,你看,李大叔刚来就要走了。”
林诗音勉强笑了笑,道:“李大叔有事,他……他不能不走的。”
她的笑容看来是那么凄凉,那么幽怨,李寻欢此刻若是抬头看到,他的心只怕要碎了。
龙小云道:“妈,你难道没有什么话要跟李大叔说么?”
林诗音的嘴唇轻轻颤抖着,道:“有什么话等他回来时再说也不迟。”
龙小云嘟起了嘴,眨着眼道:“我看……李大叔这一去,只怕就再也回不来了。”
林诗音轻叱道:“胡说,快上来,让李大叔走。”
龙小云终于点了点头,缓缓放开李寻欢的衣袖,垂首道:“好,大叔你走吧,也不必再记挂我们,我母子反正是无依无靠惯了,谁都不必为我们担心。”
他揉着眼睛,似已在啼哭。
郭嵩阳已走上了小桥头,正抱着手在冷冷地瞧着他们。
李寻欢终于转身走了过去。
他既没有抬头去瞧一眼,也没有说话。
此时此刻,无论说什么都已是多余的,何况,他也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敢再看林诗音的眼色。
一个人若用情太专,看来反倒似无情了。
直到他走远,龙小云才抬起头,盯着他的背影,目中充满了怨毒之意,嘴角也带着种恶毒的微笑,喃喃道:“我知道你现在心里一定很难受,我就是要你难受,无论谁像你这样的心情时还要去跟郭嵩阳这样的高手决斗,实无异自寻死路!”
墙外的秋色似乎比墙内更浓。
郭嵩阳双手缩在衣袖中,慢慢地在前面走着。
李寻欢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路很长,窄而曲折,也不知尽头处在哪里。
秋风瑟瑟,路旁的草色已枯黄。
郭嵩阳走得虽慢,步子却很大。
李寻欢目光凝视着他的脚步,似已看得出神。
路上的土质很松,郭嵩阳每走一步,就留下个浅浅的脚印,每个脚步的深浅都完全一样。
每个脚步间的距离也完全一样。
他看来虽似在漫不经心地走着,其实却正在暗中催动着身体里的内力,他的手足四肢已完全协调。
是以他每一步踏出,都绝不会差错分毫。
等他的内力催动到极致,身体四肢的配合协调也到了巅峰时,他立刻就会停下来——
那就是路的尽头。
第三十二章 知己仇敌
到了那里,他们两人中就有一人的生命也到了尽头!
李寻欢很明白这点。
郭嵩阳的确是很可怕的对手。
李寻欢这一生中,也许直到今天才遇着个真正的对手!
每个练武的人,武功练到巅峰时,都会觉得很寂寞,因为到了那时,他就很难再找到一个真正的对手。
所以有人不惜“求败”,因为他觉得只要能遇着一个真正的对手,纵然败了,也是愉快的。
但李寻欢此刻的心情却一点也不愉快。
他的心乱极了。
他知道以自己此刻这种心情,去和郭嵩阳这样的对手决斗,胜算实不多,自己这一去,能回来的机会只怕很少。
这条路的尽头处,也许就是他生命的尽头处!
这条路也许就是他的死路!
他并不怕死,可是他现在能死么?
四野愈来愈空旷,远远可以望见一片枫林。
枫叶红如血。
“难道那就是路的尽头?”
郭嵩阳的步子愈来愈大,留下来的脚印却愈来愈淡了,显见他身体内外一切都已渐渐到达巅峰。
到那时,他的精神、内力、**,都将和他的剑融而为一,他的剑就不再是无知的钢铁,而有了灵性。
到那时,他一剑刺出,必将是无坚不摧,势不可当的。
李寻欢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并没有说话,也没有发出丝毫声音,但郭嵩阳却已感觉到了,他的精神已进入虚明,已浑然忘我。
天地间万事万物的变化,都再也逃不出他的耳目。
他没有回头,一字字道:“就在这里?”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缓缓道:“今天……我不能和你交手!”
郭嵩阳霍然转过身,目光刀一般瞪着李寻欢,厉声道:“你说什么?”
李寻欢垂下了头,心在刺痛着。
他知道到了这时再说“不能交手”,实无异临阵脱逃,这种事他本来宁死也不肯做的。
但现在却非做不可。
郭嵩阳厉声道:“你说你不能和我交手?”
李寻欢无言地点了点头。
郭嵩阳道:“为什么?”
李寻欢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我承认败了!”
郭嵩阳睁大了眼睛,瞪着他,就像是从未见过这个人似的。
良久良久,郭嵩阳忽也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李寻欢,李寻欢,你果然不愧为当世的英雄!”
李寻欢黯然笑一笑,道:“英雄?像我这样的人能算是英雄?”
郭嵩阳摇了摇头,叹息着道:“普天之下,也许只有你才能算得上是英雄!”
李寻欢还没有说话,郭嵩阳已接着道:“你说你已承认败了,是么……但我却知道一个人肯认输时需要多大的勇气,这句话我也许宁死也不愿说的。”
他笑了笑,又接着道:“但死却容易多了,能为了别人而宁可自己认输,自己受委屈,这才是真正的英雄!真正的男子汉!”
李寻欢嘎声道:“你……”
他只觉心头激动,不能自已,只说一个字喉咙就似已被塞住。
郭嵩阳道:“我很了解你,你说你不能和我交手,只因你觉得你自己现在还不能死,你知道还有人需要你照顾,你不能抛下她不管!”
李寻欢黯然无言,热泪几乎已将夺眶而出。
一个最可靠的朋友,固然往往会是你最可怕的仇敌,但一个可怕的对手,往往也会是你最知心的朋友。
因为有资格做你对手的人,才有资格做你的知己。
因为只有这种人才能了解你。
李寻欢心里也不知是高兴,是难受,还是感激,只不过无论是哪种感情,都是他无法说出口来的。
郭嵩阳忽然又道:“但我今日还是非和你交手不可!”
李寻欢愣了愣,道:“为什么?”
郭嵩阳淡淡一笑,道:“普天之下,又有几个李寻欢?今日我若不与你交手,他日再想找你这样对手,只怕是永远找不到的了!”
李寻欢缓缓道:“只要此间事了,阁下他日相邀,我随时奉陪。”
郭嵩阳摇了摇头,道:“到那时,你我只怕更无法交手了。”
李寻欢道:“为什么?”
郭嵩阳目光移向远方,远方天上,正有朵白云冉冉飘动。
他面上带着一丝黯淡的微笑,一字字道:“到那时,你我说不定已成了朋友!”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黯然道:“宁可与我为敌,却不愿做我的朋友?”
郭嵩阳沉下了脸,厉声道:“郭某此生已献与武道,哪有余力再交朋友?何况……”
他语声又渐渐和缓,接着道:“朋友易得,能肝胆相照的对手却无处可寻……”
这“肝胆相照”四字,本是用来形容朋友的,他此刻却用来形容仇敌,若是别人听到,非但难以明了,只怕还会发笑。
但李寻欢却很了解他的意思。
郭嵩阳道:“放眼天下,能与我一决生死的对手,自然不止你一人,但武力纵然强胜我十倍的人,我也未必放在眼里,若要我死在他们手上,更是心有不甘!”
李寻欢叹道:“不错,要找个能令你尊敬的朋友并不困难,要找个能令你尊敬的仇敌却太难了。”
郭嵩阳厉声道:“正是如此,是以今日你我一战,势在必行,郭嵩阳今日纵然死于你手,亦是死而无憾!”
李寻欢黯然道:“可是我……”
郭嵩阳扬手打断了他的话,道:“你的意思我都了解,今日你若不幸战死,你的未了心愿,我必替你完成,你所要保护的人,我绝不容许他人伤及她毫发。”
李寻欢长揖到地,肃然道:“得此一言,李寻欢死有何憾……多谢!”
他生平从未向人说过“谢”字,此刻这“多谢”二字却是发自心底。
郭嵩阳也还了一揖,肃然道:“多谢成全,请!”
李寻欢道:“请!”
朋友间能互相尊敬,固然可贵,但仇敌间的敬意却往往更难得,也更令人感动。
只可惜这种情感永远是别人最难了解的!
也许就因为它难以了解,所以才更弥足珍贵。
风吹过,卷起了漫天红叶。
枫林里的秋色似乎比林外更浓了。
剑气袭人,天地间充满了凄凉肃杀之意。
郭嵩阳反手拔剑,平举当胸,目光始终不离李寻欢的手。
他知道这是只可怕的手。
李寻欢此刻已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他头发虽然是那么蓬乱,衣衫虽仍那么褴褛,但看来已不再潦倒,不再憔悴。
他憔悴的脸上已焕发出一种耀眼的光辉。
这两年来,他就像是一柄被藏在匣中的剑,韬光养晦,锋芒不露,所以没有人能看到它灿烂的光华。
此刻剑已出匣了。
他的手伸出,手里已多了柄刀!
一刀封喉,例无虚发的小李飞刀!
风更急,穿林而过,带着一阵阵凄厉的呼啸声。
郭嵩阳铁剑迎风挥出,一道乌黑的寒光直取李寻欢咽喉,剑还未到,森寒的剑气已刺碎了西风。
李寻欢脚步一溜,后退了七尺,背脊已贴上了一棵树干。
郭嵩阳铁剑已随着变招,笔直刺出。
李寻欢退无可退,身子忽然沿着树干滑了上去。
郭嵩阳长啸一声,冲天飞起,铁剑也化做了一道飞虹。
他的人与剑已合而为一。
逼人的剑气,摧得枝头的红叶都飘飘落下。
离枝的红叶又被剑气所摧,碎成无数片,看来就宛如满天血雨。
这景象凄绝。亦艳绝。
李寻欢双臂一振,已掠过了剑气飞虹,随着红叶飘落。
郭嵩阳长啸不绝,凌空倒翻,一剑长虹突然化做了无数光影,向李寻欢当头洒了下来。
这一剑之威,已足以震散人的魂魄!
李寻欢周围方圆三丈之内,都已在他剑气笼罩之下,无论任何方向闪避,都似已闪避不开的了。
只听“叮”的一声,火星四溅。
李寻欢手里的小刀,竟不偏不倚迎上了剑锋。
就在这一瞬间,满天剑气突然消失无影,血雨般的枫叶却还未落下,郭嵩阳木立在血雨中。
他的剑仍平举当胸。
李寻欢的刀也还在手中,刀锋却已被铁剑折断!
他静静地望着郭嵩阳,郭嵩阳也静静地望着他。
两个人面上都全无丝毫表情。
但两个人心里都知道,李寻欢这一刀已无法再出手。
小李飞刀,急如闪电,就因为刀锋破风,其势方急,此刻刀锋既已折断,速度便要大受影响。
这柄刀纵然出手,也是无法伤人的了。
常胜不败的小李飞刀,此刻竟是有败无胜。
李寻欢的手缓缓垂下。
最后的一点枫叶碎片也已落下。枫林中又恢复了静寂。
死一般的静寂。
郭嵩阳长长叹息了一声,慢慢地插剑入鞘。
他面上虽仍无表情,目中却带着种萧索之意,黯然道:“我败了!”
李寻欢道:“谁说你败了?”
郭嵩阳道:“我承认败了!”
他黯然一笑,缓缓接着道:“这句话我本来以为死也不肯说的,现在说出了,心里反觉痛快得很,痛快得很,痛快得很……”
他一连说了三遍,忽然仰天而笑。
凄凉的笑声中,他已转身大步走出枫林。
李寻欢目送他远去,又弯下腰不停地咳嗽起来。
就在这时,突然一人拍手道:“了不起,了不起,实在太了不起……”
声音清脆,如出谷黄莺。
李寻欢抬起头,就看到一个梳着大辫子的小姑娘穿林而来,竟是那说书老人的孙女儿。
她连那双动人的大眼睛里都带着笑意,道:“能看到两位今日一战,连我也死而无憾的了!”
李寻欢也许还没有说话的心情,所以只笑了笑。
辫子姑娘道:“昔日帝王谷主萧王孙与蓝大先生战于泰山绝顶,蓝大先生持百斤大铁锥,萧王孙用的却是根衣带,他以至柔敌至刚,与蓝大先生恶战一昼夜,据说天地皆为之变色,日月也失却光彩。”
她娇笑道:“你说这一战精彩不精彩?”
李寻欢微笑道:“听姑娘说得如此生动,我几乎也像是到了泰山绝顶,得见帝王谷主与蓝大先生的雄风,实在是精彩极了。”
辫子姑娘抿嘴笑道:“想不到你说的话比你的飞刀还要厉害得多。”
李寻欢道:“哦?”
辫子姑娘娇笑道:“你一剑虽然可以要人的命,但你只要说一句话,却可令女孩子们将心都交给你,要女人的心,岂非比要男人的命困难多了么?”
她用那双勾魂摄魄的大眼睛瞟着他,连李寻欢都已觉得有些受不了,他从未想到这小姑娘竟如此“可怕”。
幸好辫子姑娘已接着道:“昔年‘水母’阴姬号称天下第一高手,但‘侠盗’楚留香的胆子却比天还大,竟直闯神水宫,独斗阴姬。两人由地上打到水里,再由水里打到半空,‘水母’阴姬的武功虽无敌,到最后还是被楚留香打败了!”
她又娇笑着问道:“你说这一战精彩不精彩?”
