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放声大哭。
我被丢在阴暗、冰冷、空旷的冰上。
我一动就会摔跤,疼痛与寒冷让我哭得更大声,这种恐惧让我难以承受,眼前广大的冷硬冰面让我联想到监狱之类的地方;我知道犯错的人会被关进监狱,可是,我有做错什么吗?我没有任何印象,况且今天应该是我的生日才对。
正当我打算爬离冰面时立刻被大声责骂,母亲坚持不让我离开冰上。
此时的母亲在我眼中就像个妖怪。
……过不了多久,场内逐渐变亮,人也开始变多。我看见许多年纪比自己大的大哥哥、大姊姊们,还有老师。直到母亲将我介绍给他们认识之后我才明白,往后大部分的时间我都将在这里度过;而在介绍的过程中,我只是不停地哭泣。
别说花式滑冰了,连溜冰这种东西都不知道的我,在3岁生日时的生日礼物却是一双冰靴……那是一件名为紧箍咒的礼物。
***
至藤妙子──旧姓小金泽。
妙子身为有钱人家的独生女,从6岁便开始学习花式滑冰。在她身边有个与自己同年、从小就是朋友兼竞争对手的女孩,那个女孩在不久之后,便成为世界锦标赛的日本代表选手;而始终没有亮眼表现的妙子,和她之间出现了难以弥补的差距,再加上对花式滑冰的热爱,让妙子因为两人的差距倍感煎熬。
但是,妙子终究无法弥补才能与实力的落差,最后只能在几乎没有花式滑冰迷认识她的情况下决定退休;之后,妙子便以上班族的身分开始她的第二人生,并且过着连相关电视节目在内也不看,完全不接触滑冰的生活。
那样的妙子在30岁时结了婚,离开职场步入家庭。她的结婚对象是年纪大自己一轮的名大学医院助教授──至藤隆典,两人很快就有了女儿。
那是她用来实现梦想的道具,好让她实现那沉睡已久的……或者该说,是她勉强其沉睡的梦想。
「这种话你敢再说一次,就别怪我不客气。」
听见5岁女儿在烦恼许久之后开口说出的决定,母亲所回应的态度却是极其冷淡。
别怪我不客气──我明白如果跨过这条线,母亲会有什么变化;渴望到几近发狂的自由与解放就这样化为泡影。
──我不想再练滑冰了。
我为了说出这句话,不知道承受了多少烦恼,也因为预期母亲会有的反应,而不知承受了多少恐惧。5岁的小孩在历经数个月的苦恼之后,终于鼓起所有勇气表达自己的意思。
……而女儿内心如此的煎熬,母亲却根本不屑一顾。
「已经到了,快给我下车。」
每天早上5点起床,用完最基本所需摄取量的早餐之后,我便被推入母亲驾驶的车上,载到所属滑冰团体的滑冰场;这段过程花费的时间大约20分钟。
尤其到了冬天,即使是身处东京,寒气一样让人难以忍受。到了以日光灯照明的地下停车场后,我们便沿着冰冷的水泥地走出地下室。
大约在5点半的时候,当我在工作人员专用门前做热身运动时,管理人会来开门;我和母亲总是在管理人开门的同时进入场内。我在更衣室内要替换的东西仅有冰靴,滑冰用的运动服及防止受伤的护具,早已经在我的外套及长裤下待命。
不用说,经营滑冰场的主要来源,自然是开放给一般人使用的营业时间,而滑冰团体能使用冰面的时间,就得错开到清晨或深夜。因此,这些时间自然就成为滑冰团体活动的主要时段。
「别慢吞吞的。」
车门及体育馆门的开阖声、自己的呼吸声、脚步声──母亲的声音,听起来与上述声音没什么两样。母亲在接送我的路程当中不时发出的指责,对我来说,不过是一成不变的物理现象之一。
有一天,我开始数起母亲指责我的次数。从家里送到滑冰场,加上练习结束后回到家中,这段接送过程中共计有十一次;另外,这些并不包括在团队练习开始的6点之前,母亲对我啰嗦的指导。
