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太平洋女王
被害者的人数并不一定能决定事件的严重程度。然而,—名被害人的案件的确要比四名被害人的案件来得容易掌控,随着死亡人数增加,连带在对应上也成了一项重责大任。
吩咐岸本返回“搜查总部”着守之后,室町由纪子与我肩并肩走在甲板上,交换着片断的意见。
一旦事件搬上台面,乘客方面该如何处理?是让他们依往常一样自由行动呢?还是全部聚集到公共场所?或者要他们躲在各自的房间?再不然干脆搭乘救生艇逃离这艘客轮?
我完全无法作出结论,室町由纪子也因理不出头绪而露出一脸不耐。由于她是个头脑聪明却深受道德良知束缚的人,可以想见她遇到这种情形多半是采取静观其变的态度,换成凉子肯定会非常乐意火上加油、煽风点火。
这时巡航总监町田先生迎面走来,郑重其事地行礼致意。由纪子便问道:
“没有乘客抱怨吗?”
“目前还没有。”
这就好……正想脱口而出,我心里有点想不通。既然无法与陆地联系,乘客发出抱怨不是理所当然的反应吗?
我的疑虑固然荒谬没错,但或许被我料中了也说不定。假设船员与乘客全都不是正派角色,那我们至少会与五百人为敌。任凭“驱魔娘娘”再怎么神通广大,也应付不了这么多人,更何况要是有人私藏武器……
町田先生露出沉重的表情。
“现在这种情况下,接着该如何是好?”
“这个嘛……”
“不知哪些安排好的活动可以如期进行呢?”
“例如什么样的活动?”
“冰淇淋快吃比赛。”
“椰子保龄球。”
“这是什么游戏?”
“就是使用椰子壳当保龄球来玩,由于不是完整的球形,会到处乱滚,观众看了会觉得很有趣。”
还有卡拉OK歌唱大赛、撞球淘汰赛、化妆舞会等等,町田先生热切地说明活动内容。我明白他对于“让乘客体验非日常世界”这项目的抱持着使命感与充实感,但即使是非日常也必须以乘客的人身安全为一大前提,因为我们已经引来了另一种恶质的非日常。
海面风平浪静,但由于天空阴霾,到处呈现灰蒙蒙一片。周遭看不见陆地或船只,我们目前位于太平洋的正中央,不,就世界地图来看应该是太平洋的西边,靠近欧亚大陆附近吧,我们现在到底是来到哪个位置呢?
“大约是纪伊半岛南方海面二五○公里到三十公里的位置吧。”
町田先生告诉我。
“一旦发生紧急事故,确定必须停止巡航往北前进的话,全力加速约六七小时就能达陆地,是不是应该怎么做比较好呢?”
由纪子缄默不语,于是我便答道:
“关于此事除非上司有所指示,否则以我的立场不便表示意见。”
这固然是事实没错,但也有种把责任推卸给凉子的感觉;由纪子似乎也不便做不负责任的发言,因此选择保持沉默。
“请问一下,我们距离水平线大概有多远呢?”
“这个问题问得好。”
町田先生的表情转为柔和,他大概已经很习惯回答外行人的初级问题吧。
“以数学公式来计算,就是二.○九×(H+h)海哩,这样你明白吗?”
我们两个社会组的数学白痴二话不说举白旗投降,町田先生便带着怜悯的目光说道:
“H跟h指的是观测点与被观测点位子水平线上的高度,这个甲板大约位于海平面以上三十公尺的位置,因此H是三十,另外h指的是水平线,而水平线就是海面,所以h等于零。”
如此计算下来,我现在看到的水平线距离我们大约是二十一.一公里,自然看不到三百公里以外的陆地。
“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呢?”
