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没想过,会有这样一天到来。
从没想过,留在你身边是这样痛苦的事情。
1
雨声嘈杂。
不曾间断的雨声,仿佛在煎熬着自己。
缓缓睁开双眼。
离天亮还早,眼中映出的只有一片黑暗。
昌浩将目光漫无目的地投向这片黑暗之中。
雨声击打着鼓膜,而同时,另一个轻微而尖锐的声响也不断在脑中重复着。
——别堕落啊。
这声音很沉重。
那把并非人类所掌控的太刀,如同被包裹在雨幕的雾气中一般。
而那指向自己咽喉的利刃,似乎能轻易夺走自己的性命。
“……”
昌浩轻轻闭上眼。
耳边的雨声妨碍了思考,
他摇了摇头,试图驱散那出现在紧闭的双眼中的画面。
雨声总会唤起那副光景。
唤醒那副他最不愿看到的光景。一遍,又一遍。
无论多么努力回避,但只要雨声不断,那画面就永远挥之不去。
伴随着这画面,一个声音刺痛了胸膛。
——你会再也爬不起来的。
“……”
昌浩蜷缩起身子,抱着脑袋。
烦人的雨声追随着企图逃避的自己到任何一个角落,撼动着心底深处的某个东西。
心跳声变得更加清晰。仿佛这声音是从鼓膜深处响起的。
一遍又一遍,责备的声音。
我保护不了她。
凭我,保护不了彰子——
因为。
伸出的手,无法触及她。
雨声嘈杂。
房顶上的小怪睥睨着黑暗。
任凭雨水冲洗的身体被淋得湿透,水从它长耳的尖端滴落下来。
晚霞般鲜红的眼中闪烁着残酷的光芒,愤怒的火焰熊熊燃烧着。
身着黑衣的冥官出现在雨中。那个将同伴们的神气剥夺得一干二净的男人居然还将手中的利刃对准了昌浩。
而在场的晴明和自己却都只能束手无策地旁观,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因为就在昌浩因为神剑而动弹不得的同时,冥官凭借着他无比强大的灵力屏退了晴明和红莲,并封死了他们的反击。
虽然晴明和神将们对冥官并不陌生,但对他的性情却一无所知。毕竟,他是侍奉冥王的鬼。
而这个鬼,却对昌浩说——
不要堕落成鬼。
他所说的“鬼”究竟是什么意思,晴明和红莲很容易就能想到。
红莲在昌浩身上感觉到的东西。如果真的孕育出危险的话,会发生怎样的情况呢?
“……”
小怪努力地深呼吸,想要克制住自己激动的情绪。
它感情的不稳定是被昌浩带动的。人类的心情对其身边的人的影响,实际比他认为的更加强烈,所以更别提原本就是人类思想具象化的十二神将了,他们的感情会不知不觉与他人同调。所以如果不有意识地进行回避,便无法保持冷静。
冥官的言灵制止了站在爆发临界点的昌浩,在这点上还是得感谢他的。
不过——
晚霞般的瞳孔中燃起火焰。
这件事与对他的愤恨是两码事。所有神将都与冥官有着不小的隔阂。在这一点上,连哪怕天翻地覆也不可能意见同步的红莲和青龙都抱有同样的见解。
虽然无论如何都与那男人合不来,这次倒是个意外。
小怪一直眺望着遥远的东方。
隔着雨幕和黑暗,伊势国正与此地遥遥相对。而最高峰的神之宫,便镇坐在那里。
“……高天原那边在做些什么啊?”
小怪茫然地喃喃自语道。
无关神威的雨,遮掩了天照大神和月读之神的身影。
高天原的众神应该早已明了这一事态。这场雨违背了天照大御神的意志,就连贵船之祭神高龙神都无计可施,它的背后一定隐藏了些什么。
吸饱了雨水的白色绒毛越来越重。
甩了甩长长的尾巴,小怪阴郁地低语。
“究竟会怎样啊……”
任谁都能感觉到它语气中的焦躁。
雨声依旧嘈杂。
郁闷地摇摇头,小怪忽然眨了眨眼。
“……?”
它环顾四周。
但即便再怎样仔细打量这片被雨打湿的黑暗,也找不到除了小怪以外的第二个活物。
小怪眯起眼睛,耸了耸耳朵。
“……谁的视线……?”
