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神祗少佑大人为什么会来这里?”
正如方才本人所说的,既然其职责是辅佐大副,就应该呆在斋宫寮才对。
春清沉痛地低下头说道。
“……来月,神宫将举行迁宫的仪式。”
晴明听到春清的话,微微皱起了眉头。
今年的确轮到式年迁宫的年份。
那么,现在伊势的斋宫寮应该处于最忙碌的时期。
“抱歉……我不明白在那么重要的时候,少佑大人为何会离开伊势。”
晴明的疑问是理所当然的。
道长和行成大概也预想到了此事,用沉默的眼神催促春清继续。
“关于此事,我恳请圣上直接赐言,希望晴明大人能助我一臂之力。”
“由圣上……?”
帘帐后面的影子点了点头。
虽然是白天,但由于持续降雨的缘故,寝殿内昏暗得必须点灯。
从刚才开始,帘帐后的天皇就只能看到影子。
春清被晴明投以疑问的视线,板着脸继续说道。
“实际上,永赖大人身患重病,根据情况也许不得不放弃祭主的责任。”
“什么……!”
老人顿时哑口无言。春清则紧紧按住膝盖低下了头。
“官员们都在祈祷大人的康复。虽然连日向天照坐皇大御神祈祷,可是却毫无效果,大人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
他突然闭上嘴,使劲咬了一下嘴唇。
“……斋宫(在伊势神宫侍奉的皇女)也担心大副,每天都在寮内向天照大御神供奉祈祷。”
当代的斋宫是当今天皇的表妹,名为恭子女王。
在被龟卜选定之时,恭子女王才只有三岁。
据春清所言,现在十七岁的斋宫从一个月前开始就身体不适,一直卧病在床。
“不只是大副,就连斋宫也……即使卜部向皇大御神请询此事,冲也没有给出答案。”
到底该如何是好?斋宫寮的官员们陷入走投无路的境地。
春清向老人俯首说道。
“晴明大人。在下深知拜托大人你这种事情十分冒昧,可我们已经是毫无办法、束手无策了。”
春清深深低下头,恳求道。
“如果是大人你的话,也许能够占卜并且驱除掉大副之病的病根。
这件大事请你一定要帮忙……!”
晴明没法立刻回答。
他是阴阳师。虽然神祗官也会借助神的力量、请询神的意志、咏唱祝词诵读祓词,但基本上和阴阳寮处于平行线,彼此不会相交。
阴阳道方面比较多元,必要的话不管神道、佛教、密教还是修验道的方法都会使用。
可是,神祗官信仰作为高天原最高神的天照坐皇大御神,拥有山高海深般的绝对矜持。他们绝不可能接近阴阳道,这是前所未闻的事情。
晴明无法在咄嗟间做出判断。这时,一直保持沉默的行成总算开口了。
“晴明大人,我也想拜托你助他一臂之力。”
仔细一看,行成显得非常认真。
“圣上也非常担心,怀疑这霪雨会不会和神官的怪事有某种联系。”
因此,他才会通过道长召见晴明。
之所以没有派出敕使,是因为担心如果神宫的怪事被当作国家大事传开的话,会流传出无谓的传闻,从而引发民众心中的不安。
“晴明,圣上认为既然你能医治百病、拥有能使死者脱离黄泉的秘术,也就一定能拯救神祗大副和斋宫。”晴明听完左大臣严肃的话语,皱起了眉头。
圣上认为。也就是说,即使是非正式且秘密的,那也是真真正正的敕命。晴明根本无法表示异议。
晴明转向正面,低头说道。
“虽然不知不肖晴明是否能尽微薄之力,但既然是圣上所言,臣下就谨遵圣意。”
帘帐的对面传出安心的声音。
“说的好,晴明。这下我也能放下心中的石头了。”
晴明侧目瞥了一眼春清,露出惊讶的表情。
神祗少佑正低头不断颤动着嘴唇。不过他并未出声,而是忍耐着紧紧咬住嘴唇。
晴明立刻接到占卜的命令,从天皇的御前告退。
道长和行成、春清继续留下,大概还有些伊势的事情要谈吧。神宫的事情和晴明没有关系。
由于有牛车送行,所以晴明一边跟着引路的女官,一边低声说道。
“管他是占卜还是祈祷,集中神祗官的全力去做不就好了,为什么要来找我呢。”
尽管晴明清楚神将们在对他偷偷摸摸地嘀咕苦笑,却毫无闭嘴的意思。
结果,关于占卜霪雨的事情只字未提。
虽然神宫方面可能比霪雨要更重要,可是后者同样也是大事。
“真是的,呐……”
一只小手拍了拍叹息的晴明的肩膀。
那多半是太阴吧。
玄武的话碰不到肩膀,朱雀的话手又太小了。
“晴明大人,请小心脚下。”
晴明微笑着,朝不时回头提醒自己的女官点点头。
有人在注视着这位老人的后背。
一名女官站在对屋(寝殿左右或后方的别栋建筑)的竹帘下,手扶柱子凝视着晴明。
那视线仿佛黑夜般冰冷,坚定毫不动摇。
“……安倍、晴明。”
女人低吟着眯起眼睛,转身离去。
※※※※※
脩子停止摆弄手中的蛤壳抬起头来,圆圆的眼睛里充满了惊讶。
“安倍晴明来了?”被问到的女官点点头。
“是的,好像是被圣上召见,秘密前来的样子。
