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风从宛若虚无般黑暗的海上吹来。
秋天之后,虚海的北方就悄悄吹来冷风,淤积的冰冷空气形成一团寒气,海水逐渐失去了温度,温暖的中层逐渐压缩,最后整片海都变得冰冷。持续进行着缓慢对流的海水浮上海面,接触到寒气时就结了冰,在黑暗的海上浮现白色的斑块。空气和大海一样冰冷凝结,最后变成刺骨的风肆虐。风吹动了海上的碎冰块,泛起阵阵白色海浪,渐渐变成让海流逆转的大浪,吹向陆地——这就是条风。
来自虚海东北方向的条风吹向北方沿岸。吹向柳国东北部的条风被高山阻挡,在那里降下大量的雪,让柳国陷入一片冰天雪地后继续前进,在国境的山脉一带降下最后的雪,干冷的风吹向恭国北部。
恭国首都连樯的凌云山名副其实,像一根桅杆般耸立。山麓下是一片带着弧度散开的城市,层峦叠嶂的山峰如同一把捆起的笔,最后有几座山峰贯穿入云海。每一座山峰都是一个小岛,干冷的寒风吹过山峰之间,渗入断崖的龟裂中,发出细微的声音。这些细微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所以,冬天的连樯总是可以听到如同海鸣般的声音。
从海上吹来的风和从山下吹落的风在夕阳西斜的街头到处形成了小旋风,掀起了少女的裙摆。
「真讨厌。」
少女把行李夹在腋下,用一只手把裙摆抚平。
「……好冷。」
她小声嘀咕时,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原来是珠晶,你怎么还不回家?」
回头一看,一个少年刚好从庠学冷清的院子里走出来。
「我当然要回去。」
珠晶靠在门柱上,把头转到一旁。
「你说要回去,但你从刚才不是就一直站在这里吗?」
「你一直看着我吗?」
少年微微红了脸,瞪着珠晶。
「我怎么可能一直看着你?只是刚好看到而已,即使你拜托我,我也不可能看你。」
「喔,是喔,我才不会拜托你看我,真是太好了。」
珠晶若无其事地说道,少年皱着眉头,瞪着她的脸,转身准备走向门前的石阶时,回头问她:
「你不回去吗?」
「回去啊,你不是也要回去吗?那就赶快走啊。」
「你不是说要回去吗?快走啊。」
珠晶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的随从不见了。不知道他们去哪里摸鱼了,我不能丢着他们不管,所以在这里等他啊。」
「哈哈,」少年笑了起来,「原来你不敢一个人回去。」
「只是直接回家而已,我怎么可能害怕?」
「你就实话实说,你娇生惯养,如果身旁没有人陪就会害怕,连路都不敢走。」
少年揶揄道,珠晶狠狠地瞪着他。
「是啊,我就是娇生惯养,如果随从不在,我就不会走在街上,因为一旦我这么做,挨骂的不是我,而是那些随从。」
「明明是你自己感到害怕。我可以送你回家啊。」
「你这个人,根本不听别人说话。」
珠晶说完,有人跑了过来。
「小姐,对不起。」
三个体格壮硕的男人跑进大门,那是珠晶的父亲雇用的杖身,是负责守护家宅的护卫。珠晶迫不及待地离开了原本倚靠着的柱子,看到那三个杖身,立刻轻轻惊叫起来:
「——发生什么事了?这是血吗?」
三个杖身互看了一眼,他们身上的盔甲溅到不少红色血迹。
「对不起,因为刚才听到那里有惨叫声。」
杖身指着大门前笔直通往南方的大路说道。将近傍晚的大路上一如往常地挤满了人潮,其中有些人神色紧张地快步赶向杖身所指的方向。
「……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只是有虫出现而已,我们已经消灭它们了。对不起,让小姐久等了。」
珠晶皱起眉头。先王崩殂至今二十七年,如今连首都连樯也经常有妖魔出没。「虫」是比较无害的小妖魔的总称,但听说虫是先兆,一旦出现虫群,之后就会出现大妖魔。
「快走吧。」
杖身催促道,珠晶点了点头,冲下石阶。少年跟了上来。
「珠晶,你没事吧?」
「什么意思?」
「要不要我陪你回家?」
珠晶很受不了地转过头说:
「为什么要陪我回家?如果你陪我回家,杖身他们到家后,不是还要送你回家吗?」
「但是……」
少年吞吞吐吐,然后笑了起来。
「反正下次也没机会了,我就好人做到底。」
「不必了。」
珠晶小声地说。
「……你也回家吧。再见。」
珠晶说完,冲下大门前的石阶。少年目送她的背影离去,轻轻的叹息声被风带走了。
2
珠晶的家位在离庠学不远的连樯北郊,连樯是位在凌云山山麓那一片沿着上坡道向北延伸的城市。沿着倾斜的坡道往上走,经过道观和寺院林立的闲静区域,继续沿着城墙往上走,就来到北侧城墙的尽头,出现一道有楼阁的雄伟大门。
大门有两层,左右的楼阁有三层,后方主楼的大屋顶造型很复杂,碧瓦朱甍,雕梁画栋。大门前的环途稍宽,有一道祈求天神保佑的大照壁,有着精美镂窗的挡土墙环绕左右两侧,挺拔的树木枝叶依稀可见。整个连樯都没有比这里更气派的宅第。家公的氏姓为相,这片位在斜坡上的园林赫赫有名,因此称为相园馆或相园。
珠晶出生在这个家中,姓蔡。父亲相如升也称为万贾,意思是没有如升不做的生意。他以恭国传统的林业起家,是连樯大名鼎鼎的富商。
连樯有一句话叫作「超越万贾的富贵比登天更难」,因为根本不可能有人可以超越他的富贵。不光是金钱方面,他的妻子玻娘是远近驰名的贤内助,还有三个儿子三个女儿都人品出众,也很有生意头脑,家中还有一个和哥哥、姐姐年纪相差悬殊的么女,一家人感情和睦,家中人数众多的仆使也都对如升备加尊崇,因此连樯的人才会说,万贾的富贵无人能及。
仰望象征了富贵的门楼,所有的窗户、开口处都装了雕刻精美图案的铁窗。珠晶瞥了一眼,走进大门,小声嘀咕说:
「……蠢透了。」
无论建造多么牢固的楼阁,无论雇用多少英勇无畏的杖身,只要有一只毕方出现,引发一场大火,眼前的一切就会付之一炬。干旱、洪水,寒流、狂风,即使万贾拥有再多的富贵,在妖魔和灾害面前也无能为力。
「啊呀啊呀,我听到你说蠢透了。」
突然响起说话声,珠晶抬起了头。所有的杖身都对站在前院的人影磕头。这个一脸温和,稍微有点年纪的男人正是赫赫有名的如升。
「我家最小的千金说话太粗鲁了。」
「有吗?」
如升笑着把女儿抱了过来。
「听说庠学附近有虫出现,所以出来迎接你,竟然听到你说这种会遭到处罚的话。」
珠晶微微缩起脖子,如升忍不住笑了起来,称赞几名杖身。
「看她的样子,你们似乎已经收拾干净了,干得好。」
杖身深深地磕头,额头碰到了前院的地上。