虽然自动提前来进行练习的孩子并不算少,但是无论下雨、下雪、感冒、发烧,每天早上都未曾缺席,还提前30分钟来练习的人就只有我。
现在──每当受采访时被问到那时候的情形,我已经可以老实说出自己并不愿意、感觉很难受的想法,可是在我的名字广为人知的现在,这些过程都成为被过度升华的美谈,每个人都把这段故事当成比较的范本,毫无节制地用来强调努力不懈的重要性……想当然,那些人肯定无法想像一个还未上小学的女孩,对自己的母亲有多么恨之入骨。
「不对吧?响子。」
我站到冰上不到10秒,母亲便发出训斥。
「我昨天不是也说过了吗!?不要每次变双刃时都把脚抬起来。」
「妈,现在还只是暖身而已。」
「不准顶嘴!要是养成坏习惯,之后难过的也是你自己。」
就算有什么坏习惯,我也不会难过的。
这是我的真心话,但是过去说出真话的我,都会立刻被母亲大声责骂。
「无论是不是暖身,随时都要提醒自己保持最标准的动作,千万不能打混。」
6点之后,我在专任教练的指导下开始正式的团体练习。过去母亲曾提出她希望在这段时间能继续参观的意见,但是最后在滑冰团体的人员劝说之下,才总算打消了那个念头……当时的我不知有多么庆幸。
「你做一次昨天教的旋转。」
我照着母亲的命令作出动作。
「你看你!还学不会!要我说几遍你才会懂啊?」
我在指责声中持续做着动作,不断重复这个过程。
同一个冰面上,其他提早来到滑冰场的孩子们都能随心所欲地滑冰、尽情地嬉闹;而那些孩子的家长们也都聚集在场边谈笑。
为什么只有我不同?为什么我的母亲不去和那些人一起谈天说笑?
因为在冰上练习的时间有限,一刻都不能浪费。这其中的一个理由,是母亲直接告诉我的,但是,当时我幼小的内心却感受到完全不同的理由,这或许纯粹是我从母亲的言行举止中察觉到的。
简单来说,母亲根本瞧不起其他同在滑冰场上的亲子……理由是母亲自己想瞧不起他们,母亲觉得自己是前花式滑冰选手,女儿也有自己的优良血统──我们和你们不同──这就是母亲的想法。
但是母亲也并非看不起所有人,其中也有让她无法轻视的对象。
当我加入这个滑冰团体不久之后,便有另一个女孩加入,她是母亲童年时的竞争对手小仓香奈子的女儿。
母亲对此感到惊讶,而那同时也加深了我的不幸。刚知道花式滑冰存在的3岁女孩,必须将比自己年长的孩子视为竞争对手,所有的一切都开始被拿来比较。
「比你晚加入的小仓都已经学会了不是吗?」
即使对方早已在婚后改姓,母亲始终还是用小仓这个姓来称呼自己过去的竞争对手和其女儿。
每到6点,赤坂京介教练便会出现在滑冰场中。
他是神乐坂冰上体育馆、神乐坂滑冰俱乐部的专任教练。我会加入这间俱乐部,不单单只是因为所处地区的问题,听说赤坂教练也是母亲以前的朋友。
对我来说,教练是我一个很好的知己;母亲自然是不用提,若和担任大学医院放射线科助教授、每天晚归的父亲相比,他也是最能了解我的人。
我是被强迫学滑冰的──
不知是否百分之百出于自己这样的意识,或是因为自己天生的喜好不同。
我几乎从未对滑冰产生过任何堪称愉快的想法,尤其是在幼年时期。即使如此,光是能够离开母亲的监视,便足以让我忘记许多练习时的辛苦。
「就是这样,响子,你表现得很好。」
母亲总是责备我,而教练则会夸奖我。虽然这是我的日常生活,但是对幼小的我来说,到底何者才是幸福,自己已经无须多言。
赤坂教练明白我母亲的异常,也知道我不想再练滑冰,但是他并未劝说母亲让我离开,当然我的母亲也不可能理会那样的建议;而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我的确拥有这方面的天分,而且是足以让赤坂教练对我的将来抱有期待的天分。
