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1)延宕的开始
人不可貌相。
只许以貌取人。
1
雨似乎在沉睡之际停了。
清晨六点。
天空的云还很多,太阳迟迟不肯冒出头,但此刻照度已足以让肉眼辨识风景。我独自在宿舍顶楼吹风。吹风这种话听起来颇为帅气,其实只是在屋顶发呆,驱散睡意。
铺设瓷砖的屋顶有几处水洼。我一时兴起踩水,积水自然溅向四面,浸湿我的鞋子和裤子下摆。我盯了一会儿,终于感到厌倦,将腿抬离水洼。
「——累死了。」
我自言自语,接着用左手慢慢抽出藏在上衣内的小刀。非常薄,简直薄如蝉翼,似乎亦能用于精密医学手术的小刀。轻轻挥动就有撕裂空气的错觉。
我继续试挥两、三下,这时师法美衣子小姐,俗称反手刀的招式。虽然没有砍杀的对象,这样挥动刀械也有一种发泄内心郁闷的爽快感。
「……真不愧是哀川小姐,」我停下动作低语:「这把刀真了不起。」
那个人间失格也未必有这么棒的刀子吧?因为刀身狭窄,或许不易造成致命伤,但这种轻巧度和顺手度确实值得记上一笔。若要加以形容,这就像是新世代匕首吗?仔细一想,这是哀川小姐送我之后第一次实际挥舞,但总觉得在紧急情况可以派上用场,我暗自点头,将刀子收入背带。
就在这时,我突然想到——其实也不必非得用左手挥刀。我既不是左撇子,也不是右撇子。硬要说的话,顶多只是左手腕力比较强;可是,既然这把刀如此轻巧,换言之就是以速度见长,实在没有一定要用左手操控的理由。或许应该换成右手,当成一种辅助武器才对吧?而且人类大多是右撇子,这个收纳小刀的背带却是位于右侧胸口的左手专用品,不就证明这把刀正是一种辅助武器吗?
不仅限于小刀,只要持有凶器,人类意识就很容易集中于该凶器。遭受攻击者自是如此,就连攻击的一方亦然;反过来说,只要小心凶器,其实就很安全。
总之就是一种变动(Variation)。
这把刀虽然锐利,但也不能太过依赖它。我这么一想,,于是褪下夹克,翻过背带,将刀鞘位置改为左胸。接着收好小刀,穿上夹克。
「——不论摆哪边,都只是一种自我安慰哪……」
或者是一种休闲活动?
不可否认这句独白掺杂些许自嘲。这间研究所的异样氛围已令我万分郁闷,现在居然还有三好心视老师,以及、以及石丸小呗……
石丸小呗吗?
从哀川小姐手里接过小刀时,老实说我觉得应该没机会用这种东西,就算真有机会,在我手里也派不上用场;可是,这种自我安慰或许是聊胜于无。情况比玖渚友预测的更加严重,事到如今恐怕也只能仰赖安慰。
「——你的嗜好还真危险哪,伊字诀。不是堕落三昧,而是刀械三昧?」
背后突然传来人声,我诧异回头。不过我已猜出说话者的身分,站在前方的正是铃无小姐。她尚未更衣,依旧穿着旗袍。大概是刚起床,她没戴隐形眼镜,换了一副黑框眼镜。
「……早安,铃无小姐,你起床了啊。」
「本姑娘天生就跟太阳公公是好朋友,早上都起得很早呢。嗯,早,伊字诀。」铃无小姐略显嘲讽地笑笑。「一大早就耍刀?你想参加俑兵部队?我说伊字诀啊,既然如此,我替你介绍个好地方吧?」
「不用客气了。」我逃命似的远离铃无小姐,靠近屋顶边缘。「我只是稍微活动活动筋骨,早上的运动很重要嘛。喏,我也快二十岁了吧?在十几岁累计的疲劳浮现以前,当然要锻炼一下。」
「既然要锻炼,本姑娘也可以帮忙。要扭打的话,胸部借你也成。」铃无小姐一脸认真地说:「所以呢?蓝蓝呢?在哪?」
「……我们又不是成天双双对对的。你可能有所误解,喏,玖渚基本上是家里蹲废柴吧?而且又住在城咲,偶遇率其实很低的。」
「就偶遇率来说,浅野确实高出许多,你们毕竟是邻居。」
铃无小姐说完,伸了一个懒腰。从她的模样判断,并非猜测我在屋顶才上来,纯粹是来做简单的运动和柔软操。