李寻欢不敢再多话,点头笑道:“精彩极了。”
辫子姑娘道:“这些战役虽然惊天动地,而且还能名留千古,但比起两位方才那一战来,却还是差得远了。”
李寻欢笑道:“我一向不是个谦虚的人,却也有自知之明,姑娘也未免太过奖了吧。”
辫子姑娘正色道:“我说的是真话,你本有三次机会可致郭嵩阳的死命,但却都未出手,到后来你杀气已竭,刀锋已折,郭嵩阳说不定已可将你置于死地,但他却心甘情愿地认败服输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接着道:“像你们这样,才真正是男子汉大丈夫,才真正无愧于英雄本色,你若一刀杀了他,他若一刀杀了你,你们的武功就算再高,我也不会瞧在眼里。”
李寻欢默然半晌,长叹道:“郭嵩阳的确不愧为真英雄!”
辫子姑娘道:“你呢?”
李寻欢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我?……我又算得了什么!”
辫子姑娘眼珠子一转,道:“我问你,他第一剑挥出,用的是什么招式?”
李寻欢道:“风卷流云。”
辫子姑娘道:“第二招呢?”
李寻欢道:“流星追月。”
辫子姑娘道:“他由第一招‘风卷流云’,变为第二招‘流星追月’时,变化太急,是以剑法中就有了破隙,你的飞刀若在那一刹那间出手,是不是立刻可以要他的命?”
李寻欢不说话了。
第三十三章 惊人之语
辫子姑娘道:“这是你错过杀他的第一次机会,你还要不要我再说第二次?”
李寻欢苦笑道:“不说也罢。”
辫子姑娘冷笑道:“别人都说李寻欢是个真正的男人,想不到原来也有些娘娘腔。”
李寻欢平生也挨过不少骂,但被人骂做“娘娘腔”,这倒还真是生平第一次,他实在有些哭笑不得。
辫子姑娘的大眼睛瞅着他,道:“你既然没话说,为什么不咳嗽呢?”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姑娘目光如炬,想必也是位高人,我倒失敬了。”
辫子姑娘又嫣然一笑,抿着嘴道:“你少捧我,我还没有你肩膀那么高,怎么能算是高人?”
李寻欢果然已忍不住咳嗽起来。
辫子姑娘柔声道:“我知道你一向不愿自夸自赞,总是替别人吹嘘,这是你的好处,却也正是你的毛病,一个人既然活着,就不能太委屈自己。”
李寻欢道:“姑娘……”
辫子姑娘嘟起嘴,道:“我既不姓‘姑’,也不叫作‘娘’,你为什么总是叫我姑娘。”
李寻欢也笑了,他忽然觉得这女孩子很有趣。
辫子姑娘板着脸道:“我姓孙,叫孙小红,可不是上官金虹那个‘虹’,而是红黄蓝白那个‘红’。”
李寻欢道:“在下李……”
辫子姑娘道:“你的名字我早就知道了,而且早就想找你斗一斗!”
李寻欢愕然道:“斗什么?”
孙小红咯咯笑道:“我自然不会找你斗武功,若论武功,我再练一百年也比不上你,我是想找你斗酒的,我只要听说有人酒量比我好,心里就不服气。”
李寻欢失笑道:“我知道喝酒的人都有这毛病,却想不到你也有同病。”
孙小红道:“只不过我现在找你斗酒,未免占了你的便宜。”
李寻欢道:“为什么?”
孙小红板起了脸,正色道:“你方才和人拼过命,体力自然差些,酒量也未免要打个折扣,喝酒也和比武一样,天时地利人和,这三样是一样也差不得的。”
李寻欢笑道:“就凭你这一句话,已不愧为酒中高手,能与你这样的高手斗酒,醉亦无憾。”
孙小红大眼睛里发出了光,那是种欣喜的光芒,也是种赞赏的光芒,但她的脸却还是故意板着,道:“那么……我既已占了天时,就不能再占地利,这地方就由你来选吧。”
李寻欢忍住了笑,道:“既是如此,请随我来。”
孙小红道:“请!”
黄昏以前,正是一天中生意最清淡的时候。
孙驼子正坐在门口晒太阳。
就在这时候,李寻欢带着孙小红来了,孙驼子再也想不到这两人会凑在一起,而且还有说有笑的。
这两人会成为朋友,倒真是件怪事。
李寻欢故意不去看孙驼子的表情,心里却也觉得好笑,他实在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会和这位小姑娘交上朋友的。
这位小姑娘说起话来就像是百灵鸟,一开口就“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而且有时简直叫人招架不住。
李寻欢一向认为世上只有两件事最令他头疼。
第一件就是吃饭时忽然发现满桌上的人都是不喝酒的。
第二件就是忽然遇着个多嘴的女人。
这第二件事往往比第一件事更令他头疼十倍。
奇怪的是,他现在非但一点也不觉得头疼,反而觉得很愉快。
大多数酒量好的人,总喜欢有人来找他拼酒的,只要有人来找他拼酒,别的事都可暂时放到一边。
这拼酒的对手若是个漂亮女人,那就更令人愉快了。
一个女人若是又聪明、又漂亮、又会喝酒,就算多嘴些,男人也可以忍受的——但除了这种女人外,别的女人还是少多嘴的好。
一路上,李寻欢已知道,那说书的老头子叫孙白发,就是这位孙小红姑娘的爷爷,她父母很早就死了,一直都是跟着爷爷过活的,祖孙两人相依为命,简直从来也没有一天离开过。
听到这里,李寻欢就忍不住要问她:“那么你爷爷现在为何没有在你身边呢?”
孙小红这次的回答倒很简单。她说:“我爷爷到城外接人去了。”
李寻欢本来还想问她:“接人为何要到城外去接?”
“接的人是谁?”
“既然只不过是去接人,为什么不带你去?”
但李寻欢一向很识相,也一向不愿被人看成是个多嘴的男人——和孙小红在一起,也根本就没有机会让他多嘴。
她好像存心不让李寻欢再问第二句话,已抢着先问他:“小李飞刀,例不虚发,你这手飞刀是怎么练出来的呢?”
“听说你有个好朋友叫阿飞,他出手之快,也和你差不多,但现在他已忽然失踪了,你知不知道他在哪里?”
“你也失踪了两年,江湖中谁也想不到你原来一直躲在孙驼子的小店里,你为什么要躲在那里?”
“现在你行藏既露,以后来找你的人一定不少,你是不是还打算留在这里?如果你想走,又要去哪里?”
“梅花盗究竟是什么人?”
“他已有两年未露面,是不是已被人除去了?”
“他是被谁除去的?是不是你?”
孙小红问的这些话,李寻欢一句也没有答复——有些话固然是他不愿回答的,有些话却连他自己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早已猜出林仙儿就是梅花盗。
他也早已知道阿飞是绝不忍向林仙儿下手的。
那天,他还是让阿飞去了,他知道这少年的外表虽冷酷,但心里面却蕴藏像火一般的热情。
他知道阿飞必定是带着林仙儿走了。
但他们到哪里去了呢?
林仙儿以后是不是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林仙儿是不是真的会对阿飞生出感情?
想起这些问题,李寻欢就不免要叹息。
他也不知道今后自己该怎么打算。
直到了孙驼子的小店,坐了下去,他才暂时停止去想这些令他烦恼的事,因为这时酒已摆到他面前。
孙小红一直在瞅着他,眼睛里带着温柔的笑意。仿佛她不但很欣赏这个人,也很了解这个人。
李寻欢抬起头,接触到她的温柔的眼光。
他的心居然跳了跳。
孙小红嫣然笑道:“现在我们可以开始拼酒了么?”
李寻欢道:“好。”
孙小红眼波流动,道:“那么,你说我们该如何拼法?”
李寻欢道:“拼酒难道还有许多种方法?”
孙小红道:“当然了,你不知道?”
李寻欢笑道:“我只知道一种方法,那就是大家都把酒喝到肚子里去,谁喝的酒先在肚子里造反,谁就输了。”
孙小红“噗嗤”一笑,又忍住,摇着头道:“如此看来,你喝酒的学问还是不够。”
李寻欢道:“哦?”
孙小红道:“拼酒有文拼,有武拼。”
李寻欢道:“文拼是如何拼法?武拼又是如何拼法?”
孙小红道:“你刚刚说的法子,就是武拼,那简直就是牛饮。”
李寻欢道:“牛饮?”
孙小红道:“大家直着脖子,把酒拼命往嘴里倒,不是牛饮是什么?”
李寻欢笑道:“不把酒往嘴里倒,难道往耳朵里倒?”
孙小红笑也不笑,板着脸道:“你要真能用耳朵喝酒,我倒真比不过你,只好算你赢了。”
李寻欢笑道:“用耳朵喝酒太慢,我可没那么斯文。”
孙小红道:“我一个女孩子,怎么能跟你武拼,但文拼也有许多种,你可以随便选一种。”
李寻欢道:“有哪几种?”
孙小红道:“有猜拳行令,击鼓传花,但这些法子都太俗气,像我们这种人拼酒,自然不能用这么俗气的法子。”
李寻欢道:“如此说来,还剩下几种法子来让我选呢?”
孙小红道:“只剩下一种法子。”
李寻欢忍不住笑了。
孙小红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嫣然道:“虽然只剩下一种法子,但这种法子不但最新奇,也最有趣,就算有一万种法子,你也一定会选这种的。”
李寻欢笑道:“酒已在桌上,我只想快点喝下去,用什么法子都无妨。”
孙小红道:“好,你听着,这法子其实也简单得很。”
李寻欢只好听着。
孙小红道:“我问你一句话,你若能回答,就算你赢了,我就得喝一大杯。”
李寻欢道:“我若答不出,就算输了么?”
孙小红道:“你就算回答不出,也不算输,直到我将自己问的这问题回答出来,你才算输。”
她嫣然一笑,接着道:“你说这法子公平不公平?好不好?”
李寻欢沉吟着,道:“我若输了,就轮到我来问你了,是吗?”
孙小红摇头道:“不对,赢的人可以一直问下去,直到输为止。”
李寻欢笑道:“你若一直问我些你的私人琐事,我岂非要一直输到底。”
孙小红也笑了,道:“我当然不能问你那些话,我若问你,我母亲是谁?我兄弟有几人?我有几岁?……你当然不知道。”
李寻欢道:“那么,你准备问些什么呢?”
孙小红道:“只要拼酒一开始,你就可以听到我要问些什么。”
李寻欢拿起杯酒,笑道:“我已在准备输了。”
孙小红笑道:“好,你听着,我现在就开始问你第一句话。”
她忽然敛去了笑容,目光凝视着李寻欢,一字字道:“你知不知道那封信是谁写的?”
这句话实在问得很惊人!
李寻欢的眼睛立刻亮了,失声道:“我不知道……你难道知道?”
孙小红淡淡一笑,道:“我若不知道,就不会问你了,写那封信的人就是……”
她故意停住语声,停了很久,才缓缓接着道:“就是林仙儿!”
这问题的回答更惊人!
李寻欢虽然一向很沉得住气,此刻也不禁耸然动容,道:“你怎么知道是她?”
孙小红悠然道:“现在还未轮到你问我,先喝了这杯酒再说吧!”
李寻欢立刻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孙小红道:“你可知道阿飞现在的情况?”
李寻欢道:“不知道。”
孙小红道:“他虽然还是和林仙儿在一起,但林仙儿做的事,他却完全被蒙在鼓里。”
李寻欢急着问道:“他……他现在何处?”
孙小红摇着,叹着气道:“你怎么如此性急,等你赢了时再问也不迟呀。”
李寻欢只好将第二杯酒也喝了下去,这杯子比碗还大,他喝得比平时更快,因为他急着要听第三个问题。
孙小红道:“你可知道林仙儿为何要写那封信?”
李寻欢道:“不知道。”
他虽已隐约地猜出了林仙儿的目的,却还是无法确定。
孙小红道:“因为她知道只要有人想对龙夫人林诗音不利,你就一定会挺身而出的,她要诱你现身,再找人找你!因为她一直将你当做最大的对头,最怕的是你,最恨的也是你,你若不死,她就不敢出头。”
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喝下第三杯酒。
孙小红道:“你可知道第一个要杀你的人是谁?”
李寻欢苦笑道:“要杀我的人太多了,又岂止一个。”
孙小红道:“但能杀得了你的人却也许只有两三个,第一个就是上官金虹!”
这回答并未出李寻欢意料,他喝下第四杯,却又忍不住问道:“他现在来了么?”
第三十四章 惊人的消息
孙小红摇着头笑道:“你看你,老毛病又犯了,还未轮到你问的时候,你偏偏要问。”
她接着又道:“上官金虹这人的脾气,你当然知道,普通的宝藏,自然不能令他动心,这次他怎么会动了心呢?”
李寻欢道:“不知道。”
孙小红道:“因为他听说昔年天下第一位名侠沈浪是令尊的好朋友。”
李寻欢道:“沈大侠的确是先父的道义之交,但他多年前便已买棹东渡,退隐于海外之仙山,却和这件事有何关系?”
孙小红笑道:“我就让你先问一问吧,不然我看你真要憋死了,但你却得先喝三大杯,我才回答你这个问题。”
她仿佛存心想将李寻欢灌醉似的,只不过她的问题实在太惊人,回答更惊人,李寻欢明知要喝醉,也只得喝下去。
孙小红这才接着道:“因为他听说沈大侠归隐之前,曾托令尊保管两本书,这两本书就是他毕生所练的武功心法,你只练了其中的一本,小李飞刀就已无敌于天下,若是两本都练成,那还得了,所以连上官金虹那样的人也无法不动心了。”
李寻欢怔了半晌,苦笑道:“若真有这回事,怎会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孙小红道:“我也知道这全是林仙儿造出来的谣言,沈大侠绝世惊才,最了解人心之弱点,又怎会留下什么武功秘籍来让后人争夺。”
她笑了笑,缓缓接着道:“就算他有武功秘籍要留下,也不会留在你家,他和令尊既然是道义之交,又怎会在你家留下个祸胎?”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正是如此。”
孙小红眨着眼,道:“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有很多问题想问我,我若不让你赢一次,你不急死才怪,所以我现在要问你的,你一定能回答得出。”
她眼睛瞅着李寻欢,慢慢地问道:“你现在心里头是不是还只有她一个人?甚至不惜为她而死……我说的‘她’是谁,你自然知道的。”
李寻欢又怔住了。
他从未想到孙小红会问出这么样一句话来。
无论谁问他这句话,他本绝不会回答的——这是他一生中最痛苦的秘密,也是他最秘密的痛苦。
若有人问他这句话,无异将一把刀刺入他心里。
他实在不懂孙小红为何要问出来。
但孙小红的目光却仍是那么温柔,看不出有丝毫恶意。
少女们大多好奇,她难道也只是为了好奇?