「珠晶,我不是说了吗?不要再去庠学了,不光是你有危险,去接送你的杖身也很危险。」
「不用担心,庠学已经关了。」
珠晶大步走向中门。刚才因为在庠学等杖身,她的身体已经冷到骨子里,从庠学走回家的这段路上,身体仍然没有暖和起来。
「——关了?」
「对啊,因为校长死了。」
各乡都有一所庠学——有时候也只称为庠,庠学中成绩优秀的人才会被推荐进入各郡的上庠,珠晶很快就将等到这一天了,没想到庠学竟然关闭。之前父亲说什么「没必要去庠学,上完序学就够了」,珠晶还和父亲大吵一架,如今回想起来,那次吵架根本没有意义。
如升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你是说搏老师吗?」
「对,今天早上,妖魔攻击了老师的住家附近,马腹把老师吃掉了。」
「——珠晶。」
如升追上珠晶,跪在她面前。
「……怎么会这样?」
「不必露出这种表情,这已经是第二个老师死了。如果包括庠学的学生和学生的亲戚,死去的人已经多得数不清。」
「不要这样说话。」
「我说的是事实啊。」
珠晶耸了耸肩。
「这也无可奈何,因为老师家里的窗户没有装铁窗。」
珠晶说完,巡视着前院。面向前院的所有开口处也都装上了图案精美的铁窗,墙壁每天都会涂上新的石灰,门上钉着铁制的铆钉,杖身不分昼夜巡逻守卫。
「从隔壁里来的男生,他爸爸也死了。他的爸爸去远处送木桶,到了傍晚仍然没有回到里。因为迟迟不见他爸爸回来,左邻右舍都很担心,所以去找他,结果发现在十里外的庐过冬的人全都死了,也在那里找到了那个男生爸爸的脑袋。」
「……珠晶。」
「没办法啊,那个男生家里没有杖身,秋天蝗虫肆虐,小麦全都毁了,如果不去卖木桶,一家人就没饭吃。听说他爸爸嘴里还含着卖木桶的钱,可能是被妖魔攻击时,担心在逃跑的时候不小心把钱掉了。」
如升抚摸着么女的后背安慰她,但珠晶走向主楼,逃避了父亲的手。
「别担心,我没事,早就已经习惯了,不管是谁死,我都不会感到害怕。小时候祖母死了,我还很害怕,现在想起来,真是蠢透了。」
「珠晶,别说了。」
如升追上女儿,搂住了她的肩膀,陪着她走到主楼,让她坐在前厅的椅子上。
「……眼前是国难当头的时代。」
「大家都这么说。」
「我能体会你看到周围人,忍不住心痛的心情,但不可以这样愤世嫉俗。」
「我并没有愤世嫉俗。」
「——珠晶。」
珠晶坐在椅子上,抬头看着父亲。
「……爸爸,你不升山吗?」
如升微微睁大了眼睛。
「升山?」
「因为没有王,所以才会国难当头,不是吗?如果爸爸当了王,所有的问题不都解决了吗?」
如升抚摸着女儿的头发,苦笑着摇了摇头。
「珠晶,虽然我很幸运,但只是普通的生意人而已。」
3
「小姐,我送晚餐过来了。」
起居室传来惠花的声音,珠晶放下笔。看着那些写了很多无意义文字的纸,叠整齐后收进了书架。她正在收砚台时,门打开了,惠花探头进来。
「小姐,听说校长去世了?」
「是啊。」
「啊哟,你还在用功?庠学不是已经关了吗?」
「是啊……」
惠花是家生,比珠晶大一岁。家生是指住在主人家中的下男或下女,他们不支薪,家公把他们视为家人,提供最低限度的食、衣、住,但地位很低。珠晶家虽然也有付薪水雇用的其他佣人,但家生和佣人的身分完全不同。
惠花是家生的女儿,跟着父母一起进入相家,从小就像下女一样在相家做事。姑且不论她的身分,因为从小一起长大的关系,所以相处很轻松,尤其像惠花和珠晶的年纪相近,更容易产生亲近戚。
「最近经常听到这种消息,真是讨厌——你千万不要消沉。」
「我可没有消沉。」
「是吗?那你不是说要在自己房间吃饭?」
「我只是不想看到父亲。」
「是吗?」惠花似乎有点不太相信,拉着珠晶走去隔壁起居室,晚餐已经放在起居室的桌子上。
「家公大人倒是很高兴……因为他之前就不希望你去庠学。」
珠晶坐在椅子上,垂头丧气地看着桌子上的餐具。
「是啊……」
「其实也没有太大的关系,如果想读书,也可以在家里学。家里也请了老师。」
珠晶叹着气,不想拿起筷子。
「……家里的这些老师都只教礼仪和做买卖的事,而且也不能推荐我去读上庠,根本差远了。」
庠学是为了升上上庠做准备,上庠则是为了进入少学打基础。一旦从少学毕业,几乎都可以成为官吏——珠晶想要成为官吏,身为生意人的父亲无法理解这件事。
「……真是太不甘心了,我只差一点就可以成为上士了。」
被推荐进入上庠的人称为上士。
「你不必太在意啊,家公大人,还有哥哥、姐姐也都很忍耐,只读到序学毕业而已。」
「他们不是忍耐,而是没有能力被推荐进入庠学。」
惠花很受不了地注视着珠晶。
「你又在说这种话了——你家境这么优渥,有什么好计较的呢?你为什么非要当官吏不可呢?」
珠晶拿起茶杯,看向窗户。
「因为一旦当了大官,就不会变老了。」
「你又在说这种孩子气的话……」
「对不起喔,我很孩子气……这样就不会死,可以一直活着,也不会像你妈妈那样,变得又胖又老,满脸都是皱纹。」
「你真没礼貌,她是我妈妈,不关你的事。」
惠花皱着眉头,然后看着珠晶的脸问:
「你不吃吗?」
「……我太生气了,不想吃。」
「你在说什么啊。」
惠花拿起筷子,塞到珠晶的手上。
「你身在福中不知福,小心遭到报应。最近的食物越来越贵,现在普通人家平时吃晚餐,根本不可能有这么多的菜。」
珠晶看着放满桌子的菜肴,放下了筷子。
「……蠢透了。」
「小姐。」
「我当然知道我家很奢侈,也知道普通人家不可能有这么多菜,但这和我吃不吃晚餐有什么关系?」
「你不吃吗?有很多人想吃这些美味佳肴也吃不到,甚至有更多人连晚餐都没有着落!」
「我已经说了,」珠晶抬头看着惠花,「这些事我都知道。如果像爸爸说的那样,整天关在家里都不出门,恐怕就没办法知道了,但是,只要去学校见到其他同学,就会知道别人家没办法过像我们家这样的日子,即使不想知道,也自然会知道。」
「既然这样……」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只要我吃了,就会有相同的食物出现在那些吃不到晚餐的人面前吗?既然你觉得那些没饭可吃的人很可怜,你可以去拿给他们吃啊。」
惠花听了珠晶的话,感到自己的脸颊发烫。
「……那我就不客气地告诉你,你的晚餐比我的丰盛好几倍。」
这一阵子厨房难为无米之炊,惠花和其他家生的三餐菜肴都比以前少一道。惠花正在发育,原本的伙食就不算充足,所以最近经常在半夜因为饥饿而醒来。
她带着怒气瞪着珠晶,珠晶事不关己地看着惠花。
