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周围人的态度都很奇怪,契机就是那一天。
“——库尔蒂巴队长?”
“在……?”办公桌另一侧的阿尼亚·库尔蒂巴明显很动摇,“有、有什么事吗。报告书有问题吗?还是说……”
“不,不是那样。”珐琉伸手揉了揉眉间。
摸到的是皱纹,或者应该说是深深的沟壑。
也就是说,不知从几时开始,就一直是这副愁眉苦脸的表情。
珐琉试着以食指按摩消除皱纹,动了几下便叹了口气。
库尔蒂巴低着头,眼睛向上瞄,似乎在窥视自己的模样。
“为什么要畏畏缩缩的?”
“畏畏缩缩?不、怎么会。完全没有。”
“是吗。”珐琉转而望向在库尔蒂巴斜后方、短发高个子的卡洛丽娜·谢尔贝格队长候补。
连那个强硬的谢尔贝格也躲开了视线。为什么?
到底怎么了……?
“可以了。”珐琉将文件夹放回桌面上,“没什么大问题。那件案子过段时间开会讨论,日期之后再通知你们。先退下吧。”
两个人如同逃跑一样离开了珐琉副长的办公室。
不禁觉得是不是自己有问题。
我莫非表现得很暴躁……?
实际上,身体状况的确不好。经期严重失调,不论是周期还是持续时间都变得乱七八糟。有的时候要疼上很久,有的时候又短短一天就结束了。
自己的房间显得有些寂寥,因为之前的休息日里,把私人物品基本上都处理掉了。
工作倒是都顺利完成了。不过,回头来看,的确难以说是精力充足。脑中只剩下眼前的工作,欠缺思考的广度与深度。
经常感到疲倦,还总是一觉起来,浑身上下都酸痛。以为是肌肉力量失衡,便认真锻炼,结果这里改善了,另一处又更加难受。
珐琉躺在床上,两手在腹部交叠。“……因为老了?”
不禁发出苦笑,其中苦涩的成分多得失常。
真是笑不出来。
伸手捂住脸。“我在做什么啊……”
义。
一切都是为了义。
答案很清楚。不仅仅是头脑中理解,更浸染了每一寸身体,直至灵魂深处。都已经这样了,还有谁能说自己做的不够?
这又是在劝谁?想要自己说服自己?
明天是久违的休息日,这一晚走出办公室,沿着楼梯向下,碰巧遇见了十二号游击队队长。穿着便服的夏洛特·琳迪气势猛烈地甩着华丽的金发,看上去心情似乎不太好。
“发生什么事了吗,琳迪队长。”
“嗯,有点小事。”琳迪耸了耸肩,“怎么,接下来要不要陪陪我?”
之前和琳迪一起喝过几次酒,彼此都清楚对方酒量不低。答应下来回自己房间也换了便装,两人一同离开了银之城寨。
虽然穿着便服的话应该不会一眼就被人看出来是秩序守护者的人,但去库拉那得也实在是有些过头了。琳迪说她知道一家在大食小路上营业到很晚的小店,于是便听从她的安排。
“最近的小青年,真是太不像话了。”
琳迪一边端着啤酒杯大口猛灌,一边牢骚发个不停。
“尤其是没有骨气,老是说什么这里疼、那里疼、累死了、不想干了。嘴上倒是一个个都挺能说,一打起来没一个像样的。”
“这个啊,琳迪。跟你比起来当然是这样啦。”
“真是个男人的话,起码也得打得过我才像话吧。你说呢,副长。”
“这里就别叫副长了。”
“啊,说的也是。珐琉,我呢,作为团里的一员,本来就没打算把自己当女人。但是,女人真的还是女人,这是事实。不管怎么说身体上都是有差距的。我越是想越是觉得,我这辈子是没办法摆脱女人的身份了。你明白吗。”
“当然。”
“然而,然而啊!——啊,再来杯啤……不,布鲁哈登,当然,什么都不加。”
“这就正式开喝了吗……”
“啤酒就跟水没什么区别,拿来解解渴就行了。对了,我还还没说完呢。”
“请继续。啊,对了,我要吉姆雷特。”
“停、等等,珐琉,你怎么这样,这可不行啊?她刚才点的不算。诶、还是布鲁哈登就行了。当然,纯饮。顺便再来杯淡点的换换口味就行了。”
“……琳迪。”
“总之,男人啊,就怕作风散漫。你也好好看看嘛,我们团里的现状,明显是女队员这边更有活力。珐琉,我呀,真的是急死了。因为,没错吧?这帮男人全是懒鬼。当然啦,也有例外的。”
“比如瓦侬?”
