件的预言一定会灵验。
不记得这是什么时候听谁说的。
但是,件的预言一定会灵验。
这是无法撼动的事实。
这个事实宛如咒缚,在他心底深处扎了根。
他曾想战胜一定会灵验的预言给大家看。
现在才知道,原来连那个想法,都深陷在咒语那无法自拔的陷阱内。
岦斋在梦殿的尽头,拼命闪躲黑虫的袭击,终于抓到了柊子的魂虫。
数不清的黑虫的拍翅声在耳朵附近来来去去,如黑点般的虫企图咬住他裸露的皮肤,被他挥走了。
「哼,没完没了!」
岦斋一只手抓着魂虫,一只手结刀印,筑起了小小的结界。
趁隙钻进结界里面的黑虫,企图攻击白色的魂虫。岦斋一发现,马上挥出了刀印。
「裂破!」
像黑点一样的小虫被炸飞成两半。
把钻进来的黑虫统统歼灭后,岦斋暂时停止了攻击。
「呼。」
被黑虫咬到的脸颊破了一个洞,驱赶黑虫的那只手,手掌、手臂也都受了伤。
低头一看,身上的黑色衣服到处都裂开了。
「好痛。」
岦斋是死人,所以被黑虫咬不会流血,但还是会痛。
临时布设的结界撑不了多久,他必须离开这个地方,把魂虫带到远离污秽的地方。
这是柊的后裔临终前放出来的魂虫,必然有什么意义。
包围结界的黑虫,数量不断增加。这个地方吹的风召来了污秽,使阴气越来越浓了。
岦斋以前来过这里。那时候,是跟安倍昌浩一起追逐抬棺木的黄泉送葬行列。
黑虫的包围只有一个方位比较薄弱,是想把岦斋诱往那里。
那是逆风方向,往那里前进,会越来越接近黄泉。
梦殿的尽头,是黄泉与梦殿之间的狭缝。那里太过接近黄泉,道路随时都可能开启。
「有这么多黑虫,一定是哪里有破洞……」
要不然,无法说明污秽为什么会沉滞到这种地步。
岦斋使用法术把魂虫变成小小的勾玉,收进了怀里。柔软的魂虫若是维持原样,受到撞击时很难不被压扁。
怕到处跑来跑去会弄掉,岦斋用灵力的线把勾玉缝在单衣的领子上,从衣服上面砰地拍了拍勾玉。
「好了,没问题了。」
然后,岦斋很快环视周遭一圈。
有多到数不清的黑虫贴在结界上,发出阴森的拍翅声。
拍翅声层层交叠所形成的重低音传入耳里,刺激着神经。
岦斋甩甩头。这里是梦殿。阴气的实体会从尽头的尽头,召来更深的阴气。
尽头是梦殿与黄泉之间的狭缝。魂虫仿佛是在什么的引导下,误入了这个尽头。
「不,不对。」
不是误入,是在黄泉之风的引导下,被诱来了这里。应该这么想才对。
这些黑虫被放进这里,应该是为了追捕被诱来的魂虫。
「也就是说……」
岦斋从聚集在结界的黑虫之间的缝隙观察周遭状况,隐约看到白色衣服般的东西,吓得全身紧绷起来。
「什么东西……」
匆匆一瞥的东西好像在哪见过。
胸口狂跳起来。他的身体已经没有血液流通,那种感觉却像活着的时候。
好几层的拍翅声如鸣叫般,敲打着耳朵。
岦斋看到成群的黑虫前面,有个白色人影。
胸口又狂跳起来。
大群黑虫的中间,伫立着不该在这里的人。
岦斋呆呆地嘟囔:
「怎么可能……」
那个人像是听到了那声嘟囔,抹上胭脂的红色嘴唇缓缓张开了。
「岦斋大人……」
在无数拍翅声的重低音里,几乎被掩盖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清晰地传到了岦斋的耳里。
岦斋的肩膀颤动起来。
这是陷阱。太清楚了。敌人是故意打击他最脆弱的地方。再明确不过了,会被魅惑才奇怪。
理性都这样跳出来了,感情却剧烈波动。