町田先生的语气里充满了不安;我身为人民保姆,当然希望让人民安心,但我并非昭和时代警察连续剧里的主角,不会毫无凭据就说出:“请尽管放心”这句话。
“我们会尽最大努力,也请您多多协助我们。”
这种说法显得有些狡猾,虽然町田先生轻轻点头表示:“那就麻烦各位了”,但他的脸上怎么看都看不出一丝安心的表情。
“对了,这艘客轮的免税商店卖的都是高价商品对吧。”
“是的,例如珠宝店的最顶级祖母绿,六十克拉就要价三亿日圆。”
或许真有这个价值值得赔命去抢,就算一开始并无非份之想,一旦发生客轮沉没或者避难的骚动,想必会有人趁火打劫,假如出现这种状况……
“那就到时再说了。”
“说的也是,现在想再多也无济于事。”
由纪子苦笑,随即似乎忆起某件事,伸手看向手表;原来是荷西·森田提出任性的要求,迫使由纪子不得不奉陪。
与由纪子分道扬镳之后,正觉得发慌之际,又遇见了不久前才认识的熟人,就是一个人迷迷糊糊地在甲板晃荡的兵本。
“妈呀——”很难判断这句话里指的是母亲还是老婆,不过在别人面前喊出这句话,以后恐怕也没办法再作威作福了。兵本仿佛换了个人似的收敛了不少,带着卑微的眼神朝我点头致息。
“你的部下……叫井冢对吧,目前还处于谢绝会客的状态,等他可以接受侦讯,到时麻烦你也一起过来。”
“是,不好意思,现在年轻人面对血肉横飞的血腥场面的适应力,简直弱到不行,遇到那点状况就吓得昏过去,哪有办法在这个圈子继续混下去。”
说着说着开始发起牢骚、抱怨连连;据他表示,由于长年经济不景气以及法令趋为严苛,黑道帮派也在度小月。老实说,把这些窘状讲给我听也是于事无补的,但回头想想他有三名部下惨遭杀害,一人陷入精神错乱状态,他找不到倾诉的对象,而不安、困惑与焦虑似乎己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照这情况看来,只要换个环境,或许他会把一切内情全盘供出也说不定。
“反正你哪儿也去不了,等我们找你时你就过来,要不要跟陆地的朋友谈谈?”
“没办法,连手机也不通。”
兵本抓搔着头。
蓦地,我脑子冒出一个无聊的妄想:与陆地断绝联系,孤立无援的客轮终于抵达港口,岂料陆地找不到半个人影,一切笼罩在荒芜的死亡阴影之中,原来在客轮航行期间,陆地上的人类早已全数灭亡。
我懊恼地甩甩头,自己被自己的妄想吓出一身冷汗,那真的是没救了。
Ⅱ
我前往美容沙龙迎接女王陛下,里头一位日籍女性负责出面郑重接待我。
“容我转告药师寺小姐的留言,她目前人在室内游泳池,请您移驾过去。”
做完全身美容马上就去游泳?我感觉不太措调,然而要求凉子做事百分之百前后一致等于是不可能的任务,为了慎重起见,我先确认过室内游泳池的位置,再往目的地走去。
室内游泳池是一座由大理石与玻璃架构而成的壮阔宫殿。泳池本身呈勾玉状,长约十公尺,泳池畔面积宽广,帆布躺椅与咖啡桌排成一列,吧台就设在泳池一隅,里面站着一名字着燕尾服、打着蝴蝶结领带,一副溜保装扮的中年黑人男性。
至于泳客,仅有一人,就是我的上司。她躺在帆布躺椅舒展肢体,俨然是力与美的完美组合。在她爱用的竞泳专用单件式泳衣上,披了件不知是哪个名牌但剪裁合宜的附帽兜薄夹克,脱下的高跟凉鞋就搁在脚边,就是那种经常被男人误喊成“高跟拖鞋”,惹得女人皱眉的鞋子。伤脑筋,凉子连脚指甲也很美,脚指甲呈现出透明的粉红色。
“单凭那双脚指甲就足以让一万个男人神魂颠倒。”
甚至有人如此表示。
我走上前,行了个注目礼之后问道:
“这里等于被你一个人包下来了。”
“只有现在,很快就会有人来扰局。”
“其他泳客吗?”
“荷西·森田跟巡回演员由纪。”
“哎呀呀。”
我做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反应,一定是荷西·森田坚持要游泳,由纪子不得不答应;我想起刚刚分道扬镳时由纪子的满面愁容,现今这个社会,愈是认真做事的人,压力就愈大。
“你觉得游泳池安全吗?”
凉子躺在帆布躺椅上舒适地放松全身,充满自信的沉着姿态正是身为女王的气度,无关乎身上的服饰。
“别担心,现在是白天,在这种开放的场所不会出事的,况且等一下人会愈聚愈多。”
确实,两桩命案的“凶手”从未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人,倒霉的魔术师尸体虽然被丢到舞台上,但谋杀进行时正好位于死角,是在由观众角度看不见的舞台上方,因此没有直接目击证人,而三名黑道帮派分子惨死的地方亦是没有任何目击证人的密室。
此时传来人声,看样子有几个人走进游泳池了。如果凉子说的没错,应该就是荷西·森田一行人。
“啊、泉由警部补怎么也来了?”