她自然绝不会是为了要伤害李寻欢的,否则她怎会向李寻欢说出那么多秘密?而且每件秘密说出后都只有对李寻欢有利。
但她究竟是谁呢?
她怎么知道那么多秘密?
她的祖父显然也是位风尘异人,“孙白发”看来只不过是他的化名,那么,他本来的名字是什么呢?
他出城去接的是谁?是不是上官金虹?
阿飞和林仙儿究竟藏在哪里?
这许多问题正是李寻欢不惜牺牲一切也得知道的。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黯然道:“只道无情却有情,情到浓时情转薄……是无情?是有情?又有谁分得清?又有谁……”
他语声愈来愈低,终于连听也听不清了。
孙小红也长长叹息了一声,幽幽道:“多情自古空余恨,你这又是何苦……又是何苦……”
她声音更低,简直连她自己都听不清。
过了很久,她才忽然举杯一饮而尽,展颜笑道:“这次我认输了,你问吧,你可以继续问下去,但我若能回答,还是算你输,你还是要喝一杯。”
李寻欢沉吟着,问道:“阿飞现在究竟在什么地方?”
孙小红笑了笑,道:“我早就知道你第一句要问的就是这句话了,除了‘她’之外,阿飞恐怕就是你最关心的人。”
李寻欢叹道:“无论谁交到他那种朋友,都无法不关心他的。”
孙小红悠悠笑道:“若有人能交到你这种朋友,岂非也一样无法不关心你。”
她笑得似乎有些奇怪,忽然自怀中取出个纸卷,道:“这就是阿飞住的地方,你按图寻访,就能找到他。”
李寻欢紧紧握住了这纸卷,道:“多谢。”
这是他同一天内第二次说“谢”字。
孙小红盯着他,道:“我对你说出了你最切身的秘密,你不谢我,我告诉你是谁要杀你,你也不谢我,现在你为何要谢我?”
李寻欢沉默着。
孙小红道:“你纵然不说,我也知道,因为你有了这张图,就可以找到阿飞,你只有找到他,才可能救他,劝他莫要对一个不值得的女人太迷恋,劝他莫要毁了自己,你是为了他才谢我的。”
她笑得仿佛很凄凉,幽幽道:“这正如你为了林诗音而谢郭嵩阳一样……你难道永远也不会为了自己说个‘谢’字么?”
李寻欢还是沉默着。
孙小红凝视着他,目光更温柔,轻轻叹息着道:“我爷爷常说,一个人若是总不为自己着想,活着也未免太可怜了。”
李寻欢忽然笑了笑,淡淡道:“一个人若总是为自己着想,活着岂非更可怜?”
孙小红也沉默了起来。
她仔细咀嚼着李寻欢这两句话中的滋味,过了很久,嘴角才渐渐露出一丝温柔的微笑。
一个人若总是为自己着想,活着也实在无趣得很。
李寻欢又喝了杯酒,道:“孙老爷子出城去接人,却不知接的是谁?”
孙小红目光闪动,道:“其实他并不是去接人,而是去送人的。”
李寻欢道:“送人?送谁?”
孙小红一字字道:“上官金虹!”
这回答又使李寻欢怔住了。
他忍不住追问道:“上官金虹根本还未入城,怎会就要走了?”
孙小红眨着眼,笑道:“我爷爷既然是专程去送他的,他怎么好意思不走?”
李寻欢道:“莫非孙老爷子……”
他又弯下腰去咳嗽起来。
一弯下腰,他就忽然觉得一阵酒意上涌,头竟有些晕了。
孙驼子一直远远地站着,此刻忍不住走过来,皱着眉道:“你今天喝得太多,也太快,有什么话,还是留到明天再问吧。”
李寻欢摇了摇头,笑道:“你可知道上官金虹这个人么?”
孙驼子道:“我不知道,我也不喝酒。”
李寻欢大笑道:“你又没有跟我们拼酒,这杯酒你自然用不着喝的。”
孙驼子看着他,眼睛都发了直,好像从来未见过这个人似的,因为他从未看到这人如此大笑过。
他也想不到这人居然也会如此大笑。
李寻欢已接着道:“但我却可以告诉你,上官金虹自命是天下第一高手,一向眼高于顶,目空一切,从来也不肯买任何人的账,这次却买了孙老先生的帐,那么你猜,这孙老先生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孙驼子道:“我猜不出。”
李寻欢道:“我也猜不出,所以我一定要问,非问明白不可。”
孙驼子道:“你问得太多,所以你一定要醉了,非醉不可。”
李寻欢笑道:“醉了又有什么不好?人生难得几回醉……”
他又举起了酒杯,道:“孙姑娘,我问你,孙老爷子究竟是谁?”
孙小红笑道:“孙老爷子就是我父亲的父亲,我自己的爷爷。”
李寻欢大笑道:“不错不错,这回答简直正确极了……”
他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喝完了这杯酒,他目光已蒙眬,喃喃道:“我还有句话要问你。”
孙小红的眼睛却亮得很,微笑着道:“趁你还未醉的时候,赶快问吧!”
李寻欢道:“我问你,你为何一心想要灌醉我?为什么?”
孙小红替他将酒杯倒满,才含笑道:“因为我本来就是要跟你拼酒的,自然要将你灌倒。每个喝酒的人都希望别人比自己先醉倒,你说对不对?”
李寻欢道:“对,对,对,对极了……”
喝完了这杯酒,他终于伏倒在桌上。
这次他真的醉了。
孙小红和孙驼子两个人都没有话说,只是静静地看着李寻欢,仿佛还要看他是真醉,还是假醉。
天已经黑了。
孙驼子掌起了灯,喃喃道:“吃晚饭的时候到了,只怕又有客人要上门……”
他嘴里说着话,忽然走过去,将两扇门板上了起来,又加起了木栓,好像不准备做生意了,也不准备让孙小红出去。
孙小红居然也没有说话。
门板很重,孙驼子上门时本来一向很吃力,但今天他力气好像忽然变大了十倍,搬起门板来就好像在搬一根稻草似的,一点也不费力。
孙小红忽然又笑了,道:“别人都说二叔你是天生神力,偏偏只有我到今天才见到……”
孙驼子转过头,皱着眉道:“谁是你的二叔?姑娘你莫非也醉了。”
孙小红吃吃笑道:“二叔装得真像,但现在又何必还要装呢?”
孙驼子瞪了她一眼,目中突然有寒光暴射而出。
这双眼睛哪里还是孙驼子的眼睛?
李寻欢若是看到这双眼睛,心里也一定会佩服得很,因为他们朝夕相处了将近两年,李寻欢竟也未看出这驼子的真面目。
只可惜李寻欢现在什么也瞧不见了。
孙小红道:“我知道他今天是真的醉了,绝不是装醉。”
孙驼子沉声道:“但你可知道他的酒量?他怎会醉得这么快?”
孙小红道:“二叔你这就不懂了,一个人喝酒时的心情若不好,体力又差,就算他酒量再好,也很容易被人灌醉的。”
孙驼子道:“你为何要灌醉他?”
孙小红道:“二叔你也不知道?这是爷爷的吩咐呀。”
孙驼子道:“哦?”
孙小红道:“他现在行踪已露,要找他麻烦的人也不知有多少,这两天就要接二连三地来了,所以爷爷就想将他带到别的地方去避一避风头。”
她叹了口气,接着道:“但二叔你也该知道他的脾气,若不灌醉他,怎么能把他带得走?”
孙驼子“哼”了一声,道:“老实说,你爷爷做的事,我实在有点不懂。”
孙小红道:“不懂?什么地方不懂?”
孙驼子道:“李寻欢志气消沉,不愿见人的时候,他老人家总是想激他出手,现在李寻欢总算出手了,他老人家反而又要他去躲起来避风头。”
孙小红摇了摇头,道:“二叔你这就错了,志气消沉和避风头完全是两回事,怎么可以一概而论?”
她瞧了伏在桌上的李寻欢一眼,苦笑着接道:“你可知道想要这颗头颅的人有多少么?”
孙驼子冷笑道:“无论有多少人,除了上官金虹外,别的人又何足惧呢?”
孙小红叹道:“二叔你又错了,敢在李寻欢脑袋上打主意的人,自然就绝不会是容易打发的。”
孙驼子道:“那些人都是些什么样的角色?你说给我听听。”
孙小红道:“男的不说,先说女的,其中就有苗疆‘大欢喜女菩萨’和关外‘蓝蝎子’……”
她只说了两个人的名字,孙驼子已皱起了眉头。
孙小红道:“百晓生重男轻女,兵器谱上不列女子高手,但这两个母夜叉的名字,二叔你总也该听过的。”
孙驼子沉着脸,点了点头。
孙小红道:“蓝蝎子是青魔手的情人,大欢喜女菩萨是五毒童子的干娘,她们早已在打听李寻欢的行踪,若听说他在这里,一定会立刻赶来。”
她叹了口气,接着道:“她们两人中只要有一个赶到,就够他受的了。”
孙驼子拿起块抹布,慢慢地抹着桌子。
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抹桌子。
孙小红道:“说完了女的,再说男的。”
她闭上眼睛,扳着手指头道:“男的有上官金虹,吕凤先,荆无命,还有……还有个人二叔你一定猜不出是谁。”
孙驼子还是在慢慢地抹着桌子,头也不抬,道:“谁?”
孙小红道:“胡不归。”
孙驼子霍然抬起头,惊问道:“胡不归?是不是那胡疯子?”
孙小红道:“不错,这人一向疯疯癫癫,用的是柄竹剑,据说他的剑法也跟他的人一样,疯疯癫癫的,有时精奇绝俗,妙到毫巅,有时却又糟得一塌糊涂,简直连看都看不得,所以百晓生作兵器谱时,才没有将他的名字列上。”
孙驼子脸色更沉重,徐徐道:“高是真的,糟是假的……”
他沉默了很久,才接着道:“只不过此人一向不跟别人打交道,这次为何要找李寻欢的麻烦?”
孙小红道:“听说他是被龙啸云请出来的,龙啸云的师父以前好像帮过他的忙。”
孙驼子皱着眉道:“这人一向难找,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龙啸云能找到他,本事倒真不小。”
孙小红道:“就因为此人难找,所以龙啸云才会一去两年。”
孙驼子道:“你刚刚说的那吕凤先,就是兵器谱上名列第五的温侯银戟?”
孙小红道:“不错,他找的倒并不单只是李寻欢。”
孙驼子道:“他还想找谁?”
孙小红道:“此人近年来练了几手很特别的功夫,所以凡是兵器谱上列名在他之前的人,他都想找来斗一斗。”
孙驼子道:“那荆……荆……”
孙小红道:“荆无命?”
孙驼子道:“嗯,这荆无命,又是何许人也?”
孙小红道:“荆无命就是上官金虹属下第一号打手!”
孙驼子皱着眉道:“我怎会从未听说过他的名字?”
孙小红道:“此人出道才不过两年多,听爷爷说,武林后起一代的高手中,最厉害的两个人就是这荆无命和阿飞!”
孙驼子道:“哦?”
孙小红道:“他用的也是剑,出手也和阿飞一样,又狠,又准,又快。除此之外,这人还有一样最可怕的地方。”
孙驼子在听着,听得很留神。
孙小红道:“他平时很少出手,但只要一和人交上手,就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每一招用的都是要命的招式,他自称荆无命,意思就是说他这条命早已和人拼掉了,所以根本就不把自己的死活放在心上。”
这一次,孙驼子沉默得更久,才慢慢地问道:“你爷爷呢?”
孙小红道:“他老人家和我约好在城外见面……”
她抿嘴笑了笑,又道:“他老人家知道我一定有法子将李寻欢带去的。”
孙驼子沉重的面容上也不禁露出了一丝微笑,摇着头道:“你这小丫头倒真是个鬼灵精。”
孙小红嘟起嘴,不依道:“人家已经快二十了,二叔还说人家是小丫头。”
第三十五章 吃人的蝎子
孙驼子突又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不错,你的确已不小了,上次我看到你的时候,你还只有五六岁,但现在你已经是大人了……”
他垂头望着手里的抹布,又开始慢慢地抹着桌子。
孙小红也低下了头,道:“二叔已有十三四年没有回过家了么?”
孙驼子沉重地点了点头,喃喃道:“不错,十四年,还差几天就是十四年。”
孙小红道:“二叔为什么不回家去瞧瞧?”
孙驼子忽然重重一拍桌子,厉声道:“我既已答应在这里替人家守护十五年,就得在这里十五年,连一天都不能少,我们这种人说出来的话,就得像钉子钉在墙上一样牢靠,这道理你明不明白?”
孙小红垂首道:“我明白。”
过了很久,孙驼子的目光才又回到手里的抹布上。
当他开始抹桌子的时候,他锐利的目光就黯淡了下来,那种咄咄逼人的凌厉光彩,立刻就消失了。
一个人若已抹了十四年桌子,无论他以前是什么人,都会变成这样子的,因为当他在抹着桌上油垢的时候,也就是在抹着自己的光彩。
粗糙的桌子被抹光,凌厉的锋芒也被磨平了。
孙驼子徐徐道:“这些年来,家里的人都还好吗?”
