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剧的雷,劈在菅生乡附近的山里。
震动传到背部,震醒了睡眠中的昌浩。
「啊……睡得好熟。」
感觉睡得很好,好到让他不禁这么喃喃自语。
一直在作梦。
他用力撑起上半身。
烧好像退了。他意识清楚,知道感觉的清晰度又回来了。疲劳还残留在身体各个地方,但是,总算有了最低限度的睡眠。
昌浩睡觉的房间,应该是在小野宅院的某处。柱子、梁木虽然老旧,但擦拭得十分光亮,齐备的家具都是高级品。
在敞开让风吹进来的纸窗外,可以看到闪光在黑云里乱窜。
没下雨,风也是乾的,雷电却疯狂劈落。
「好奇怪的天气……」
这么嘟囔时,房间外面响起叫唤声。
「昌浩,你醒了吗?」
是萤。
萤打开木门,探出头来。
「姥姥说要见你,你能去吗?」
「姥姥吗?」
昌浩思考了一会,回说︰
「好。」
梦见师姥姥是神祓众最高龄的阴阳师,住在菅生乡的深处。
昌浩听着轰隆震响的雷鸣,加快了脚步。
划过黑暗的闪光,有时会带着红色,看起来很诡异。
「姥姥,我是昌浩。」
他敲敲木门说,我要进来了。
「好久不见,我正在等你。」
看到在地炉旁弓着背的怀念身影,昌浩心底泛起喜悦之情。
姥姥对他招手,他关上门,走上了木地板。
即便是阴历五月,位于山中的菅生乡,夜晚还是会冷。放进地炉里的木柴烧得火红,挂在吊钩上的锅子冒着蒸汽。
姥姥掀起了锅盖,里面是白粥。她用勺子把粥舀进碗里,再把手伸进放盐巴的壶里,抓一把盐撒在碗里,然后连同筷子一起把碗放在昌浩面前。
「吃吧。」
「那么,我吃了。」
才刚到就被塞了一碗粥,昌浩尽管满腹狐疑,还是在双手合十后开动。
他把热腾腾的粥稍微吹冷再放进嘴里,米和盐的味道就散开了。
明明没有放其他东西,却觉得比任何大餐都好吃,昌浩默默动着嘴巴吃了好一会。
姥姥眯起眼睛,注视着昌浩。
「还要再吃吗?」
「要。」
第二碗粥多撒了一点盐。
这碗也吃光后,昌浩放下了碗和筷子。
「谢谢招待。」
「嗯。」
「太好吃了,第一次觉得只放米、水、盐的粥这么好吃。」
姥姥笑了。
「这是用祭拜过天满大自在天神的米、水、盐煮出来的粥。」
这么一说,昌浩就明白了。
「原来是祭拜道真公的供品啊,难怪。」
吃祭拜过神的供品,等于吃了跟神一样的东西,被视为与神分享了血液。
而且,用来祭拜神的东西,都被加持过。加持会撼动魂。魂栖宿在万物之中,魂被撼动的人,力量会增强。
昌浩发出赞叹声。
所谓沁人肺腑,应该就是这种感觉吧。
「吃到好东西,沉滞的气就会循环,如果能再为你准备当季的食物就更好了。」
好东西是指没有任何添加的大自然恩赐,例如五谷、山珍、海味。再加上当季的食物,作为每天的粮食。
「不,这样就足够了,谢谢。」
低头致谢的昌浩,觉得有股力量从身体深处涌上来。
这是因为与神分享血液,气开始循环,祓除了污秽。
「咦……?」
昌浩眨了眨眼睛。
再揉揉眼睛。
感觉看东西的影像不一样,时而重叠、时而昏暗、时而摇晃。
昌浩满脸讶异,不断移动视线。姥姥叫他过来。
「过来一下。」
他听从指示移动。姥姥往双手吹气,再摩擦双手,然后把双手放在他的眼睛前面。
从姥姥嘴里发出嘟囔的声音,昌浩闭着眼睛任由她摆布。
没多久,昌浩从动静察觉到姥姥把手移开了。
「张开眼睛看看。」
昌浩缓缓抬起眼皮。
视线稳定了,不再是刚才那种坏掉似的歪七扭八的影像了。
同时,昌浩也倒抽了一口气。
不但能看见,而且能看见灵异的东西。
虽然微乎其微,但比起完全看不见的时候,视野算是开阔了。
看到昌浩张口结舌的模样,姥姥咯咯笑了起来。