「女……」
岦斋用力扯开喉咙叫唤。
「女巫大人……」
她不可能出现在这种梦殿的尽头,不可能出现在梦殿与黄泉之间的狭缝,怎么想都是幻影。
道反女巫静静地伫立在飞来飞去的黑虫里,温柔地微笑着。
岦斋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明知不可能,目光却还是会被吸引。
将近六十年前的记忆,如走马灯闪过脑海。
站在水边傲然合抱着双臂的冥府官吏,迅速移动了视线。
污秽更浓密了。
「路被打通了吗……」
冥官低声嘟囔,打从心底感到烦躁,皱起眉头,帅气地转身离去。
◇◇◇
他决定不交好朋友。
同样地,也放弃与任何人交心。
为了排除北极星蒙上阴影的因素,必须打倒下诅咒的人。当时晴明收到神谕,前往西国处理这件事。岦斋会跟去,是有原因的。
那时候,他总是做恶梦,但醒来就不记得了,每天都是这样。
为了查出那代表什么,他信手做了占卜。
结果显示,件的预言、那个一度被颠覆的预言,又降临在自己身上了。
岦斋的心强烈动摇了。
他一直相信自己战胜了件的预言,但苦无确凿的证据,所以不断在心底深处追求已经逃离预言的信心。
得到信心后,他就要解除至今以来课以自己的两个戒律。
一个是交好朋友。
一个是与人交心。
他知道这两件事都不容易做到,尤其是第二件,要靠机缘。那是没有上天的协助,就不可能实现的愿望。
他占卜该如何逃开预言,结果显示要前往西国。
因为那里发生的坏事与岦斋本身也有很大的关系。
他对晴明说希望自己多少可以帮上一点忙,这句话丝毫不假,但其实原因不只这样。
跟晴明一起离开京城,前往西国的途中非常愉快。虽然跟晴明、神将们一直在赶路,但共同度过的日子真的、真的很愉快。
然而,随着越来越接近西国,岦斋的心情就经常没来由地往下沉。
每天晚上都做恶梦。在梦里,都会与某人相会。
但是,他不认识那个人,从来没见过。总觉得,那个人跟自己的命运有很大的关联。
那到底是谁?究竟是什么未来等着自己?预言会怎么样再度降临?
越接近西国、出云国,这个想法就越来越膨胀,在不知不觉中搅乱了岦斋的心。
就在这个时候,遇见了智铺宫司。
他是个穷酸的老迈男人。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头发斑白、蓬松凌乱,杂乱地扎了起来。
他说自己脚不方便,眼睛也因为生病几乎看不见了,手上拄着拐杖。
智铺宫司拥有惊人的知识,教会了两人很多不知道的事。
但晴明说怎么样都对他没好感,不想跟他有太多接触。
岦斋对他不清不楚的来历也抱持怀疑,但心想他这么聪明、博学,说不定连件的事都知道。
晴明对宫司有戒心,甚至是打从心底讨厌他,所以岦斋都会非常小心地瞒着晴明,找机会跟宫司交谈。
宫司的声音很低,听起来有点像破嗓的呻吟声,却带有某种力量,听着听着就会不可思议地被吸引。
就在这样的日子里,有一天,晴明和岦斋闯入了异境之地,在那里遇见了一个美丽的女人。
就在发觉误入了一个不是人界的地方时,晴明和岦斋立刻进入了备战状态。应该在附近的神将们的气息全都消失了。他们被留在人界了。
通常陷入这种状况,接下来就会被来历不明的怪物或妖魔袭击。
来这里的一路上已经习惯这种事,所以两人做好敌人从任何地方出来都能应付的准备,把杀气放到最大极限,威吓看不见的敌人。