※※※※※
沙沙。沙沙。
沙沙。沙沙。
涛声回荡。
篝火静静摇曳。伴随着火焰的动作,长长的黑影也开始起舞。
两堆篝火,以及两个被设在它们之间木框上的结界。
篝火在玉依姬开始祈祷的同时被点燃。
青年瞥了一眼那坐在火焰与结界对面的人影,然后将目光移了回来,开始偷偷打量端坐在自己身边的少女的侧脸。
虽然火光温暖,但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如纸。那紧闭的双唇给人一种绝不会轻易开启的错觉。
青年开口,沉静地吐出了这位陷入冥想、一动不动的少女的名字。
“——斋大人。”
如同呢喃般的话语令少女的眼睑微震了一下。
“夜已经深了,还是回房间吧……”
斋闭着双眼,轻轻摇头。
“不……我们必须留在这里,直到公主休息。”
少女说着,不动声色地睁开了双眼。
“……益荒。”
益荒仔细倾听起那细微的声音,那语调平淡得仿佛没有一丝起伏,青年勉强能听清。
“京都的动向很危险。我们得尽快将棋子收入手中。”
接着她的眼中染上些许阴暗。
“那个白色的妖异似乎已经察觉到了我们正在注意它。它……”
确实是侍奉阴阳师的式神幻化而成的。
“……如果方法得当,它或许能帮上我们。”
益荒的脸上也透出一丝厉色,但他并没有就此事发表任何言论,而是换了个话题。
“天皇的公主看来很快就要到这里来了。在她进入伊势前,我们必须商讨出对策。”
“要尽快,不能被他们抢了先。”
就在这时,一阵风刮过。
篝火重重地跃动起来。
同时,从地底传来一阵低吼。
二人顿时屏息静气,那低沉的嘶吼仿佛要穿越他们的身体一般回荡在空气中。
斋凝视着篝火的另一端。
人影端坐着的背影一动也不动。
“公主……”
见斋打算起身,益荒急忙制止了她。
“不可。在公主完成祈祷前,绝不能越过这结界。”
缩回正要伸出的手,斋咬紧了嘴唇。
“……我明白。”
她克制住了复杂的感情,死死盯着结界的另一端。
人影端坐在勉强能被篝火照亮的地方。偶尔吹来的海风时不时抚动着她的长发。那头披散在背后的头发柔顺而光滑,反射着篝火的光芒。
她叹了口气,向上移动了目光。
每当火焰晃动,影子便会起舞。削岩堆成的凹凸不平的洞顶高高地架在头顶,扭曲了舞动的黑影。风声和涛声的回音形成了独特的声响,充满了洞穴。
斋注视了洞顶许久,忽然开口。
“……今晚的祈祷,长得令人烦躁。”
守在她身边的益荒,小心谨慎地发言道。
“听说地龙曾在京都作乱,或许是为阻止它吧。”
“怎么可能阻止得了。”
少女淡然的话语令益荒脸上又添一层阴霾。
“斋大人,您说这话是否有些……”
虽然益荒比斋个子高上许多,但单膝跪地的他此刻的视线高度正和她一样。
少女犀利的目光径直注视着青年。
“我只是在阐述事实。难道说,益荒,你想让我说谎吗?”
少女眼中寄宿着猛烈的光芒,与她年幼的外表甚不相符。
益荒摇头道。
“……绝无此事。”
“其实无论怎样祈祷都毫无意义。既然这样,公主还要祈祷到什么时候呢?”
话语中的怒意昭然若揭。
就在益荒正要开口的时候,耳边响起一阵脚步声。
二人都闭了嘴,回头望向背后。
他们看到了火把的亮光,以及三张被照亮的脸孔。
“……度会。”
斋低声呢喃。但她的声音却被风声和涛声淹没了。
几人来到斋和益荒的身边,但二人根本没有理会他们,只是纹丝不动地注视着端坐在结界那边的背影。
“今晚的祈祷太久了。难道御柱真的如此危险吗……”
一名老年男子忧虑地低语。
“没时间犹豫了,必须尽快将天皇之女带来。”
接着,他身边的壮年男子插嘴道。
“但是祯壬大人,伊势的斋宫寮已经传达了将内亲王送往伊势的天启,伊势的神官们应当已经做好了准备。一旦进入伊势,只怕就没机会出手了。”
“那么我们就在她进入伊势之前将她接过来。把这一命令传达给众人。”
接受了祯壬命令的男子中规中矩地行了一礼。
“那么,在这数日间,就让天皇之女在海津见宫逗留一下吧。”
“她是位重要的宾客,千万不要伤害她。”
听到斋的这句话,度会祯壬瞥了她一眼。他的目光冰冷刺骨,没有半点感情。
而少女的脸上也浮现出敌意。老人与少女的目光交缠,迸出火花。
老人用充满憎恶的语气开口道。
“……我不知道究竟是谁要阻挠我。但天皇之女,我一定会收入手中。”
益荒站起身,挡在祯壬与斋之间。
“天皇的公主何时启程?”