「那就给你吃啊,反正我不想吃,不是刚好吗?」
「小姐!」
惠花大声叫着。
「我告诉你,」珠晶露出责备的眼神看着惠花,「老师住的房子没有装铁窗,所以被马腹攻击而死。有一个同学的爸爸死了,结果从他死去的爸爸嘴里拿到了卖木桶的钱,他终于在饿了三天之后,吃到了一顿饭。你住在安全的家里,有饭可吃,不必忍受饥饿。你也比很多人幸福,你知道吗?」
「你竟然说这种话……!」
「你不要对这种事视而不见,然后对我说这些陈腔烂调。我不想吃,你拿走吧。」
惠花感到自己的脸色发白。
「小姐,你真是……!」
惠花大声吼道,珠晶拿起装了汤的碗,站起来后,把碗里的汤泼向惠花。
「有完没完啊!我不是说了我不吃吗!」
惠花傻住。汤已经冷了,所以并不觉得烫,但珠晶的举动让她深受打击。
「你……你竟然……」
惠花又恼又羞,泪水忍不住流了出来,她慌忙低下头,拨掉衣摆上的汤汁,但棉袍和襦裙都已经把汤汁吸了进去,拨不掉了。
家生没有薪饷,即使吃、住有最低限度的保障,但衣服很不充裕。虽然家公每年会发两次布,惠花正在发育,襦裙很快就变小了。而且因为整天做事的关系,衣服很容易磨损,所以只能用旧布拼接上去,破损的地方缝缝补补后继续穿。如果还是不够穿,只能等待有人看了于心不忍,拿旧衣服送给家生,或是等到新年时,用家公赏赐的压岁钱为自己添衣服。
「……太过分了。」
那是她用新年领到的布新做的衣服。
惠花哭着拿掉衣服上的蔬菜和肉片,珠晶握住了她的手说:
「——对不起!」
然后,她拿出手巾,为惠花擦拭了眼泪。
「惠花,对不起,有没有烫到?」
「不、不会……烫。」
「对不起,我一时……」
惠花擦着脸上的泪水。反正自己只是家生,不可能对珠晶破口大骂。
她擦干眼泪时,发现跪在自己面前的珠晶一脸歉意地抬头看着自己。
「真的很对不起,我刚才心情很差。」
「不……没关系。」
「你赶快把衣服脱下来,可能烫伤了。」
「没事……汤已经凉了……」
「你不能这样回去居院,外面很冷,衣服会结冰。你等一下,我去拿替换衣服给你。」
珠晶跑回卧室,在房间内翻找了一阵子后又跑回来。
「不好意思,这是旧衣服,但请你穿上,这件衣服就送给你。」
珠晶递上一套漂亮的绢绸衣服,惠花惊讶地看着珠晶。
「小姐,这……」
「没关系,我会去向爸爸、妈妈解释,因为我弄脏了你的衣服……这是我最大的衣服,你穿在身上也不会太短,还是你不喜欢?你可以自己去挑选喜欢的。」
「没这回事!」
「对不起,我真的不该把脾气发在你身上,我没想到会这么严重,请你原谅我,好吗?」
惠花点了点头,她原本就没资格不原谅小姐,而且小姐还送她这么漂亮的衣服。
「请问……真的可以吗?送我这么漂亮的衣服。」
她记得这是珠晶今年在新年时穿的新衣。
「只要你原谅我,就完全没有问题。你赶快换上吧,小心别感冒了。」
「喔,好……好的。」
惠花当场脱下了身上的衣服,在珠晶的协助下,穿上了那套绢绸的衣服。
「好像在作梦……」
「是吗?」
珠晶说着,拿起了惠花的襦裙。
「太好了,很合身。我会把衣服洗干净……惠花,真的很对不起。」
「不用了,我怎么敢当。」
怎么可以让小姐洗衣服?惠花慌忙伸手想要拿自己的衣服,珠晶阻止了她。
「如果那碗汤还很烫,你就会烫伤了,如果不这么做,我无法原谅自己。别担心,我不是只会读书,也会做家事……我猜想应该没问题。」
珠晶说完,把襦裙放在一旁,坐回椅子上。
「对不起,我会好好吃饭。」
珠晶把惠花送回居院,向惠花的父母和自己的父母说明了情况,当然也不可避免地挨了骂,然后才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坐在椅子上沉思了很久,才终于轻叹一声站了起来,摊开原本挂在椅子上的薄棉袍左看右看,微微皱着眉头。
「……早知道刚才应该用茶……」
珠晶看着装了铁窗的窗户。
「衣服上就不会有汤的味道了……」
4
宅第的后方有一片称为「凉院」的区域。凉院面对厨房,有水井、洗衣场,还有储存谷物的禾仓,或是有菜园、畜舍或是鱼池,还有用来加工这些收成品的禾坪和作坊。这些房子都在菜园的后方。
早上的工作终于告一段落时,珠晶穿着鼓鼓的缎子棉袍出现在凉院。
「早安。」
名叫马子的老人看到珠晶,鞠躬向她打招呼。
「马子,早安。」
「我听说庠学关了?」
「我不想听爸爸又说了什么——我可以去喂白兔吗?」
「当然。」马子笑着点了点头。这名老人也是家生,在先王崩殂后的动乱中失去了家财,身无分文,带着孩子来这个家里当家生。如今,三个孩子分别在别墅或是店铺内工作,但也都是家生。
「……听说校长死了。」
马子带珠晶走去厩房时问道,珠晶记得这个老人一直都负责厩房的大小事。
「真可怜,最近连樯也经常听到这种噩耗。」
「是啊。」
「我们托家公大人的福,才能平安过日子。」
「只是不知道这种日子能够持续多久。」
「说这种话太不吉利了。」
马子说着,走进厩房。
珠晶喜欢厩房的味道,尤其是冬天,厩房内弥漫着稻草的味道,还有很多马和驴子散发的体温,所以特别暖和。每次珠晶不小心把草屑带进家里时,妈妈就数落她说,家里都是稻草的味道。珠晶觉得妈妈不喜欢马,才会讨厌稻草的味道。
「早安,大家都好啊。」
珠晶探头看着厩房内的每一匹马,走向厩房深处。走过堆着稻草的区域,她最喜欢的白兔就在后方。
「白兔,早安。」
听到珠晶的声音,躺在栅栏内的白色骑兽抬起了头。这只外形像白豹的骑兽是孟极,它很聪明,善解人意,而且性情温和,和主人很亲近。此刻的它就像是知道珠晶是主人,像猫一样伸长脖子,喉咙发出一声轻轻的叫声。
马子眯眼看着珠晶温柔地向白兔打招呼。多年来,他一直在这里照顾马,对自己在厩房工作感到骄傲,也对在厩房内的动物很有感情,所以看到珠晶也喜欢这些动物,便不由得感到高兴。
珠晶把手放在栅栏门上,好像随时想要打开,回头问马子:
「我可以在这里玩一下吗?」
孟极性情温和,而且珠晶也和孟极很熟。之前不时来厩房玩,有时候也会帮忙照顾孟极,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马子对她点了点头,因为他还要去忙其他事。
珠晶目送马子离开,立刻抬起及胸高度的栅门走了进去,坐在蓬松干燥的稻草上,依靠在躺在那里的白兔身旁,把脸埋进它的脖子。珠晶抱着白兔的头,抚摸着它耳后柔顺的毛。白兔身上散发出稻草的香味,马子照顾得很好,所以白兔身上几乎没有兽类的臭味。