这时候,出现了白色的身影。
因为缠绕着光芒,所以觉得是白色。
后来才发觉,就在目光被白色光芒吸引的同时,心也被夺走了。
被神圣庄严之美、非人间所有的透明感、稀薄的存在感迷倒了。
出现在两人面前的人,在遥远的过去的确是人类,后来成为神明的妻子,也就是在漫长的岁月中一直守护着圣域的道反女巫。
她散发着人类不可能拥有的祥和、清心的氛围。
岦斋已经看惯了容貌秀丽的十二神将,但她萦绕着与他们迥异的梦幻感,仿佛伸手碰触就会消失。
既然是神的妻子,就不可能只有梦幻感,还会兼具柔软的韧性,岦斋却完全看不到那一面。
从白天到黑夜,满脑子都是她的身影,强烈的爱慕之情使岦斋心烦意乱。
太过强烈的感情,甚至让他觉得自己好像哪里出了问题。
件的预言将会再次降临在他的身上,他不能让所爱的人被卷入这样的命运,他不能待在她的身旁。
越是这么想,越是不能离开她,难过到心如刀割。
这种事不能对晴明说。连日来,晴明都忙着追查贯穿黄泉瘴穴并下了诅咒的人,要歼灭这个人。
道反女巫好意留两人住在圣域,对岦斋来说却反而成为凌迟般的痛苦。
岦斋以协助晴明为由,尽可能逃到人界。但是,晚上还是回到圣域,因为不回去的话,女巫会担心。
他想回去,却不能回去。烦恼得快要窒息的他就在这时候,又遇见了智铺宫司。
宫司看出岦斋正为不道德的相思所苦,为他目前的处境感到忧心。岦斋忍不住把埋藏在心底的情感,全都吐露出来了。
智辅宫司不时地点着头,感同身受般倾听岦斋诉说自己有多痛苦。
这时候,岦斋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只有这个男人了解自己的心情。
他觉得这种事晴明做不来,因为晴明不是他的朋友。都是他一厢情愿地说他们是好朋友,晴明丝毫没有那种意思。
其实,那也是因为岦斋自己向来是一副不需要朋友的样子,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他就是很气晴明,愤怒到几乎是憎恨。
智辅宫司又情词恳切地说,晴明是多么可恶的男人、岦斋有多可怜。
宫司的话深深沁入了岦斋的心扉。
以前刻意不去面对的「自己是孤独」的事实,如狂澜般涌现,停不下来。
为什么自己、唯独自己,会遭遇这种事呢?为什么自己会被件宣告预言呢?
明明可以是任何人,却在命运的捉弄下,件偏偏对自己宣告了预言。
连半人半妖的安倍晴明,都没有岦斋这么不幸。
那时候的岦斋,强烈嫉妒、憎恨这世上的所有人,尤其是晴明。
岦斋慢慢对其他人产生了负面的情感。
不,是在不知不觉中,被智铺宫司培育出了负面情感。
然而,当时的岦斋深信不疑,那都是自己的意志。
从那时候,他开始能清楚记得梦境。
在梦里,道反女巫泪流满面。女巫双手掩面,悲伤哀切地哭诉着。
我想离开这里。经过漫长、漫长的岁月,我都在这里尽我的职责,但我再也受不了了。可是,我没办法靠自己的力量离开
只要道反大神在、千引磐石在,我就不能离开这里。
没有人可以把我从神的手中抢走。只有统治大地、拥有上天的那种人,才有可能把我抢走。
起初,他想即使是在梦里也不可能做得到。但是,接连几天都做这样的梦,女巫的语气也越来越激烈。
有一天,宫司在他耳边呢喃细语。
