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越来越近,湘湘揪紧的心反松下来,光天化日的,多少宫女太监在这里,皇帝他能怎么样?
而此刻高高坐在肩舆上的齐旭,胸膛里一颗心正重重地跳跃着,这么冷的天,他特地选了肩舆来坐,就是想堂堂正正地仔细看一眼湘湘,等待长寿宫传话说湘湘出来,等得他心急如焚。
匆匆绕路赶来,老远就见她从对面走来,而后站在路旁,娴静温柔的举止,雪花纷纷下,更添几分朦胧。可越是走近了,反而越觉得看不清,皇帝紧紧握着扶手,他要冷静些,今天算得上是真正意义上的初次会面,他太唐突的言行,会吓着湘湘的。
肩舆果不其然地在湘湘面前停下,湘湘不得不伏地行礼,可她才要屈膝,肩舆上的皇帝已朗声温和地说:“不必多礼,天寒,地上太冷了。”
湘湘欠身谢恩,皇帝见她沉默不语,也不知如何打开话匣子,一声“弟妹”固然亲切,可那样不就承认她和齐晦的关系?可直接喊名讳,湘湘一定会觉得惊讶,他可不想头一回单独相见,就留下失礼的印象。再三取舍,索性避开了称谓,问:“这是要往哪里去,中宫已经散了?朕才派人送了南方的瓜果供皇后和女眷们品尝,你怕是错过了。”
“多谢皇上。”湘湘客气了一句,也不说什么。
皇帝见她如此,不知怎么才能展开彼此的对话,哪怕多听听湘湘的声音,他也觉得惬意,可是说什么都有些唐突,略有些烦躁时,看到湘湘身后长寿宫的人,立时自然地主动提起宋静姝,笑问:“你身后是太妃宫里的人,这是从长寿宫来的?”
湘湘礼貌地说明她从中宫去长寿宫请安的事,皇帝笑着问她和太妃说些什么,更道:“如今宫内人少,太妃和皇后难免寂寥,你多多进宫来,一家子人团聚才热闹些。”
湘湘称是,想起静姝的话,生怕自己太过冷漠,会让皇帝迁怒静姝,努力挤出几分笑容,如刚才在长寿宫展示给静姝看的一样,又从氅衣中露出包袱说:“太妃留存了一些妾身的旧物,妾身今日到长寿宫取回,一并谢恩。”
在湘湘看来,明明大部分人都已经知道她的来历,此刻这样说并没什么不妥,可皇帝似乎并不想承认这一点,仔细问着每句话的人,这件事却含糊过去了,他是不愿静姝和湘湘相提并论,还是不想正视湘湘微寒的出身,只有他自己才明白。
不过皇帝看到湘湘有笑容,已是心花怒放,几乎要得寸进尺地再说些什么,心中猛然掠过冷静的念头,不能太过了,他要细水长流。现在,是怎么也得不到湘湘的,何必让她害怕甚至厌恶自己,而将来只有两条路走,湘湘若不能心甘情愿到他身边来,就只能强抢,可眼下他还需要齐晦。
他明白,只有坐稳龙椅,才能有天下有女人,先帝不正是如此?但想到先帝,皇帝心中又一阵恶心,赶紧挥去这些念头,他怎么能和先帝一样呢。
气氛正有些微妙时,边上一个小宫女被风雪吹得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御前失仪可是杀头的事,那宫女伏在地上直哆嗦。皇帝看到湘湘眼中露出怜悯的神情,忙阻止几个要去带走那宫女的太监道:“天冷,不必计较了,赏她一件棉袄。”又吩咐左右,“把伞给……”他终究不想称呼湘湘为夫人或是王妃,竟生硬地说,“把伞送过去,出宫还有很长的路,别打湿了衣衫。”
便有太监捧着油纸伞上前来,湘湘福了福身子谢恩,能不开口就尽量不开口,皇帝看得出来今天不会有什么大收获,可眼下还算不错,至少湘湘是面带微笑,对自己很和善。他已经满足了,前倾的身子往后靠去,终于挥手示意摆驾前行。
圣驾逶迤而去,几十个太监宫女前呼后拥,走了半天才真正从湘湘面前离去,湘湘终于松了口气。其实进宫前就想过,皇帝指不定会想法子来接近她,走去中宫的路有庞浅悠相伴,她面上不说,心里是暗暗感激的,若不是浅悠咄咄逼人说出那些话让她也忍无可忍,自己不会轻易撂下她先走。而后从中宫去长寿宫的路,她也一路小心别碰上皇帝,本以为皇帝今天不会出现,此刻到底是遇上了。
再往宫外走,湘湘的步伐不自觉地轻盈起来,虽然明白这一次相安无事,不代表之后都没事,可总算能平平安安地离开皇宫,她就该感恩。进宫时她嘴上不说,心里可是想好了的,皇帝真敢把她怎么样的话,拼死也不能让他得逞,但结果比自己想象得好百倍。
明明从庞浅悠的刻薄,到静姝的恨意,再有皇帝看似礼貌却暗藏猥琐心思的相遇,并没有值得高兴的事,可湘湘想到自己能全须全尾地回家去见相公,心情忍不住地好。再往后的路上,面上自然而然地带着笑容,这份笑意会被随行的太监记着,之后必然会告诉皇帝或太妃,而她这份浑身洋溢的轻松喜悦,又恰恰全入了庞浅悠的眼睛。
庞浅悠在得知皇帝喜欢湘湘后,终于答应皇后会帮她传话给父亲,并以此求得从中宫脱身的机会,听闻朔亲王府的夫人还未离宫,她匆匆赶来等在宫门前,果然湘湘因路遇皇帝耽搁了一些时辰,比浅悠还晚些。
浅悠见到她这副模样时,心里好一阵嘀咕,她不明白湘湘有什么可高兴的,难不成是私会了皇帝?