在身材高大的益荒咄咄逼人的目光下,祯壬似乎有些畏缩。但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接着他便随意地回答道。
“具体的日期还不清楚,似乎天皇本人也还在犹豫不决。虽说他是天皇,但毕竟也是人,更是一个父亲。”
斋的双肩忽然动了动,她垂下双眼,但同时又握紧了双拳。
“不过既然身为天皇,就有以国事为先的义务。”
青年淡然补充道,老人也表示同意。
“正是,我们也是同样。”
将目光投向篝火的另一半,祯壬阴沉地眯起了双眼。
“而我们的玉依姬也是。”
端坐着的人影纹丝不动。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的背上。
手握火把的度会青年悄悄窥视了一眼像是躲在益荒身后的少女。
阴影下的年幼面庞上,却没有半点稚嫩的神情。
青年心中不禁燃起一阵怒火。
这个女孩是罪恶的化身。明明任何人都知道这一点,为什么却没人出手制裁她呢?
这场凶险的灾难,全都因这个女孩而起,任谁都是这样想的。
不会有人认为可以放过她。但为什么,他们的神却要让她活着。
或许是察觉到了敌意,少女转过了脸。
挑衅似的坚毅目光直射向青年。
“——你是?”
细细的声线中包含的尖锐挑衅,让人无法拒绝回答她的问题。
“……度会,潮弥……”
益荒目光一凛。
“……原来如此,你就是,潮弥……”
青年的双眸中仅在一瞬间透出一丝怒火。
潮弥明白那怒火的含义。益荒眼中的,是明显的敌意。
但这是为什么,潮弥很惊讶。他与这个男人几乎没有任何瓜葛,虽然曾有几次远远见过他的身影,但开口交谈这还是第一次。
或许对方比较熟悉自己吧,可是潮弥也只是在最近才进了这宫殿担负起神官的职责,而且职务并不算太大。
益荒眼中的敌意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没有半点感情的冰冷目光。
坐立不安的潮弥终于开口问道。
“……您是否有话想要交代我?”
益荒眯起双眼。正当他要开口,一个尖锐的声音阻断了他。
“你会打扰公主的祈祷。如果没别的事,就退下吧。”
被堵了回去的潮弥不悦地睥睨着益荒背后的少女。
“什么,你这个……”
潮弥正要发作,被祯壬制止了。
“休得放肆。妨碍玉依姬的祈祷,是会惹怒神明的。”
“……是,我很抱歉。”
潮弥虽然强压住了心头的不满,但同时他也感觉到了自己对斋的厌恶感在膨胀。
她本身就不应该存在于这里,而自己又为什么必须接受她的斥责。
祯壬抬手示意部下们准备离开,自己随后也转过身。
“你也是。斋戒没有任何作用,守在公主身边也没有任何意义。”
即便受到如此露骨的诬蔑,斋的表情仍然不为所动。她移开目光,看向结界的另一边。
依旧端坐着的玉依姬,仿佛根本没有意识到斋等人就守在自己身后。
冷冷地瞪着几人登上石阶的身影,益荒握紧了拳头。
斋淡淡开口对他说道。
“你居然会发火,真少见。”
“……我没有发火……”
斋打断了益荒的辩驳,眨眨眼道。
“篝火的火焰卷起了漩涡,那是被你的愤怒所煽动的。我说错了吗?”