如果我完全没有天分,母亲应该也会罢手吧。不过就算真是这样,母亲很可能也会半放弃地忽视自己身为母亲应尽的义务,她就是那样的母亲。
不过,就算真是那样,对当时的我来说,也许那种结果还比较幸福。
每到6点,母亲便会回到停车场的车上看书打发时间;早上的练习在7点半前结束之后,我再被母亲载回家中,匆忙吞下母亲出门前早已准备好的早餐,之后就赶着上学。
无论是在幼稚园或是上小学之后,我每天都会迟到。我之所以能免于被列入黑名单,也是因为学校考虑到我身处于这种情况的缘故。
虽然我总是在放学后便立刻返家将作业写完,但是只要时间稍微拖长,我便得暂时中断,然后带着作业让母亲开车载我到滑冰场,到了更衣室再请教滑冰同学把剩下的作业写完。对我来说,这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
我们会于傍晚再度抵达神乐坂冰上体育馆。由于仍是滑冰场对一般民众的开放时间,因此主要是在地板上进行芭蕾、舞蹈、田径等以及肌肉训练为主的练习,不过有时我也得穿梭在民众之间进行冰上训练;晚餐始终是母亲以完美的均衡营养为傲的自制便当。到了晚上8点,滑冰场的营业时间结束之后,就再度进入滑冰俱乐部独占的时段,一直到10点为止的两个小时内,我都不断地练习着。
返家后立刻洗澡,就寝已经大约是11点以后的事了。
这样的日子每周都会重复七次,仅仅在星期日的下午能够休息。
如果仔细想想起床时间,这对幼稚园生或小学生来说是明显的睡眠不足;即便如此,我仍每天从未间断地到冰上练习……我也不能不练。
***
那是我小学四年级时的事情。
母亲为了区区的三天两夜教学旅行来到学校,因为现在正是接近少年组大会的时期,不能让我在这个时候停止练习,她希望学校能够不要让我参加这次的旅行。
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身为班导师的谷村老师,商量应该如何对应。由于学校并没有任何强制力,因此最后是导师特地来家中一趟,努力说服母亲。
商量的结果是我在出发当天的早上以及返家当天,都得要立刻赶往滑冰场,而且要比往常更加努力地练习。另外,如果在这次大会无法取得前几名的成绩,以后就不准再参加教学旅行。这就是父亲被说服之后,母亲在勉强同意之下所开出的条件,若不是这样,我根本休想参加教学旅行。
但是即使有这样的条件,光是能从仅有滑冰的生活中获得解放,让我享受和朋友正常交谈的教学旅行,对我仍是十分重要;如愿参加旅行的我,心情真是雀跃无比,我上一次这么高兴的经验是在去年、同样是教学旅行的时候,当时只是两天一夜的旅行。
而这次是三天两夜,地点在日光──
下榻地当地旅馆的夜晚,穿着睡衣分组打起枕头战的我,连我都觉得自己像变了个人似地尽情嬉闹。
原因除了平日累积的郁闷及压力外,多半也是一时已经放弃旅行的心态,所产生的反作用力吧。
这时不尽情享受,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也许我在不知不觉间让这样的想法爆发了。
响子虽然都一直滑冰,没有在玩乐,但是其实个性很开朗呢──
太让人惊讶了,其实她人很好嘛──
我还听到了这样的声音,实际上也有人这样对我说过。而我不知从何时开始,便成了那个小姐的队长,我过去从未有过如此愉快的经验。