我们也是在晴明大人离开之后才知道的。”
修子放下贝壳,扭曲面孔问道。
“没有告诉他母亲大人的事情吗?父亲大人什么都没有对晴明说吗?”女官望着跪着挪动过来追问的修子,面露难色地说。
“那个……”她停顿了一下,无奈地继续说道。
“因为皇后娘娘自己说过不需要。”修子睁大了眼睛。
“为什么……!”她不禁朝母亲所在的对屋望去。
虽然帘帐和隔板挡住了视线,但视线的前方就是皇后定子的对屋。
“母亲大人的身体明明也不好……肚子里明明有孩子,有公主在的……”定子正在怀孕中。
她自从腹部开始明显突起就一直身体不好,经常卧床不起。
虽然修子想去探望,但去了只会让母亲担心自己。
母亲会发现自己寂寞的心情,在苍白的脸上露出微笑,勉强起身来拥抱自己。
虽然自己会非常高兴、幸福地想要哭泣,但母亲冰冷的手指和脸颊,却让人感到心里变得冰凉。
修子的弟弟敦康亲王也不在定子身边。
现在正在其他对屋由乳母照顾。
如果发现自己的孩子哭闹,母亲就会挣扎着起身。
所以对此担心的天皇下了这样的命令。
当今天皇非常宠爱定子。
虽然他同样也疼爱修子和敦康,但妻子和孩子是不同的。
在他的心里,定子比孩子们的比重更大。
双亲和睦让人高兴。
虽然还有其他后妃,特别是身为左大臣之女的中官更将修子视为眼中钉,但只要看到彼此依靠的父母,那种忌惮心情也就淡薄了。
左大臣道长虽然在血缘上是修子的大叔父,但修子怎么也无法忘记他就是害母亲伤心的罪魁祸首。
就算修子和他见面,也总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每到那时,道长总是在叹息。
“晴明不会再来了吗?不能叫他来吗?”面对修子的诘问,女官摇摇头说。
“我的话,什么也……”她觉得因为失望而垂头丧气的公主很可怜,不知该如何回答。
其他女官帮狼狈的女官回答道。
“公主,明天去见皇后娘娘,拜托她召见晴明大人如何?”修子肩膀猛地一颤,战战兢兢地扭头一看。
不知何时,阿云已经面带微笑地在一旁端坐了下来。
“……哎……”阿云笑得更开心了。
“皇后娘娘会有所顾虑,应该只是因为不想劳圣上费心。
所以如果公主去请求的话,她也许会改变心意的。”
另一名女官听了阿云的话,松了口气使劲点头说道。
“啊啊,不会错的,公主。请你一定要那么做。如果公主开口的话,皇后娘娘一定会召见晴明大人的。”
修子眨眨眼,四处游移起视线。
是那样吗?也许那么做比较好。
但由于是阿云的提案,使得她的心情跌入了黑暗中。
“……我考虑一下……”她总算挤出了一句话。
女官则露出安心的笑容直点头。
这时,有人出声呼唤她。
“哎呀……阿云,拜托你了。”
“好的。”
修子静静地朝准备离开的女官伸出了手。
手被阿云从一旁抓住。
修子倒吸了一口冷气。
“……”修子被拉向阿云一方,变得站立不稳。
阿云凑近年幼公主的脸颊,满脸微笑地说。
“好了,公主。
稍微休息一下如何啊?”虽然还未入夜,但外面已经如夜晚般黑暗。
“也许你在担心皇后娘娘……不过,公主你的脸色也不太好哟。”
修子朝后退了一步,但阿云并没有松开修子的手。
“请放心。直到公主休息为止……不,即使公主休息了,我也会一直呆在你身边的。”
修子的肩膀正明显颤抖着。
阿云明明应该已经察觉了,可她的表情却完全没变。
“一直……为了让公主哪儿也不去,我会一直陪着你……”
“……”修子忍不住甩开阿云的手,逃入正房深处的帐台中。
她抱着头蹲坐下来。
救救我、救救我。
谁来救救我。
好可怕。
好可怕。
好可怕。
那眼睛一直在看着自己。
那眼睛一直在紧盯着自己。
牢牢地囚禁着自己。
“……救……”好可怕。
谁来、救救我——
※※※※※
能听到声音。
“沙沙”作响的雨声。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急剧增加的雨声。
一点点增大、变强。
雨声。
不,那不是雨,是鸣神的轰鸣。
鸣神正在发怒。
“咚咚”地发泄怒气,兴奋而又疯狂着。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不,那不是雨,也不是鸣神。
那么,那是什么?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这是什么声音?这听起来只可能是鸣神的声音。
——你应该不知道吧。
——这个、你不知道的这个是,
——……的声音。
——这个声音在呼唤着你。
——你的耳朵很快就能直接听到了。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这是什么的声音。
另外。
在那里看到的、那人是谁——?