以略显慌乱的口吻嘁出这句话的正是室町由纪子,她身上穿着素雅的单件式泳衣。
我头一次看见室町由纪子穿泳衣。以前看过她穿紧身衣,这两者或许很像,纤细匀称的身材仍然令人激赏。
由纪子戴着眼镜、披着长发并未戴泳帽,表示她无意下水游泳。泳衣上印着一个显眼的克丽斯佩特拉八世号标志,代表这是在上船后临时有需要才在船上购买的,大概就在跟我道别之后。
荷西·森田本人也现身了,他穿着海滩裤、戴着墨镜,上半身披着不知是夏威夷风味还是关岛风味的衬衫,红底配土黄色向日葵的花样让人看了就觉得碍眼,况且来到室内游泳池远戴墨镜也算一种特殊的怪癖。同行的都贺也是相去不远的装扮;但他全身似乎比他姐夫僵硬许多。
与他们一道出现的,是一身比基尼再围上泳裙的葵罗吏子。
葵罗吏子以如同白刃反光般的眼神砍向凉子,其锐利程度换成生性胆怯的女性或许连皮肤都会产生物理上的痛感,但凉子完全不为所动。
“哎唷,有点痒,想不到在海上也有豹脚蚊,真讨厌。”
凉子刻意以小指指尖搔着坚挺又富弹性的胸部,展现她的游刃有余。罗吏子气得吊起双眼,荷西·森田则轻拍她的手臂予以制止,并色眯眯地瞅着凉子。
“会痒啊?被蚊子咬伤要是留下疤痕就不好了,要不要我帮你擦药啊?”
“免了,我家臣会帮我擦。”
凉子以铺了一层霜的语气回答,接着转向我。
“来,泉田,去那边的吧台帮我点一杯热带饮料。”
“接命,马上去。”
我之所以配合凉子演出,除了好玩以外,也是出自对荷西·森田的反弹。我以背部接过室町由纪子半呆愣的视线,往吧台走去。
我对酒保问道:“可不可以推荐一下?”酒保便笑着调了一杯名为“太平洋女王”的蓝色饮料,于是我总共请酒保调了两杯缀有奇异果的饮料,送到上司身边。
“这里,另外这杯给室町警视。”
“啊……谢谢。”
凉子以宣战的目光瞥向由纪子。
“你可不要误会了,巡回演员由纪,泉田会做这种额外的服务完全是在同情你。”
由纪子正想反驳,临时思绪一转,改而噤口看向我;我凉凉答道:
“我做为忠心耿耿的部下,不希望自己的上司被人认为一毛不拔。”
“这下你明白了吧?巡回演员由纪?重点是我管教有方。”
这个话题总算到此结束,凉子的朱唇从吸管移开,叹了一口气。
“在豪华客轮的游泳池畔喝着热带饮料,这正是当暴发户的好处。”
“你是暴发户吗?”
“要富过五代才算真正的有钱人,我家到我只有三代而已。”
是这样吗?我家世代都是庶民,不是很能理解有钱的感觉。
“不错嘛,很有自知之明。”
由纪子也把朱唇从吸管移开,射出嘲讽的利箭,凉子则从容不迫接下这一箭。
“因为我的客观观察能力比你强多了,真希望偶尔在工作或买股票时可以失败一次看看。”
我立刻打岔。
“要怎样买卖股票才能赚钱啊?”
“没有什么诀窍,股票就是逢低买进,遇高卖出,如此一来就算不想赚钱,财源也会滚滚来。”
“要是谁都变得像你说的那样精明……”
“股市就会垮台吗?”