「喏,伊字诀。」做完一轮柔软操,铃无小姐叼着香烟道:「我当小学生的时候,看过一本挺有趣的书。本姑娘迄今看过的书不计其数,但觉得有趣的书前前后后就这么一本。」
「喔?是怎样的书?」
「对,要说这本书哪里有趣,其实是推理小说,全部约有五百页,可是后半部都是白纸。如此意外的结局真是吓了本姑娘一大跳呢。」
「这是缺页吧?」
「可是很有趣喔,真的非常讶异。」铃无小姐取出打火机,喀啦一声点燃香烟。动作潇洒极了,但因为穿着旗袍,不免少了些味道。「……不仅限于小说,电影业一样。如果知道电影的长度是两小时,就能够掌握自己目前处于哪个位置。一小时的话,就是在一小时的位置,最后五分钟的话,就在最高潮,总之就有一种安心感。若非极度不合逻辑的情节,电影很少会在半途骤然结束。」
「相较之下,人生就截然不同……这是你想说的吗,铃无小姐?」
「有些类似,但不尽相同。」铃无小姐将一根香烟伸向我,问道:「抽吗?」我摇头婉拒。
「总之啊……好比欣赏好莱坞拍的电影,过了一个小时女主角还没出现、既没有劫机也没有劫大楼,甚至没出现异型,你觉得可能吗?」
「确实不太可能。」
「好比阅读推理小说,看了总页数的一半还没人被杀,甚至没出现名侦探,你觉得可能吗?」
「确实不太可能。」
「相较之下,人生就截然不同了。」铃无小姐重复我的台词。「差不多该发生什么事件了,差不多该结束了,这种预测……或者该说,这种计划是不可能成立的。好,讲了这么多,差不多该提一下了,喏,伊字诀,你打算对蓝蓝怎么样?」
「……什么叫打算对蓝蓝怎么样?还真是唐突的问题。」我侧头,假装听不懂话题的连续性。「我并没有打算对她怎么样的打算。」
「明明要上课,还一路跟到这种地方,甚至顶撞兔吊木和卿壹郎,你到底在做什么?」
「虽然是很基本的疑问,但这种事我也不明白。我一点都不想思考自己在做什么。难道铃无小姐就能解释自己做过的每一件事吗?」
「就算无法解释,至少本姑娘没有矛盾。你可别搞混充足理由律(*1)和矛盾律(*2)喔,伊字诀。哈哈,我说的有点太艰深吗……伊字诀,本姑娘呀,就是不相信有男人面对自己心仪的女生仍毫无欲念。」
「……」
我并未响应铃无小姐的这句话。
「这当然是伊字诀的自由,但你的人生不可能永远继续下去。你应该学习稍微依赖别人,否则一定会处处吃亏的。」
「……你这么说,好像我是不相信人类的小鬼。」
「你本来就是呀。确实是不相信人类,你从来就没有信任过任何人吧?可是,就算这样,本姑娘还是喜欢你喔,浅野也是疼你疼得不得了。正因如此,那家伙才向本姑娘低头,要我当你们的监护人。蓝蓝更不用提了,她深爱你。这些事伊字诀也明白吧?」
「志人君和兔吊木也是这样……什么喜欢讨厌的,我又不是小孩子。」
我知道自己不该反驳,我知道铃无小姐是对的,但我忍不住要反驳。不,这甚至不是反驳,这只是……这才叫小孩子闹别扭。
「谁能保证只要对方是自己喜欢的人,就绝对不会背叛自己?跟讨厌的对象和平相处,也不是那么困难的事吧?你能不能别再这样?没事老扯这些喜欢讨厌的,只会让彼此感到不愉快。」
「又不是食物,谈谈自己的喜好也无妨啊。」
「人际关系这玩意跟食物一样啦,有品鉴力的家伙就能尝到甜头。」
「我不相信这是你的真心话。」铃无小姐毫不理会我的挑衅。宛如应付麻烦小孩,一字一句地对我说:「我突然想到,你该不会出生迄今从没说过真心话?呃……这……就叫戏言吗?」
「……」
「我是觉得……你多撒娇一下又何妨呢?」
「……我什么都没说,我天生沉默寡言。」
「喔?是吗是吗?原来如此,这就是你的防御壁啊,或者该说是最后的自尊?若是这样,还真是廉价的自尊。你或许觉得自己掩饰得很好,但从外面看,其实没什么不同。」