「这可不是用咒语让你看得见喔。」
「咦,可是……」
很久以前,他曾施行以生命作为交换的法术,代价是失去了灵视能力,现在那个能力又稍微复原了。
姥姥苦笑起来。
「不是那样的……昌浩,你以前曾不只一脚而是两脚,闯入了幽世。」
昌浩目瞪口呆,无言以对。他心中太有数了,毫无反驳的余地。
「可能是因为你常常逞强,所以离那边比较近了。」
「啊……」
昌浩抱着头,发出低吟声。
没错。
昌浩的灵视能力被留在那个境界的岸边了。
境界的岸边是彼岸与此岸的狭缝,是现世与幽世的界线。
因为种种理由,他不止一脚甚至两脚都闯入了幽世,又强行回到了现世。姥姥说得太对了,让他哑口无言。
看到昌浩垂头丧气露出复杂的表情,姥姥拿他没辙,笑着说:
「你真是个爱逞强的孩子呢。」
神祓众从昌浩出生时,就开始观察他了。姥姥现在说的逞强,应该是包括他留在这里修行之前的孩提时代的种种。
「啊……可是,在这里的修行期间,也经常……」
昌浩弱弱地反驳,姥姥不以为然地说:
「修行中你也有好几次差点死掉,可是都没去幽世啊。」
「说得也是……」
说起来确实是这样。觉得快死了,也是昌浩自己觉得会死,其实只是到达体力的极限,心脏轻度停止而已。
神祓众在这方面做得很周全,在发现心脏停止的瞬间,会马上做处理,从未酿成大事。好几次都是这样。
可以说是掌握得恰到好处。
气力、体力、灵力全部用罄,陷入穷途末路的绝境这种事,一次也没有发生过。应该没有。
如果怪物小怪在这里,一定会教诲他说要有「那种价值基准大有问题」的自觉。不巧的是它不在,所以,现在没有人能给昌浩意见。
木柴爆裂,哔哔剥剥作响。
看到姥姥震颤着眼皮,昌浩挺直了背脊。
「以前,我跟你说过作梦的事吧?」
昌浩默默点头。
姥姥是梦见师。阴阳师作的梦都有意义,梦见师作的梦有更强的意义。
是灵梦。是预知。是警告。
说不定那是捕捉到神所见到的世界的片段。
神见的是超越人类理解范畴的东西。
有时候,梦见师也很难掌握自己作的梦的意义。
不论远超过人类理解的那个梦有多重要,也无法掌握。
然后,在某天听见什么、遭遇什么时,会以灵感乍现的模式突然领悟到:啊,原来那个梦是指这件事。
姥姥作的是树木枯萎的梦。
树木枯萎导致气枯竭,形成污秽,蔓延到全国。
然后,污秽伴随着沉重、冰冷的风,招来了疾病。
「风会把鬼带来、会伴随着数数歌,把诱惑的队伍带过来。」
如唱歌般说出来的话语所蕴含的意思,会沁入心中深处。理解后,战栗就会涌上心头。
「疾病将会充斥全国。在树木枯萎的召唤下充斥全国。疾病会抓住沾染污秽的人,让他们沉下去。」
「沉到哪里去?」
昌浩不由得插嘴问,姥姥注视着遥远的彼方。
「境界的水边──」
拍打着梦殿尽头的波浪的白色泡沫,在喃喃念着「水边」的昌浩的脑里浮现又消失了。
在位于暗昧深处的水边往下沉,沉到底的话,就无法从那里逃出去了。
只会沉入光线照不到的水底,逐渐沾染黑暗。
除了碎裂的勾玉外,昌浩还随时把另一样东西挂在脖子上。
那就是已经完全没有香气的香包。
唯独这个,是情感的纪念品,他绝不放手。
「被疾病缠上的人,会发烧,呼吸也会被咳嗽影响。剧烈的咳嗽会伤害喉咙,损毁气管,没多久就不能呼吸了。」
人不能呼吸就会死。
「咳得很厉害的时候,人就会听见歌声吧。那是随着冰冷沉重的风,从尽头之地传来的数数歌。」
像是在说预言般的姥姥的声音,让那个场景清楚浮现在昌浩脑里。
昌浩眉头深锁。
他知道那首歌。没错,是在那个梦殿的尽头听到的。
当时,他看到带领黄泉丧葬队伍的女人,哼唱这首歌的模样。
姥姥闭上眼睛,深深叹息。
「这就是……梦的所有内容。」