——只要取得神匹敌的地位,成为地上之王,女巫就有可能喜欢上你。
梦过的好几次女巫悲叹的模样,浮现脑海。
真的是那样吗?怎么可能?不,可是,也说不定她是透过梦,把暗藏在心里的秘密传达给了我。
岦斋呆呆地这么说,宫司点头应和他。
——女巫一直想逃离那个地方、想逃离那个职责……跟你一样。
跟自己一样。
这句话成为歪斜的楔子,敲入了岦斋的心。
我已经受够了。我要逃离这种命运、逃离预言、逃离孤独、逃离一切。
岦斋一直在心底深处这么想。
宫司又在茫然的岦斋耳边不断重复同样的话。
女巫跟你一样。她感觉到你的心情,所以向有同样境遇的你求救。你们有同样的心情。女巫心中的想法,跟你心中的想法一致——
宫司阴森森的生意逐渐绑住了岦斋的心。
岦斋低声嘟嚷。
——这样啊……原来是这样啊……
那么,必须成为大王,把女巫从那个残暴的神手中救出来才行。
这么说的岦斋,眼睛熠熠闪烁着异于常人的光芒。
宫司达到目的,阴森地嗤笑着,但岦斋没有发现。
于是,岦斋彻底偏离了正道。
在地狱业火的包围下,被发出不知所云的怒吼的十二神将腾蛇的凄厉眼神射穿时,他才恢复正常。
回过神时,神将的爪子已经贯穿他的心脏,把他的心脏挖出来了。
不可思议的是,没有任何痛楚,有的只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疑惑。
鲜红的火焰与纯白的雪成对比,看起来美极了。
血从胸口喷出来,慢慢往后仰倒的岦斋,脑中响起自己某天对晴明说的话。
——我说,晴明啊,在很久以后,我会在儿女、孙子的包围下死去,死前我会告诉他们,我竭尽所能地过完了一生,想做的事都做到了。
所以,晴明,你也要被很多的孩子、孙子包围,选择可以向人炫耀的生存方式,度过令人羡慕的幸福人生。
然后,等哪天生命结束的日子到来,渡过河川去了冥府,我们再来比较谁比较幸福。
那时候,晴明是怎么回答的呢?
——还很久呢。
他木然地这么回答。
唉,当时的自己多么愚蠢啊。
——我有自信绝对不会输。你看着吧,我会活得像怪物那么长。
他心想绝对不交什么好朋友,却没发觉,自己的心早就那么做了。
直到死前,都没发觉,死后也没有。
他理所当然地描绘未来、诉说未来,从来没有想过会被对方拒绝,也相信对方的回应,没有怀疑过。
这样不是好朋友,是什么呢?
他们有过约定。
生命将会在某天结束。这是世上的哲理。
但是,绝对不是现在。
然而。
为什么——
这时候,思绪被令人恐惧的黑暗吞噬,戛然中断了。
◇◇◇
沉沉的拍翅声在耳朵附近飞来飞去,岦斋弯下腰跌倒了。
大群黑虫哗地聚过来,被他全力拖行的退魔术挡回去了。
「禁!」
快速画完的五芒星化为保护墙,把黑虫向四处弹飞出去。
岦斋跳起来,一面重整旗鼓,一面甩头。
「我要集中精神啊!」
黑虫后面有个人,模样像是道反女巫。那是为了动摇岦斋的心志,故意装成那个样子。
这种事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再肤浅也该有个限度。
「不要被那种东西吸引,严重动摇心志嘛,真是的……」
岦斋浮现自觉窝囊而半哭泣般的自嘲笑容。
当时。
眼睛一睁开,就看到眼前站着一个特别高大的男人。
这个男人傲然地俯视岦斋,用无情的冷漠声音说:
——你记得你自己做了什么吗?