珠晶听到马子在和马说话,不一会儿,就听到了马子离开厩房的脚步声。她继续伸长了耳朵,听到泥地上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嗯。」
珠晶小声嘀咕后,对白兔笑了笑,站了起来。她敞开栅门,走出白兔的骑房,左顾右盼后,走向稻草堆,走进前方散开的稻草山,爬到后方绑成四方形的稻草堆上,从稻草和墙壁的缝隙之间拉出一个包裹。那是她昨晚偷偷塞在这里的行李。
她得意地拿着包裹走出稻草堆,急急忙忙走向白兔的骑房。白兔一脸纳闷地抬起头,她轻轻笑了笑,拿起挂在后方墙上的骑鞍。
她三两下就为白兔准备就绪。放上骑鞍后,白兔就知道要出门,所以已经站了起来。
「再等一下。」
珠晶对白兔说道,从怀里拿出一张纸。白兔纳闷地探头张望,珠晶勾住了它的脖子。
「叫他们不要责骂马子。」
珠晶把纸放进饲料箱。
「我在上面说,如果他们责骂马子,我就再也不回家了。」
白兔惊讶地抬头看着珠晶。
「我要出远门,你陪我去。你跑得快,应该来得及赶上。」
珠晶对白兔说,但白兔当然不可能回答她,只是不解地眨了眨金褐色的眼睛。珠晶轻轻抚摸它的头。
「……二十七年,先王辞世至今已经二十七年。最近连连樯都有妖魔出没,有越来越多的人死于非命……」
她隔着厩房的采光窗仰望着天空。一旦失去了王,国家就会灾厄频传,妖魔肆虐。
「那些大人却以为装了铁窗就可以高枕无忧,真是蠢透了。因为没有王,国家只会越来越糟,真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不知道白兔有没有理解珠晶的这番话,它注视着珠晶,珠晶对它笑了笑,抓起缰绳。
马子和其他佣人坐在屋檐下,一边晒太阳,一边干活,看到孟极冲进凉院,个个大惊失色。
「小姐!」
马子和其他佣人起身准备制止,孟极轻轻纵身一跃,飞向阳光中。
「小姐——珠晶!」
马子大叫着,孟极跳向屋檐,一跃冲上了楼阁碧瓦屋顶。马子手足无措地仰望着,珠晶用轻快的语气对他说:
「我出门一下。」
「这怎么行!小姐!」
「不需要随从。」
孟极冲上主楼的大屋顶,把惊慌失措的马子和其他人抛在身后。骑在孟极身上的珠晶转头轻轻挥了挥手。孟极的白尾在屋瓦釉药发出鲜艳的光泽中甩动,站在楼阁上层瞭望四周的杖身纷纷指着骑兽。
珠晶也笑着向他们挥手,骑着孟极继续飞奔。越过主楼的大屋顶后,眼前是一片春意盎然的天空。
淡青色中带着一抹淡紫色的天空,白云宛如风吹动的绢丝,在天空中拉出细长的身影。眼下是连樯的层层瓦浪,背靠着凌云山的蜿蜒城墙在阳光下呈现略黄的白色,后方是黑色土地和绿色山野,笼罩在一片柔光中,让人感受到春天即将到来的脚步。
#插图
白色骑兽在层层瓦浪上疾驰,然后降落在附近的城墙上。不顾发出惊叫的卫兵,在城墙上奔跑着。疾驰的孟极回头看着珠晶,似乎在问:「没问题吗?」
「当然没问题,你是连樯内唯一的孟极……他们才不会射杀万贾的骑兽。」
珠晶对白兔笑了笑,看向阳光下的山野。
「真是不干不脆,既然那些大人不去,那我去!」
白兔再度回头,似乎在问她要去哪里。珠晶鞭策着白兔,纵身跃到连樯外。
「去蓬山——我要升山。」
5
黄海位于世界中央。
这片面积可以和一国匹敌的广大土地是无水的海,妖魔跋扈,不属于人类居住的土地。那里既不属于人类的领域,也不是神的领域,只有位在黄海中央的五山,是西王母所率领的神仙的庭院。
人神之间没有交集,人类只能去祠庙祈祷,神仙借由汲取人类的祈祷,参与世界的运作。即使五山是神仙的庭院,黄海是妖魔的栖身之处,都是和人类无缘的世界,只有五山东岳的蓬山,和人类大有关系。
蓬山是神兽麒麟诞生的圣域,麒麟是生性仁慈、妖力强大的妖兽,慈悲为怀,深谙事理,通天意,听天命。人类的世界分为十二国,各有一王统治,但并非以个人的出身或功绩选王,而是根据天命坐上王位,是由麒麟选王。
麒麟生于蓬山,在仙女的庇护下长大。登上蓬山向麒麟谘诹天意称为「升山」——想要升山必须前往蓬山,蓬山位在黄海中央,高耸入云海的峻岭金刚山围绕在黄海四周。
只有四条路能够越过根本无法攀登的险峻山脉金刚山,每条路都有一道门,称为四令门。四令门每年只有春分那一天开启,位在西北方位,和恭国相接的为令干门。
珠晶离开连樯,希望能在春分之前赶到令干门。孟极虽然不擅长飞行,但结合空行和陆行,一天赶路的距离是马的三倍。令干门很遥远,珠晶靠自己的双脚根本走不到,但只要有孟极,至少可以减少三分之二的旅途辛苦。况且珠晶从家里拿了足够的盘缠。她知道父亲准备一旦连樯发生意外,就舍弃目前的房子逃去别墅,因此在家里准备了足以维持生活的银两。
父亲当然会派人寻找珠晶的下落,只不过目前官吏忙于应付妖魔和灾害,不可能认真寻找失踪少女的下落。虽然贵为相家,但除了家公的孟极以外,家里并没有跑得更快的骑兽,很难追上珠晶。虽然恭国各地都有相家的店,但并未涵盖每个城市,即使派青鸟前往各地,在那里守株待兔,等待珠晶上门,恐怕也没有人能够猜到珠晶打算前往的目的地。
只要谨慎挑选落脚城市,一定可以躲过父亲的追寻,事实上,她也没有发现任何人在追她。离开连樯六天后的傍晚,她已经走完了三分之二的路程。
「好了……」
珠晶选了一个不大也不小的里,让白兔在周围的空地上停下后,小声嘀咕道。她没有直接进入里内,而是走去后方的冢堂。
每一个里都是南接干道,北通墓地。珠晶想要寻找人烟稀少,可以好好休息的地方,所以特地绕去里的北侧。因为这个里并不算太大,所以很快就看到建在空地角落的祠庙的黄色屋顶。
大部分墓地都没有围墙,这个里也一样,所以一眼就看到了空地角落那片很新的坟墓区。她之前歇脚的六个里,也都看到了相同的景象。隆起的土堆,插在坟墓上的梓树枝涂成白色——这里也死了很多人。
珠晶在冢堂旁从白兔身上跳了下来。冢堂几乎都是平淡无奇的房子,没有祠庙应有的气派,只有冢堂孤单地出现在那里。冢堂也只是勉强建了可以辽风蔽雨的墙壁,连门也没有,只有一个祭祀死者的祭坛,祭坛后方有一个放置等待埋葬的死者尸体的停柩小房间,但因为只有客死异乡的人才会葬在各里的空地,所以祭坛上也没有足够的供品。
珠晶走向冢堂旁的水井,打开水井盖,把吊桶丢进井里。汲了井水后,直接用水桶让白兔喝水,自己蹲在一旁,抚摸着白兔的后背,看着旅行期间已经习以为常的墓地景象——不,每前进一个里,新的坟墓就越来越多。
「……人死之后,就会变成那样。」
人死之后,被装进棺材,埋在坑里,最后掩上泥土,就算大功告成了。