「这件事能不能就到此为止?」我将目光从铃无小姐身上转开。「我现在没心情听铃无小姐说教。我的烦恼已经非常、非常多了,多到微微一倾就会漏出来。因为我有很多事必须思考。」
「很多事啊……比如说蓝蓝的事啦、自己的事啦、蓝蓝的事啦、自己的事这些吗?」
「不行吗?」
「我没说不行。虽然没说,不过确实是这么想。话说回来,你是不是该多注意一下外界?你现在这样,跟这间研究所又有什么不同?」
「什么意思?」
「竖起这~么坚固的墙壁,也不知里面在搞什么鬼。喏,伊字诀,我老实说了,我们……总之就是跟你啦、蓝蓝啦、卿壹郎博士啦,还有兔吊木这种特殊异常系种族不同的普通系人类,我们啊,就怕莫名其妙的事物,因为很莫名其妙嘛。」
害怕莫名其妙的事物。
卿壹郎博士对玖渚的恐惧……亦是属于这类吗?
「……害怕不知原形的东西是生物共通本能,有什么好在意的?」
「可是你比较喜欢这种莫名其妙的事物吧?从实招来,你最喜欢暧昧不清、摸棱两可的状况吧?」
喜欢无法理解的事物。
兔吊木垓辅对玖渚的崇敬……亦是属于此类吗?
「我并没有……不是这样的。」
「你还真是扯谎高手。就算骗得过别人,也骗不了本姑娘的。」
「修行僧说话果然不同。」
「本姑娘是破戒僧,没在修行,因为没必要。总之,你喜欢暧昧不清,正因如此,你自己才会站上这种暧昧的立场……可是,偶尔也没关系,一下子就好,配合我们也无妨吧?」
「别看我这样,我也有努力配合的。」我说:「可是,我也是有极限的。你们大家似乎都对我抱持过多期待,既然受人期待,我当然也很想响应,但期待若是超越我的能力范围,我终究无力回应。如果这样就认定是『背叛期待』,我也很困扰。」
「你这种不上不下的亲切性格,到底是什么鬼东西?」铃无小姐突如其来地说:「明明讨厌人类,却又想留在人类身旁,根本就是逾越社会允许极限的任性。」
「——这是什么意思?」
「要是真的觉得一切很烦,就像本姑娘这样归隐山林不就得了?这对你来说很简单吧?你一个人也能悠然生存吧?既然是厌世家,就像厌世家那样彻底厌世,躲到荒山野地去呀。你可别因为我说这些就认为我很冷酷喔。可是,能够独自生存的人,就该一个人活着。坚强的人不都是如此?」
「所以才不容易遇见坚强的人吗?还真是有趣的逻辑。虽然突兀,倒也不矛盾,原来如此,真有趣。」我装腔作势地点头。「不过,我是软弱的人,是讨厌人类的胆小鬼。」
「伊字诀,你能不能别再这样?」铃无小姐模仿我刚才的台词。
「这样是哪样?」
「这种『我是不良制品,其它人不是』的口吻啦。假装无能,对你又有何好处?自`虐真的这么舒服?本姑娘也不太中意这种『我是白痴,玖渚是救世主』的想法哪。伊字诀,你给我过来。」
「你要做什么?」
「赏你一拳。」
对方都这么说了,不可能有人蠢到送上门去。我停在原地,轻轻举起双手回答铃无小姐。「好啦好啦。」铃无小姐见状道:「我不打你,你过来。」
听见她这么说,我安心走过去。一拳挥来。
「……好痛耶。」
「坏掉的东西,打一打才会好。」
「烦恼已经多得令我头痛……你饶了我吧。」
「喔——你头痛吗?」铃无小姐猛然揪起我的头发。「没关系啦,这只是一点小擦伤。」
「……」
「喝!」铃无小姐说完,松开我,又朝我额头赏了一记。力量并不大,我退后两、三步,停了下来。「至少本姑娘看不出你有这么软弱。」
「……怎么看是铃无小姐的自由。」
「既然如此,本姑娘就畅所欲言了。你可以独自过完一生,你就是如此坚强,能够不依赖他人……可是,反过来说,事实上你也有能力改变自己的人际关系吧?虽然你说自己『有努力配合』……其实你也很清楚吧?你这样子啊……」
「在本姑娘看来,不啻是故意失败。」
四月,被天才们围绕。
五月,跟同学打交道。
六月,与高中女生对峙。
屡战屡败的我。
但这些失败,真是无可避免的失败吗?我难道不是洞悉一切,却又毅然选择错误之路吗?