※※※※※
修子猛地睁开眼睛,一下跳了起来。
心脏“咚咚”地跳得飞快。
呼吸急促,就好像被什么怪东西追赶着全速奔跑一样。
“…………’眼泪微微渗了出来。
在自己抱头蹲坐下来之后,似乎不知何时睡着了。
她揉了揉眼睛,注意听着四周的动静。
听得到“沙沙”的声音。
那是什么声音?刚才做了梦。
是什么梦呢?在梦中好像听到了和这很像的声音。
“……很……像……?”修子嘀咕着,使劲摇了摇头。
不对,一点也不像雨声。
那是巨大、强烈、激昂、可怕的声音。
修子一边抱住自己的身体,一边拼命地呼吸。
“那是……什么……是谁……”在看着。
在能听到那声音的地方。
在那响着如同鸣神般可怕声音的地方,极其可怕的东西在凝视着自己。
那声音似乎在呼唤着。
那到底是……她曾思考过,但因为过于恐惧,她放弃了思考。
她捂住耳朵紧闭双眼,拼命地想抹消那些东西。
可是在幼小心灵里刻下的恐怖,是不能那么简单抹去的。
救救我、救救我。好可怕,好可怕。有人吗?
修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出帐台。好黑,好恐怖。
在附近感觉不到人的气息。她小心翼翼地向前走着,确认那恐怖的女官是否真的不在。
眼泪快要夺眶而出了。
因为好像一出声眼泪就会决堤般涌出,所以她咬紧嘴唇拼命压抑着即将爆发的感情。
好想见母亲。
她在心中想像着那苍白的面容,就那样走出了屋子。
下着雨。
感觉雨声变得更强、更响了。
天空也比平常显得更黑暗、更阴沉,感觉与心情都很阴郁。
如果出太阳的话,应该就不会如此不安了。
可为什么哪里都看不见太阳呢,是躲在那云彩后面了吗?那样的话,为什么那云彩会一直覆盖着天空呢。
太阳会就这样消失,只剩下黑夜笼罩这个世界。
这种难以形容的恐怖念头冒了出来,牢牢缠住修子的心。
“母亲、大人……”
腿绊在一起没法好好前进。
打湿的竹帘好冰冷,赤脚被淋湿,手扶着的栏杆也被打湿。
斜落下来的雨点打在修子的头发上。
额头、脸颊、脖子、肩膀全都被雨打到。
修子仿佛被雨水束缚全身般颤抖起来。
那时,视野的角落里有什么人动了。
没等她回头,就听到惊讶的声音。
“公主?”
修子停下脚步,朝声音的方向望去。
熟悉的面孔出现在被雨水与泪水模糊的视野里。
“……行成……?”
藤原行成慌忙跑向茫然低语的修子。
赶来的行成毫不介意会打湿衣服,跪下和她对齐视线后问道。
“怎么了,修子公主。露出如此痛苦的表情……”
担心的声音和关切的表情都是真心的。
藤原行成是经常拜访定子的少数公卿,与担任定子女官的少纳言也关系亲密。
他在修子襁褓时就认识她。
虽说是认识,但也不过是透过帐子和帘子听到声音罢了。
在修子能够行走、可以随意在皇居的登华殿和竹三条宫活动之后,和他不期而遇的机会也增加,于是记住了他的长相。
行成只要看到修子,就会微笑着蹲下陪她,直到寻找修子的女官们赶来。
所以,修子才会喜欢行成。
“公主,女官们哪去了?”原本一脸恍惚看着行成的修子,被那句话拉回了现实。
修子一下回过神来,胆怯地游弋起视线。
行成发现她眼中的恐惧,很惊讶地皱起眉头问道。
“修子公主,到底……”正当他要接着说出“怎么了”时,背后传来声音。
“哎呀,真是抱歉,右大弁大人。”
行成扭头望去,因此看漏了修子瞬间僵硬的表情。
在他面前舒缓下来的紧张之弦,又因为另一个人再次绷紧。
阿云来到全身僵硬的修子身旁,将双手轻轻放在了她纤细的肩膀上。
畏缩的修子根本无法动弹。
“虽然我一直陪在公主身边,可在我离开的时候,她好像跑出了帐台……”行成看着俯首道歉的女官,用带少许斥责的口气说道。
“今后绝不可以让公主离开视线。
她可是现在最重要的人,要是有个万一的话怎么办?”女官接受了行成的训斥,老实地低头说道。
“是……我今后一定注意。”
接着,女官若无其事地问道。
“右大弁大人,现在最重要的人是指……?”行成察觉到自己的失言,一时无话可说。
女官抬起头不解地问道。
“公主有什么……”
“……那只是语言上的修饰。圣上和皇后都是重要的人,公主也是一样。”
行成再三叮嘱后离开了。
女官目送他离开,笑着低声说道。
“……那是什么意思呢,右大弁。”
那声音和面对行成时截然不同,显得十分冷酷。
“公主很重要……没错,再没有比她更重要的了……”
修子听着头顶上传来的恐怖声音,吓得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
她像雕像一样僵硬着,在心中发出了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