得意忘形的我,决定向对手提出停战协定,因为我想到了某个策略。
「……不会吧?」
听完我建议的朋友们,起初大多都面面相觑。
「响子,你是认真的吗?」
「那还用说,只要大家一起上,肯定没问题的啦。」
我这样的个性不知是否出于天生的运动神经使然,不过,在上幼稚园之前,每天都被强迫锻炼的我,运动能力在班上的女生当中可说是数一数二的。虽然听起来有些讽刺,但是我此时的强势态度,多半是因为那样的过去所支撑起来的。
然而运动会的时候,如果我成为班上接力赛跑的选手,就非得参加放学后的练习不可,而我是不被允许拥有那种荣誉的。
「就这么做吧,听起来挺有趣的。」
「对呀,我加入。」
一旦有两、三个大胆的人附和我之后,赞同者便会顺势增加。
我的学业是中上,只有体育成绩特别突出,可是放学后从来不和同学一起玩乐,各种活动也都是缺席或者是凑凑人数而已,我在班上是明显的异类。
而这样的我,得到了宣泄的舞台……
目标是班上分成两派的男生中,由某个孩子王带领的一群,那是一群特别被女生讨厌的男生们所组成的一派。
我们四年三班的男女对立之事,在全校也是相当出名,因为我们班的男女生在校舍各处都发生过冲突,为校内提供了不少茶余饭后的话题。不过,双方当中都有包容力宽大的例外,大家也都有承认其想法的肚量,虽然我们并不执着莫名其妙的全体主义,但是对三班的女孩来说,同班男生大部分都是一群应该被唾弃的畜牲。
其中以粗暴行径而被称为大猩猩的孩子王,和那个大猩猩的跟班、有着书呆子绰号的班上首席秀才,更是女生们厌恶的焦点。提到书呆子,他是个长到10岁还有着强烈男尊女卑思想的人,而且他还仗着自己优秀的成绩,将女生当成无知的生物加以藐视,是班上的头号讨厌鬼。
最后,除去个性内向及太过认真的6个人,我们组成了15个精锐部队,随即召开作战会议,主导者当然是我。
「我会负责带头攻击大猩猩,志保、小悠和我一起把大猩猩镇住;小葵你们负责处理傻健及铃木,从力气来考虑的话,那两个应该是仅次于大猩猩,最好是先集中攻击一边,然后再各个击破。」
「是!」
副队长小葵点点头;顺带一提,队长是我。
「纱理和爱子负责解决健三,那小子跑得很快,要是让他溜去搬救兵就麻烦了。」
「救兵?」
「就是正人他们啊!」
在我们要袭击的房间附近,还有另一个队伍,而集班上女生人气于一身的正人也在其中。我自己对他虽然没什么特别的感情,但是考虑到组成袭击队的成员,实在是不想和他为敌;原因不只是因为会在人数上屈居劣势那么简单,如果用枕头朝正人脸上挥下去,不知会产生多少临阵脱逃的兵士。
班上总人数为39人,男生、女生都各分成两派。我们女生住在旅馆4楼,男生则在旅馆3楼,也就是大猩猩派和正人派。虽然两派的房间并未相邻,但是距离也不远,这是比较麻烦的部分。
「可是,我不觉得正人他会对女生出手耶。」
「是这样没错,可是正人如果帮大猩猩求情怎么办?」
志保对纱理的见解提出疑问,让她不禁皱起眉头。
在班上的女生之间,把大猩猩和正人用性别归为同类的话,是会被唾弃的背叛举动。然而那两人的交情却意外地好,如果在大猩猩被逼入绝境时,正人出面干预的话……
「那么,我用色诱来拖住正人吧。」
「啊!你好卑鄙!」
「你少来!」
早苗不切实际的提议立刻遭到否决。
「那么,我们送密函到正人他们那边去吧。」
我注意到众人的视线集中至我身上,接着我又说出自己想到的密函内容。
「就写:『如果你们介入今晚的袭击,全班女生肯定会联合起来讨厌你们』……」
「咦~~~~!!」
「等……只是唬唬他们而已啦。」
面对众人齐心合力的责难与视线,我连忙补充。
