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译版 转自 百度贴吧
翻译:by55
黑暗中,大海如同亡灵在哭泣一般隆隆作响。
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在黑暗笼罩之下,很难分辨出哪里是天,哪里是海。黑暗中吹来一阵风,海浪滚滚而来,漫过泰麒脚边,卷起白色的浪花。
周围一片漆黑,因此泰麒无法得知那岸边是在哪里。层层黑暗笼罩着大地,泰麒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看见自己所站的这片海滩。在没有生命迹象的茫茫海滩上,浪花泛起白沫,在狂风翻卷下破碎。
他仿佛能看见许多人影被海浪吞噬。在遥远的故乡——以及回到的这个国家。他们伸出求救的双手,沉入了波涛汹涌的大海。白色的浪头把无数尸体冲往岸边。大量的尸骸被冲上岸,到了最该被吞噬的泰麒脚边。
——请您切勿自己把云唤过来……
在波浪声之间,传来一个温柔而又忧伤的声音。
那么,这场风暴是泰麒自己唤来的吗。
应该是吧。泰麒迷迷糊糊地想。在这片死寂的海岸边,人们连一声惨叫都没有发出,就一个接一个地沉了下去。冲上岸的尸骸层层叠叠,被退潮的波浪卷起,消失在无尽深渊。
似曾相识的尸体停留在泰麒的脚边。他们抓着泰麒的脚踝,在阴影中抵抗着退潮的海浪。他们冰冷惨白的身体在海浪中浮沉。他们仿佛惊愕地睁大了双眼,空洞浑浊的眼睛被雨水击打着,张开的嘴巴被波浪冲刷着。他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不管是惨叫声——还是咒骂声。
这都是他自己招来的。
——要是你死了,那位大人也会死去。
他很清楚,所以只能始终站在岸边。若可以,他想潜入那漆黑的大海,寻找沉入海底的那只手。
涛声回响,风声哀啸,雨声沙沙。耳中不断涌入这些声音。说不定,这是泰麒自己的呼吸声。
在这漆黑的天地间唯有他自己。
浪声不绝于耳,不断地涌来又远去。有什么东西被冲到岸边来了。冲上岸后支离破碎,然后回到某个地方。
死气沉沉的岸边只余泰麒一人。
*
世界中心有五山。五山东岳是蓬山,其山顶如一座岛屿漂浮在云海之上。
在海面上的蓬山,是一座荒凉黯淡的山。布满白色岩石的断崖连绵不断,树木和灌木稀稀落落地生长着,却没有成片的树林。在南坡顶端唯一一块宽阔的岩石台上,孤零零地矗立着一座白色的庙堂,除此之外,几乎空无一物。
李斋眯起眼睛,注视着这荒凉的景象。
蓬山对面可见远处大大小小岛屿的影子。在蓬山周围也有几处岩礁,但除此之外是一望无际的平静海面。淡蓝色的海洋中,岛屿漂浮其上——这也是李斋的目的地。
他们在戴国首都鸿基夺回了王。在避开伪王军的追击而抵达江州槽沟城后,尚未来得及喘口气,第二天李斋就离开了这座城。他们途径浮在云海之上的岛屿后云山山顶,径直向西南方向而去,不久后越过如同巨大的环礁一般相连的金刚山,横穿黄海上空,在离开槽沟五日后就到达了蓬山。
岛的南面被挖开,形成一个大海湾。在海湾深处矗立着一座牌坊,平缓的石阶向斜坡上延伸。台阶尽头只有一个铺满白色板石的前院。再往上爬,一座白色的庙堂拔地而起。庙前站着一个人影。
——果然如此。
李斋一边驾驭着骑兽下降,一边注视着人影。她借用了江州侯的坐骑作为骑兽。这匹名为吉良的马,明亮的赤褐色的马身上有着白色条纹,以及如同燃烧的火焰一般的红色鬃毛。
“那就是传闻中来迎接的人吗?”