不仅股市,甚至连整个资本主义社会也无法立足了吧。我向来知道药师寺凉子很有钱,看来这个形容尚嫌不足,应该称呼她是有钱到不行才对。
凉子的父亲担任总裁的JACES亚洲最大的保全公司。国内外均有多元化投资,甚至拥有油田与天然气的权利。
再加上现在世道不好,接踵而来的天灾人祸,使得防盗、防灾、保全、防身用品大行真道。举凡防毒面具、防烟面具、防盗摄影机、灭火器、紧急发电机、防弹背心,甚至连核污染防空洞都有。JACES总公司年度营业额已经在五千亿日圆以上,加上超过九十家相关企业年度营业额相加起来远远超过两兆日圆之多。一本名为《保护自己与家人免于恐怖威胁的九十九种方法》的书籍,前些日子威为畅销书,这也是JACES旗下出版社所出版的刊物。
以下内容尚不知是真是假,据说JACES在俄国雇用前KCB等等特种部队的队员,并购前国营兵工厂,逐步并吞那个大国的保合业界。或许不久之后的哪天,凉子一声令下,全副武装的俄国佣兵部队将会攻占首相官邸。
“荷西·森田已经下水游泳了。”
听我这么说,由纪子只是耸耸线条优美的白皙香肩。
“没关系,让我留在这里吧。”
“你要拜托的是我,不是泉田。”
“最重要的是,趁这个机会请你告诉我们关于那个银色怪物的资料,想必以药师寺警视的学识一定清楚内情吧。”
“就算我知道,也没办法百分之百肯定或提出确切的证据。”
我压低音量,偷瞄正在泳池与情妇嬉戏调情的荷西·森田。
“巴尔马位于南美洲,假如荷西·森田与此事有所牵扯,那么怪物一定来自南美洲,只要以一般人听得懂的说法来解释就行了。”
“好吧,那就以一般人听得懂的说法来解释吧。”
根据凉子的说明,中南美洲的怪物、妖魔与邪神的起源大致分成三种族群,意即原住民族群、欧洲族群、非洲族群。
所谓原住民族群指的是建立印加、玛雅、阿兹特克等文明的“印第安人”,欧洲族群指的是征服并统治原住民的西班牙与葡萄牙移民;非洲族群指的是被带往新大陆的奴隶后代;三种族群画分如上。
从亚马逊河到安第斯山脉一带,放眼尽是广蓑无垠的丛林,在辽阔且严苛的大自然里,栖息着人类所能想象得到的各种“异形生物”。
或许是我毕恭毕敬、虚心求教的态度满足了知识分子的虚荣心,凉子愈说意起劲。
“在这些异物当中,会加害人类的具体说来有哪些?”
“这个嘛,例如……”
凉子举例说明。
全身裹着活剥人皮的凶神——席贝特提克(xipetotec)。
要求每年献出大量活人祭品,单脚呈蛇状的妹神寨司卡里波卡——(Tezcatliplca)。
食人的大蛇神克姆加林。
外貌酷似人类的食人鬼——马文格亚利(Mapinguary)
巨牛怪——卡马维特(Kamahueto)。
吸食婴儿鲜血的红眼魔女——布露哈。
乘坐人骨马车在水上行驶的人鱼——赛连娜(Sirena)
嗜吃人肉并散播肺结核的魔鸡——鸡蛇(Basilisk)。
嗜吃人肉的罪犯亡灵——康迪纳德。
栖息于河川或沼泽,外表有如一层张开的薄膜,会将人包住使之溺毙,然后吸取养分——奎洛(Cuero)。
头与手是人类女子,其余部分是山羊——卡秋娜(Calchona)。
长着翅膀的蛇,专吸人血——皮格契恩(Piguchen)。
身首分家,头飞来飞去,会吃掉别人的头再占据其身体——海蛇。
双头,脚反着长,臂力强,擅长爬树,嗜吃女性与小孩的嫩肉,长着利牙,全身是毛克鲁比(Curuplra)。
背部长着血盆大口,专吃小孩的半兽人奇本哥(Quibuhgo)。
“再来,还有……”
“啊、暂时到此为止,已经够多了,根本来不及记起来。”
我连忙举手,因为我实在对抗不了凉子的记忆力。
“准备投降啦?我还有一堆没讲哩!”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太厉害了。”
“呵、呵呵呵、过奖过奖,你要怎么佩服随便你啦。”
“只要不是对自己不利的事情,你倒是记得满牢的嘛,驱魔娘娘。”
“这话是什么意思?”
凉子正打算对由纪子使出目光杀人法,我连忙打岔。
“大家想想,这次事件的凶手好像不吸人血,因为两次的命案现场都是一片血海。”
凉子颔首,目光仍然瞪着由纪子。
“这个推论不错,如果每具尸体都跟木乃伊一样干枯的话,就可以假定凶手是奎洛。”
“话又说回来,无论是哪种怪物,荷西·森田到底是如何学习到操纵怪物的方法呢?”
虽说目前做下结论尚嫌太早,但实际上我觉得主谋一定是荷西·森田没错。
“好吧,这件事只要问问荷西·森田的痛觉神经,保证可以马上套出来。”
“不准拷问!”
“在拷问之前,你能证明荷西·森田跟这一连串的事件有关吗?建议你不要轻举妄动比较好。”
由纪子的音量逐渐提高,我咳了一声之后瞟向泳池的方向。荷西·森田与葵罗吏子正玩得起劲,看来完全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我的眼帘映着他张嘴大笑的表情。
“看他还能得意到几时?”