孙小红这才展颜一笑,道:“都很好,大嫂和三嫂今年都添了宝宝,最妙的是,四婶居然也生了对双胞胎,所以今年四叔和大哥、三哥,都一定会赶回去过年……今年过年一定会比往年更热闹多了……”
她眼角瞥见孙驼子黯淡的面色,立刻停住了嘴,垂首道:“大家都在盼望着二叔能快些回去,不知道……”
孙驼子勉强一笑,道:“你回去告诉他们,等明年过年的时候,我也可以回去了。”
孙小红拍手道:“那好极了,我还记得二叔做的烟花最好……”
孙驼子笑道:“明年我一定替你做,但现在……现在你还是快走吧,免得你爷爷等得着急。”
他瞧了李寻欢一眼,又皱眉道:“但这么大一个人,你怎么能带得走呢?”
孙小红笑道:“我就当他是条醉猫,往身上一背就行了。”
她刚站起来,突然一人冷冷道:“你可以走,但这条醉猫却得留下来!”
这声音急促、低沉,而且还有些嘶哑,但却带着种说不出的魅力,仿佛可以唤起男人的**。
这无疑是个女人的声音。
孙驼子和孙小红都面对着前门,这声音却是自通向后院的小门旁发出来的,她什么时候进了这屋子,孙小红和孙驼子竟不知道。
孙驼子脸色一沉,反手将抹布甩了出去。
他抹了十四年桌子,每天若是抹二十次,一年就是七千三百次,十四年就是十万零两千两百次。
抹桌子的时候,手自然要紧紧捏着抹布,无论谁抹了十万多次桌子,手劲总要比平常人大些。
何况孙驼子的大鹰爪力本已驰名江湖,此刻将这块抹布甩出去,挟带着劲风,力道绝不在天下任何一种暗器之下。
只听“砰”的一声,尘土飞扬,砖墙竟被这块抹布打出了个大洞,但站在门旁的人还是好好地站在那里。
她身子好像并没有移动过,看她现在站的地方,这块抹布本该将她的胸口打出个大洞来才是。
但也不知怎的,这块抹布偏偏没有打着她。
抹布飞来的时候,她身子不知道怎么样一扭,就闪开了。
这也许是因为她的腰很细,所以扭起来特别方便。
腰细的女人,看起来总特别苗条,特别动人。
这女人动人的地方并不止她的细腰。
她的腿很长,很直,胸脯丰满而高耸,该瘦的地方她绝不胖,该胖的地方,她也绝不瘦。
她的眼睛长而媚,嘴却很大,嘴唇也很厚。
她的皮肤虽白,但却很粗糙,而且毛发很浓。
这并不能算是个美丽的女人,但却有可以诱人犯罪的媚劲,大多数男人见到她,心里立刻就会想起一件事。
她自己也很明白那是件什么事。
她很少令男人失望。
她穿的是套蓝色的衣服,衣服很紧,紧紧地裹着她的身子,使她的曲线看来更为突出。
孙驼子回过头,盯着她。
她也在盯着孙驼子,那眼色看来就好像她已将孙驼子当做世上最英俊,最可爱的男人,已将孙驼子当做她的情人似的。
但等她的目光转到孙小红时,就立刻变得冷酷起来。
她对任何男人多多少少都有些兴趣。
她对任何女人都讨厌得很。
孙驼子干咳了两声,道:“蓝蝎子?”
蓝蝎子笑了。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得更细、更长,就像是一条线。
一条可以勾住男人心的线。
她媚笑着道:“你真是好眼力,有眼光的男人,我总是喜欢的。”
孙驼子板着脸,没有说话。
他不喜欢对付女人,他也根本不会对付女人。
蓝蝎子道:“但我的眼光也不错,我也知道你们是谁了。”
孙驼子厉声道:“你既然知道,居然还敢来?”
蓝蝎子轻轻叹了口气,道:“我本也不愿得罪你们,但这醉猫我却非带走不可。”
她又叹了口气,柔声道:“你也许不知道,我要找个能令我满意的男人有多么困难,好容易才找到一个,却被这醉猫杀死了。”
孙小红忍不住道:“伊哭可不是他杀死的。”
蓝蝎子道:“无论是不是他杀死的,这笔账我却已算到他身上。”
孙小红道:“无论你怎么算账,都休想能带得走他!”
蓝蝎子叹着气道:“我也知道你们不会这么容易让我带他走的,我又不太愿意跟你们动手,这怎么办呢?”
她忽然向后面招了招手,轻唤道:“你过来。”
孙驼子这才看到后院中还有条人影。
这人身材很高大,蓝蝎子一招手,他就大步走了过来。
只见他衣衫华丽,漆亮的胡子修饰得很整齐,腰带上挂着柄九环刀,看来当真是相貌堂堂,威风凛凛。
蓝蝎子道:“你们可认得他是谁么?”
孙驼子刚摇了摇头,孙小红已抢着道:“我认得他。”
蓝蝎子道:“你真的认得?”
孙小红道:“他姓楚,叫楚相羽,外号叫‘活霸王’,是京城‘洪运镖局’的总镖头。”
蓝蝎子媚笑着瞟了这位“活霸王”一眼,道:“连这位小妹妹都认得你,看来你的名头可真不小。”
活霸王面上不禁露出得意之色,腰挺得更直。
孙小红道:“江湖中有名气的人,大大小小我倒差不多全认识,但我却不知道这位总镖头怎么会和你走在一起的?”
蓝蝎子笑道:“他是在路上吊上我的。”
她摸了摸活霸王的胡子,媚笑道:“我就是看上他这把胡子,才乖乖地跟着他走。”
孙小红也笑了,道:“是他吊上了你,还是你吊上了他?”
蓝蝎子笑道:“当然是他吊上我……你们只知道楚大镖头的名气响,武功高,却不知道他吊女人的本事更是高人一等。”
孙驼子早已满面怒容,忍不住喝道:“你带这人来干什么?”
蓝蝎子道:“一个人能当得了总镖头,武功自然是不错的,是吗?”
孙驼子道:“哼。”
蓝蝎子道:“这位楚大镖头掌中一柄九环刀,的确得过真传,‘九九八十一手万胜连环刀’使出来,等闲七八十个人也休想近得了他的身。”
孙驼子道:“哼。”
蓝蝎子道:“我若说我一招就能要他的命,你们信不信?”
楚相羽一直得意扬扬地站在那里,顾盼自赏,此刻就好像忽然被人踩了一脚,失声道:“你说什么?”
蓝蝎子柔声道:“我也没说什么,只不过说想要你的命而已。”
楚相羽脸色发青,怔了半晌,忽又笑了,道:“你在说笑话。”
蓝蝎子叹了口气,道:“常言道,一夜夫妻百日恩,你自然以为我不会杀你的,是吗?”
楚相羽道:“我知道你在开玩笑。”
蓝蝎子道:“但你可知道世上有种毒虫叫蝎子么?”
楚相羽道:“我怎么会不知道,蝎子在我们北方最多了。”
蓝蝎子道:“那么,你知不知道母蝎子却有种奇怪的毛病。”
楚相羽道:“什么毛病?”
蓝蝎子道:“我告诉你,母蝎子和公蝎子交配之后,一定要将公蝎子吃掉才过瘾。”
楚相羽面色虽已有些变了,还是勉强笑道:“但你却不是蝎子。”
蓝蝎子媚笑道:“谁说我不是蝎子?我明明是蓝蝎子呀,你不知道?”
楚相羽的人立刻跳了起来,往后面跳开七八尺,“砰”的一声,桌子也被他撞翻了,他下盘倒很稳,并没有翻倒。
只听“哗啦啦”一响,他已拔出了腰畔的九环刀,横刀当胸,刀锋在外,眼睛瞪着蓝蝎子,就好像见到了鬼一样。
他也是老江湖了,自然听过“蓝蝎子”的大名,但他却再也想不到这比小鱼还容易上钩的女人,就是蓝蝎子。
蓝蝎子柔声道:“我劝你,下次你若想在路上吊女人,最好先弄清楚她的底细,只可惜……”
她叹了口气,慢慢地走向楚相羽,接着道:“只可惜你已永远没有下次了!”
楚相羽大吼道:“站住,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宰了你!”
蓝蝎子媚眼如丝,腻声道:“好,你宰了我吧,我倒真想死在你手里。”
楚相羽大喝一声,九环刀横扫而出。
刀风虎虎,刀环相击,声势果然惊人。
但他只使出了这一刀。
只见一道蓝晶晶,碧森森的寒光一闪,楚相羽已惨呼着倒了下去,甚至连这声惨呼都没有完全发出来。
他身上也并没有什么伤痕,只是咽喉上多了两点鲜红的血迹,正宛如被蝎子蜇过了一样。
蓝蝎子的衣服虽紧,袖子却很长,这使她看来有些飘飘欲仙的感觉,使她的风姿看来更美。
此刻她双手都藏在袖子里,谁也看不出她是用什么杀死楚相羽的——无论她用的是什么,一定都可怕得很。
孙驼子和孙小红冷眼旁观,并没有出手拦阻,也许是因为他们根本不愿出手——一个随便就在路上吊女人的男人,总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蓝蝎子还在俯首瞧着楚相羽。
她瞧了很久,仿佛是在欣赏着自己的成绩。
然后,她又笑了,笑得更媚。
她媚笑着道:“我只用了一招,你们现在总该相信了吧。”
孙驼子和孙小红都没有说话。
蓝蝎子道:“我的武功还算不错吧!”还是没有人回答。蓝蝎子道:“伊哭的青魔手虽然在兵器谱中名列第九,但百晓生若是将我也算上,他至少要退到第十,两位说对不对?”
这倒不是假话。她出手的确比伊哭更快,更毒!
蓝蝎子眼睛瞟着孙驼子,柔声道:“凭我这样的武功,总可以将这醉猫带走了吧。”
孙驼子板着脸,冷冷道:“不可以!”
蓝蝎子叹了口气道:“我究竟要怎么样才能将他带走呢?难道要我陪你上床?”
孙驼子怒喝一声,双手齐出。
只见他左手握拳,右手如爪,左拳击出,石破天惊,右爪如钩,变化万千,虽是赤手空拳,但威势却比楚相羽方才那一刀更强十倍。
蓝蝎子腰肢一扭,忽然就瞧不见了。
她的腰就像是水中的蛇一样,可以随意扭动,你明明看到她是往左边扭的,她忽然已到了你右边。
孙驼子一招击出,她已到了孙驼子身后。
幸好孙驼子也非庸手,左拳突曲,将这一拳击出去的力量松开,右爪却突然紧握成拳,将这一爪抓出去的力量硬生生收了回来。
两人交手,最难的就是将已击出的招式“悬崖勒马”半途收回,要知一招击出,便如箭已离弦,若是半途撤招,总难免有些生硬勉强。
但孙驼子此刻这一招收发之间,却绝不拖泥带水。
别人若是将手上力量撤回,身子也难免要随着后退,那正是自投罗网,送到蓝蝎子手里。
但孙驼子幸好是个“驼子”,他手上力量一撤,就全都聚集在他背后的“驼峰”之上。
他的肩一缩,驼峰已向蓝蝎子撞了过去。
这一着正也是孙驼子的成名绝技之一,他背后驼峰已练得坚逾精钢,这一撞之力,何止百斤。
蓝蝎子自然是识货的,腰肢一扭,长袖飞舞,人已到了孙驼子面前,面上带着媚笑,眼睛里也带着媚笑。
她媚笑着道:“你不但眼光高,武功也高,只要你说一声,什么地方我都跟你去。”
孙驼子厉声道:“你去死吧!”
蓝蝎子媚眼如丝,轻轻道:“我要死,也得死在床上。”
面对着这么样的一个女人,看着她的媚笑,听着她的腻语,就算不意乱情迷,想入非非,也难免要有些心猿意马,手下也就难免要留三分情。
但你留情,她却不留情。
所以十年来,已不知有多少男人死在她手下。
只可惜她今天遇见的是孙驼子。
孙驼子看到女人,就好像掉了牙的老太婆看到五香蚕豆一样,一点兴趣也没有,怒叱一声,铁爪又已击出。
蓝蝎子长袖一卷,后退了几步,道:“等一等。”
孙驼子再次撤招道:“还等什么?”
蓝蝎子叹了口气,柔声道:“你就算一定要逼我出手,先看看我用的兵刃也不迟呀。”
她的话还未说完,袖中已有一道蓝晶晶,碧森森的寒光飞出,如闪电般斜划孙驼子面目。
孙驼子大喝一声,铁爪迎向蓝光,抓了过去!
他与人交手,素来喜欢速战速决,所以他虽然知道蓝蝎子用的必是件极奇特的外门兵器,但仗着自己苦练四十年的大鹰爪力,想在一招间便夺下她的兵刃,令她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
这一抓更是威不可当!
对方用的兵刃纵然锐利,纵然能割破他的手,但兵刃还是要被他夺下,孙驼子对自己这出手一抓,素来自信得很。
只不过,他的自信也许太强了些。
孙小红一直静静地站在那里,好像全没有出手的意思。
但她的眼睛却始终未曾离开过蓝蝎子的衣袖。
她的眼睛快得很。
那道青蓝色的寒光一飞出,她已看清楚了。
她从未看过如此奇异的兵刃。
那看来就像是一只放大了十几倍的蝎子毒尾,长长的,弯弯的,似软实硬,又可以随意曲折。
最可怕的是,这兵刃由头到尾,都带着钩子般的倒刺。
孙小红自然也对她二叔的大鹰爪力很有信心,但她也知道只要他的手一抓着蓝蝎子的兵刃,也难免要被这只专吃男人的毒蝎子吃下去!