身边传来少女的声音,李斋朝那边望去。骑在驺虞身上的耶利也一边往下降,一边饶有兴趣地看着站在庙堂和门前的女人。耶利是泰麒的大仆,驺虞是从雁国那里借来的,原本是李斋和泰麒回戴国的时候雁国借给他们的,泰麒本打算还给雁国,但它却又再次被借给了李斋。如今则是由耶利牵着缰绳。驺虞身上放置了用于运送伤病者的马鞍,被裹在布里的泰麒与耶利共同骑坐在上面。泰麒昏昏沉沉地睡着,自出发后就一直没有醒过来。
听到耶利的声音,李斋颔首道。
“这位是蓬山女仙之首,碧霞玄君。”
事实上,李斋也不清楚碧霞玄君——玉叶处于何种地位。原本李斋就认为玉叶是一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女神。直到一年前她才真正见到玉叶。是为了拯救掉入另一个世界的泰麒,她才会见到玉叶。玉叶很清楚素未谋面的李斋是什么人。她的行为如此超然,因此应该不仅仅是一个女仙。
为了救治在伪王军战斗中昏倒的泰麒,李斋又来到蓬山。不仅如此,上次带泰麒来的时候,他们也曾说好一旦夺回王后便会再次拜访蓬山。蓬山必须要将泰麒寄放在他们这里的使令还给他。为了履行约定,从槽沟出发前,有人问是否需要先联系蓬山,李斋的回应是“我觉得没必要”。她想尽快带着泰麒去蓬山,不想浪费数日的时间和蓬山取得联系。因而,他们完全没有联系蓬山就启程了。李斋向耶利解释说到了那里就应该会有人来迎接的。虽然她不清楚这是什么样的奇迹,但过去曾经如此。这回应该也是如此。
而玉叶果然就像这样等候着他们一行人的到来。李斋的坐骑一落到庙堂前,就有几名女仙从庙中出来,帮助从坐骑上下来的李斋等人。玉叶也径直走到李斋身边。
李斋就地跪下。
“在下再次请玄君相助,故特来拜访。”
玉叶颔首。她没有问这是什么意思,恐怕已经了解因秽瘁而倒下的泰麒的情况。因此她已经准备好这么多的人手。
女仙们一副万事了然的模样跑到驺虞跟前,从马鞍上把泰麒抱下来,让他躺在带来的席垫上,换了块布裹起来。一个人手里拿着一块手巾跪在泰麒身边,似乎吃了一惊,停下了手。李斋认得这张脸。以前见面时是她代表女仙出面,应该是叫祯卫。
“李斋将军,这是怎么回事?”
祯卫脸色大变,回过头来看李斋。
“王母应该已经祛除怨诅了。”
李斋恍然。原来除了麒麟,女仙也能看到怨诅吗?
祯卫所说的应该是泰麒从蓬莱回来时的事情吧。他被伪王丢入异界,使令在那里失控而造成了许多悲剧。牺牲者们的怨恨之情直接冲着泰麒而去。泰麒被怨诅缠身,哪一个麒麟都无法接近他。西王母为他祛除了怨诅。毫无疑问是祛除了的,只因面对从蓬山回来的泰麒,麒麟们并没有退缩。然而,赶到槽沟城的延麒,却无法接近昏睡中的泰麒——就像他从异界回来时一样。
“我不明白泰麒为何会再次被这么深的怨诅缠身。”祯卫脸色阴沉,“即便是在王朝末期失道的麒麟,也不会遭受如此深的怨诅。更何况泰王并未失道。那么百姓们的怨气就不该针对麒麟。”
据说,若是王失道,百姓就会怨恨王,而这种怨恨就会变为怨诅。不过,这个怨诅通常不会针对麒麟。
李斋不知该如何回答。自从离开鸿基,泰麒病倒后,身体状况便一直不佳。麒麟本来就厌恶杀伤。甚至会因为沾染血污而生病。他们拒绝接受任何血腥之物。臣下甚至不敢让杀伤之事传入麒麟耳中。因为他们是边与伪王军作战边逃跑,所以身处漩涡之中的泰麒难免会病倒。然而,泰麒的病情急剧恶化。抵达槽沟城时,他已几近不省人事,就算出城前往蓬山时也没有睁开过眼睛。李斋隐隐约约觉得,这并不是单纯的秽瘁。
“是因为受害者会怨恨加害者吧?”