凉子恶狠狠地低喃。
泳池溅起飞沫,水滴沾上我的脸,尝起来有点咸味。据说客轮的泳池有些使用淡水,有些使用海水,这艘客轮使用的应该是海水。
在豪华客轮的游泳池与两名穿着泳装的绝世美女长谈的男人,听起来就足以被嫉妒与羡慕的箭雨贯穿全身而亡,只可惜谈话的内容充满了血腥杀戮,一点也不香艳刺激。
Ⅲ
凉子嘱咐我“先行离开”,于是我对由纪子行礼致意后便走出室内游泳池。原本打算直接返回“搜查总部”,无奈这艘客轮实在太大了,抵达目的地需要走上一段很长的距离。
“警察先生,能不能请你赏个脸?”
我在行经一条漫长的走廊途中让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喊住,接着我的前后左右遭到一群戴墨镜的男子团团围住,硬被带往一个房间。
这里是撞球室,比图书室来得宽广,室内设置了四张撞球台。内部的家具装潢似乎是仿自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的英国领主馆邸,墙上装饰着一幅以猎狐为题的偌大油画。
在一群身穿黑西装、戴墨镜的男子围绕之下!一名年约五十多岁的微胖人物坐上撞球台,身上的服饰或许是在SavilRow(译注:位于英国伦敦,订做绅士西服的专门街道)订做的,但身材比英国贵族来得矮多了,长相也很低级;右眼是好色,左眼是贪婪,嘴巴是粗俗。
“我把人带来了,会长。”
“什么啊,原来是男的。”
被称做会长的微胖男子略显不满,看来他想绑架的大概是药师寺凉子或室町由纪子吧。这种情况下,很难判断是哪一边要为了什么理由谢天谢地一番。
“好吧,没办法,先问问那个警察好了。”
“明白了,喂!这艘船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啊?”
“什么什么问题?”
我开口反问的瞬间,一名男子已经攫住我的西装衣领。这个人抢头发削得奇短,眼神之凶狠令人叹为观止,年龄大约跟我差不多。
“少装蒜!这艘船一定出了天大的事情,闹出人命了对吧,而且不止一个,还是好几个!”
话是没错,不过我没兴趣告诉没礼貌的人。见我沉默不语,男子似乎以最快速度将耐心这项宝贵资源消耗殆尽!他握住我左手的两根指头。
“要我折断你的手指吗?”
“这笑话很难笑。”
“我可不是在说笑!”
“好了、好了,别这么粗鲁。”
微胖男子酸笑着伸手一挥,我的手指便重获自由。
“警察先生,这是我的名片。”
一名男子接过名片走近我。
我瞧了瞧被塞到鼻尖的名片,上头印着下列内容:
“大日本COMPANY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水间守和”
看来是“敬天兴业”社长兵本的同行,我脸上堆起不屑的笑意。
“呵,我不管你是混哪个道上的流氓,这名片的头衔倒挺响亮的嘛!”
自称是水间的微胖男子挤出牙齿。
“我不是流氓,而是正派经营的实业家,我经营的内容包播金融、土木建设、不动产、经纪公司、高尔夫球场。”
“正派经营的实业家会绑架公务员吗?”
“闭嘴,美国总统都说以疯狂滥炸手段轰掉整间医院连同病患也算正当防卫,我们当然有权利保护自身安全。”
水间随即露出狐狸尾巴,双眼充斥着凶恶的目光。
“喂、古森,教教这个小白脸警察什么叫社会的严苛;公务员好歹也该了解一下民生疾苦。”
水间身后走出一个男子。
这个名叫古森的男子手上握着五六根细竹签,长了一副青蛙脸,表情弥漫着邪念与毒气,完全看不到一丝傻气。
“我会把竹签插进你的指甲里,看你能忍耐到第几根,来磨一磨公务员的韧性吧!”
“会长,到目前为止最高记录是三根。”
古森歪斜的嘴吐露出歪斜的句子。
我可没兴趣乖乖接受拷问,我已经决定抓个男的当挡箭牌予以反击,男子们也察觉我的意图,杀气腾腾地伸手想抓住我的手臂与肩膀。
“你们想对我的家臣做什么?”