听说人死之后,就会在虚海之东的蓬莱变成仙人,魂魄飞向蓬山中的蒿里山,接受上天对生前罪恶的审判,根据生前的恶行、善行,在神的世界得到相应的官位,但珠晶很怀疑这种说法。果真如此的话,死人越来越多,无论是蓬山,还是神仙居住的玉京,都会挤得无立锥之地。
也有人说,人死之后会轮回再度变成人,但珠晶死去的祖母再度投胎后,从来没有来找过珠晶。如果重新投胎后,外形完全改变,甚至连珠晶也忘了,那就不再是祖母,而是彻底的陌生人。
珠晶看着墓地觉得人类最终的结局很凄凉。
空地的设计是为了避免火灾蔓延到市区,所以不能建房子,也不能耕种,只有一片荒凉和除草后的草地,或是铺了瓦砾的荒地。人死之后,就在这片荒地挖土建墓,插在坟墓上的梓树枝被冬天的风吹得东倒西歪,有些已经倒下了,但也没有人重新扶起、插好。
人死之后,通常都由家人带回家。子、孙、兄弟、父母即使住得再遥远,接到噩耗后也会赶到,接死者回家,葬在自家土地的角落祭祀。建坟、种梓树,富裕的人家还会再设祠堂,供上供品,在不同季节折不同的纸衣给死者。即使人死之后,魂魄已经离开,敬仰、缅怀死者的心仍然寄托在曾经容纳魂魄的躯体上,不愿失去和死者之间的交流。
空地上的墓地原本只是等待亲人接回家期间临时埋葬的地方,所以,如果家人不是在很遥远的地方,通常都会延长停柩的时间,不立刻埋葬。尤其目前是冬天,所以通常不急于埋葬。
埋葬在空地的都是没有人来接回的孤独死者。说好听点是客死,但除了在旅途期间客死他乡的人以外,如果没有家人来接回,也会视为客死处理。有的没有家人,也有的即使有家人,也没有能力来迎接,或是家人对死者缺乏足够的敬爱,不愿意来接回,甚至可能一家人同时死了——也可能是游民,即使家人愿意来接回,却没有土地可以埋葬,于是就必然视为客死处理,埋葬在空地。
被埋葬在空地,没有家人来接回的尸体会在七年后连同棺材一起被挖起,由墓士在冢堂内连同棺材一起敲碎,敲碎的尸体会纳入府第的宗庙,成为人死之后最终的去处。
每个人拥有的土地都是向国家借的,所以当土地所有人死了之后,就会有新的所有人来接手。通常没有人会移动位在庐界上的梓树,但如果梓树因为某种原因倒下,发现那里葬了棺材,就会将棺材挖起后交给墓士,墓士再用相同的方式处理——反正人就是用这种方式终结一生。
「在此之前,必须完成该做的事。」
珠晶小声嘀咕道,抚摸着白兔的喉咙,对着它金褐色的眼睛笑了笑,脱下了棉袍。当她脱下缎子棉袍后,里面就是惠花那件薄棉袍。
「好冷……」
太阳下山后,气温就很低。虽然从连樯出发后,已经往东南方向走了很远的距离,但丝毫不觉得变暖和。听说位在遥远南方的奏国没有冬天,她原本还期待一路往南,就会越来越温暖。
珠晶依依不舍地把暖和的缎子棉袍折了起来,放在白兔背上的行囊中。今晚要去哪里投宿呢?
之所以穿上惠花的棉袍——在此之前,必须要设法让惠花脱下那件棉袍——是因为如果衣着太华丽,必定会成为草寇的目标。珠晶带着孟极上路,必须找有人照料骑兽的客舍,但珠晶的打扮和这种客舍的落差太大,而且看起来不像是拥有骑兽的有钱人,难免会引起客舍的人怀疑。之前一度差一点被送去府第,她只能落荒而逃。
「……我真是走投无路了……」
珠晶沿途都假装是奉家公之命运送骑兽的下人,但把骑兽托付给十二岁的孩子,而且让孩子单独旅行这件事难免让人起疑。而且越往东南的方向前进,治安就越差,客舍检查客人的眼光也越严格。昨晚她无法找到客舍,只能躲在冢堂的地板下过夜。她不想连续两晚睡在寒冷的冢堂,而且也希望白兔在今天晚上能够好好休息。
因为越往南,荒废的情况越严重,所以治安也越差。虽然各地都有灾害,但妖魔来自南方,尤其当太阳下山后,白兔可能感受到妖魔的动静,始终心神不宁。昨天晚上,它低吟了一整晚,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今天跑起来很无力。珠晶希望至少可以找到野树——不知道为什么,野树下面很安全——在这么寒冷的天气露宿野外,珠晶的体力恐怕也无法承受。
还是像之前一样,向看起来和善的人家要求借住一晚?或是用谎言欺骗不拘小节的旅人,假装是结伴旅行的同伴?但是,这些方法在之前那几个里都失败了。
「真伤脑筋……」
这时,白兔低吟了一声,好像听到了珠晶的自言自语。珠晶慌忙把手伸进白兔的下巴下方,抚摸着它的喉咙。
「对不起,但你不要担心,今天晚上,至少会找一个厩房,让你好好休息。」
珠晶安抚道,但白兔仍然没有安静下来,而且它的双眼并不是看着珠晶,而是看向冢堂的方向。
「……怎么了?」
当她抱紧白兔的脖子时,听到一个轻微的声音。
珠晶抱着白兔的手忍不住用力,因为她听到的声音和白兔的低吟声很像——那是虎类动物的声音。恭国没有老虎,但像虎类的妖魔频繁出现。
声音从冢堂的后方传来。到底要趁早逃离,还是去察看情况?珠晶犹豫起来。虽然明知道最好赶快逃走,但她无论如何都想知道那里到底有什么,也许自己只是因为不知道是什么,所以才会感到害怕。
她既想去确认,又想要逃走,但两者都做不到。正当她站在原地犹豫时,再度听到了低吼的声音,同时,有一张脸从冢堂旁探了出来。
珠晶的喉咙深处发出叫声,整个人跳了起来,抱着白兔想要逃走,但不小心跌倒了。她转头看向冢堂的方向,立刻松了一口气。
「……搞什么嘛。」
从冢堂旁探出的脑袋比白兔大一圈,虽然看起来像老虎,但一眼就看出那并不是老虎。珠晶之前看过朱旌的表演,知道老虎的眼睛和白兔一样,都是金褐色。因为系着缰绳,所以珠晶立刻知道那是骑兽。
「不要吓我。」
珠晶瞪着那只骑兽,起身走向冢堂的后方。骑兽并没有逃,反而目不转睛地看着珠晶。
「……果然是驺虞。」
冢堂后方的骑兽身上还有骑鞍,它拖着几乎和身高差不多的长尾巴躺在地上,仰起脖子,看着珠晶。珠晶看着它的眼睛。
「太让人惊讶了,眼睛好漂亮……」
驺虞的眼睛宛如黑珍珠,但眼睛的光芒比珍珠更锐利、更鲜明。
驺虞勇敢果断,在所有骑兽中速度最快,并不容易得手,连万贾家中也没有驺虞。珠晶之前曾经在某个队伍的行队中,看到禁军的将军牵着驺虞。
珠晶微微偏着头,可以抚摸它吗?有些骑兽性情暴躁,除了主人以外,绝对不和其他人亲近,但眼前的驺虞似乎并不像,而且之前曾经听说,驺虞很聪明。
她悄悄地伸出手,就在这时——
「喂,喂!」
有人对她吆喝着,珠晶吓得跳了起来,慌忙回头一看,一个男人披着挡风的布站在那里。
「最好不要随便乱摸,万一被咬了,你就没手臂了。」
「这匹骑兽是你的?它是驺虞吧?」
那个男人看起来二十出头,笑的时候看起来更年轻。他的衣着打扮很气派,一看就知道是驺虞的主人。