「况且不做到这种地步,也不会有效果吧?」
「嗯,就用这招吧。正人他应该也不会牺牲所有女生对他的好感去帮助大猩猩才对。」
小葵适时的覆议让我松了一口气。
「各位,这是讨伐大猩猩与书呆子千载难逢的良机,要是错过这次机会,就得等到下次教学旅行了。」
小葵奋力劝说着,这个副队长真是太能干了。
看见大家恢复理性,我继续说明我的作战计划。
「伊沙子,你负责中根,他的手臂骨折了,应该不会抵抗才对。而且,只要你出面,他也会乖乖听你的吧?」
「等一下,响子……」
「咻~~」
虽然伊沙子被大家调侃到满脸通红,但是看来也没有拒绝的意思。虽然当事人并未承认,但是还是得顾虑一下班上这对唯一的隐形情侣。
「丽华你们负责从剩下的四人当中,挑状况最差的先下手,要抱着一击毙命的想法。」
「我知道了。」
「不过,书呆子尽可能晚点下手,反正那小子什么都做不了,一点战力都没有,他大概会躲进壁橱里吧。」
我下完指示,视线扫过袭击队的成员……所有人都一脸愉快的表情,那些是我过去在教室或学校庭院时,只能从远方看见的东西,但是,现在多半就连我的表情也是……
「响子说不定很有打仗的天分喔。」
「不葵,别开奇怪的玩笑啦。」
……我们实在是一群不折不扣的坏孩子,但是不管男生或女生,大家的求胜心都是不变的。
我站在队伍的前方,压抑着自己的亢奋之情,安静地下到3楼。
我首先来到正人他们的房间前,将我亲手写的字条塞进缝隙中。当我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之后,便迅速移动到我们要袭击的房间前。
「状况怎么样?」
「没问题。」
在那里安静待命的小葵竖起拇指说道。
敌军共计9人,从这里能听见拉门对面传来没品的说话声,虽然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是至少可以判断他们还没入睡。
「各位准备好了吗?」
我负责在第一线指挥,在这群情绪高涨的精锐部队所流露出的好战眼神注视之下,我继续进行最终确认。
「只要我们一起上,对方肯定会陷入一团混乱,说不定还会误以为是被全班女生袭击呢!不过,实际人数也差不了多少。」
我发出压抑的笑声。
「重点是要利用最初的混乱,看能建立多少战果,这就是……」
「喂,你们怎么……」
我转头看见一个男生,是潮崎。他刚刚大概是去上厕所吧,不过看见拿着枕头的女生睡衣军团聚集在自己房门前,顿时间说不出话来。
「小葵!」
在我下达指示的同时,以小葵为首的数人迅速将潮崎制服。完美的默契让人不敢相信是临时组成的袭击队,她们在几乎不发出任何声响的情况下,将枕头套塞进潮崎的口中,成功使其瘫软无力。
「漂亮。」
「过奖了。」
我和小葵简单握了握手,接着便轻声为攻坚进行倒数。
「5、4、3、2、1……GO!」
我反手用力推开拉门。
「公差办事!」
大猩猩坐在房间中央和书呆子说话,他们手里握着的是──
「搞什……」
「喝!!」
在我大叫的同时,用尽全身之力一击,命中了大猩猩的脸部;他手中的啤酒罐里的液体也四处飞溅。
「大家上!!用不着客气,尽量打!!」
我自己也很难相信我会说出这种话,真是难以置信的爽快。
将近13坪大的房间,转眼间便化为炼狱。
虽然武器只是枕头,但是其力量也不容小觑,塞了稻壳的枕头,若重重一击也有相当的威力。首先受到牵制的一击而遭重创的大猩猩,在志保及小悠的连续追击下抱头鼠窜。以10岁来说,男女间的体力差距还不会太大,经由滑冰让我在这方面有清楚的认知。