身边传来一个声音。
“耶利……”
李斋将耶利介绍给一脸惊讶的人们,想让她不要乱说话。
“受害者和加害者是怎么回事?”
祯卫却问道。
“台辅杀了包围在他身边的士兵。对于被杀的士兵而言,台辅是加害者。”
“泰麒他——”祯卫发出一声尖叫,“你是说麒麟亲手犯下滔天大罪吗?偏偏是麒麟——这不可能!”
“台辅没有使令,那他就必须亲自挥剑。”
“保护他是臣子的职责!”
“当时做不到。”
“耶利……”
李斋轻声劝道。
“这是事实。当时能救王的只有台辅和我。说实话,多亏台辅能加入战斗。就凭我一人可能无法突破包围圈。不——”
耶利顿了顿,又说,“我本来不清楚是否能采取行动。我们不能携带物器,必须从包围我们的士兵身上夺过来,而且我觉得正因是台辅才能做到。谁也不会想到,麒麟竟然也能杀人。所以他能走到武器触手可及的地方。”
“泰麒会像一般人那样使用武器吗?”
玉叶用淡漠的语气问道。
“应该不如一般的士兵。不过,重要的是,握着剑的是麒麟。毕竟他们绝不能攻击握剑的这个人。而且武器并非威胁。士兵们清楚这一点,就不得不保持距离。我知道只要紧紧跟在台辅身边,就无需提防箭矢和长矛。事实上,根本没有箭飞过来。”
“原来如此……”
玄君只说了这一句话并点了点头,但祯卫和女仙们却都大惊失色。可见她们有多么震惊。而李斋也被女仙们的样子所震撼了。
李斋认为在当时那种情况下,这么做是不得已的。包围在泰王身边的是敌人的铜墙铁壁,很显然,李斋等人即便跳出来,还没赶到王的脚下便会被击杀。泰麒冲向这铜墙铁壁,以这种方式吸引了敌人,为他们打开了突破口。李斋见泰麒提剑冲来也是大吃一惊。不过,当这剑刺中敌人时,她并没有感到厌恶,反而很是感激。泰麒让不可能化为可能——
然而,如今危机已过,她不得不承认,泰麒的行为作为麒麟而言是不可饶恕的,而蓬山上的人会感到厌恶也理所当然。那么,泰麒的病情骤然恶化是因为这个原因吗?是他犯下滔天大罪的报应?
她看到女仙们都缩回了手,仿佛面对着什么肮脏的东西。她们神情困惑,眼神复杂。其中,玉叶跪在泰麒身旁,将柔美纤细的手放在他苍白的脸颊上,疼惜地抚摸着他的脸。
“亏你忍了下来……”
她对注视着这一切的李斋点点头,“我们还是需要王母的帮助,总之快进去吧。”
庙里只有正堂,里面供奉着天帝和西王母。空荡荡的空间里充满了静谧。玉叶朝着御座行了一礼,继续往殿堂内走去。和入口一样,白色的门紧闭着。玉叶敲了敲门,打开了门。这扇门本应通往后院,却通向另一座平时并不存在的庙堂。
那是座奇异的祀庙。在白石砌成的堂内,前面的墙壁上,一道大瀑布无声无息地垂落而下。这些比起水来更像是纯白色粉末的颗粒沿着墙体流下。若盯住它看,便会觉得仿佛在从下往上倒流,让人感到头晕目眩。周围水雾弥漫,她能感觉到细细的水雾粘在头发上,皮肤也被雾气沾湿,因此那一定是水吧。大量的水从高空无声无息地倾泻而下。即使抬头去寻找源头,也只能看到一个里面充满幽幽白光的空洞,与不知从何处落下的白光融为一体。
一个白银的玉座背靠着那道瀑布。坐在那里的是如同白色雕像般的女神。那个女人仿佛被冻住一般,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那就是被世人尊为“众生之母”的西王母。
女仙们把泰麒抬了进来。女神用冷漠的眼神注视着躺在地上的泰麒,说话的音调毫无起伏。
“真是污秽不堪……”
面无表情的女神一动不动地说出那句话。她看不出有任何情绪,口中吐露的言语却如刀锋般冰冷无情。
“这已经治不好了。”
一瞬间,李斋由于过于震惊而失魂落魄。
“那是……什么意思?您说——治不好?”