岦斋听不懂他在问什么。
茫然环视周遭后,岦斋虽然不知道原因,但猜测自己可能是在什么时候被押送到这么可怕的男人面前。
但是,他不知道这是哪里,也完全想不透为什么会这样。
听说自己已经死了,他又是一阵混乱。
就在他自顾自地陷入混乱时,那个可怕的男人面无表情地猛然抓起他的衣领,拖着他往前走,不容分说就把他丢尽了边界的河川里,周围的狱卒都来不及阻止。
那之后,所有事都鲜明地记起来了。现在回想起来,心都还好痛。
他记得自己做了什么事,以及因此发生了什么事。
曾经很珍惜的男性好友,被烙下了深刻的悲哀与绝望。自己很欣赏、也对自己不错的神将们,也受到无法治愈的伤害。
更糟的是,道反女巫被自己的疯狂行为牵连,和她的女儿一起失踪了,守护妖们暴跳如雷。
「岦斋大人……」
听见清澄美丽的呼唤声,岦斋把思绪拉回到现实。现在不是悠闲地沉浸在往日情怀里的时候。
装成道反女巫模样的那个人,在层层拍翅声的包围中,嫣然一笑。
「我好想你。」
从女巫的眼睛流下一行清泪。
看到她那个样子,岦斋的心整个清醒了。
道反女巫不会说那种话,不会露出那种表情,当然也不会做出假惺惺地流泪这种狡猾的动作。
「就称她为冒牌货吧。」
岦斋在嘴里唧唧咕咕,对自己点点头。
冒牌货婀娜多姿地把手举到了胸前。
「岦斋大人,请到这边来。」
在招手的冒牌货的周围,黑虫发出了更闷重的拍翅声。
连腹部深处都被震响的低重声,让人浑身不舒服。一直听着这个声音,就觉得好像连脑髓都快麻痹了。
「等等……」
岦斋惊觉不对,慌忙甩甩头。
不是「好像」,是脑髓真的快麻痹了,精神越来越无法集中。
没来由地觉得困,什么都无法思考,心被这个声音捆绑了。
「有件事我必须向你道歉,岦斋大人。」
混杂在黑虫的拍翅声中,带着奇妙回音的声音,震荡着耳膜。
「那时候我撒了谎。」
冒牌货的声音钻入大脑深处,撼动脑髓,让人头晕目眩。岦斋觉得眼皮异常沉重,膝盖瘫软无力。
他双膝着地,头昏到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我的心明明是想跟你在一起啊……」
「不要……说了……」
他早就死了,却感觉心脏在胸口怦怦狂跳。
宛如把黑虫当成披巾披在身上的冒牌货,往前迈开步伐,慢慢走向缓缓摇着头的岦斋。
长长拖在地上的衣服下摆,也停满了密密麻麻的黑虫。她每前进一步,那些黑虫就哗地飞起来,小到几乎看不见的翅膀震荡着空气的声音盘旋缭绕。
沉沉的拍翅声、拖行下摆的衣服摩擦声、冒牌货的冷静嗓音层层交叠,强行扭曲了岦斋拼命维持的理智。
强烈的睡意涌上来。
岦斋周围也有几千、几万只黑虫飞来飞去。黑虫是阴气的具体呈现。
在冥府官吏手下做事的岦斋,虽然是死人,阳气还是比阴气重。
因此,碰触到阴气,他的身体会发冷,生气也会被污秽夺走。他已经死了,但还有生气。他自己也觉得很奇怪,但这是不争的事实。
他用力握起拳头,靠指甲嵌入手掌的疼痛来把持住自我。
不论何时,疼痛都是真实的。唯独身心的疼痛永远不会变,都是自己的。
「终于可以再见到你了,岦斋……」
伸过来的纤纤玉手,轻轻贴放在岦斋的胸口。岦斋抓住了她的手。
冒牌货开心地微笑起来。
「岦斋大人。」