害怕成功,畏惧胜利。
而今七月。
就连在「堕落三昧」卿壹郎研究所——
我也意图失败吗?
「……我去叫玖渚起床。」
我说完,逃亡似的背向铃无小姐,她也没阻止我,大概是觉得已经够了,而这也是正确的。
我已被彻底掏空。
「真是的……」
那个人有够爱说教。可是,我这个被`虐`狂也不是那么讨厌挨骂,这或许才是问题所在。
我抵达玖渚的房间,敲敲门,但无人响应,大概还在睡觉。昨晚很早就寝(以玖渚而言),但长途旅行追究会疲倦,玖渚也不是体力好的人。
我静静开门,进入房间。玖渚果然在床上沉睡。玖渚的睡姿很差,被子有一半滑落。她一脸慵懒,毫无戒心的表情,嘟嘟囔囔地酣睡。我暗想她真是看似幸福的丫头。
真是看似幸福的丫头。
真是看似幸福的丫头。
可是真的幸福吗?
我在床边蹲下。悄悄伸手,触摸玖渚的蓝发。没什么特殊含义的动作,但姑妄试之。玩了一会儿秀发,接着将手指移向玖渚的脸颊。
「……这么说来,兔吊木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吗?」
可是。
可是铃无小姐。
你不知道我的全部。你不知道我究竟拥有多少「不能为人道的过去」。你不知道我是何等扭曲的人,是何等罪孽深重的人。连这些都一无所知的你,我既不想听你的指责,也不想让你知道我的全部。
没什么了不起,我不相信的不是别人,而是我自己。
「我……还真是忧郁啊。呿!没问题吗……」
我事不关己地嘀咕,手指转向玖渚的樱唇。手指描绘似的转动一周,接着若有所思地伸向咽喉。手指触摸颈动脉,接着,感受玖渚友生命的鼓动,接着……
接着,我啪一声拍打玖渚的脸颊。
「唔咿……咿咿?」玖渚醒了。「……咦?阿伊,唔咕?早咩。」
「早咩。」我再次轻拍玖渚的额头说:「早上啰。」
「咦……已经早上了?人家好像才睡五分钟耶。」玖渚搓揉眼皮。「好奇怪呦,最近都睡不饱。」
「大概是过劳,个头小小还这么操劳。干脆来一趟无目的的旅行吧?度假之类的,嗯——到蒙古附近,远离这种危险的地方。」
「听起来好像不错……可是人家不要,太辛苦了。」玖渚跃下床铺说:「帮人家绑头发。」我点点头,抽出缠在手腕的黑色橡皮圈,将玖渚有一点变长的秀发绑成一束。话说回来,玖渚的头发好像变长很多,不知她跟我重逢迄今有没有在剪头发?
「小友,你不剪头发的吗?」
「唔——剪了阿伊就不能帮人家绑头发了,这样有点寂寞咩。」玖渚嘟起小嘴说:「可是,接下来的季节好像有点热。」
「你房间一年到头都开着冷气嘛……」我这时猛然想起。「这么说来,卿壹郎博士和兔吊木那家伙也说过,你换过发型吗?」
「咦?啊啊,嗯,对呀。」
「喔……」
玖渚上次见到卿壹郎博士是七年前,而最后见到兔吊木是二年前;可是,跟我重逢时,玖渚跟以前一样毫无变化。这么一来,玖渚发型变迁又是如何呢?