“噗哈——”喝上一缸酒脸也不会红一下的琳迪突然满面通红,“你说什么呢。为什么要提起那个熊男,真是不明所以。”
拉德·瓦侬。六号突击队队长。性格豪爽、直率、大方。不知畏惧为何物。
最近,琳迪和瓦侬经常两人一起训练。
有这种传闻流进了副长的耳朵。
“你喜欢的就是那样的吧,这倒是一点都不奇怪。”
“怎么就喜欢了,喜欢什么啊。”琳迪将脸扭向一旁,“……呀,强壮的男人,的确是有他的好处。不管怎么打他,也跟没事人似的。”
“的确,能够适应你表达爱意方式的男人可真不多。”
“真是搞不懂。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男人们明明占据着身体优势、却不愿意多多利用呢。”
“不管是男人女人,每个人总有能办到和办不到的事。这根本不是愿意不愿意的问题”
“这话说得倒是漂亮。”琳迪喝了一大口酒,哼了一声,“然而,要是办不到就放弃,那还有什么前途可言。比如说吧,珐琉,如果是你呢。”
“是我怎么?”
“总长不论如何就是不来搭讪,这根本不是愿意不愿意的问题。你打算这么下结论吗?”
“等等,怎么就提起总长来了。”
“别逗我笑了。”琳迪咬着酒杯边缘,露出猎豹一般的笑容,“比起我和瓦侬,你跟总长的事可是出名多了。”
“什么——”
“只是谁都不会当面跟你提起来罢了。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嘛?这可是我们的总长和副长,当然会成为最好的谈资,大家都兴趣盎然呢。”
珐琉将褐色的蒸馏酒含在口中。
流过喉咙的灼烧感,几乎一下子使她产生醉意。
“——就算你们有兴趣,我和总长之间也没什么……”
“我知道。”琳迪又点了一杯布鲁哈登,“当然知道啦。因为你们的一举一动都在某些人的注视之下。一旦你们真的发生了什么,一眨眼就会成为众所周知的事实。绝不会搞错的。”
珐琉抱住了头。“……要是初代看到了如今的状况,肯定会哀叹不止啊。”
“那可说不定。”琳迪嗤笑道,“指不准还会去推总长一把。别看初代那样,其实挺喜欢女人的呢。”
“毕竟也是个男人。”
“基本上啊,大家都把初代神化过头了。听好了,初代的确英明神武,但是也不仅如此。虽然他强大得无人能及,人格高尚,但还是有缺点。总体而言还是蛮有人情味的,不是吗?”
珐琉无言以对,将酒放在一边,喝了一口水。
“我呀。”琳迪将酒杯抵在额头上,“我当初喜欢初代。将他看作一个男性仰慕着他。当然,也没打算要做什么,只是单纯喜欢他罢了。珐琉,你就没有类似的感情吗,多多少少。”
“……多多少少、大概的确是有那么一点吧。”
“也许,就是把初代看作了父亲。你说呢。”
“是啊。”
“我们这个组织里,没有双亲的人实在是太多了。真的是……”
“嗯。”
“而且,是被夺去的。我们是失去父母的孩子,必须得早点脱离对父母的依靠才行。为此,倒有一个直截了当的办法。”
“自己成为父母就好了。”
“这也是一个选项。”
“然后?”
“我想的是另一手。”琳迪将杯中烈酒一口喝干,吐出炙热的气息,“我喜欢瓦侬。他虽然脑子不太好使,不过是个男人中的男人。我总是心想、要不要今晚就去躲他卧室里干他一回、之类的。”
“……哇。”珐琉捂住了嘴。
“我也是个女人。”琳迪像挑衅一样看着珐琉,“想要自己喜欢的男人,有什么不对?”