而湘湘没料到浅悠会等在这里,庞府的马车就在边上,她该不是等下人备车,匆匆几眼的相交,湘湘打定主意不上前去打招呼,见王府的人迎上来,就往自家马车走去。没想到庞浅悠竟跟了上来,喊她道:“湘湘,你等下。”
此刻王府里随行湘湘的人,并非那些从宰相府挑出来的,见庞小姐这般态度,都紧紧皱了眉头,他们一面随行伺候,另一方面是要为王爷保护夫人,便不顾庞小姐前来,直接搬了脚踏请夫人上车。
湘湘提起裙摆要上车,想了想还是退了下来,转回身冷静地看着她,等庞浅悠走上前。
“借一步说话吧,那么多奴才在边上,我也不想说出不好听的。”浅悠冷然,往城墙根下指了指。
湘湘示意随从停留,跟了过来,却见庞浅悠上上下下地打量她,那从眼底透出的毫不避讳的鄙夷目光,看得湘湘心寒,可她忍耐住了,直等看浅悠要说什么。
可浅悠只是满面冷笑,并没有提起来皇帝喜欢湘湘的事,但此刻的态度和进宫时截然不同,似乎那时候湘湘是站在她高不可攀的地方,而这一刻却低到尘埃里去了。
“你最好记着我说过的话,好好对待他,别做出对不起他的事,若不然我不会放过你的。”庞浅悠特地喊住湘湘,竟只是为了这一句话,她才不想说明皇帝的事,她觉得湘湘若真是人品不端正,那也不是她的错,一旦湘湘成了人尽可夫的贱妇,也就绝对配不上齐晦了。
若真是如此,也不算是她害湘湘堕落,她不过是旁观了一场笑话。但她也不希望齐晦丢脸,才在无话可说的情况下,丢出了这么一句。
湘湘觉得她简直莫名其妙,她做什么要白白受屈辱,礼貌够了就不必再客气,话也不说转身就走,不论庞浅悠在身后是什么表情,她都不想管了。
回去的路上,湘湘解开了自己的包袱,里面是她昔日的旧衣衫,洗得发白的布料,难得一件看着新一些的,也是如今摸在手上粗糙的料子。而现在连小衣都是上上等丝缎的她,都快不记得从前粗布衣衫裹着肌肤的感觉,这半年,实在是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
略略扫了一眼后,湘湘重新扎起了包袱,之后一路闭目养神,脑中整理着进宫一趟的事,回去该向齐晦交代的,还有该冲他发脾气排解内心委屈的,统统都想好了。但想着能见到丈夫,再憋屈也能露出笑容,等她下了马车,看到风雪里齐晦负手站在门前等她,真是什么都无所谓了。
齐晦见到湘湘带着笑容下车,心中一定,湘湘进宫这些时辰里,没有任何消息从宫内传来,没有消息大概就是最好的消息,但湘湘走后不久,世峰就派人告知他今天庞浅悠也入宫。齐晦知道湘湘不会随便让浅悠欺负了,可世峰说浅悠如今变得刻薄又偏执,让他略有些不安。
并肩回卧房,齐晦派人去告知沈嫣,并说今日的课业免了,湘湘也没阻拦,先脱了厚重的衣裳,齐晦等在外间,好半天侍女们出来了,再进门时,一袭常衫的湘湘,看起来自在多了。
她正在桌上铺开一只普普通通的旧包袱,知道相公进来了,乐滋滋地说着:“我终于也有些从前的东西了,万没想到,静姝竟然还留着我的细软。你看,这是我从前穿的裙子。”
湘湘抖开裙子,一只荷包从里头落出来,落在地毯上发出闷响,里头似乎有什么硬物,她捡起来打开看,端详半天忽然想起童年旧事,笑着塞给齐晦道:“娘从前问我,身上有没有什么信物,我记得像是有的,可就是想不起来。原来就是这个,这是我被班主捡回来时,塞在襁褓里的东西。”
她说着说着,不禁又皱起了眉头,转身翻了翻包袱里其他衣衫,叹道:“果然,这里还有静姝的衣裳,大概是谁动过包袱搞错了吧。”她指着齐晦正在看的木牌说,“这个我在小时候就送给静姝了,我还以为她真和我断绝往来,特意来还给我。”
齐晦仔细翻看了木牌,木牌上没有刻字,但是有奇怪的花纹,他说不上来这画的是什么,很是新奇。
湘湘凑上来直接钻进他怀里,摸了摸木牌憨笑道:“你瞧瞧是什么,说不定我也是个有来历的孩子。”
可齐晦却问:“在宫里有没有受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