众人视线全部集中到一处,一名身穿泳衣又被了件附帽兜薄夹克,脚踩高跟凉鞋的绝世美女,我的动作比这群流氓要快上一秒,全拜长期培养下来的免疫力所赐。
我伸手攫住站在我面前的古森手肘,用力扭转。
古森发出惨叫,他自豪的竹签深深刺进他自己的左手掌,又由于遭到强大的外力撞击,竹签拦腰折断,残留在掌肉里,必须动手术才能取出。
一定很痛吧!我光用想象的都觉得痛了,这个人居然还想把竹签刺进我的指甲,看来是不用浪费同情心了。
我把疼痛难耐的古森整个推开,另一个男子则发出怪叫直扑而来,我故意让对方抓住我的左臂,然后往对方的裤档猛力一踢,趁对方弯下身子之际又往下巴补上一记。
“很好,不愧是我的徒弟,实战实力坚强。”
凉子手上握着一根棒子,是撞球杆。
“豪华客轮就是与众不同,好久不曾拜见过紫檀木制的球杆了。”
说着的同时便旋转起球杆。
区分不出凉子的招式是日本杖术或中国棍术,总之只能以“华丽”一词形容;其中一名男子被打中下颚,连叫都来不及叫就倒向一旁,抢在那名男子跌在地板发出声响的前一刻,球杆已经击中另一人的右耳上方,打得他整个人飞去撞墙。
“你、你们还愣着干嘛?还不快去把他们收拾掉!”
水间气得满脸紫黑,不禁大吼大叫,凉子蒙出优雅的冷笑,以几乎感觉不到体重的轻盈身手跃上撞球台。
第三名男子也跟着跳上撞球台,发出厉声呐喊并伸出粗壮的长臂企图抓住凉子的球杆。
电光一闪!
鼻子下方的要害遭到球杆前端戳击,男子痛苦地弯下腰,第二杆刺向他的胃部位置,球杆抽回,第三度刺出。
男子朝半空吐出胃液,整个人飞出撞球台,最后摔在地板发出重重撞击声。
第四名男子抓着撞球台边缘,打算跳上桌面,我马上阻止了他。我伸手拉扯男子的西装在南,把他拖下地板之后,趁他转过头之际,立刻以膝盖往他的下颚猛力撞去。
一场混战下来,总共有六个人在地板瘫平,只剩下水间与守在他左右的两人,个个都是一脸惨白。
一名女子单凭一根球杆便将手持武器、杀人不眨眼的黑道帮派分子打得落花流水,她正是“驱魔娘娘”。
“怎么?还嫌运动量不够吗?”
一名男子被高跟凉鞋的鞋跟踩住锁骨部位,沾满鼻血与紫色淤育的脸部因挫败感而扭曲。
“我、我投降……”
“唉!真是的!日本流氓就是表达能力这么贫瘠,才让我愈看愈讨厌,这个时候至少也该试着引用莎士比亚的台词:‘男人是多么愚蠢的生物,整日妄想以力量迫使女人屈服’……”
“莎士比亚的剧本里有这段台词吗?”
“我说有就是有!”
“是、是。”
“喂!你们有没有搞清楚状况啊?少在那儿玩对口相声!”
水间骂得口沫横飞,但我实在是被骂得很冤。
水间手上握有一把以目测大约是四五口径的手枪,上头还插了个跟猪鼻子一样丑不拉叽的消音装置。全世界饱受恐怖分子威胁恫吓的这个时代,一般手枪根本不能携入船内,想必包括消音装置在内全是陶瓷材质制成,让金属探测器侦测不到。
其实世界各地的恐怖组织与犯罪集团所拥有的武器,有半数以上是美国制造的。水间手上的陶瓷制四五口径手枪据说是美国特种部队指定使用的枪支,美国武器商人还把这件事拿来当成广告宣传,以便将商品销往海外。
“女人!你还不快过来!”
自称是“正派经营的实业家”放声咆哮。
“我要喂你吃毒品再把你卖到香港,给我从桌子上下来,然后到这边来!”
Ⅳ
凉子遵照水间的厉声指示行事,只不过她的动作远比对方所能预测的来得迅速且充满破坏性。
一转过身,凉子的球杆前端便直接命中水间的颜面。
随着一个听起来像是某个东西被压扁的慢声,水间整个身子往后仰。金黄色碎片飞溅到半空,原来是粉碎四散的金牙,鲜血从撞断的鼻梁与破裂的嘴唇溢出,水间的身子旋了一圈,两手摊平倒地不起。
水间手上的陶瓷手枪也飞了出来,在掉落地板的前一刻,我冲上前在半空接个正着,然后直装抛给凉子。凉子利落地接过,随即以不可置信的速度瞄准目标,扣下扳机,击出二发混浊低闷的枪声。
一发击碎陶瓷制军用蓝波刃,一发打断了裹着皮革的短棍。
两名男子钉在原地动也不动,趁他们一时反应不过来,我接下凉子抛过来的球杆,朝他们的侧脑勺连续狠敲了数下,两人倒地还一直张着眼睛跟嘴巴。于是全体人员战斗力到此丧失殆尽。
凉于右手握着陶瓷制手枪,毫不留情地以高跟凉鞋往水间的肚子踩下去,并高声叱喝。
“幼稚园的时候,有个坏小孩踩坏了我最喜欢的玩具还把它丢到水沟,怎样,要不要知道那个家伙最后是什么下场啊?喂、怎么不吭声呀?”