“倒是没什么不对啦……”
“我真的很想要他啊。”琳迪用空酒杯砸着桌面,“为什么他就是不明白呢,这个死木头!不敢正面硬上的胆小鬼!真是难以置信……!”
“呀、这没什么啦……”
“没什么个大头鬼!本来,就是那个死男人——”
感觉到得到明天早上才能回去了。
正如所料。
休假以醉得不省人事的两天的形式结束了。
“……醒酒也变得这么难?因为老了……?”
就算是没有大事发生,秩序守护者的歇班日也仅有一天。醉了两天的珐琉可以预见到堆积成山的工作正等着自己,前往办公室的脚步显得格外沉重。虽然酒已经醒了,但感觉还是极为不适。不仅是身体疲劳,心情也很不好。
也许应该将心中的这股‘不能再这样下去’的想法统统抛弃。
结果却事与愿违。
“库尔蒂巴队长。”
“……在!”库尔蒂巴的胆怯写在脸上。
“关于这份报告。”珐琉在库尔蒂巴面前将报告书展开给她看,“这里、还有这里,内容重复了。还有,请把臆测和事实分得更加明确一些,你这份报告有时会混淆。一条条列清楚怎么样?”
“那、那个。”低着头的库尔蒂巴额上冒着冷汗,“……真的很抱歉。这个部分是交给其他队员做的……”
“哦?这是在找借口?”
“不、不是的。全部交给别人也是我的决定,也就是说是我估计不足。”
“今天怎么没见到谢尔贝格队长候补?”
“哈……”库尔蒂巴抬眼瞄着珐琉,眨了眨眼睛,“今天谢尔贝格休假。”
“哦。”眼前一阵眩晕,舔了舔嘴唇,“是啊,的确如此。”
二十七号无名队是珐琉的直属小队。而且卡洛丽娜·谢尔贝格是队长候补。她到底是当班还是休假,这种事理应早在几个月前就掌握清楚。
珐琉不禁想要仰天长叹,努力忍住了。脑中真是一团乱麻,刚才说了什么,接下来又该说什么,都已经完全搞不清楚了。把库尔蒂巴打发走吧。不行。要是在这里中断,不就相当于承认自己意识错乱吗。
“说起来,怎么样啊,阿尼亚。”
“……哎?您说怎么样是什么意思?”库尔蒂巴睁大眼睛,看上去很困惑。这样一来主动权就在自己这边了。
“和ZOO的那孩子,处的怎么样?”
“哎……”
“那孩子虽然个性张扬,不过ZOO是历经过不少险境的族,他不必多言自是本领过人。似乎还作为珍稀物品收藏家名声远扬,和铁心脏协会的罗德里格·法尔科内来往密切。而且,你知道他的出身吗。”
“啊、关于这个……”
“伊兹鲁哈王国的前第三王子。虽然看上去不像,但这并不矛盾。”
“是的……那个、但是、我……”
“没问题。正好我们也与ZOO保持着友好关系,今后也打算维持下去。这点事,只要你分得清公私,就没有问题。”
“呀,那个、所以说,我……”
“怎么?”
“和他、并没有什么……只是,休息的时候——会被他邀出去、就是这样。”
“是么。”珐琉将下巴搁在交握的双手上,“不过,你要多加留意,阿尼亚。别看他那样,也是个了不得的情报通。人脉很广,握着不少获取情报的手段。当然也许他并没有恶意——呐,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吧?”
“是……明白。我了解。不过,您不用担心,我真的和他——”
“我不是说了嘛,没关系的。你是个明事理的人,又有才能,至今为止也没犯过大错。假如我不是这么想,以你的立场就不能再从事现在的工作了。阿尼亚,我很信赖你啊。”
库尔蒂巴看上去极为勉强地承受着珐琉的视线,点了点头。“……是。”
无名队并不是只有二十七号队。其他还有二十五、二十六、二十八号队。二十五号队是总长直属,二十八号是马修·修奈特副长直属,二十六号则在珐琉麾下。按照珐琉的方针,布雷涅斯·“褐色”·温多德率领的二十六号无名队与阿尼亚·库尔蒂巴的二十七号无名队之间,保持着并非是竞争、而是暗地里互相监视的格局。情报必须要有多方面的来源,将其全部掌握,加以操作,珐琉足以获得超过直接武力的力量。
而这力量不该用在这种事上。
档次实在是太低了。
我到底在做什么啊。
真想当即谢罪,然而这不可能,我也需要保持自己的体面。更不可能放她一马,事到如今还故作谦让又有什么意义?