蓝蝎子的出手固然快,孙驼子的出手也快。
孙小红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拦阻不及了,她想不到她二叔抹了十四年的桌子后,脾气还如此暴烈!
她却不知道孙驼子正因为已忍了十四年,脾气早已憋不住了,所以此刻一有机会出手,就不顾一切,想一击得手。
她情急之下,忍不住惊呼出声来。
就在这时,半空中忽然伸出了一只手。
这只手的动作竟比她的声音还快,她惊呼之声刚发出,这只手已半途抓住了蓝蝎子的手腕。
只听“咔嚓”一声,“当”的一响,蓝光落地。
蓝光落地时,蓝蝎子的人已退出一丈外,她退得太仓猝,也太快,竟“砰”地撞在墙上。
然后所有的一切声音,所有的一切动作就全都停顿了下来,屋子里突然变得死一般静寂,连空气都仿佛已凝结。
每个人都石像般怔住了。
每个人的眼睛都吃惊地望着这只手,蓝蝎子眼睛里不但充满了惊讶,也充满了恐惧痛苦。
她的手腕已被折断了!
这只令人吃惊,令人恐惧的手终于缩了回去。
它伸出时虽快,缩回时却很慢。
然后,一个人缓缓站了起来,却正是那已烂醉如泥的李寻欢。
孙小红又惊又喜,失声道:“原来你没有醉。”
李寻欢淡淡地笑了笑,道:“我的心情虽然不好,体力虽然不支,酒量却一向不错。”
孙小红瞪着他,一双动人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各式各样的感情,也不知是惊奇,是欢喜,是佩服,还是失望。
她毕竟还是没有灌醉李寻欢。
蓝蝎子眼睛里的媚态却早已不见了,剩下的只有惊慌和恐惧。
因为李寻欢的手里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把刀。
小李飞刀。
小李飞刀纵未出手,也足以令人丧胆——小李飞刀最可怕的时候,也就是它还未出手的时候。
因为它出手之后,对方就已不知道什么叫可怕了。
死人是不知道害怕的!
屋子里只剩下呼吸的声音。
这沉重的呼吸却比完全静寂还令人觉得静寂,简直静寂得令人窒息,令人受不了,令人要发疯。
第三十六章 奇异的感情
蓝蝎子额上的冷汗不停地流下来,一粒比一粒大……
她全身都在颤抖着,忽然大叫了起来,道:“你飞刀为何还不出手?你为何还不杀了我?”
李寻欢缓缓道:“你肯不顾一切来为伊哭复仇,总算对他还有真情,他死了,你自然很痛苦……很痛苦……”
他凝视着手里的刀锋,目中似乎带着一丝痛苦之色,黯然道:“我很了解这种痛苦,很了解……我只希望你明白,这种痛苦绝不是杀人就能减轻的,你无论杀多少人,也不能将这种痛苦减轻半分。”
寒光一闪,小李飞刀突然出手。
只听“夺”的一声,雪亮的刀已钉在蓝蝎子身旁的门楣上。
李寻欢挥手道:“你走吧。”
蓝蝎子呆住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问道:“那么,这种痛苦要怎样才能减轻呢?”
李寻欢叹了口气,喃喃道:“我也不知道……也许你想到另一个人能代替他时,这种痛苦就能减轻了,我只希望你能找得到。”
蓝蝎子呆呆望着他,目中突然流下了眼泪……
孙小红也在痴痴地望着李寻欢。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男人,几乎不相信世上真有这样的男人,她盯着他,仿佛想看透他的心。
蓝蝎子已走了,是带着眼泪走的。
李寻欢已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何没杀她。”
孙小红没有说话。
孙驼子一直垂首望着地上那件奇异的兵刃,也没有说话。
李寻欢缓缓接道:“这是因为我一向总认为一个人若还有泪可流,就不该死。”
孙小红忽也笑了笑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杀人,你不杀她,我一点也不奇怪,我只奇怪你明明没有醉,为何要装醉呢?”
李寻欢微笑道:“你也是喝酒的人,总该知道装醉比真醉有趣多了,若是真的烂醉如泥,非但当时无趣,第二天头疼起来更要人的命。”
孙小红嫣然道:“有道理。”
李寻欢道:“但只要是喝酒的人,就没有永远不醉的,你若真想灌醉我,以后的机会还多得很。”
孙小红轻轻叹了口气,眨着眼道:“可是我自己心里明白,这次我既已错过机会,以后只怕就再也休想灌得醉你了。”
李寻欢失笑道:“其实我……”
他的话还未说出,突见孙驼子大步走到柜台后,抓起一坛酒,一掌拍开泥封,仰起脖子就往嘴里倒。
他也不知灌了多少,孙小红才总算夺下了他手里的酒坛子,跺脚道:“人家宁可装佯也不愿被人灌醉,二叔你为何要自己灌醉自己呢?”
孙驼子倒在柜台后的椅子上,眼睛已发直,喃喃道:“一醉解千愁,我还是醉了的好……醉了的好……”
孙小红道:“为什么?”
孙驼子突又跳了起来,大声道:“你问我为什么,我告诉你,因为我不愿受人的恩惠,无论谁的恩惠我都受不了,我宁可被砍一刀。”
他的人又倒在椅上,以手蒙着脸,喃喃道:“李寻欢,李寻欢,你为何要救我?我被人救过一次,已够受的,你可知道我这些年来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吗?”
李寻欢想问他:“谁曾经救过你?”
“你为何要答应他在这里守护十五年?”
“你守护的究竟是什么?”
但孙驼子语声愈来愈低,也不知是醉了,还是睡着了。
李寻欢瞧了瞧孙小红,也想问问她,但一看到孙小红那双又灵活,又调皮的大眼睛,他就立刻打消了这主意。
像孙小红这种女孩子,你若想问她什么秘密,那是一定问不出的。
李寻欢只有长长叹了口气,道:“你二叔真不愧是大丈夫!”
孙小红用眼角瞟着他,抿嘴笑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只有大丈夫才会真的醉得这么快!”
李寻欢缓缓道:“我的意思是说,只有大丈夫才肯一诺千金,至死不改,只有大丈夫才不愿受人的恩惠,只有大丈夫才肯为了别人,牺牲自己。”
孙小红眼波流动,道:“所以你也要为了保护别人而留在这里,是不是?”
李寻欢沉默着。
孙小红道:“无论为了什么原因,你都不肯走的,是不是?”
李寻欢还是沉默着。
孙小红道:“可是,你有没有想到阿飞呢?你不想去看看他?他难道不是你的朋友?”
李寻欢又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他至少应该能照顾自己。”
孙小红眼珠子一转,道:“我常听人说,林仙儿看来虽像是天上的仙子,但却专门带男人入地狱。”她一字字接着道,“你不怕你的朋友被她带入地狱?”
李寻欢的嘴又闭上了。
孙小红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你绝对不肯走的,为了她,你别的事都可以放下,无论什么事都可以放下……”
她眼波忽然变得无限温柔,脉脉地望着李寻欢,幽幽道:“可是,你为什么不去找个人来代替她呢?”
李寻欢面上泛起了一阵痛苦之色,又弯下腰去不停地咳嗽起来。
孙小红垂首弄着衣角,缓缓道:“你不愿走,我也不能勉强你,可是你至少应该去看看我的爷爷。”
李寻欢勉强忍住咳嗽,道:“他……他在哪里?”
孙小红道:“他老人家在城外的长亭等我。”
李寻欢道:“长亭?”
孙小红道:“因为上官金虹一定会经过那里。”
李寻欢沉吟着道:“上官金虹纵然经过那里,他也未必看得到。”
孙小红道:“一定能看得到,因为上官金虹从不乘车,也不骑马,他一向喜欢走路的,他常说一个人生着两条腿,就是为了要走路。”
李寻欢淡淡一笑,道:“你知道的倒真不少。”
孙小红嫣然道:“的确不少。”
李寻欢道:“你不但知道上官金虹要来,还知道他会从哪里来,你不但知道那封信是林仙儿写的,还知道她隐藏在哪里……”
他盯着孙小红的眼睛,慢慢地问道:“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孙小红咬着嘴唇,娇笑道:“我有我的法子,我偏不告诉你。”
夜深沉。
城外的夜色总比城内更浓,更深。
天地间一片静寂,晚风中偶然会传来一两声秋虫的低语。
孙小红的步子很轻快,就像是永远也不会疲倦似的,因为无论对什么事,她都有很大的兴趣。
她对生命充满了热爱。
她还年轻。
李寻欢走在她身旁,和她正是个极强烈的对比。
他很羡慕她,甚至有点淡淡的妒忌,等他发现自己这种妒忌的时候,他才忽然吃了一惊。
“我难道已真的老了?”
因为他知道唯有老人才会对年轻人的热爱生出妒忌。
他自嘲地笑了笑,喃喃道:“若是在十年前,我一定不会和你走得这么近。”
孙小红道:“为什么?”
李寻欢悠悠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我是个浪子,像你这样的女孩子和我走在一起,别人看到就难免要说闲话的。”
他笑了笑,接着道:“幸好我现在已老了,别人看到我们,一定会以为我是你的父亲。”
孙小红叫了起来,道:“我的父亲?你以为你真的有那么老了吗?”
李寻欢道:“当然。”
孙小红忽然吃吃地笑了起来。
李寻欢道:“你笑什么?”
孙小红抿嘴笑道:“我笑你!”
李寻欢道:“为什么?”
孙小红道:“因为我知道你一定很怕我。”
李寻欢道:“我怕你?”
孙小红的眼睛亮得就像是天上的星星。
她吃吃地笑着道:“就因为你怕我,才会对我说这种话,你怕你自己会对我……对我好,所以才硬说自己是老头子,是不是?”
李寻欢只有苦笑。
孙小红道:“其实呀,你若是老头子,我就是老太婆了。”
她忽然停下脚步,仰面望着李寻欢柔声道:“只有自己先觉得老了的人,才会真的变老,我爷爷就从来不肯服老,你还年轻得很,求求你以后莫要再说自己老了好吗?”
夜色很浓,看不清她面上的表情,只能看到她那双发亮的大眼睛。
她眼睛里充满了柔情,纯真的柔情。
唯有少女的情感才会如此纯真。
李寻欢看到这双眼睛,忽然想起十余年前的林诗音。
那时的林诗音岂非也如此纯真。
但现在呢?
李寻欢暗中叹了口气,避开她的目光,遥望前方,忽然笑道:“你看,前面已是长亭,我们快走吧,莫要让你爷爷等得着急。”
无星无月,也看不到灯光。
黑沉沉的夜色中,只能看到长亭中有一点火光,忽明忽灭,火光亮的时候,才能看出一个人的影子。
孙小红道:“你看到那点火光了么?”
李寻欢道:“看到了。”
孙小红眼波流动,笑道:“你猜那是什么?猜得出,我佩服你。”
李寻欢道:“那是你爷爷在抽旱烟。”
孙小红拍手笑道:“呀……你真是天才儿童,我真佩服你。”
李寻欢也忍不住笑了。
也不知为了什么,和这女孩子在一起,他笑的时候就好像多了些,咳嗽的时候却少了些。
孙小红道:“不知道上官金虹来过了没有?他老人家是否已将他送走?”
说着说着,她目光忽然露出一丝忧郁之色,道:“我们快赶过去吧,看看……”
她话未说完,李寻欢忽然扯住了她的手。
孙小红的心一跳,脸已有些发烫。
她偷偷瞟了李寻欢一眼,才发现李寻欢的神情仿佛很凝重,一双锐利的眼神,正出神地瞧着远方的道路。
远方的道路上,已出现了两点火光。
那是两盏灯笼。
高挑着的灯笼。
灯笼是金黄色的,用一根细竹竿高高挑起。
金黄色的灯光下,可以看出挑灯的人身上也穿着金黄色的衣服,甚至连他们的脸也已被灯光映得发黄。
黄得诡秘,黄得可怕。
李寻欢身形一闪,已将孙小红拉到道旁的树后。
孙小红压低了语声,道:“金钱帮?”
李寻欢点了点头。
孙小红皱了皱眉,道:“原来上官金虹现在才到,莫非他路上也遇着什么事了么?”
李寻欢淡淡道:“也许因为他只有两条腿,所以走不快。”
只见前面两盏灯笼,后面还有两盏灯笼,相隔约莫三丈。
前面的灯笼与后面的灯笼间,还有两个人。
这两人一前一后,走得虽慢,步子却很大。
两人的身材都很高,都穿着金黄色的衣衫,前面一人的衫角很长,几乎已覆盖到脚面,但走起路来长衫却纹风不动。
后面的一人衫角很短,只能掩及膝盖。
两人的头上都戴着宽大的笠帽,低压在眉际,所以灯笼的光虽很亮,却也辨不出他们的面目。
前面的一人赤手空拳,并没有带什么兵刃。
后面的一人腰带上却插着一柄剑。
出了鞘的剑。
李寻欢忽然发现这人插剑的法子和阿飞差不多,只不过阿飞是将剑插在腰带中央,剑柄向右。
这人却将剑插在腰带右边,剑柄向左。
他用的莫非是左手。
李寻欢的双眉也皱了起来。
他很不喜欢使左手剑的对手,因为左手使剑,剑法必定和别人相反,招式必定更辛辣诡秘,反难对付。
而且剑已出鞘,出手必快。
这是他多年的经验,他一眼就看出这是个很强的对手!