“唔呜……荷西·森田……”
“什么?荷西·森田怎么样?你认识他吗?”
水间没有回应,着来是完全昏厥过去了,当我如此告知凉子时,美丽的复仇女神以小巧的鼻子大嗤笑道:
“我着他八成是在装睡吧?对了,要不要拿打火机烧这家伙的脚看看?”
“不行。”
“说的也是,这家伙的脚一定很臭,而且还看起来油腻腻的,好恶心,我看还是算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反刍凉子刚刚说过的话,她提到念幼稚园的事情,也就是说我是凉子喜欢的玩具,到现在还没被弄坏算我走运。
“总之,目前也问不出所以然来,还是找个地方安置他,必要时再请船医前来治疗。”
“不先帮他披枷带锁?”
“你上哪儿找这些东西?”
说着,我的脑海里浮现船医的愁眉苦脸;他大概做梦也想不到,他会在这艘巡航中的豪华客轮里忙刻不可开交。
撞球室的房门突然被打开,顿时还以为是新的敌人。
“太慢了!”
凉子喊道!
几乎堵住整个门口的巨汉正是“真理”,即阿部真理夫巡查。
“不要紧吧?”
“是,还好。”
阿部巡查的短发显得凌乱,脸上挂着一道鼻血,衬衫的钮扣也掉了,这副模样比平常来得更骇人,小孩见了一定会被吓得哭出来。他两手各自提着看似黑道帮派分子的男子衣领,这两人己经不省人事。
“你解决了几个?”
女王陛下垂询。
“只有这两个。”
想也知道是水间的喽罗,阿部巡查一面调整呼吸,顺手放开两名男子。
“看样子是关西方面的黑道帮派,下官数度支援搜查四课,但从未见过这些人。”
的确,几乎没有人不知道“驱魔娘娘”的长相,尤其在东京已经到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地步。
阿部巡查以手帕擦拭鼻血,压低音量对我说道:
“真不明白高层的人究竟在想些什么,居然派遣警视大人到这么危险的地方办事……”
“的确,将‘驱魔娘娘’放养到这么危险的环境,肯定情况不但危险甚至会变得充满破坏性。”
“啊?”
“你从过去到现在都还没学到教训吗?这些CAREER官僚说穿了……啊、提到CAREER,室町警视跟岸本警部补情况如何?”
“他们二人都留在‘搜查总部’,贝冢巡查也跟他们一起,目前那里很安全。”
水间的喽罗合计十人,想袭击“搜查总部”还嫌人数不足。
凉子把沾着血渍的球杆抛到地上。
“你们俩在咬什么耳根子,还不快把这些人关到地牢去!”
大副已经带着三名船员匆匆忙忙赶到。
水间与十名喽罗一齐被关在一间没有窗口的中层特等客房,这里就是替代地牢的地方,据说船长有权挪用这类房间做为航海期间的拘留室。船员们从门外上锁,还搬来沙发与橱柜堵在门前。
“你们的武器现在在我手上,我会帮你们好好利用,要是胆敢再做出反抗我的愚蠢行为,我就把你们丢到日本海沟去喂濂海鱼,听到了还不回话!”
水间等人并未对凉子的胁迫作出回应,不过手上握有陶瓷制手枪的凉子丝毫不以为仵。
“好了,让我想想接下来要怎么整治荷西·森田那个混账骗子?泉田,跟我来。”
经过刚刚那番激烈的打斗之后,凉子完全无意喝个茶稍作歇息,看来是不打算给予荷西·森田任何蠢蠢欲动的时间,凉子以高级凉鞋的鞋跟踩着响亮的步伐,前往下一个目的地进行攻略,对于她的行动力我已经不再大惊小怪,却仍然感到钦佩之至。
“对了,你是不是应该换件衣服比较好?”
“在我换衣服的时候,要是荷西·森田溜掉怎么办!”