梦见师的梦,呈现的是未来。
什么也不做,那个可怕的未来绝对会来到这世间。
疾病会充斥全国。必须在那之前,清除蔓延全国的污秽。
「昌浩啊。」
听到平静的叫唤,昌浩眨了眨眼睛。
姥姥以沉稳的眼神说:
「还记得你离开乡里的前一个晚上,我对你说的梦吗?」
「……」
昌浩平静地点点头。
又很快垂下视线,回想那天晚上的事。
当时,木柴也是哔哔剥剥作响,烧得火红。
姥姥又接着说:
「如果你想选择跟那个梦不一样的未来,可以留在这里,当神祓众活下去。」
昌浩猛然抬起头,凝视着姥姥。
「咦……」
姥姥点点头说:
「由你选择。如果选择跟这之前不同的道路,那么,这之前看到的未来就会被封闭,再开启其他未来的门。」
明白姥姥要说什么的昌浩,眼皮震颤起来。
祓除污秽、防堵疾病、与黄泉之风对峙。
这就是在昌浩面前延展的未来。
昌浩欲言又止,猛然闭上了眼睛。
双手轻轻交握,放在膝上,用闭着的眼睛望着彼方天空。
「来之前……我一直在作梦。」
在首领宅院的一个房间;在很久不曾待过的可以松懈、安心的地方。
昌浩作了奇怪的梦。
「澄色的……应该是黄昏吧……」
待在某个宅院的自己惊慌失措。
让他惊慌失措的是抱在手里的婴儿。
起初,他想是时远。
因为时远刚出生时,母亲山吹病倒了,萤忙着照顾她,曾经把时远推给了昌浩、冰知、夕雾。
婴儿又小又软绵绵,而且不会说话,没办法沟通。
昌浩虽然有侄子侄女,但是从来没照顾过一整天,夕雾和冰知也差不多。
面对哭起来可以哭超过一个时辰的婴儿,昌浩束手无策,都快哭出来了。
──好想找个女帮手、女帮手、女帮手,有谁呢……啊,勾阵!
昌浩突然想起来,搜寻神将的身影,看到她一脸复杂的表情,撇开了视线。
啊,不可能。
看到那张脸,他瞬间就明白了。被打落绝望的深渊时,一只大手从旁边伸过来了。
是从白色怪物的模样变回原貌的红莲。
红莲瞪着勾阵,一脸的不悦。但是,勾阵显得毫不在乎,轻轻闪过了他射杀般的眼神。
从昌浩手中抱过时远的红莲,以熟练的动作逗弄时远。
结果太惊人了。
那个哭个不停的时远,竟然渐渐安静下来,没多久就开始呼呼打鼾了。
昌浩讶异地望向勾阵,看到她若无其事地点了几下头。
感觉像是使用了什么法术,其实并没有。
那之后,昌浩他们还是对付不了哇哇大哭的时远,但是,被红莲一抱他就不哭了。这种事一再发生后,渐渐形成由红莲照顾时远的氛围。
后来随着时远成长,哭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
「时远大多是在傍晚的时候哭,所以应该是那时候的梦。」
怀里的婴儿哭闹不休,再烦也只能耐着性子哄弄,好不容易才停止哭泣。
这时候昌浩心想,红莲实在太厉害了。
不是想他为什么不在,而是平静地思念他。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知道,红莲不在是理所当然的事。
然后,悄悄地移动视线,以免吵醒睡着的婴儿。
有个身影坐在外廊上,轻轻倚靠着高栏。
没错。因为有她在,所以红莲不在这里。
澄色光线有点刺眼,看不清楚容貌。
长长的头发延伸到外廊上,光亮润泽,与夕阳相辉映,美极了。
刚刚还在眺望庭院,现在好像打起了瞌睡。
竟然能听着那样的哭声入睡,令他有些赞叹,却又不禁想到原来她疲惫到这种程度了。
昌浩一直看着她打瞌睡的模样。
那模样太美了,美到让人想永远这样看着。
没多久,枯叶飘落水池的声响大作,似乎把她惊醒了。
昌浩有种「啊,好可惜」的感觉,多么希望她可以那样再睡一下。