第三十七章 老 人
李寻欢注意那使左手剑的汉子,孙小红注意的却是另一件事。
这两人走得很慢,步子很大,看来和平常人走路并没有什么不同,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她总觉得这两人走起路来有些特别。
她注意很久,才发现是什么原因了。
平常两个人走路步伐必定是相同的。
但这两人走路却很特别,后面的一人每一步踏下,却恰巧在前面一人的第一步和第二步之间。
这四条腿看来就好像长在一个人身上似的。
前面一人踏下第一步,后面一人踏下第二步,前面一人踏下第三步,后面一人踏下第四步,从来也没有走错一步。
孙小红从来也没有看到过两个人像这样子走路的,她简直觉得新奇极了,也有趣极了。
但李寻欢却一点也不觉得有趣。
他非但不觉得有趣,反而觉得有些可怕。
这两人走路时的步伐已配合得如此巧妙,显见得两人心神间已有一种无法解释的奇异默契。
他们平常走路时,已在训练着这种奇异的配合,两人若是连手对敌,招式与招式间一定配合得更神奇。
单只上官金虹一人,已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绝顶高手,若再加上一个荆无命,那还得了?!
李寻欢的心在收缩着。
他想不出世上有任何法子能将这两人的配合攻破。
他也不相信长亭中这老人能将这两人送走。
黄昏以后,路上就已看不到别的行人。
长亭中的老人仍在吸着旱烟,火光忽明忽灭。
李寻欢忽然发现这点火光明灭之间,也有种奇异的节奏,忽而明的时候长,忽而灭的时候长。
忽然间,这点火光亮得好像一盏灯一样。
李寻欢从未看到一个人抽旱烟,能抽出这么亮的火光来。
上官金虹显然也发现了,因为就在这时,他已停下脚步。
他的脚步一停,后面的人脚步也立刻停下,两人心神间竟真的像是有种奇异的感应,可以互通声息。
就在这时,长亭的火光突然灭了。
老人的身形顿时被黑暗吞没。
上官金虹木立在道旁,良久良久,才缓缓转过身,缓缓走上了长亭,静静地站在老人对面。
无论他走到哪里,荆无命都跟在他身旁,寸步不离。
他看来就像是上官金虹的影子。
四盏高挑的灯笼也已移了过去,围在长亭四方。
亭子里骤然明亮了起来,这才可看出老人仍穿着那件已洗得发白的蓝布袍,正低着头坐在亭子里的石椅上装旱烟,似乎全未发觉有人来了。
上官金虹也没有说话,低着头,将面目全都藏在斗笠的阴影中,仿佛不愿让人看到他面上的表情。
但他的眼睛却一直在盯着老人的手,观察着老人的每一个动作,观察得非常非常仔细。
老人自烟袋中慢慢地取出一撮烟丝,慢慢地装入烟斗里,塞紧,然后又取出一柄火镰,一块火石。
他的动作很慢,但手却很稳定。
然后他又将火镰、火石放在桌上,取出张棉纸,搓成纸棒,再放下纸棒,拿起火镰火石来敲火。
上官金虹忽然走了过去,拿起了石桌上的纸棒。
在灯火下可以看出这纸棒搓得很细,很紧,纸的纹理也分布得很匀,绝没有丝毫粗细不均之处。
上官金虹用两根手指拈起纸棒,很仔细地瞧了两眼,才将纸媒慢慢地凑近火镰和火石。
“叮”的一声,火星四溅。
纸媒已被燃着。
上官金虹慢慢地将燃着的纸棒凑近老人的烟斗……
李寻欢和孙小红站的地方虽然距离亭子很远,但他们站在暗处,老人和上官金虹每一个动作他们都看得很清楚。
李寻欢早已问道:“要不要过去?”
孙小红却摇摇头说:“用不着,我爷爷一定有法子将他们打发走的。”
她说得很肯定,但现在李寻欢却发觉她的手忽然变得冰冰冷冷,而且还像是已沁出了冷汗。
他自然知道她在为什么担心。
旱烟管只有两尺长,现在上官金虹的手距离老人已不及两尺,他随时都可以袭击老人面上的任何一处穴道。
他现在还没有出手,只不过在等待机会而已。
老人还在抽烟。
也不知是因为烟叶太潮湿,还是因为塞得太紧,烟斗许久都没有燃着,纸棒却已将燃尽了。
他抽烟的姿势很奇特,用左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托着烟斗,无名指和小指微微地翘起。
上官金虹是用拇指和食指拈着纸棒,其余的三根手指微微弯曲。
老人的无名指和小指距离他的腕脉还不到七寸。
两人的身子都没有动,头也没有抬起,只有那燃烧着的纸棒在一闪一闪地发着光——
火焰已将烧到上官金虹的手了。
上官金虹却似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就在这时,“呼”的一声,烟斗中的烟叶终于被燃着。
上官金虹弯曲着的三根手指似乎动了动,老人的无名指和小指也动了动,他们的动作都很快,而且一动之后就停止。
于是上官金虹开始后退。
老人开始抽旱烟。
两人从头到尾都低着头,谁也没有去看对方一眼。
直到这时,李寻欢才松了口气。
在别人看来,亭子中的两个人只不过在点烟而已,但李寻欢却知道那实在不啻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决斗!
上官金虹一直在等着机会,只要老人的神志稍有松懈,手腕稍不稳定,他立刻便要出手。
只要他出手,就必定有一击致命的把握。
但他始终找不到这机会。
到最后他还是忍不住,弯曲着的三根手指已跃跃欲试,他每根手指的每一个动作中都藏着精微的变化。
怎奈老人的无名指和小指已立刻将他每一个变化都封死。
这其间变化之细腻精妙,自然也只有李寻欢这种人才能欣赏,因为那正是武功中最深奥的一部分。
两人虽只不过将手指动了动,但却当真是千变万化,生死一发,其间的危机绝不会比别人用长刀利剑大杀大砍少分毫。
现在,这危机总算已过去了。
上官金虹后退三步,又退回原来的地方。
老人慢慢地吸了口烟,才缓缓抬起头来。他仿佛直到此刻才看到上官金虹,微微笑了笑,道:“你来了?”
上官金虹道:“是。”
老人道:“你来迟了!”
上官金虹道:“阁下在此相候,莫非已算准了这是我必经之路。”
老人笑了笑,道:“我只盼你莫要来。”
上官金虹道:“为什么?”
老人缓缓道:“因为你就算来了,还是立刻要走的。”
上官金虹长长吸了口气,一字字道:“我若不想走呢?”
老人淡淡道:“我知道你一定会走的。”
上官金虹的手,忽然紧紧握了起来。
始终影子般随在他身后的荆无命,左手也立刻握住了剑柄。
长亭中似乎立刻就充满了杀机。
老人却只是长长吸了口烟,又慢慢地吐了出来。
自他口中吐出来的烟,本来是一条很细很长的烟柱。
然后,这烟柱就慢慢发生了一种很奇特的弯曲和变化,突然一折,射到上官金虹面前。
上官金虹似乎吃了一惊。
但就在这时,烟雾已忽然间消散了。
上官金虹凝视袅娜四散的烟雾,紧握着的双手缓缓松开……
荆无命的手也离开了剑柄。
上官金虹忽然长长一揖,道:“佩服。”
老人道:“不敢。”
上官金虹缓缓道:“你我十七年前一会,今日别过,再见不知何时?”
老人淡淡道:“相见争如不见,见又何妨?不见又何妨?”
上官金虹沉默着,似想说什么,却未说出口来。
老人又开始抽烟。
上官金虹缓缓转过身,走了出去。
荆无命影子般跟在他身后……
灯笼渐渐远去,大地又陷入了黑暗。
李寻欢目光却还停留在灯光消失处,看来仿佛有什么心事。
上官金虹走的时候,似有意,似无意,曾抬起头向他这边瞧了一眼,他才第一次看到上官金虹的眼睛。
他从未见过如此阴森,如此锐利的目光。
他从这双眼睛,已可判断出上官金虹的内力武功也许比传说中还要可怕。
但最可怕的,还是荆无命的眼睛。
上官金虹抬起头的时候,他也抬头向这边瞧了一眼。
只瞧了一眼。
但无论谁被这双眼睛瞧了一眼,心里都会觉得很不舒服,很闷,闷得像是要窒息,甚至想呕吐。
因为那根本不是双人的眼睛,也不是野兽的眼睛。
无论人的眼睛,还是野兽的眼睛至少都是活的,都有情感,无论是贪婪,是残酷,是狠毒……至少也是种“情感”。
但这双眼睛却是死的。
他漠视一切情感,一切生命——甚至他自己的生命。
孙小红却全没有注意到这些,因为她正凝视着李寻欢。
这是她第一次看清了李寻欢。
虽然在黑暗中,但李寻欢面上的轮廓看来却仍是那么显明,尤其是他的眼睛和鼻子,给人的印象更深刻。
他的眼睛深邃而明亮,充满了智慧,他目光中虽带着一些厌倦,一些嘲弄,却又充满了伟大的同情。
他的鼻子直而挺,象征着他的坚强、正直和无畏。
他的眼角已有了皱纹,却使他看来更成熟,更有吸引力,更有安全感,使人觉得他是完全可以信任,完全可以倚靠的。
这正是大多数少女梦想中男人的典型。
他们全未发现那老人已向他们走了过来,正微笑着在瞧着他们,目光中充满了欣慰。
他静静地瞧了他们很久,才微笑着道:“你们可有人愿意陪老头子聊聊天么?”
不知何时月已升起。
灰白色的大路,在月光下笔直地伸向前方。
老人和李寻欢走在前面,孙小红默默地跟在他们身后。
她虽然垂着头没有说话,但心里却愉快得几乎想呐喊,因为她只要一抬头,就可见到她心目中最佩服的男人和最可爱的男人。
月光渐渐明亮,将他们的影子温柔地印在她身上。
她觉得幸福极了。
老人吐出了一口烟,缓缓道:“我老早就听说过你,老早就想找你喝喝酒,聊聊天,今天才发现,跟你聊天的确是件很愉快的事。”
李寻欢只笑了笑,他身后的孙小红却已吃吃地笑了出来,道:“但他直到现在,除了向你老人家问好之外,别的话连一个字都没有说呀。”
老人笑道:“这正是他的好处,不该说的话他一句也没有说,不该问的话一句也没有问,若是换了别人,一定早已设法探听我们的来历了。”
李寻欢微笑道:“这也许只因为我早已猜着了前辈的来历。”
老人道:“哦?”
李寻欢道:“普天之下,能将上官金虹惊退的人并不多。”
老人笑了,道:“你若以为上官金虹是被我吓走的,你就错了。”
他不等李寻欢说话,已接着道:“上官金虹的武功,你想必也已看出,寸步不离跟着他的那少年人,更是可怕的对手,以他们两人连手之力,天下绝没有一个人能抵挡他们三百招,更莫说要胜过他们了。”
李寻欢目光闪动,道:“前辈也不能?”
老人道:“我也不能。”
李寻欢道:“但他们却还是走了。”
老人笑了笑,道:“这也许是因为他们觉得现在还没有必要杀我,也许是因为他们早已发觉你在这里,他们没有把握能胜过我们两人。”
孙小红又忍不住道:“他们就算已发觉树后有人,又怎知是李……李探花呢?”
老人道:“像李探花这样的绝顶高手,就算静静地站在那里不动,但只要他心里对某人生出了敌意,就会散发出一种杀气。”
孙小红道:“杀气?”
老人道:“不错,杀气。但这种杀气自然也只有上官金虹那样的高手才能感觉得出。”
孙小红叹了口气,摇着头道:“你老人家说得太玄了,我不懂。”
老人肃然道:“武功本就是件很玄妙的事,懂得的人本就不多。”
李寻欢道:“无论他们是为何走的,前辈相助之情,总是……”
老人打断了他的话,道:“你若以为我是在帮你的忙,你就错了,我做事一向都是为自己的。”
李寻欢道:“可是……”
老人又打断了他的话,带着笑道:“我只是喜欢看见你这种人好好地活着,因为像你这样的人,活在世上的已不多了。”
李寻欢只有微笑,只有沉默。
老人道:“你我虽初次相见,但你的脾气我很了解,所以我也并不想劝你离开这里。”
他目光凝视着李寻欢,神情忽然变得很郑重,缓缓道:“我只希望你能明了一件事。”
李寻欢道:“前辈指教。”
老人正色道:“林诗音是用不着你来保护的,你走了对她只有好处。”
李寻欢又为之默然。
老人道:“林诗音本人并不是别人伤害的对象,别人想伤害她,只不过是因为你,换句话说,别人要伤害她,就因为你在保护她,你若不保护她,也就根本没有人要伤害她了……这道理你明白吗?”
李寻欢就好像忽然被人抽了一鞭,痛苦得全身都仿佛收缩了起来,他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只有三尺高。
老人却似全未留意到他的痛苦,接着又道:“你若觉得她太寂寞,想陪伴她,现在也已用不着,因为龙啸云已回来了,你留在这里,只有增加她的烦恼。”
李寻欢目光茫然凝视着远方的黑暗,沉默了很久很久,才长长叹了口气,黯然自语道:“我错了,我错了,我又错了……”
他的腰似也弯了下去,背也无法挺直。
孙小红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又是怜惜,又是同情。
她知道她爷爷是在故意刺激他,故意令他痛苦,她也知道这样做对他只有好处,但她却不忍。
老人道:“龙啸云忽然回来,只因他已找到个他自信可以对付李寻欢的帮手。”
李寻欢苦笑道:“他又何必找人对付我?我还是将他当做我的朋友。”
老人道:“但他却不这么想……你可知道他找来的人是谁?”
李寻欢道:“胡不归?”
老人道:“不错,正是那疯子。”
孙小红插嘴道:“胡疯子的武功真的那么厉害?”