“他溜不掉的,也没有理由要溜呀。”
拿着手枪公然耀武扬威再怎么说都不太恰当,我好说歹说才把凉子的手枪收进我的西装内袋。
当我们闯进荷西·森田的套房,巴尔马前总统喜滋滋地上前迎接美丽的入侵者,在凉子说出水间的名字时,他脸上的神色也不见任何变化。
“NIZUMA?不认识,他是谁呀?”
“肮脏龌龊的日本流氓。”
“我意是听不明白,为什么你们会认为我跟流氓、黑手党之类有往来呢?”
“我要杀光所有恐怖分子!”
都贺大吼,可惜中气不足。因为他一看到凉子的泳衣打扮,眉毛就垂了下来,个性凶残归凶残,没想到还挺诚实的。
“流氓口中提到你的名字,我看你最好赶快从实招来,或者说你怕真相曝光?”
“我没什么好怕的,因为我向来选择正道,抬头挺胸而行,内心没有一丝愧疚,所以我没有心要害怕。”
“我知道你天不怕地不怕,不过我要给你一个忠告。”
“喔,洗耳恭听,我很乐意接纳美女的忠告。”
“你可以天不怕地不怕,但一定要怕我。”
凉子斩钉截铁说完,荷西·森田微眯起双眼。
“很不错的忠告,Senorita·药师寺的颇美得教人害怕,能力似乎也相当强,然而我对你的感觉却不是畏惧。”
荷西·森田伸出厚舌,徐徐舔舐唇瓣。
“我觉得你很可爱,可惜不够完美,我的理想是大和抚子(译注:日本女性的美称),以服侍男人为荣,柔顺谦恭,克尽贤内助之职,这才是日本女性永远的典范。”
凉子的眼眸闪过一道电光。荷西·森田对于女性观念之迂腐连我也为之讶然,因此可以想见凉子的愤怒,都已经是二十一世纪了,居然还有男人会讲出这种话。
同时我也不禁对荷西·森田感到毛骨悚然,一个骗子爱提老掉牙的当年勇也就算了,可是我能感受到的确有一股毒液正无声无息钻进我的神经线。荷西·森田是个骗子没错,但可不是个普通的骗子,他是曾经以维护治安为名,在巴尔马共和国进行大屠杀的狠角色,或许他具有日本人少见的杀戮者素质也说不定。
“走吧,泉田。”
凉子一反常态,没有还以十倍颜色,转身掉头就走,想来是认为有必要重新拟定作战计划吧。
行经走廊,凉子隔着肩头回望我。
“泉田,你认为那家伙的目的是什么?”
“荷西·森田的目的吗?当然应该是重掌巴尔马总统政权吧。”
“是这样吗?”
“你认为还有其它可能性吗?”
凉子并未即刻回答我的问题。路过走廊的兼客虽然为数不多,每个见到她泳衣装扮的人均毫不例外地倒抽一口气,凉子则完全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一直到“搜查总部”附近才轻启红唇。
“巴尔马总统真是这么诱人的肥缺吗?”
我觉得现在提这个问题有点多余。
“难道不是吗?正因为身为巴尔马总统,荷西·森田才能向日本搜刮几十亿美金中饱私囊,否则他还想要什么?或者除此之外地的目的又是什么?”
“是这样没错啦。”
凉子轻甩淡色秀发,不晓得脑子里是什么颜色,不过可以肯定她的脑细胞正发出耀眼的光芒,努力运作中,而虽最后总会作出最偏激的结论。
“泉田,你是不是有话想说?”
“不、没有。”
“我是你的指引之星,你只要牢牢跟着我就行了,明白吗?”
凉子的纤纤玉指所指引的光芒,乍看以为是希望之星,真实是地狱火山的喷火门吧,即使心知肚明,我也只有跟随的份。
那些抱着“因为稳定所以想当公务员”心态的人,千万不要想得太美,公务员的遭遇全因上司而异,永远不晓得自己会走上哪条路。
“怎么不回话?”
“我明白了,我已经有所觉悟了。”
“要觉悟干嘛?”
说着,边打开“搜查总部”的房门,室町由纪子的声音劈头飞来。
“驱魔娘娘!你居然穿成那副德性在船内走来走去!”
“你真烦,谈点正经事好不好?老爱注意这种细枝末节。”
凉子泰然自若,但我暗地却羞愧不已;我本来应该以更坚定的态度将由纪子指摘的内容向凉子进谏才对,这下子不好只顾嘲笑别人是猪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