「你真内行,居然知道它是驺虞。」
因为驺虞很稀少,并不是经常有机会看到的骑兽。
「因为我喜欢骑兽。驺虞会咬人吗?」
「看心情。虽然很少会咬人,但并不是完全不咬,所以不要随便摸它比较安全。」
「摸一下也不行吗?」
男人笑着跪在驺虞身旁抱着它的脖子,然后催促珠晶说:「来吧。」
「看来你真的很喜欢骑兽。」
「超喜欢。」
珠晶说完,抚摸着驺虞宽大的额头。它的毛比想像中更坚硬。
「原来如此。那匹孟极是你的吗?」
珠晶看着男人的笑脸。
「……不,那是家公大人的孟极,它叫白兔。」
男人轻声笑了起来。
「你真有趣,竟然先介绍骑兽的名字。」
「不行吗?我叫珠晶。」
「它叫星彩。」
珠晶也轻轻笑了笑。
「哇,真美,好名字——哥哥,你叫什么?」
「我叫利广。」
珠晶看到他和善的开朗笑容,忍不住暗自庆幸。
「哥哥,你是本地人吗?不对,你带了行李。」
珠晶看着放在驺虞旁的行李。
「我是旅人。」
「你要住在这里吗?」
「正有这个打算。」
「我有事想要拜托……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什么事?」利广的声音很亲切,也带着好奇,珠晶抬眼看着他。
「我要把骑兽送去给家公大人,但我不知道今晚能不能找到住宿的地方。像我这种小孩子,牵着骑兽去客舍不是很奇怪吗?所以昨天歇脚的地方都没有客舍愿意让我投宿。」
「那怎么行?这么冷的天气露宿街头吗?」
「对啊,我躲进冢堂的地下睡了一晚,是不是很可怜?」
利广瞪大了眼睛。
「简直乱来,你不知道到处都有妖魔出没吗?」
「但除此以外,我找不到睡觉的地方。」
「你真大胆,万一被妖魔攻击,你打算怎么办?」
「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因为我平时为人正派。」
「是这个问题吗?」
「想太多也没用——但是,如果整天都睡在冢堂,我的好运气恐怕早晚会用完。」
「是啊,你要去哪里?」
「呃……干城。」
利广微微睁大眼睛。
「你说的干城,是令干门所在的那个干城?」
「对。」
「那可不容易,你一个人去那里?」
「因为是工作,所以不去也不行啊。哥哥,你不是也要投宿吗?既然有驺虞在,你应该会找一家像样的客舍吧?可不可以说我们是一起的?当然,我的房钱会自己付。」
「啊?」
「呃,是这样的……家公大人写了信函,说我是他的家生,因为如此这般的情况,由我负责运送孟极,请各方多加关照,不必怀疑,但我把信函弄丢了。」
「啊呀啊呀。」
「但如果现在回去,一定会挨骂。家公大人超可怕,我一定没好下场,但是,如果没有那封信函,客舍的人会起疑心,所以我正在伤脑筋,拜托你帮帮我。」
「是喔。」利广嘀咕了一声,心情愉快地看着珠晶。
「不行吗……如果真的不行,至少带白兔去住宿……如果你怎么都不肯帮忙,那就说我是马夫,我可以和白兔一起睡在厩房。啊,呃,如果你还是不愿意,我不管做什么……」
利广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没问题啦,小事一桩,只要说我们是一起的就行了吧?」
「——真的吗?太感谢了,我不会忘记你的恩情。」
利广笑着点了点头,站了起来。
「那就在关城门之前出发吧。」
「好。」珠晶准备跑向白兔,利广叫住了她。
「小姑娘,我奉劝你一件事。」
「什么事?」
珠晶停下脚步,转过头,利广露出开朗的笑容。
「说谎的时候话不要太多,听起来更逼真。」
珠晶睁大了眼睛,然后仰天吐了一口气。
6
「这就叫作小孩子想得太天真……」
在利广的协助下,终于顺利找到了客舍。珠晶在客舍的饭厅内叹着气说道。她双手捧着茶杯,暖和着冻僵的双手。
「也没那么糟啦。」
利广坐在桌子对面,喝着酒取暖,笑着说道。
「你不用安慰我,我原本以为天衣无缝,所以在生自己的气。」
「因为有孟极在。」
「如果没有白兔,我根本去不了干城,但如果衣着打扮符合看起来像有白兔的人,又会被草寇抓走。」
利广举着酒杯问:
「你真的要去干城?」
「是啊。」
「你家住哪里?」
「连樯。从连樯到干城,走路根本到不了,而且我在赶时间。」
「你父母应该都健在吧?他们知道你要去那里吗?」
「怎么可能告诉他们?他们不可能同意我去干城。」
珠晶说完,抬头看着利广。
「……啊,不对,我骗你的,你当作没听到。」
利广窃声笑了起来。
「我已经听到了,但我不会去通知连樯的府第,如果你迷路了,我倒是会帮忙联络。」
珠晶叹着气说:
「真是不能大意,因为你看起来像好人,所以不小心说溜嘴了。」
利广放声笑了起来。
「那我就当作是称赞罗……你瞒着家人偷跑出来吗?」
「没错,我正在离家出走。」
「喔,那可非同小可——要去干城吗?去干城有什么事吗?」
「干城有令干门。我要去蓬山,但并不是去蓬山找朋友。」
利广收起了笑容,眨了眨眼。
「你要升山?」
「不行吗?」
利广一脸严肃地打量着珠晶的脸,他的眼神令珠晶感到心虚,微微低下头,抬眼看着他。
「……并不是不行。」利广说完,点了点头,「对,并不是不行——只是这里离干城很远,我是从南方来的,南方的治安更差,找客舍更不容易。」
「是喔……」
珠晶咬着嘴唇。原本以为只要有孟极,这趟旅程会很轻松,虽然她不愿意承认,但真的太天真了。
「嗯,最好有什么文书之类的东西,就说是把骑兽交给你,请各方提供协助,如果有官印,那就更好了。否则无论怎么解释,别人都会觉得你一个人带着骑兽旅行太奇怪了。」
珠晶瞪大眼睛看着利广。
「你愿意帮我吗?」
「你知道去蓬山的路途是怎样的状况吗?」
「我知道,你是不是想要告诉我,路途很危险?」
「嗯,」利广点了点头,再度笑了起来,「既然你知道,那就没问题。」
翌日早晨,利广前往府第,请秋官当证人,为珠晶准备了文书。珠晶不知道他怎么办到的,因为珠晶这种小孩子不可能走进府第这种地方,她只能牵着白兔和利广的驺虞,在府第门口等候。
「这样应该可以了。」
利广递上的文书正是他们昨晚在客舍讨论后决定的,而且有担任证人的官吏签名和盖章,看起来更有模有样了。
「……谢谢你。」
「你不满意吗?」
「那倒不是。」
骑兽持有人的地方写了父亲的名字,运送人写着珠晶。珠晶原本担心如果上面写了利广的名字,到时候他会主张白兔的所有权属于他,但利广完全没有这个念头。如果父亲的名字写的是相如升,消息可能会传到哪一家相家的店,现在只写了姓,应该不需要太担心。
——但是。
珠晶忍不住想,利广只是旅人,为什么可以要求官吏在这份文书上盖官印?