「好,马尾完成。」
「谢啦,人家可爱吗?」
「好可爱好可爱。」
「重新迷上人家了吗?」
「重新迷上重新迷上。」
「爱不爱人家?」
「好爱好爱。」
我各回答两次,接着又说:「那么,要不要吃早餐?先吃点东西,再来脑力激荡吧?」
「也对。」玖渚点点头,站起身来。「嗯,目前就是要决定该说服哪个——」
「哪个?」我反问。「你是指兔吊木或卿壹郎博士的其中一个吗?」
「嗯,因为问题必须一个一个解决呀。阿伊觉得哪个比较说服?」
难以抉择的问题。我一方面觉得两人部分轩轾,又觉得两人各有千秋。「单纯考虑的话,大概是卿壹郎博士吧?」我回答。
「兔吊木那家伙看起来很优哉,其实相当顽固。与其说他顽固,或许该说是任性。就任性的程度来看,搞不好跟我有得拼。只做顺自己心意的事,而且只说顺自己心意的话。跟自己无关的事就一副置之不理的态度。我不知那家伙为何如此坚持自我,但既然如此,卿壹郎博士搞不好还有说服的余地。」
「对于小兔的考察,除了任性那一点,人家都认为没错呦。阿伊看人的眼光越来越好了耶。可是阿伊,这充其量只是『两选一』的情况,卿壹郎博士其实也不遑多让。人家昨天说过了呗?基于一名伟大科学家的信念,赌上一生的伟业……先不管能不能算是伟业,总之这种东西没那么容易让步——」
「这并非单纯基于比较论或相对论。方法是有,就算兔吊木行不通,对卿壹郎博士也一定有效。举例来说,对了,拜托直先生就好了。」
「啊啊……原来如此。」玖渚顿了一下,点点头。「原来如此……截断主要资金来源吗?这么一来,博士势必只能释放小兔……是这个意思?」
「也不用说得这么露骨嘛。轻轻威胁一下即可。这效果够强了吧?」
话说回来,招待三名局外人到这种进行机密研究的场所,原是万万不可之事;然而,博士之所以容许玖渚的入侵,我认为这就代表博士对玖渚家族的畏惧。
当然,拜托直先生——玖渚直截断对这间研究所的资金来源,实际上是不可能的吧?这是我无法干涉的庞大事业之一环,纵使是玖渚家族直系,贵为机关秘书长的直先生,这也不是他能妄下断语之事,况且直先生也不是凭个人感情行事的好好先生。绝非薄情,但直先生也不是特别博爱的人。
但这种方式的胁迫,正因为实际上不会执行,才有效力。
「就算不借用直先生的力量,也有其他手段。小豹……跟兔吊木不合,没有办法吗?就算小日也没有办法好了。可是,『破坏行为』也不是兔吊木的专利吧?你以前不也有些名号,想做的话也办得到吧?既然如此,『不解雇兔吊木的话,就破坏这间研究所的一切成果』这种胁迫也是可行的。既然有研究内容,就算是这种深山,照理说也有网络吧?博士自己应该也很明白,一点点……不,任何铜墙铁壁对『集团』都有如废纸。」
「喔,原来如此……不过这种方法好像很卑鄙耶。」
「提不起劲吗?」
「唔——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没想到阿伊会说这种话。」
「我基本上就是小人。」我轻轻点头。「这种事你早就知道了吧?」
「不是这个意思,人家是指阿伊很少会在人家面前暴露自己小人的一面。」
「咦……真的吗?」
「难不成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玖渚并非窥探,而是茫然若失地问我。这丫头对重要的事情总是特别敏锐。因为莫名其妙,所以更加刺人。「什么都没发生。」我摇摇头说。