我把大猩猩交给两人处理后,便为了指挥情势开始环视房间。敌军总数应该是9人,但是放眼望去似乎有10人以上,而且──
「怎么样?这下知道厉害了吧?你这书呆子!」
「下地狱去吧!」
虽然事先规划好了忽视书呆子的作战计划,但是也有无法压抑平日积怨的士兵,是丽华和真纪,其他士兵见状也跟着加入。
「别管书呆子,先对付其他人!」
小葵虽然试图重整指挥,但是书呆子遭逢巨变而吓哭的模样,似乎更加刺激了士兵们的残暴之心,让大家对他的攻击更加猛烈,而这也成了我们队伍的破绽。
「你们几个!别把人瞧扁了!」
虽然被小葵等人制服的铃木已经倒地,但是傻健却又在攻击下复活,奋力挥舞着枕头,将士兵们一一扫倒。
被傻健此举激起士气的其他男生也重拾霸气展开反击,开战前已瘫软无力的潮崎也加入战局,这更是彻底的失算。
「可恶!至藤!你和我们有仇吗!?」
「谁管你那么多呀!!」
我立刻朝傻健吼了回去,看来对方似乎也看出了这支袭击队的头头是谁。
我亲自和傻健正面对决,枕头与枕头激烈地交战,虽然对方体格远比我来得高大,但是速度方面是我占上风,就算比力气,我也不会输他。
在我们移位的过程中,我碰巧将原本濒死的铃木踩挂,而且企图趁早苗倒地时继续追击的小堤,也被我用充满离心力的枕头击中侧脑。看见友军明显尝到KO攻击,傻健瞬间有些退缩。
「喝呀~~~~!!」
「哇!等一下!可恶!」
我抓到对方破绽,奋力展开一阵猛攻,我将他一路逼到房间角落,让他陷入沙包状态,但是──
「咦……」
我手中的东西──我的武器突然消失,让我挥了个空。
大量稻壳在空中飞散,那些都是从我手中已接近破烂的枕头里跑出来的。
「……该死,你这家伙!」
虽然我迅速抓起附近的枕头,却仍然吃了傻健反击的一记横扫,应声倒在地上。
「响子!」
虽然小葵接手和他对抗,不过看来是占了下风。
对手的总人数也出乎意料,看来是正人派那里有两、三个男生偷偷跑来这里;如此一来,他们的人数就和袭击队没有太大差距了。
原本打算用突袭一举取胜的计划,渐渐演变成全面战争。
「啊!」
「小葵!?」
副队长挨了对方一记,整个人被打飞了出去。
解决小葵的傻健转身打算给我致命的一击。
一下还无法起身的我只能蹲在地上,抱着脑袋──
「哇啊啊啊啊~~~~~~~~!」
……发现原本已经有所觉悟的最后一击迟迟没有落下,我才注意到这阵突如其来的呐喊声浪。
「怎么了!?」
在我头顶上方是傻健惊慌失措的表情。
有突然的闯入者,而且还是盟军。一开始拒绝加入袭击的6人赶来支援了,她们原本都是比较内向的女生,没有多大的战力,但是男生们也在最初的突袭中失去大猩猩与铃木,因此勉强还能算势均力敌。
就在队长面前……傻健出现破绽了。
我抓紧手边的枕头,使尽全身的力气瞬间起身。
同时对准眼前对手的股间,奋力朝上挥去──
「唔!」
……我看见傻健的眼睛缩成两个黑点……低头凝视着我。
下一瞬间,他庞大的身躯缓缓倒下。
在最初便失去大猩猩及铃木的状态下,现在又失去值得信赖的傻健,剩余的男生们立刻溃不成军。在我们的集中攻击下,对手陆续投降,甚至还有人放声大哭。
「各位,就到此为止吧。」
这场血腥的战斗随着我的胜利宣言落幕。
胜负已分,我方大获全胜。
以结果来说,不仅让大猩猩满脸混杂着鼻血与泪水,也让书呆子大哭一场……虽然就我个人来说,其实对他们并没有什么怨恨……
「哈~~雷~~路~~亚~~!」
「太棒了!太棒了!感觉就像多年的便秘消失了一样!」
「这个世界只需要一个男生就够了!啊~~就是正人!」
不过,他们也的确是一群讨厌鬼,因此我没有丝毫的罪恶感。