「哥哥,你家在哪里?」
「很远的地方。」
「很远吗?」
「对,」利广点了点头,「奏国。你听过吗?」
「知道啊,是南方的国家,很有名。」
奏国以治世长久和富裕而闻名,所以,利广果然不是本地人。
秋官不仅审判罪人,还会当契约的证人,或是类似契约的备忘录之类的见证人,向公众保证书面内容正确无误。珠晶在庠学读书时学过这些事,也知道有秋官盖章的证书多有公信力。
正因为这么有公信力,官吏不可能随便在任何文书上盖章,当然需要查明身分。利广既然是旅人,一定出示了旌券,但是,证书上写的并不是利广的名字。
「怎么了?」
「……我只是在想,为什么秋官会同意盖章。」
「喔,」利广笑了起来,「因为我比你更会说谎啊。」
「你的意思是,你骗了我?」
「并不是这样,」利广接过驺虞的缰绳,「总之,我自有妙计,做这种事要讲究方法。」
珠晶把手伸进怀里。
「——要多少钱?」
「多少钱?」
利广眨着眼睛。
「不就是这么回事吗?你代替我付了钱,我当然要还给你。你塞了多少钱给官吏?」
「你是从哪里学到这种事?」
「这种事是生意人的常识啊。」
利广笑着轻轻拍着珠晶的手臂。
「不是你想的那样。」
「但是——」
利广在珠晶面前弯下身体。
「现在不是店家快要开门营业的时间吗?」
「嗯,是啊。」
「店门一开,就会有很多生意人拿着文书涌入官府。秋官每天早上的这个时间都会忙得焦头烂额。」
「……是这样吗?」
「这时,有一个男人冲进官府,开始说附近有一个不幸的女孩死了父亲。」
「……那个女孩是我?」
「对。死去的男人受兄长所托,和女儿一起把骑兽送去某地,不幸被草寇攻击,为了保护女儿而送了命,女儿坚强地逃了出来,原本就很有责任感,觉得完成父亲未完成的工作比悼念父亲更重要。在这么寒冷的天气,脸上挂着结了冰的眼泪继续旅行,但因为带着骑兽,找不到客舍投宿——」
利广口若悬河地说了起来,珠晶拉着他的袖子。
「呃,你……」
「这个女孩太了不起,难道不这么认为吗?现在这个世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兄弟之间竟然使唤来、使唤去的,那个当哥哥的很过分——」
「你这么说吗?」
「官吏很在意开店的时间快到了,很希望在开始忙碌之前把眼前的文书处理完毕,但眼前的男人滔滔不绝地说着可怜女孩的身世——就是这么回事。」
「……真是太让人惊讶了。」
利广开心地笑了起来。
「这代表在某些情况下需要谎话连篇。」
「我受教了。」
珠晶耸了耸肩,抬头看着利广。
「我可以问你,为什么愿意这么帮我吗?」
利广直起身体,再度握住驺虞的缰绳。
「不可以问,我也没有问你为什么要去升山。」
「没为什么啊,因为非我莫属。」
「是吗?那就请你路上小心。」
「托你的福,应该没问题了。」
「到干城之前暂时没问题,之后才真正需要发挥毅力。」
「我知道。谢谢你。」
利广笑了笑,带着驺虞离开了。珠晶目送着利广远去的背影。
7
多亏有了利广帮忙张罗的证书,珠晶之后的住宿都没有再遇到任何问题,按照原定的计划,沿着干道一直来到黑海。
珠晶之前没有看过海,因为她从来没有离开过连樯一步。看到辽阔的海面,感到震惊不已,也第一次感到不安。连樯的周围都是凌云山,对从小在那里长大的珠晶来说,这么开阔的地方让她有一种失去依靠的感觉。
「原来世界上有各种不同的地方……白兔,走吧。」
白兔可能感受到珠晶的不安,也同样不安起来。珠晶抚摸着它,以疾风般的速度继续前进。
她沿着黑海旁的干道一路南下数日,前往临干。临干位在恭国领土突出的部分,隔着干海门,对岸就是干县,令干门所在的干城就在那里。
「离春分还有六天,白兔,多亏有你。」
还有利广的帮忙。
珠晶拍了拍白兔的脖子慰劳它,白兔更加快了脚步。不知道为什么,白兔很想加速前进。只要南风吹来,它就忍不住兴奋,忘记了旅途的辛劳。如果不是珠晶紧握着缰绳,它很想飞越眼前这片蓝色辽阔的地方,然后继续前进。
「不要急,否则又要像昨天一样弄伤脚了。」
即使珠晶拉着缰绳,白兔仍然没有放慢速度。它沿着干道在山野上驰骋,飞越森林,每经过一个里,珠晶就掐指计算。距离临干只剩下一个里了。
太阳渐渐西斜,沿着西山的棱线滑落。距离天空被染红还有一段时间,但白兔在地面的影子已经拉得很长。珠晶在这趟旅程中知道,一到傍晚,不仅山的颜色会变深,海的颜色也会变深。
白兔短暂飞翔,飞越了庐,临干出现在彼岸,也同时看到了那个。
「白兔……」
珠晶拉紧了白兔的缰绳,她想要就这样停在空中,但是,已经开始下降的白兔当然不可能停下,珠晶的目光被那个深深吸引,视线掠过虚空。
「……白兔,飞起来。」
白兔察觉了珠晶的意思,在降落的同时,再度用浑身的力气飞了起来。白兔的视野变得开阔,骑乘在白兔身上的珠晶,视野也顿时开阔。
眼下是一片散发出淡淡春意的山野,附近的庐一片焦黑,是因为火灾肆虐的关系,但珠晶的眼中并没有看到这种荒废的痕迹,她只看到被海浪镶了一层白边的海岸线,向海面伸出的海岬,以及下方的港都,还有带着巨大弧度,带了一抹灰色的大海——和在海的彼方,淡淡浮现的那一片。
那个蓝色影子的边缘融入了天空那片蓝色中,定睛细看才能分辨的棱线也是不同色调的蓝色,那一整片就像是带着一抹淡紫色的蓝色壁墙。
——有什么巨大的东西浮现在大海的远方。
西斜的夕阳映照下带着淡淡的阴影,在海上形成一片带状。最明亮的区域露出了好像雕刻般的清晰棱线,然后向左右两侧无限延伸,最后融入一片蓝色中消失了。
「……金刚山!」
原来这么雄伟。
珠晶感到不寒而栗,一只手忍不住松开了缰绳摸向白兔,白兔身上的毛也都竖了起来。
黄海的城墙,那片巨大的高墙那一侧,就是不属于人类的领域,五山就位在中央。
在凌云山的山麓长大的珠晶难以想像金刚山如此巨大,「我来了!」和「原来就是那里!」两种想法同时在她内心交错。
跳跃到顶点的白兔带着弧度缓缓下降,隐约可见的蓝色壁墙被起伏的山野遮住了。
「那就是金刚山……」
珠晶自言自语,然后把脸埋进了白兔的脖子。
「白兔,走吧,那就是金刚山。」
白兔在地面快速奔跑,几乎要把珠晶甩下来。它冲上山坡后,沿着缓和的斜坡来到干道,直接冲进了临干的城门,但珠晶没有拉缰绳。白兔经过干道的尽头,越过灌木茂密的山丘,最后来到突出的海岬。
蓝色的海,以及浮在海上的金刚山阴影。
珠晶站在海岬前端,金刚山的影子从带着一抹淡紫的蓝色变成了深蓝,棱线在夕阳的映照下闪着白色光芒,随即消失在暮色中——珠晶长时间站在那里眺望。
8
临干有港口,每天有一班往干县的船。白兔无法飞越大海,况且即使是飞行的骑兽,也会让它们搭船过海,才不会耗费过多的体力。