「只是我还得上学,又要打工,所以想赶快结束这些事。只是这样,真的只是这样。」
「喔,听起来好假咩。」玖渚给我一个极度不信任的眼神。「阿伊就像呼吸一样爱说谎,想相信时却无法相信的朋友也很伤脑筋哩。」
「真的啦,我没骗你。」
「没关系,无所谓。既然是阿伊说的,即使是谎言,人家也相信呀。」
「……嗯,不过刚才那是终极手段……或者说比较接近最后手段。在不得不借用玖渚家族和前『集团』的力量以前,还是必须跟博士正面交锋。就战略而言,这未必行得通。」
而最大的问题点,就是不知道能否跟那个卿壹郎博士相互欺骗、相互诈唬,最后取得胜利。玖渚又是这副模样,在讨价还价和谈判上完全派不上用场,就各种意义来说,都是派不上用场的极品。既然如此,现在只能靠本人使出戏言玩家的招数,可是目前我手上的王牌少得可怜。这就向对方有三条二(fullhouse),而我选择不换牌,想凭虚张声势赢牌。
就算是站在偏心的立场,胜率至多三成五吧?换言之,是跟大联盟选手不相上下的打击率。
这么一想,倒也不算太坏,但现实问题是——没有梭哈高手会在这种胜率出战。
「也对,这方面就跟音音一起好好商量呗?」
「是吗?」
我将手放在玖渚的头顶,接着离开玖渚的房间,直接前往铃无小姐的房间。敲门后打开房门,眼前景象令我大吃一惊。
房间里有三个人。
其中一人当然是铃无小姐。她已将旗袍换成全黑套装,黑框眼镜也不见了,似乎已经换成隐形眼镜。铃无小姐一脸苦恼地倚着墙。
其余两人的其中一人我也认识,但没想到会在这里出现的脸孔——根尾先生坐在床铺上;然而,那个人的嘲讽气息完全消失,跟铃无小姐同样一脸苦恼。
「咦?」
而这最后一人,是我第一次见到的脸孔。秃头……不,根本就是剃光头,犹如电影里登场的可疑中`国人,戴着一幅黑色太阳眼镜。五官英挺,但那个发型(不知该不该这么形容),加上木木然的神色,外貌足以让观者涌起戒心。身材高挑,犹如时代剧里登场的舞台演员。
既然对方身穿白衣,想必是这里的研究员,可是……
「……咦……?」
我明明已经见过这间研究所的所有成员。既然如此,这个秃头男又是谁?到底是谁呢?
小豹的情报不可能有误,所以说,这个大模大样地坐在根尾先生旁边的男人是……
「早。」根尾先生向杵在门口的我打招呼。「昨晚睡得好吗?」
「……嗯啊……虽然称不上一夜到天明。」我困惑的点点头。「——恩,但也不劳费心。」
「那就好,对了,你来得正好呢。」根尾先生嗤嗤笑道。但就是少了原本的轻佻,多了一分沉重。「我正想去叫你,是吧,神足先生?」
「我不知道。」美男子简短回应。
咦?根尾先生……刚才……好象……
「神足先生?」
我忍不住指着他。「没错。」谜样美男子不悦地盯着我说:「怎样?我怎么呢?」
我向后退一步,结果撞上站在我后面的玖渚。因为玖渚看不见房内情形,只发出动物般的怪哼声:「唔噜?」
神足雏善先生。之前明明罩着犹如小说里登场的妖怪般的头发和长须。我实在无法若无其事地面对这个状况。
「……为什么?咦?咦咦咦?呃……对不起,我有点混乱。」
「是你叫我剪头发的。」
神足先生以独特的低沉声音说。态度依旧冷淡,尽管外表仿佛换了一个人,但一听就知道他确实是神足先生。将那头乱糟糟的长发全部剪掉……不,是剃光,连胡子都剃了吗?
莫非是因为我的那句话?