「今天算是革命纪念日啰!大家来通宵庆祝吧!」
「喂!你们这些男生!还不快点倒酒!」
「我们不要果汁,刚刚不是说要酒了吗!?喂、大猩猩!还有多少?通通拿出来!」
女生们个个都兴高采烈地,这跟运动会后的胜利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对大家来说是如此值得高兴,对我来说,其价值更是难以估计。
就在此时,有人轻拍了我的肩膀──
「干得漂亮,队长。」
「……是你和大家的功劳,副队长。」
我打从心底这么认为,接着我抬起右手的小葵在空中击掌,直到此时,我才注意到一件事。
我睡衣的钮扣竟然已经脱落,胸口有一半都敞露在外面。
不要紧,不、这正是我的勋章。
不过,这场庆功宴并没有持续多久。
因为正当以纱理及志保为主的几名女生,用从大猩猩那里接收来的啤酒大开酒宴之时,教师们闯了进来。连平常较为宽待的老师们,面对眼前学生在校外引起前所未有的最大骚动,也不禁勃然大怒;但是对女生来说,打击最大的其实是与老师们一同来到现场的正人,他因为眼前的光景而害怕发抖的反应……
虽然带头起哄的我主张这是我一个人的责任,但是担任班导的谷村老师并未理会我的说词。结果,参与攻坚的女生,也就是三班的所有女生通通被痛骂一顿,并且被惩罚至少在旅馆走廊正座1个小时;另外,参加酒宴的多加30分钟,而唯有我多加了1小时。
虽然在走廊正座时,脚感觉相当冰冷,但是并不会让人特别难过。即使谷村老师在一旁监视,不过仍是可以稍稍把脚错开,并且趁老师不注意时嬉闹。说起来,如果是那群没用的男生,大概没多久就会唉唉叫了吧。
当我结束长达2小时的正座之后,时间已经过了午夜零时。
在结束正座、起身的瞬间,就算是我也不得不投降。膝盖以下的感觉──应该说,我根本感觉不到膝盖以下的存在,即使双腿站在地上,仍会有股异常的漂浮感,就好像是在体验反重力步行装置或超导体原理一样。
「至藤。」
当我坐倒在原地的时候,一直默默监视我们到处罚结束的谷村老师出声叫住我。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感觉尴尬,老师为了让我参加这次的教学旅行,不知费尽了多少心力,可是,我却得意忘形地掀起这场骚动。
我战战兢兢地将视线移到老师脸上。
老师仍旧带着生气的表情,可是……
「你玩得快乐吗?」
……面对这大出我意料之外的问题,我只是不发一语地点了点头。
当我再次抬起头望向老师的脸时,只见老师的嘴唇微微颤抖着。
我还以为老师是在克制自己的怒气。
「快去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嗯。」
我错了,老师只是碍于自己教职的身分,不容许自己在那时候发笑而已。
而我则是在返回大家身边的路上,忍不住笑了出来。
朋友──能让我这么称呼的人一下子就增加了。
那是仿佛梦境般的一夜,直到现在,这件事仍鲜明地留在我心中──
***
第二天天一亮,三班就被置于以导师为首所施行的戒严状态下。
不过,因为昨天的袭击而尝到苦头的男生们,也彻底避开了我们这些女生,书呆子更是见到女生靠近自己半径10公尺内,便拔腿就跑。
原本一样受到惊吓的正人则似乎刺激了女生们的母性本能,大家异口同声地告诉他,只有你是例外喔──
女生真是可怕。
当天我们动身前往日光东照宫,秋日的阳光让人感觉十分舒适,是绝佳的游园天气,而且对女生来说,这也可说是庆祝凯旋的行进。
不葵并肩走在我的身边,苦笑着对我说道。