老人道:“普天之下只有两个人,我始终估不透他们武功之深浅。”
孙小红道:“哪两个人?”
老人含笑望着李寻欢,道:“其中一人是李探花,另一人就是胡疯子。”
李寻欢笑道:“前辈过奖了,据我所知,我的朋友阿飞武功就绝不在我之下,还有荆无命……”
老人截口道:“阿飞和荆无命一样,他们根本不懂得武功。”
李寻欢愕然道:“前辈说他们不懂武功?”
老人道:“不错,他们非但不懂武功,而且不配谈武……”
他冷冷接着道:“他们只会杀人,只懂得杀人。”
李寻欢默然良久,缓缓道:“但阿飞和荆无命还是不同的。”
老人道:“有何不同?”
李寻欢道:“也许他们杀人的方法并无不同,但他们杀人的目的却绝不一样。”
老人道:“哦?”
李寻欢道:“阿飞只有在万不得已时才杀人,荆无命却只是为了杀人而杀人。”
老人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你说得不错,我也知道阿飞是你的朋友,但你为何一点也不关心他,为何不去看看他?”
李寻欢垂下头,道:“我……”
老人道:“你若想去看看他,现在正是时候,否则只怕就太迟了。”
李寻欢忽然挺起胸,道:“好,我这就去找他!”
老人目中这才露出一丝笑意,道:“你知道他住的地方?”
李寻欢道:“我知道。”
孙小红忽然赶到前面来,眼睛里发着光,道:“但你也许还是找不着,还是让我带你去的好。”
李寻欢还未开口,老人已板着脸道:“你还有你的事,李探花也用不着你带路。”
孙小红嘟起嘴,垂下头,看样子几乎要哭了出来。
李寻欢沉吟着,抱拳道:“就此别过。”
他心里本有许多话要说,却只说了这四个字,因为他知道在这老人面前,无论说什么话都是多余的。
老人一挑大拇指,赞道:“对,说走就走,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
李寻欢果然说走就走,而且没有回头。
孙小红目送他远去,眼圈儿都红了。
老人轻轻拍了拍她肩头,柔声道:“你心里是不是很难受?”
孙小红眼睛还是呆呆地望着李寻欢身形消失处,道:“没有。”
老人笑了,笑容中带着无限慈祥,摇着头道:“傻丫头,你以为爷爷不知道你的心么?”
孙小红嘟着嘴,终于忍不住道:“爷爷既然知道,为什么不让我陪他去。”
老人柔声道:“傻丫头,你要知道,像李寻欢这样的男人,可不是容易得到的。”他目中闪着世故的智慧之光,微笑着接道:“你要得到他的人,就先要得到他的心,那可不简单,一定要慢慢地想法子,但你若追得他太紧,就会将他吓跑了。”
李寻欢虽然说走就走,虽然没有回头,但他的心却仍然被一根无形的线系着,系得紧紧的。
他知道自己这一走,又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再见到林诗音了。
相见时难,别亦难。
这十余年来,他只见到林诗音三次。每次都只有匆匆一面,有时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说,但系在他心上的线,却永远是握在林诗音手里的。只要能见到她,甚至只要能感觉到她就在自己附近,他就心满意足。
第三十八章 祖 孙
秋风扑面,已有冬意。
秋已残。
李寻欢的心境也正如这残秋般萧索。
“你留在这里,只有增加她的烦恼和痛苦……”
老人的话,似乎还在他耳边响着。
他也知道自己非但不该再见她,连想都不该想她。
他停下脚步,倚着一株枯树剧烈地咳嗽起来,等这阵咳嗽平息,他已决定不再想这些不应想的事。
幸好他还有许多别的事要想。
那老人不但是智者,也必定是位风尘异人,绝顶高手。世上无论什么事,他似乎都很少有不知道的。
但他的身份却实在太神秘。
他究竟是什么人?究竟隐藏了些什么?
孙驼子,李寻欢很佩服。
一个人若能在抹布和扫把间隐忍十五年,无论他是为了什么,都是值得人深深佩服的。
但他究竟是为了谁才这样做?
他们守护的究竟是什么?
至于孙小红——孙小红的心意,他怎会不知道?
但他却不能接受,也不敢接受。
总之,这一家人都充满了神秘,神秘得几乎已有些可怕……
山村。
山脚下,枫林里,高高挑起一面青布酒旗。
酒铺的名字很雅,有七个字:“停车爱醉枫林晚。”
只看这名字,李寻欢就已将醉了。
酒不醇,却很清,很冽,是山泉酿成的。
山泉由后山流到这里,清可见底,李寻欢知道沿着这道泉水走到后山,就可在一片默林深处找到三五间精致的木屋。
阿飞和林仙儿就在那木屋里。
想到阿飞那英俊瘦削的脸,那明亮锐利的眼睛,那孤傲倔强的表情,李寻欢的血都似已沸腾了起来。
最令人难以忘怀的,还是他那难得见到的笑容,还有他那颗隐藏在冰雪后的火热的心。
近乡情怯。
李寻欢此刻正有这种心情,没有到这里的时候,他恨不得一步就赶到这里,到了这里,他反而像是有些不敢去看阿飞了。
他不知道阿飞这两年来已变成什么模样。
他不知道林仙儿这两年来是怎么样对待他的。
“她虽然像是天上的仙子,却专门带男人下地狱!”
阿飞是不是已落入地狱中了?
李寻欢不敢去想,他很了解阿飞,他知道像阿飞这种人,若为了爱情,是不惜活在地狱中的。
黄昏,又是黄昏。
小店中还没有燃灯。因为灯油并不便宜,而店里又没有别的客人。
李寻欢坐的位置,是这小店中最阴暗的角落里。
这是他的习惯,因为坐在这种地方,他可以一眼就看到走进来的人,而别人却很难发现他。
但他却绝未想到第一个走进来的人竟是上官飞。
他一走进来就在最靠近门口的位置上坐下,眼睛一直瞪着门外,仿佛是在等人,神情竟显得有些焦急,有些紧张。
这和他往昔那种阴沉镇静的态度大不相同。
他等的显然是个很重要的人,而且他单身前来,未带随从,显见这约会非但很重要,而且很秘密。
在这种偏僻的山村,怎会有令他觉得重要的人物?
那么他等的是谁呢?
他到这里来,是不是和阿飞与林仙儿有关系?
李寻欢以手支额,将面目隐藏了起来。
其实他用不着这样做,上官飞也不会看到他。
上官飞的眼睛一直瞪着门口,根本就没有向别的地方看一眼。
天色更暗。
小店中终于挂起了灯。
上官飞的神情显得更焦躁,更不安。
就在这时,已有两顶绿泥小轿停在门口,抬轿的都是三十来岁的年轻小伙子,崭新的蓝布衫裤,例赶千层浪绑腿,搬尖洒鞋,腰上还系着根血红腰带,看来又威武,又神气。
第一顶小轿中已走下个十三四岁的红衣小姑娘,虽然还没有吸引男人的魅力,但纤腰一握,倒也楚楚动人。
上官飞刚拿起酒杯,突然放下。
这小姑娘剪水般的双瞳四下一转,已盈盈来到他面前,面靥上带着春花般的微笑,嫣然裣衽道:“公子久候了。”
上官飞目光闪动,道:“你是……”
红衣小姑娘眼波又四下一转,悄声道:“停车爱醉枫林晚,娇靥红于二月花。”
上官飞霍然长身而起,道:“她呢?她不能来?”
红衣小姑娘抿嘴笑道:“公子且莫心焦,请随我来……”
李寻欢看着上官飞走出门,坐上了第二顶小轿,看着轿夫们将轿子抬起,他就发觉一件很奇怪的事。
这些轿夫们一个个都是年轻力壮,行动矫健,第一顶小轿的轿夫抬轿时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但第二顶小轿的轿夫抬轿时却显得吃力多了。
同样的轿夫,同样的轿子,上官飞的身材也并不高大,这第二顶轿子为何比第一顶重得多呢?
李寻欢立刻随着付清了酒账,走出了门。
他本不喜欢多管别人的闲事,更不愿窥探别人的**,但现在他却决定要尾随上官飞,看看他约会的究竟是什么人。
因为李寻欢总觉得他到这里来,必定和阿飞有些关系。
谁的事都可以不管,阿飞的事却是非管不可的。
这山村主要的道路只有一条,由官道岔进来,经过一家油盐杂货铺,一家米庄,一家小酒店,和七八户住家,便蜿蜒伸入枫林。
轿子已走入枫林。
前面的轿夫走得很轻松,脚步也很轻快,后面的轿夫却已在流汗,因为他们抬的这顶轿子不但重,而且轿子里还在不停地动。
突然,轿子里传出了一声笑。
笑声又娇,又媚,而且,还带着轻轻的喘息,无论任何人,只要他是男人,听了这种笑声都无法不动心。
只有最娇、最媚的女人,才会发出这种笑声。
但轿子里坐的明明是上官飞,难道上官飞已变成了女人?
过了半晌,轿子里又发出一声**的娇啼:“小飞,不要这样……在这里不可以……”
然后就听到上官飞喘息着说:“我简直等不及了……你知不知道我多想你。”
“原来你也和别的男人一样,想我,就是为了要欺负我。”
“对,我就是要欺负,因为我知道你喜欢被男人欺负,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喘息的声息更剧烈,但语声却低了。
“是是是,你欺负我吧……欺负我吧……”
语声愈来愈低,渐渐模糊,终于听不见。
轿子已上了山坡。
李寻欢倚在山坡下的一株枫树后,在低低的咳嗽。
“原来轿子里有两个人。”
其中一人自然是上官飞。
但一直在轿子里等着他的女人是谁?
那娇媚的笑声,那**的昵语,李寻欢听来都很熟悉。
他一向对女人很有经验,他知道世上会撒娇的女人虽然不少,但撒起娇来真能令男人动心的却不多。
他简直已可说出轿子里这女人的名字。
但他不敢说,因为他还没有确定。
无论对什么事,他都不肯轻易下判断,因为他不愿再有错误,对他说来,一次错误就已太多了。
他判断错一次,不但害了他自己一生,也害了别人一生。
山坡上,枫林深处,有座小小的楼阁。
轿子已在这小楼前停了下来,后面的轿夫正在擦汗,前面轿子那小姑娘已走了出来,走上了小楼旁的梯子,正在敲门。
“笃,笃笃”,她只敲了三声,门就开了。
第二顶轿子里直到这时才走出个人来。
是个女人。
李寻欢看不到她的脸,只看出她的衣服和头发都已很凌乱,身段很诱人,走路的姿态更诱人。
她的腰在扭着,但扭得并不厉害,女人走路腰肢若不扭动,固然很无趣,但若扭得太厉害,也会令人觉得恶心。
这女人扭得恰到好处。
她的步履也很轻盈,走得并不快,也不太慢。
这种姿态李寻欢看来也很熟悉。
女人虽然都有两条腿,都会走路,但真正懂得如何走路的却不多,大多数女人走起路来不是像根木头,就是像只扫把。
还有一部分女人走路就像是不停地在抽筋。
只见她盈盈上了小楼,突然回过头来,向刚走出轿子的上官飞招了招手,才闪身入了门。
李寻欢只能看到她半边脸。
她的脸白中透红,仿佛还带着一抹春色。
这一次李寻欢终于确定了。
“这女人果然就是林仙儿!”
林仙儿在这里,阿飞呢?
李寻欢真想冲进去问问她,却又忍住,因为他不愿看到林仙儿和上官飞现在正要做的那件事。
他怕看到了会恶心。
李寻欢是个很奇怪的人。
他虽然并不是君子,但他做的事却是大多数“君子”不会做,不愿做,也永远无法做得到的。
他做的事简直没有任何人能做得到,因为世上只有这样一个李寻欢,以前固然没有,以后恐怕也不会再有了。
是以世上虽有些人一心只希望李寻欢快些死,但也有些人情愿不惜牺牲一切,让他活下去。
夜已深了。
李寻欢还在等着。
一个人在等待的时候,总会想起许多事。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阿飞的时候……
阿飞正在冰天雪地中一个人慢慢地走着,看来是那么孤独,那么疲倦,但却宁愿忍受孤独、疲倦和饥寒,也不愿接受任何人的恩惠。
那天李寻欢并不寂寞,还有铁传甲和他在一起。
他不禁又想起了铁传甲,想起了他那张和善、忠诚的脸,想起了他那铁打般的**……
只可惜他的**虽如钢铁般坚强,但一颗心却是那么脆弱,那么容易被感动,所以他活在世上,也总是痛苦多于欢乐。
想着想着,李寻欢突然又想喝酒了,幸好他身上常常都带着个扁扁的,用白银打成的酒瓶。
他取出酒瓶,将剩下的酒全部喝了下去。
然后他又咳嗽起来。
这两年他咳的次数似乎少了些,但一咳起来,就很难停止,他自然也知道这并不是好现象。
但他却并不忧虑。
他从来也不肯为自己忧虑。
就在这时,小楼上的门已开了。
上官飞已走了出来,自门里射出的灯光,照在他身上,他看来比平时愉快多了,只不过显得有些疲倦。
门里面伸出一只手,拉着他的手。
晚风中传来低低的细语,似在珍重再见,再三叮咛。
过了很久,那只手才缓缓松开。
又过了很久,上官飞才慢慢走下楼梯。
他走得很慢,不住回头,显然还舍不得走。
但这时小楼上的门已关了。
上官飞仰首望天,长长吸了口气,脚步突然加快,但神情看来还有些痴痴迷迷的,时而叹息。
“他是不是也被带入了地狱?”