至于掩盖,已经来不及了。
“库尔蒂巴队长。”珐琉自暴自弃地摆出微笑,“我没兴趣一五一十地追究你们那无聊的秘密社团还是什么活动之类的玩意儿。只是希望你好好想清楚,如果你的鼻子探到了我身上,会招致什么结果。”
那天头一直很疼。
难道是感冒了?不,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区区头疼还算不上什么。
抽屉中放着值得信赖的炼金士为自己调配的镇静剂。好几次都想要服用一点,还是止住了冲动。这东西会让人变困,还会让大脑迟钝,而且……
这也是对自己的惩罚。
必须以这疼痛来训诫自己。
库尔蒂巴还很年轻,却能做得这么出色。既然她偶尔会自己主动收集情报,就说明她并非不谙世故,不过即便如此,她的某些部分也纯情得让人称奇。也许正是因为她足够聪明伶俐,才能够以透彻的目光看清污浊,且没有被污浊沾染,反倒是保持着自身的纯粹。
我不像她那般聪明。
要愚劣、脆弱、窝囊得多。
阿尼亚。真是可怜,被我这种半老徐娘欺负。
后悔。自嘲。自卑。再怎么清理思绪,脑中也净是这些东西。
到了晚上八点,珐琉收拾好桌面,关掉办公室的半永久灯。
刚离开办公室,几乎是同时,对面的总长办公室的门打开了。
光是今天就见过两次面,可不知为何,有一种好久不见的错觉。
优安·桑瑞斯朝这边看了一眼,用右手中指推了推眼镜。“今天、结束了吗。”
只是在问自己今天的工作都完成了没有而已,为什么要沉默不答?
珐琉点了点头,动作有些僵硬。试图摆出笑容,实在是有些困难。
“……嗯。总长呢?”
“我——”优安有一瞬间垂下了视线,“是啊。正打算回自己房间。”
“是吗。”珐琉迈出脚步。
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速度前进才好,可我又为什么非要在意自己的速度呢。
优安就走在身后,跟着我。不对,只是碰巧朝着同一个方向走而已,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含义。
应该没有。
没有。
肯定没有。
刚才有一瞬间,垂下了视线。
为什么?
一开始下楼梯,两人的脚步声在楼梯间中回响,几乎要刺破耳膜。
到头来还是对方先开口。“你是不是太累了?”
“为……”
珐琉有些想回头,但还是忍住了。
两条腿就好像纠缠在一起,总觉得一不留神就会摔倒。
“为什么要这么问?”
“看你脸色不太好。”
“这是因为老了。”
刚一说完,胸口便感到锐利的痛楚,为了蒙混过关笑了笑。不行,光是笑笑怎么可能掩盖得住。
焦虑害得言语变得更加沉重。
“时间过得真快啊。一晃眼,我也到了这个年龄。每个人的情况应该有所不同,优安,你怎么样?啊、对不起,总长……”
“我——”优安叹了口气,“——太久了。到今天、实在是太久太久了。”
“发生了这么多事。”
“太多了。”
“是啊。”
“珐琉。”
寒毛直竖,骨头好似融成了水,心脏不知飞向了何方。
停下脚步。
因为无法再前进一步。
从后方被紧紧抱住。
耳畔传来了他的声音。
“我爱你。这世上我爱的只有你。”
什么都看不见了。
心脏明明回来了一次,却又几乎飞到别处。
不过,我不愿再去别处了,就待在这里吧。
在他的手臂之中。
“……笨蛋。”
擦了擦眼角。
于事无补。
“……笨蛋……笨蛋。”
“我不会再说对不起了。”他低声说道。
她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