「大家都开始嚣张了起来,志保和小悠刚才还去逼大猩猩把零食交出来呢!她们那样简直就是女性版的胖虎嘛!」
「你说谁是胖虎?」
不知从何时就待在我们身后的志保,把脸凑在小葵身旁。
「话说回来,为什么大猩猩这个带啤酒来的罪魁祸首反而没有被处罚呢?你们不会觉得不公平吗?」
「也是。」
看到我表示赞同的志保把手中的零食递到我面前。
「这是从大猩猩那里抢来的,要吃吗?」
「不要。」
我回绝了志保,小葵则反问道:
「他有没有带香蕉来?」
「是有带,可是如果连香蕉都抢走,那岂不是太可怜了吗?」
「啊哈哈哈~~」
东照宫境内的神廄舍。
当中最有名的,应该就是刻在横梁上的八组猿猴浮雕。虽然是从左依序叙述猴子成长的故事,不过那其实也有用来训诫世人的用意。
其中的第二组浮雕,是刻着三只猴子的著名景物『不见猴、不言猴、不闻猴』,分别是用双手遮住眼睛的猴子、捂住嘴巴的猴子以及塞住耳朵的猴子。
当时不明白其中含意的我,仔细听着带队老师的说明。
「这是告诫人要走在正途,有害的东西不要看、不要听,也不要说。」
……一开始我只有感受到些微的打击。
只是因为我看见了共通点。
「尤其是三班的同学,你们要好好记住,和你们所有人比起来,这些猴子乘多了。」
──突然间。
我的感情剧烈动摇,我甚至因此感到晕眩。
我实在无法形容从我腹部窜到胸口的那股感觉,但是我明白,昨晚感受到的温暖与欢乐……正紧紧纠缠着我。
岂止是共通点──那就是我──
电视、电玩、流行话题、和朋友玩耍等等,对我来说,有害的东西就是可能妨碍滑冰的一切,最显著的例子,就是开口说不想再练滑冰。
而眼前的三只猴子,正是在肯定我所经历的一切。
「响子,走啰。」
我仍旧呆站在原地,凝视着那些猴子们。
我心中的感觉是感慨?还是共鸣?
……都不是。
「响子,走了啦!」
有趣的漫画、连续剧的名称、偶像团体的名字等等……
那些我从未看过、从未听过,因此什么都说不出口。
现实就是如此,我和同年龄的孩子们完全聊不起来;说明白点,我本身就没有任何话题性,我能够有所共鸣的,只有和滑冰俱乐部同学在一起聊的滑冰话题。
我就是那三只猴子──
「响子!你怎么了?大家都已经走掉了耶。」
「嗯……」
小葵的再三呼唤,我都听不进去。
直到谷村老师赶来之前,我始终呆立在原地,因体内肆虐的暴风而不住颤抖着。
如果可能的话,我真想彻底粉碎掉那个古迹。
***
教学旅行后半,我消沉的模样让谷村老师烦恼不已。
但是我实在无法说出三只猴子对我造成的冲击,因此老师也只能自己推测原因。
旅行结束后,我又得重回每天待在冰上的日子,因为想到这件事,我才显得忧郁,老师大概是如此解释的吧,那或许也是原因之一,就像星期一也是最常发生自杀的日子一样。
四年三班爆发革命──至藤响子站上新头目的宝座,三班彻底被丛林规则支配。这样的新闻立刻在学校飞窜,但是这并未成为现实,因为领悟自己命运的我,又缩回原本的壳内。
……再过一段时间,日光的那晚对四年三班的大多数女生来说,或许都只是回忆中的一页,可是……
对我来说,那却是极为珍贵、独一无二的轨迹。
无论我在滑冰上有多么傲人的成就,也无法再有那样的经验、无法瑞感受那样的兴奋。
当时才10岁的我,已经预见了这个事实。
旅行结束的三天后,是全日本少年组大会──
我以差劲的表现结束比赛,并且受到母亲前所未有的严厉责骂。
那次之后,我便再也没参加过教学旅行。
也再未开口表示想要参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