火势渐猛,它看上去无论如何都不像是被风带动的。
益荒单膝跪地。
“到底瞒不过斋大人。”
“事到如今,无论他们再说什么都无法扰乱我的心了。”
少女淡然地说完,跪倒在结界前。
她凝视着玉依姬纹丝不动的背影。直到祈祷结束,她都不会动弹。
注视着斋的背影,益荒的脸上忽然透出一丝悲痛的神情,但很快便消失了。
依旧注视着前方,斋厉声道。
“绝不能将天皇之女交到祯壬手中。”
少女在膝头攥紧一双小手。
“一定要将她带到我们身边。”
青年沉默着行了一礼。
登上石阶的度会一行人终于离开了祭坛之屋。
要去地下的祭殿,就必须通过海津见宫最深处的祭坛。
祭坛正对着捆有注连绳的石门。
平时紧闭的石门现在已经敞开,连接着通往地下的石阶就隐藏在石门后的黑暗之中。
石门内的世界,只有被允许之人才可以进入。
那里面,便是原本只有玉依姬一人能够进入的祭殿。
那里是几乎位于小岛正中位置的海津见宫的最深处。即便是担负神官一职的度会一族中,也只有很少人知道这地下祭殿的存在。
度会氏族中的大多数人都相信,那石门便是神明的正身。
三人通过石门之后,石门便自己移动起来,掩盖了通往地下的石阶,响起了轻微的地鸣声。
见石门完全闭塞,祯壬再度迈开了脚步,另两人也跟在了他身后。
在走下大祭坛穿过薄纱时,一行人停下了脚步。
火把被伸进早已准备好的水桶中灭去了火焰。滋的一声,漫出一阵白烟。
灯台的烛火不安地摇曳着,祭坛之屋在微弱火光的照射下显得很是阴暗。
青年脸上的阴影愈发浓重,逐渐渗出了愤慨之色。
“混账……那小丫头居然如此猖狂……!”
祯壬冷冷看向满脸怒气的潮弥。
“为了那种人生气没意思,潮弥。”
“可是,祯壬大人——”
开口的是个即将年满三十的壮年男子。
“怎么了,重则。”
在祯壬的催促下,重则回答道。
“那个女孩只是顶着斋戒的名义,而事实上她连祭司的资格都没有。如果一直任她留在这宫中,只怕会成为灾祸的种子。”
重则的面庞长得就像精悍的猛禽。而刚满二十岁的潮弥与他相比,五官显得柔和了不少。
这二人都是祯壬的外甥。
海津见宫中最高神官——度会祯壬——的妹妹的孩子。
“应当从度会氏子嗣中挑选出斋戒之人并将斋放逐,趁着事态还在我们的掌控之中。”
瞥了谨慎发言的重则一眼,祯壬冷眼反问。
“放逐了又能如何?”
重则眼中散发出暗淡的光芒。
“——或许可以返还给神。”
在一边听着二人对话的潮弥不禁双肩一颤。好歹那少女身居斋戒之位,没想到重则居然会想得如此之深。
不过仔细思量之下,潮弥又觉得可能这才是最为正确的方法。
因为那个女孩的存在,一切都偏离了原本的轨道。只有纠正错误,令一切恢复应有的形态,这场雨才会停止。
身为度会氏长老的祯壬,对此心知肚明。
潮弥由于刚当上神官不久,几乎没什么发言权。而重则的发言,即便被称为海津岛住民的全体意愿也不为过。至少就潮弥所知,没有一位住民愿意亲近那女孩。
祯壬会怎样回答呢。
潮弥屏住呼吸在一边默默等待。
重则犀利的目光聚焦在老人身上。面对这样的目光依旧面不改色的祯壬忽然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
“……如果能返还,早就返还了。”
祯壬的话语太过出人意料,重则和潮弥顿时瞪大了双眼。
老人的脸上依旧带着阴笑,冷冷放话道。
“会将她以名义上的斋戒之人留在宫中,是有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这理由让人非常不愉快,不过,你们别想从我嘴里问出来。”
阴冷的笑容消失了,而相对的,老人的眼中透出了一种与他年龄不相符的激烈情感。
“如果无论如何都想知道,就去问神吧。如果凭你们的力量能接触到神明,或许就能得到答案。不过——”
祯壬恨恨地扭曲了表情,沉吟道。
“神就连我的提问也没有回答。”
重则和潮弥顿时哑口无言。
这意味着,就连度会的长老也无法倾听神的声音。
祯壬回头看了看石门,又开口道。
“我们的声音无法传达,斋戒又起不了作用。既然如此,除了依靠玉依姬的力量以外我们别无它法。”
二人也学着老人的样子回头看向石门。石门已经被残留的细微神力紧紧关闭了。
“虽然斋罪孽深重,但将她留在我们身边却是神的意愿。”
接着,老人离开了祭坛之屋。重则和潮弥也在数次回望石门后,跟在老人身后离开了这里。
1-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