「其他还有什么理由?」神足先生简短响应。「对自己的发言负起责任。」
呜哇哇……
我……并没有那个意思啊……
虽然困惑,我还是告诉他:「现在这样比较适合你,很帅气。」这是当然的,就算不适合他,我也不至于没神经到说出:「不,还是原来那样比较好,剪了真是失策。」神足先生对我的夸赞毫无反应,默默移开目光。
我转向铃无小姐,她一副「真是败给你了」的神情看着我。嗯——看来她也是无言以对。
「哈哈哈,哎呀,真是吓死我了。」根尾先生啪一声在胸前击掌,接着说:「没想到神足先生长得如此俊美。据说女人剪头发就变了个人,想不到咱们男人也是。今天早上真是吓了我一跳,真的吓死人。我要是剃光头,搞不好也会变成俊俏美型男咧。」
「不可能。」
两人的交互方式跟昨天如出一辙,除了根尾先生在后面嘀咕的那句「……真是的,要不是这种状况,真要笑出来了。」
「……这种状况?」我重复根尾先生的台词。「这种状况是指什么?难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第六感很灵嘛,ER计划的小留学生。」根尾先生说:「咱们刚才正在跟美丽的小姐讲这档事哪,就是这档事。」
我闻言再次转向铃无小姐,「没错。」她点点头。「伊字决,非常……该怎么说才好?总之情况变得十分麻烦。」
「十分麻烦吗?」
这是怎么一回事?根尾先生和神足先生一大早特地跑到宿舍来的「麻烦事」。既然如此,铁定跟卿壹郎博士或兔吊木有关……不,还是昨晚的事?那件事被谁看见了吗?我边想边摸着脸颊。
呃……可不是被春日井小姐伸舌舔拭的那一边喔。
「对,」铃无小姐颔首。「你记得你二月左右刚搬来公寓时,跟浅野感情变好的那个契机吧?差不多就是那个感觉……不,比那个更厉害。」
「……比那个更厉害吗?」
我实在无法想象这种状况。
我将目光转回根尾先生。
「唉。」根尾先生叹了一口气,从床上站起来。
「那么,有道是百闻不如一见……咱们先去第七栋吗?」根尾先生抓抓头,越过我身旁。「我今天可是第一次去那里……第一次竟是如此?这也算是宿命吗?」
「第七栋……这么说是兔吊木先生有什么——」
我还没说出「意外吗?」这三个字以前,「总而言之啊,」根尾先生稍稍恢复原本的调调,装腔作势地说:「在下必须向诸位报告一件非常不幸之事——就是这样吧?」
2
这是魂牵梦萦的景象。
经历无数次的景象。
我看过这种景象太多次,多到足以神经麻痹,思考停止。上个月,上上个月,以及上上上个月都曾经亲眼目睹;然而,这个房间里所呈现的景象,也教我不禁为之战栗,甚至为之感动,为之兴奋。
——不,应该说是「被呈现」吗?
这种作风显然是为了供某人观赏。
这种作风分明是为了卖弄。
「——兔吊木、垓辅……」
兔吊木的身体被钉死在白色的墙壁上。
宛如殉教者——我无法如此形容那副模样。不论从那个角度看,兔吊木的身体都没有那么苟且随便。言语润饰毫无意义,这不过是……充其量只是一具惨`遭`屠`杀的尸`体。除了惨遭`屠`杀`的尸`体外,什么都不是。这种东西……如此绝对的东西,除此之外又该如何形容?