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昌浩这么想,张开了嘴巴──。
「……」
正要呼唤她的名字时,昌浩的梦结束了。
在橙色光线中,看不清楚婴儿的脸,也不知道待在外廊的人是谁。
尽管如此,昌浩还是知道自己可能说出口的名字。
名字是最短的咒语,说出来就会成真。但是,不能那么做,所以,昌浩绝对不呼唤那个名字。
昌浩缓缓张开眼睛,平静地微微一笑。
「那是……非常幸福的梦。」
醒来时,他打从心底这么想。
他作了梦。真的是非常幸福的不会到来的未来的梦。
因为知道不会到来,梦才会让自己看到愿望。
昌浩想起,在那个尸樱界、没有任何人的地方,他说出了那个自知绝不可能实现的愿望。
──我的希望是跟你在一起。
──我的愿望是跟你一起生活。
「真的好幸福……」
当时,会在与人界隔离的落花纷飞的樱花森林里说出口,就是想把一切留在那个地方。
希望、愿望都埋在樱花森林里了。
因为自己没有那种资格。
身分不同、家世不同,差距大到无可奈何。
他知道、他明白。
尽管如此,可以什么都不考虑的时候是幸福的,所以,他曾经希望那段时间可以永远维持下去。
可以当小孩的时间已经结束了。
很多事因为是小孩所以可以被允许、因为是小孩所以可以视而不见。
昌浩在那时候,把愿望的残骸都埋葬在樱花森林里了。
现在,昌浩的愿望只有一个。
希望她能幸福、希望她能永远幸福。
昌浩的希望、昌浩的愿望,只有这样。
「是吗……」
姥姥深思地喃喃低语。
昌浩没有走错路,今后他也会一直朝向看到的未来前进。
明知道他不会选择其他的路,姥姥还是想向他提示其他的路,因为怜惜他不屈不挠奋战到现在。
姥姥像是强忍着什么似地点点头,又垂下头,叹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候,剧烈的落雷袭击了乡里的一角。
昌浩和姥姥都倒吸一口气,望向落雷的方位。
「刚才那是……」
「落在哪里了?」
有不祥的预感。
两人冲到外面确认地点,看到乡人跑过来。
「姥姥!」
年轻的乡人跑到姥姥前面,喘着气说:
「不好了,雷劈中了神社……!」
「神社?」
昌浩喃喃低语,姥姥的脸渐渐变得苍白。
「真的吗?!」
姥姥大惊失色地问,乡人赶紧扶住她。姥姥年纪大了,脚站不稳。
「神社是……」
比姥姥晚想到的昌浩瞪大了眼睛。
「是道真公的神社……?!」
菅生乡只有一间祭祀神的神社,盖在俯瞰整个乡里的山丘上,祭祀天满大自在天神。
那间神社刚才被雷劈中了。
昌浩抛下乡人和姥姥往前冲。
乡人们一个接一个冲出来,前往同一个方向。
昌浩到达时,已经聚集了很多人。
看到夕雾在那里面,昌浩跑向他。
「夕雾!」
回过头的夕雾,惊讶地张大了眼睛。
「你怎么了?」
昌浩猜到他是在问体力和气力快速复原的事,便简短回答:
「是姥姥帮了我。」
「这样啊。」
夕雾听到他的回答就大约明白了,点点头,又把视线拉回到被雷劈得粉碎的神社残骸。
昌浩呆住了。
即使被雷击中,也不该损坏得这么严重吧?
这间神社不大,但宏伟雄壮。没有专属的神职人员,由乡人轮流当,当满一年就换下一家。每天都会有祭神仪式,把建筑物擦拭得乾乾净净,祭典的日子也会把典礼办得热热闹闹。
昌浩住在这里时,都亲眼看见了。祭典的日子不用修行,他会跟乡人一起参加典礼。
那个充满回忆的菅生乡的守护要塞被摧毁了。
踏入竹篱笆围绕的神域内的昌浩瞠目结舌。
神威消失了。
经常充满结界内侧的天满大自在天神的神威、菅原道真的神威,不留痕迹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