小楼上的灯光很柔和,将窗纸都映成粉红色。
上官飞终于走了,李寻欢忽然觉得这少年也很可怜。
这世上有很多年轻人不但聪明,而且高傲,但他们却偏偏总是最容易被女人欺骗,被女人玩弄。
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大步向小楼走了过去。
小楼设计得很巧妙,是用木架架在山腰上的,旁边有条窄窄的楼梯,看来很精致,也很新奇。
“笃”,李寻欢先敲了一声门,又“笃笃”接连敲了两声,他早已发觉那小姑娘敲门正是用这种法子。
“笃,笃笃”敲了三声后,门果然开了一线。
一人道:“你……”
他只说了一个字,就看清李寻欢了,立刻就想掩门。
但李寻欢已推开门走了进去。
开门的竟不是林仙儿,也不是那穿红衣服的小姑娘,而是个白发苍苍,满面皱纹的老太婆。
她吃惊地瞧着李寻欢,颤声道:“你……你是谁?到这里来干什么?”
李寻欢道:“我来找个老朋友。”
老太婆道:“老朋友?谁是你的老朋友?”
李寻欢笑了笑,道:“她看到我时,一定会认得的。”
他嘴里说着话,人已走了进去。
老太婆想拦住他,又不敢,大声道:“这里没有你的老朋友,这里只有我,和我孙女两个人。”
李寻欢还是往里面走,这老太婆无论说什么,他都好像听不见。
小楼上一共隔出了三间屋子,一间客屋,一间饭厅,一间卧室,布置得自然都很精雅。
但三间屋子里都看不到林仙儿的影子。
那穿红衣服的小姑娘像是害怕得很,脸都吓白了,全身不停地发抖,躲在那老太婆怀里,眼睛瞪着李寻欢,颤声道:“奶奶这人是强盗么?”
老太婆吓得连话都说不出了。
李寻欢虽常常被人看成浪子、色狼,甚至被人看成凶手,至少却还没有被人当做强盗。
他觉得有些哭笑不得,苦笑道:“你看我像不像强盗?”
小姑娘咬着嘴唇道:“你若不是强盗,为什么三更半夜闯到人家里来?”
李寻欢道:“我是来找林姑娘的。”
小姑娘像是觉得他很和气,已不太害怕了,眨着眼道:“这里没有林姑娘,只有位周姑娘。”
林仙儿莫非用了化名?
李寻欢立刻追问道:“周姑娘在哪里?”
小姑娘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姓周,周姑娘就是我。”
李寻欢笑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简直像是个呆子。
小姑娘似乎也觉得有些好笑,目中闪动着笑意,道:“但我却不认得你,你为何来找我?”
李寻欢苦笑道:“我找的是位大姑娘,不是小姑娘。”
小姑娘摇着头道:“这里没有大姑娘。”
李寻欢道:“这里刚刚没有人来过?”
小姑娘道:“有人来过……”
李寻欢抢着问道:“谁?”
小姑娘道:“我和我奶奶,我们刚从镇上回来。”
她眼珠子转动,又道:“这里只有两个人,小的是我,大的是我奶奶,但她也早就不是姑娘了,你总不会是找她吧?”
李寻欢又笑了。
他觉得自己很笨的时候,总是会发笑。
小姑娘道:“除了我和我奶奶外,这里既没有人来过,也没有人出去,你若是看到别人,一定是见着鬼了。”
李寻欢的确没有看到有人出去。
门窗一直都是关着的,也不像有人出去过的样子。
但他却明明看到林仙儿走进来。
难道他真的见着鬼了么?
难道从轿子里走出来的那女人,就是这老太婆?
老太婆忽然跪了下来,道:“我们祖孙都是可怜人,这里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大爷你无论看上了什么,只管拿走就是。”
李寻欢道:“好。”
饭厅的桌上有瓶酒。
李寻欢拿起了这瓶酒,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只听那小姑娘在后面偷偷笑着道:“原来这人并不是强盗,只不过是个酒鬼而已。”
第三十九章 阿 飞
月仍未缺。
山泉在月光下看来就像是条闪着光的银带。
李寻欢手里还提着那酒瓶,瓶子里还剩下半瓶酒,夜很静,流水的声音在静夜中听来就像是音乐。
他沿着山泉,慢慢地走着,走得并不急。他不愿在天还未亮时就走到阿飞住的地方,免得惊扰他们的好梦。
他从不愿打扰别人。
但无论什么人,无论在什么时候来打扰他,都没有关系。
那老太婆,绝不是林仙儿改扮的。
林仙儿到哪里去了呢?
李寻欢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难道我已老眼昏花?”
月已落,星已稀,东方渐渐现出曙色,天终于亮了,秋已残,梅花已渐渐开放。
李寻欢忽然闻到一阵淡淡的幽香,抬起头,默林已在望。
默林深处,已隐约可以望见木屋一角。
面对着这一片默林,李寻欢似乎又变得痴了。
幽谷中的梅树虬蟠如铁,妙趣天成,绝非红尘中的俗梅可比,但世上又有什么地方的梅花,能比得上自己家园中的梅花?
默林旁,就是泉水的尽头。
一线飞泉,自半山中倒挂而下,衬着这片梅花,更宛如图画。
图画中竟有个人。
李寻欢也看不到这人的脸,只看出他穿着套很干净、很新的青布衫裤,头发也梳理得很光很亮。
他手里提着水桶,穿过默林,走入木屋。
这人的身材虽然和阿飞差不多,但李寻欢却知道他绝不会是阿飞,阿飞的样子绝不会如此拘谨,头发也不会梳得这么亮。
那么这人是谁?
李寻欢想不出有谁会和阿飞住在一起。
他立刻赶了过去。
木屋的门,是开着的,屋子里虽没有什么华丽的陈设,但却收拾得窗明几净,一尘不染。
桌子的角落里,有张八仙桌,那穿新衣的少年正从水桶里拧出了一块抹布,开始抹桌子。
他抹得比孙驼子还要慢,还要仔细,看来好像这桌子上只要有一点灰尘留下来,他就见不得人了似的。
李寻欢从背后望过去,觉得他的背影实在很像阿飞。
但他绝不会是阿飞。
李寻欢简直无法想象阿飞抹桌子的模样,但这人既然也住在这里,自然一定是认得阿飞的。
他至少应该知道阿飞在哪里。
李寻欢轻轻咳嗽了一声,希望这人回过头来,他才好向他打听。
这人的反应并不快,但总算是慢慢地回过头来。
李寻欢呆住了。
他认为绝不会是阿飞的人,赫然就是阿飞。
阿飞的容貌当然并没有变,他的眼睛还是很大,鼻子还是很挺,看来还是很英俊,甚至比以前更英俊了些。
但他的神情却已变了,变得很多。
他眼睛里已失去了昔日那种慑人的魔力,面上那种坚强,孤傲的神情也没有了,竟变得很平和,甚至有些呆板。
他看来也许比以前好看多了,干净多了,但以前他那种咄咄逼人的神采,那种令人炫目的光芒,如今却已不复再见。
这真的就是阿飞?
这真的就是昔日那孤独地走在冰雪中,死也不肯接受别人的少年?真的就是那快剑如风,足以令天下群雄胆寒的少年?
李寻欢简直无法想象,现在这身上穿着新衣服,手里拿着块抹布的人,就是以前他所认识的阿飞。
阿飞自然也看到了李寻欢。
他先是觉得很意外,表情有些发怔,然后脸上才终于渐渐露出了一丝微笑——谢天谢地,他笑得总算还和以前同样动人。
李寻欢也笑了。
他面上虽然在笑,心头却有些发苦。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地瞧着,面对面地笑着,谁也没有移动,谁也没有说话,可是两人的眼睛却已渐渐湿润,渐渐发红……
也不知过了多久,阿飞才缓缓道:“是你。”
李寻欢道:“是我。”
阿飞道:“你毕竟还是来了。”
李寻欢道:“我毕竟还是来了。”
阿飞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李寻欢道:“我是一定要来的。”
他们说话都很慢,因为他们的语声已有些哽咽,说到这里,两人突又闭上嘴,像是已无话可说。
但就在这时,阿飞突然从屋子里冲了出来,李寻欢也突然从外面冲了进去,两人在门口几乎撞到一起,互相紧紧握住了手。
两人的呼吸都似已停顿,过了很久,李寻欢才长长吐出口气来,勉强将自己心头的激动压下,道:“这两年来,你过得还好么?”
阿飞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我很好,你呢?”
李寻欢道:“我?我还是老样子。”
他举起了另一只手上的酒瓶,带着笑道:“你看,我还是有酒喝,连我那咳嗽的毛病,这两年都好像已经被酒冲走了,你……”
一句话未说完,他又咳嗽起来,咳个不停。
阿飞静静地望着他,似已有泪将落。
突听一人道:“你看你,李大哥来了,你也不请人家到屋里坐,却像个呆子般站在门口,也不怕人家看到笑话么?”
语声美而媚,带着三分埋怨,七分爱娇。
林仙儿终于露面了。
林仙儿却还是一点也没有变。
她还是那么年轻,那么美丽,笑起来也还是那么开朗,那么可爱,她的眼睛还是发着光,亮得就像是天上的明星。
若有人一定要说她已变了,那就是她已变得比以前更成熟,更有光彩,更有吸引人的魅力。
她就站在那里,温柔地瞧着李寻欢,柔声道:“快两年了,李大哥也不来看看我们,难道已经将我们忘了吗?”
无论谁听到这句话,都一定会认为李寻欢早已知道他们住的地方,却始终没有来探望他们。
李寻欢笑了,缓缓道:“你又没有用轿子来接我,我怎么来呢?”
林仙儿眨了眨眼睛,笑道:“说起轿子,我倒也真想坐一次,看看是什么滋味。”
李寻欢目光闪动,道:“你没有坐过轿子?”
林仙儿垂下了头,幽幽道:“像我这样的人,那有坐轿子的福气。”
李寻欢道:“但昨夜镇上,我看到有个人坐轿经过,那人真像你。”
他眼睛转也不转地盯着林仙儿。
林仙儿面上却连一点惊慌的表情都没有,反而笑道:“那一定是我在梦中走出去的……你说是吗?”
后面一句话,她是对阿飞说的。
阿飞立刻道:“每天晚上她都睡得很早,从来没有出去过。”
李寻欢心里又打了个结。
他知道阿飞是绝不会在他面前说谎的,但林仙儿若一直没有出去,昨天晚上从轿子走出来的那女人是谁呢?
林仙儿已靠近阿飞身旁,将阿飞本来已很挺的衣服又扯平了些,目中带着无限温柔,轻轻道:“昨天晚上你睡得还好么?”
阿飞点了点头。
林仙儿柔声道:“那么你就陪李大哥到外面去走走,我到厨房去做几样菜,替大哥接风。”
她瞟了李寻欢一眼,嫣然道:“外面的梅花已快开了,我知道李大哥最喜欢梅花……是吗?”
阿飞走路的姿势似也变了。
他以前走路时身子虽然永远挺得笔直,每一步迈出去,虽然都有一定的距离,但他的肌肉却是完全放松的。
别人走路是劳动,在他,却是种休息。
现在他走路时身子已没有以前那么挺了,仿佛有些魂不守舍,心不在焉,却又显得有些紧张。
他显然已不能完全放松自己。
两人走了很长的一段,李寻欢还没有说话。
因为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本想问问阿飞,为什么要躲到这里来?林仙儿是否已承认了自己的罪行?她劫来的财富是否已还给了失主?
但他都没有问。
他不愿触及阿飞的隐痛。
阿飞也沉默着,又走了很长的一段路,他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我对不起你。”
李寻欢也叹了口气,道:“你为了救我,不惜自做梅花盗,甚至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这样若也算对不起我,我倒真希望天下人都对不起我了。”
阿飞似乎全没有听他说话,缓缓接着道:“我走的时候,至少应该告诉你一声的。”
李寻欢柔声道:“我知道你一定有你的苦衷,我不怪你。”
阿飞黯然道:“我也知道我不该这么做,可是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对她下手,我……我实在已离不开她。”
李寻欢笑道:“一个男人爱上了一个女人,本是天经地义的事,一点也没有错,你为什么偏偏要责怪自己?”
阿飞道:“可是……可是……”
他神情忽然激动了起来,大声道:“可是我却对不起你,也对不起那些受了梅花盗之害的人。”
李寻欢沉默了半晌,试探着问道:“但她已改过了,是吗?”
阿飞道:“我们临走的时候,她已将所有劫来的财物都还给了别人。”
李寻欢道:“既然如此,还难受什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句话你不懂?”
他不愿阿飞再想这件事,忽然抬头笑道:“你看,这棵树上的梅花已开了。”
阿飞道:“嗯。”
李寻欢道:“你可知道已开了多少朵?”
阿飞道:“十七朵。”
李寻欢的心沉落了下去,笑容也冻结。
因为他数过梅花。
他了解一个人在数梅花时,那是多么寂寞。
阿飞也抬起头,喃喃道:“看来又有一朵要开了,为何它们要开得这么早呢?开得早的花朵,落得岂非也早些……”
木屋一共有五间,一间客厅,一间贮物,后面是厨厕,剩下的两间屋子里,都摆着床。
较大的一间陈设较精致,还有妆台。
阿飞道:“仙儿就睡在这里。”
较小的一间也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阿飞道:“这是我的屋子。”
李寻欢默然。
他这才知道阿飞和林仙儿原来一直是分开来睡的。两人在这里共同生活了两年,而阿飞又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
李寻欢觉得很意外,也很佩服。
阿飞脸上忽然露出一丝微笑,道:“你若知道这两年来我睡得多早,一定会奇怪。”
李寻欢道:“哦?”
阿飞道:“天一黑我就睡了,一沾枕头就睡着,而且一觉睡到天亮,从不会醒。”
李寻欢沉吟着,微笑道:“生活有了规律,睡得自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