那双眼,那双笑眯眯,但深处张牙舞爪般的那双眼睛不见了。原本收纳眼球的两个眼窝,此刻插着一把不锈钢剪刀。刀刃半开,左右分别贯穿双眼。几乎一刀到底,刀尖恐怕既已抵达脑髓。
当事人死亡一事已经再清楚不过,但事情并未就此结束。
首先是嘴巴。
放荡不羁地张开,甚至感受不到丝毫生命气息,放肆大张的嘴巴里,插着一把只能以粗犷一词形容的刀子;相较于它的粗犷,此刻藏在我胸口的小刀犹似玩具。这把刀亦如眼窝的剪刀般深深没入,贯穿咽喉,直抵后方墙壁。而这把小刀,正是将兔吊木钉在墙上的铁楔。
接下来是胸口。
就像接受心脏手术,肌肉和胸`骨都被割开,人类的内容物从那里露出。都人不忍目睹的景象在裂口处隐约可见。仿若在提醒世人,人类乃是血肉之躯,好像昭告众生,人类不过是塞满秽`物的臭皮囊。
腹部。
心脏部位的伤口一路延伸到肚脐附近。因此,窄小皮囊里的内`脏`器`官、消化器官都从中解放垂落。黏呼呼、滑溜溜。褐色肉管争先恐后似的冒出头,强烈的味道甚至飘至我们的站立处。即便是讨厌蔬菜的小朋友,看见这番景象大概都不得有好一阵子不敢吃肉,更别说是肝脏一类。厌恶感更胜于恐惧心。
双腿。
早已看不出原本形状,折得颠八倒,到处都是戳出来的骨头,实在不忍正视。被害不止于此,正如嘴里的铁楔,大腿两侧也各插了一把宽刀,就在大腿正中央。换言之,不但刺穿肌肉,甚至戳碎骨头。嘴里一把,左右大腿各一把铁楔。是故,兔吊木的身体宛若浮在半空。
钉死在墙上浑身浴血的兔吊木垓辅。
唯独白发、掉落脚畔的橘色太阳眼镜,以及染成大红色的白衣在宣告这就是他,兔吊木的肉体既已脱离原始形态。
而让这东西更加诡异的是――
这个肉体没有双臂。仿佛被某种东西拧下,肩膀以下的部分完全消失。这让兔吊木的肉体看起来更不均衡,而且极不自然,笔直垂落的白袖子,越看越是恶心。
乱七八糟,真是乱七八糟。
先别管什么残`酷、非`人道,根本无法理解这个行动、这个景象有何意义。肢`解`尸`体尚能理解,然而将一个人类的肉体破坏至斯,破坏、再破坏的行为,到底有何意义?
钉死在墙上。
室内地板鲜红一片,不用说正是兔吊木的血。其中一部分既已开始干枯,氧化变黑。犹如将兔吊木体内的血液尽数挤出的惨状。
可是相较与地板,更引人注目的还是兔吊木的半毁身体……以及背后的墙壁。背景的白色墙壁上,早已无法称为白色的那面墙壁上。
书写着血字。
宛如装点兔吊木垓辅的最终修饰,宛如衬托这番景象的最后点缀,巨大的血字书写出一段句子。
想当然不是死者的留书,这显然是创造这番景象的犯人……对,这是犯人的留言。
龙飞凤舞,甚难辨识,勉强可以解读其内容。这是英文草书。
Youjustwatch,「DEADBLUE」!!
「……」
静观其变吧,玖渚友。
我。
我转向玖渚,看着站在我身旁的玖渚。
然而,我顿时又全身僵硬。
玖渚友。
注视眼前的这番景象。
注视自己的昔日伙伴,自己前来拯救的友人,昨日刚重逢的人类被钉在墙上。瞳孔里映照着双眼贯`穿、嘴部剜`开、胸口刨`开、腹`部裂开、双腿刺`穿、双臂遗失、钉在墙上的兔吊木垓辅「害恶细菌」。阅读犯人写给自己的留言。
她笑了。
玖渚友轻轻笑了。
露出欣喜不已,仿佛寻获渴望已久的事物,仿佛得到了急切渴求的物品,天直无邪,活泼可爱,难以言喻的笑容。
犹如对这番景象感到倾心。
犹如对这番景象感到安心
犹如对这个场景感到陶醉。
这确实是我不认识的玖渚友。
我所不认识的「死线之蓝」。
我不认识这种东西。
跟卿壹郎博士对话时。
跟兔吊木重逢时。
都比不上此刻。
我这时终于慢慢开始理解,昨日嘴里还没插着刀子的兔吊木那番言论的真意,熟知我所不认识的玖渚友的那个男人那席话的的真意。
还要一点时间才能全部理解,但开关这时确实已然启动。宣告本人和玖渚之间延宕的开始,开关在六年后再度启动。开始的终结并非终结的开始,到头来仍是开始的终结。至于之后终结是否会开始,在结局沿未终结以前,都是未知数。所以――
死线和细菌,宛如相互凝视地伫立在那里。
注释:
*1:principleofsufficientreason,任何事物都有它之所以如此的理由,或者说没有任何事物是无法解释的。
*2:lawofcontradiction,理则学上指人们不能同时肯定又否定一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