岦斋顺势把冒牌货拉过来,把手伸向了她的脖子。
冒牌货目瞪口呆。
岦斋边使尽全力把不时会变得模糊的意识拉回来,边低声嘶吼:
「告诉你一件事。」
在可以感觉到吐气的距离内,岦斋瞪着冒牌货。
「道反女巫浮现的微笑就像慈爱的化身,不是你这种阴险的笑容。」
惊讶地注视着岦斋的冒牌货,半晌后嗤嗤地狞笑起来。
「你说得好过分喔,枉费我这么爱慕你。」
「住口,冒牌货!」
岦斋要捏碎被他抓住的脖子,但冒牌货的速度比他更快。
她以出乎意料之外的强大力气把岦斋推开,猛然往后退。要追上去的岦斋,被大群围过来的黑虫挡住了。
感觉生气瞬间被布满全身的黑虫夺走,岦斋结起了手印。
「缚鬼伏邪,百鬼消除,急急如律令!」
啪唏一声,虫子全飞散了。但只是飞散,并不会消失。
「啐,法术太弱了!」
他知道理由。因为这里是梦殿的尽头,是梦殿与黄泉之间的狭缝。
阴阳师的法术不只要靠自身的灵力,还要得到神回应这个法术的气息,才能发挥效力。
人不能使用神全部的力量,只能向神借用符合自己资质的极小部分的力量。对神来说,那只是一个呼吸程度的力量。
当然,也要看神的等级。如果只是被供奉为神的器物之神,几乎可以借用全部的力量。但是,如果是经过几百年的神器,力量就非常强大了,人类很难运用自如。
所以阴阳师要磨亮心灵、磨亮技术。因为哪天若是黯淡了、钝了,神马上就会看透,从此不再回应。
「啊……」
岦斋想起一件事,猛然瞪大了眼睛。
摇摇晃晃站起来的岦斋,徒手驱散了群聚过来的黑虫。企图黏在他衣服上的黑虫,不知道为什么啪啦啪啦掉下来,消失不见了。
他穿的是冥府的衣服,可以驱散黑虫散发出来的阴气。
「对喔,我穿在身上干嘛。」
总是跟冥官穿同样的黑色衣服,不只是为了耍帅。
冥府官吏有义务要纠正搅乱阴阳哲理的人、违反规律的人。
来冥府的人是死人,是阴气的凝聚体。
即便是冥府的人,接触到阴气也会危及心灵。
这件黑衣是防护道具,可以不断驱散死人散发出来的阴气。
「糟糕、糟糕,居然忘了这件事。要是被他知道我不小心被夺走了生气,一定会被骂到臭头。」
他绝对不会说出会被谁骂。梦殿会增强言灵的力量。说出口,就会把那个人叫来。
然后,那个人会说:「连这种小事都处理不了吗?」不容分说就把他打倒。光是这样也就罢了,但是不可能只是这样。
绝对不能让那个人知道,尽管只是一时,自己曾为道反女巫的身影动摇了心志,还被敌人玩弄于掌心之上。
把黑虫披在身上的冒牌货,兴致勃勃地盯着一个人自言自语的岦斋。
「岦斋大人,看来你是不会跟我一起走了?」
「怎么可能跟你走,你根本……」
岦斋闭上嘴巴不说了。
突然,他想通了一件事。
每天晚上做的梦,是有人刻意让他作的噩梦。
那是智铺宫司的诡计。让岦斋的心灵变得脆弱,把他逼到绝境,等他的心被磨平,不知道该怎么办时,再让他遇见女巫。
被磨平的心迷上了她的美貌,无可救药地渴望她充满包容力的温暖。
那种渴望,恐怕与爱慕之情有本质上的差异。当时确实为她神魂颠倒,但现在知道了,那只是深切的憧憬。
因为那是自己再怎么期盼也得不到的东西。知道得不到,才会疯狂地执着。
在黑虫的拍翅声沉沉震响中,岦斋把力气注入了双脚。