扬着暗色船帆的船只需要半天的时间才能抵达干海门。早晨出发的船只在中午过后,和驶回临干的船只擦身而过。在傍晚之前进入了对岸的海港,珠晶一直站在甲板上看着山,好几次远远地看到像是妖魔的影子掠过海面,所幸并没有攻击船只,船家也没有要求乘客躲进船舱内。
船只承受了带着条风余威的东北风前进,海面被撕开,变成白浪涌向两侧。桅杆在甲板上的阴影时长时短,再度向东方延伸。在海上远方看到驶回临干的船只时,前方已经完全被金刚山挡住了。
宣告船只到岸的钟声在海面上回荡。
「这不是到了吗!」
珠晶满脸得意地下了船。到了这里之后,只剩下三天的路程,如果骑上白兔赶路,只要一天就够了。船只抵达的北干虽然是干县的入口,但干县本来就位在边境,所以这里并不大,珠晶觉得很适合在这里找落脚的客舍。
她挤在下船的人群中进了城,转进一条巷子准备找客舍时,背后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回头一看,一个圆脸的中年男子满面笑容地站在那里。
「小姑娘,这是不是孟极?」
旅途期间,曾经有好几个人间过这个问题。像珠晶一样喜欢骑兽的人并不少。
「是啊。」
男人弯下身体,用像小孩子般肥胖的手抚摸着白兔身上的白毛。
「它性情温顺,是很出色的骑兽——嗯,它的眼睛很不错,看来被照顾得很好。」
男人笑着抓了抓白兔耳朵后方,抬头看着珠晶说:
「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出色的孟极,这是你的骑兽吗?」
「不,是家公大人的骑兽。」
男人瞥了一眼珠晶身上单薄的棉袍,笑着点了点头。
「原来是这样,我想也是。这只骑兽这么出色,是因为你照顾得好,还是家公大人很爱护它?」
「家公大人很爱护它,我也照顾得很好。」
「是啊,是啊。」男人点了点头,直起身体。
「你的家公大人应该是好人,爱护骑兽的人,也会爱护下人。」
「这就难说了。」
珠晶说完,抬头看着男人。
「我可以走了吗?我正在找客舍。」
「你在旅行吗?」
「对啊,叔叔,你是本地人吗?你知不知道哪家客舍有不错的厩房?」
「我不知道厩房好不好,但知道带骑兽的旅人经常投宿的客舍。我可以带你去。」
「不用了,你只要告诉我怎么走就好。」
「不用客气,我只是想握一握骑兽的缰绳。我带你去那里,到那里之前,可不可以让我握着孟极的缰绳?」
「不行,这是家公大人的骑兽,如果被他知道我交给别人,我会挨骂的。」
「是吗?」男人语带惋惜地说完后笑了笑,「你真谨慎,照顾骑兽的人必须像你这样。」
男人笑了起来,然后抓住珠晶的手臂。
「你!」
珠晶还来不及问:「你想干什么?」男人就大声喝斥道:
「你这个窃贼!」
「啊?」
珠晶目瞪口呆地抬头看着男人,路上的行人也都好奇地停下脚步看着男人。
「这是我的骑兽!还给我,你这个小鬼!」
珠晶被他的气势吓到,傻傻地看着怒目相向的男人。
「发生什么事了?」人群中有人问道,男人大声地说:
「这个小鬼偷我的骑兽——现在就连小孩子都不能大意!」
男人气鼓鼓地说道,扭着珠晶的手臂。珠晶痛得叫了起来,虽然勉强大叫了一声:「不是!」但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叫出声。
「等一下。」
人群中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那是她的骑兽,我和她搭同一艘船过来。」
「你这么想很正常,她在临干对岸偷的,她一直在骑兽周围打转,我就觉得她很可疑。」
「啊哟……」
「不对!」
珠晶叫了起来,但肩膀好像快脱臼了,她痛得说不下去。
「怎么不对?你们看,我有证书。」
男人从怀里拿出一纸文书,摊开后举了起来。
「这张证书证明,孟极是我的,这张是我去报失窃的证明,两张都有官印。」
珠晶和男人的周围筑起了人墙,那些同情的眼神不是看向珠晶,而是看向那个男人。
「太不像话了。」男人咬牙切齿地说,继续扭住珠晶的手臂。
「一定是心存不轨的大人指使你干的,竟然叫你这种小孩运送骑兽,真是太蠢了。无论怎么看,你这种小鬼带着骑兽走在路上都会引起怀疑。」
男人说完便把珠晶用力推开。
「开什么玩笑!那是我的骑兽!」
珠晶大叫着,把手伸进怀里,拿出利广为她申请的证书。
「我也有证书——」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男人就抢了证书过去,撕成碎片。
「这种东西!」
男人强势的态度让珠晶说不出话。
男人把撕碎的纸揉成一团,丢在地上,然后解开白兔背上的行李,一并丢在地上。
「我没有把你送去府第,就算你走运了!」
男人说完,立刻跳上骑鞍。白兔困惑地看向珠晶,但在男人厉声喝斥后,慌忙跑了起来。
「喂,等一下——白兔,别走!」
人群让开一条路,白兔跑了出去,人群再度围了起来。珠晶慌忙想要追上去,但周围的大人抓住了她。
「放开我!」
「怎么办?要不要把她送去府第——」
「但被害人已经——」
周围的大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珠晶大叫着:
「不是的!这里有证书!他才是窃贼!」
一个像是旅人的男子看了看珠晶,又看了看白兔消失的方向,捡起丢在路上的纸团,摊开后把碎纸拼了起来,然后惊讶地张大了嘴。
「——是真的。」
「我刚才不就说了吗!你们这些大人真是太蠢了!」
有人慌忙跑走了,也有人聚集过来,看着证书。
「上面的确有官印。」
「但是那个人也有。」
「刚才只是瞥了一眼,并没有仔细看。」
那些大人事不关己地讨论起来,珠晶甩开他们的手追上去,但马路上已经不见白兔的踪影。有几个大人跟在珠晶身后跑了过来,和她一起寻找,最后只知道那个男人从最近的城门逃走了。
「小姑娘……真的很对不起。」
男人说完,把珠晶的行李递给她。可能是刚才帮忙捡起来的,珠晶抢过行李。原本挂在白兔背上的两个行李袋对她来说太重了,她忍不住跪在地上叹着气。
「呃,小姑娘……要不要去府第?」
珠晶回头看着男人。
「……府第不是已经关了吗?」
「那明天——」
「谢谢你帮我捡行李,还有谢谢你帮我一起找。」
「……不,但是……」
珠晶看着笼罩在暮色中的风景,当然不见白兔的踪影。
「算了,我现在要赶路……既然没了白兔,时间更紧迫了。」
珠晶小声说道,然后抬头看着那几个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的大人。
剩下的旅程大人要走三天,对珠晶来说,恐怕非常艰难——但她必须及时赶到。
「你们知道哪里有便宜、安全的客舍?没有厩房也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