再不振奋起来,膝盖就会瘫软无力,整个人倒下去。生气被夺走的成都比想象中严重,必须趁还有力气时逃离现场。
忽然,冒牌货翻转了手掌,朝上的掌心吸引了岦斋的目光。
「唔……」
他脸色发白,把手伸进怀里,发现收在那里的勾玉不见了。
「是刚才……!」
用柊子的魂虫变成的勾玉,躺在冒牌货的掌心上。是冒牌货趁他不注意时,割断灵力的线,把勾玉抽走了。
「岦斋大人,你拿着这个东西也没有用啊。」
冒牌货奸笑着。瞬间,大群黑虫掩盖了她的身影,又倏地散去了。白色尘埃跟着黑虫一起瓦解崩落。
岦斋瞠目而视。
率领黑虫的是个女人,把破烂的黑衣从头上披下来。长及膝盖的头发,被黑虫拍动翅膀所产生的阴风吹得飘然摇曳。
猛然屏住气息的岦斋,觉得好像在哪见过这个女人。
从头上披下来的衣服被阴风吹动,隐约露出了脸孔。
令人毛骨悚然的妖艳美貌,同样令人着迷,但跟道反女巫的美又不一样。
那不是岦斋欣赏的美,甚至挑起了他的厌恶感。美丽中潜藏着阴狠的毒素,是那种令人战栗的美貌,仿佛一碰触,灵魂就会被吸得精光,连残渣都不剩。
女人缓缓张开了嘴巴。
「……一……」
「你是……!」
这个声音,还有这首歌。
「你是黄泉送葬行列的带路人!」
女人以恐怖的眼神微微一笑。
在掌心上的勾玉颤抖起来,轻轻张开了白色的翅膀。岦斋施行的法术被女人破解了。
「你要把那东西怎么样?」
「你不必知道。」
美丽、恐怖的声音,如歌唱般说着话。同时,大群黑虫发出了更剧烈的拍翅声,扑了上来。
岦斋心想躲不过了,不由自主地举起手臂阻挡,闭上了眼睛。
有阵风从旁边吹过。
「咦……」
岦斋张开了眼睛。
拂过的低沉嗓音,刺穿了岦斋的耳朵。
——没用的家伙。
黑衣的狂风吹进了大群黑虫的正中央,银白色的光芒闪过曾是送葬行列带路人的女人的掌上。
女人缩回了手。刀尖划过半空。就在黑虫包围被留在原处的魂虫之前,黑衣的袖子便包住了白色翅膀。
岦斋感觉有锐利的眼神射穿眉间,慌忙结起了手印。
「万魔拱服,急急如律令!」
挤出仅剩力量的法术,把群聚现场的黑虫统统炸飞了。
受到灵术暴风冲击的女人,轻盈地蹬地而起。
白刃在她身后紧追不舍,但没追上。
女人的身影渐渐融入了阴风里。
瞬间,从遥远的彼方传来猖狂的哈哈大笑声,穿梭在尽头的黑暗里,阴森森地震荡着。
冥官甩掉缠绕在神剑上的阴气,把剑收进剑鞘,凶巴巴地转头瞪着岦斋。
「对、对不起。」
男人没回应。或许这时候他想对岦斋说的话,只有刚才那句吧。
躲在冥官袖子里的魂虫,翩然飞了起来。开合的白色翅膀浮现的图腾,是一张女人的脸。
闭着眼睛像是在睡觉的那张脸,突然颤抖起来。
翅膀的图腾改变了。闭着的眼睛张开来,露出悲哀的眼眸。
女人瞥一眼岦斋和冥官,在他们头上盘旋一圈,便忽地消失了,只留下点点光芒。
「跑去哪了……」
岦斋愣愣地嘟囔,冥官冷冷地抛给了他一句话。
「当然是去收拾残局了,不然咧?」
「对不起。」
反射性地道歉的岦斋,轻轻叹息。
那一定是她身为柊的后裔、身为榊的后裔的责任。
冥官转过身去。
「该回去了。」
「是。」
脚步踉跄差点跌倒的岦斋,努力撑住,紧跟在冥官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