她不禁发出了声音。“李斋!”玉叶轻声责备道。
“是怨诅的缘故吗?还是因为犯下罪行?若是如此,请您不要责怪台辅,这都是我等部下的无能所致的。”
“臣下的无能自不必说。”
漫不经心的回答使得李斋发出一声哀号。
玉叶依旧跪拜在地,“您会不悦是理所当然的。”
她的声音极为冷静。
“麒麟杀伤人是前所未有之事,这是不该发生的罪行。不——我原本一直认为这是不可能的。”
说着,玉叶抬起头看向玉座。
“但是,这并非不可能。那就是上天如此创造的。”
女神把脸转向玉叶,又停了下来。
“如此一来,即便是泰麒的罪,也不可无缘无故地追究。如今他的情况看起来还未绝望到无法治愈,我们只能依靠王母您的力量了。”
女神把扇子贴在嘴边,一动也不动。
“这也并非泰王的罪过,这不是失道。惩罚泰麒,便等同于惩罚王和戴国。将无辜的王定罪是有悖天道的。请您务必出手相助!”
玉叶跪伏在地后,女神终于出声了。
“……这确实不是失道。”
李斋屏住了呼吸。在寂静的堂内,只能听到她自己砰砰的心跳声。
过了一会儿,“没办法了,这次我就不过问了。”
“多谢王母!”
“要治愈罪孽和血污,我要留他一个月。不过——”
女神面无表情地挥手道。
“这个罪过将成为一种宿疾,让泰麒终生受苦。”
就如斩落帷幕一般,白色细微的飞沫自头顶落下,挡住了他们的视野。
“请您等一下!”李斋叫了一声,可就在她喊的时候,瀑布、白色的大空间以及女神的身影都已消失不见。蓬山山顶上的庙宇后面,铺满了石板,浪花拍打石板的声音迎面而来。
“这是怎么回事?台辅他——”
石阶上到处都找不到泰麒的身影。
“请你冷静点,李斋。”玉叶婉言责备道,“既然王母这么说,那泰麒就一定会痊愈的。”
“可是——”
李斋还想说什么,却如鲠在喉,咬了咬嘴唇。
“……王母说治不好。”
当她以为无法治愈时,那一刻感受到了莫大的震惊和绝望。
“若能治好,那她的意思一定是指不打算治好他。因为他有罪,所以不值得被治好。”
震惊的情绪久久不能平息,她全身颤抖不已。还是说这是愤怒?
“但是,在下不能接受这是一种罪过。台辅确实挥剑了。可若当时台辅不冲出来,我们根本无法赶到主上身边。我们救不了主上,也许结果还会失去主上和台辅。我们还能怎么做呢?”
“李斋。”
“若上天说这是不可饶恕的罪过,那又为何放任伪王不管?若上天能救戴国——只要能救出主上和台辅,那台辅就不必犯下罪行了!”
“李斋!”玉叶再次厉声说道。见李斋不再说话,她的表情便缓和了下来。
“妾很理解你的心情。但你对着王母发泄也无济于事。天理并非由王母制定的。世界会按照其应有的方式运作。一切都在天帝的安排之下,即便是王母也无法改变。”
“但她应该可以治好台辅吧。若她现在能治好受伤的台辅,当初就应该治好因受伤而掉入其他世界的台辅。如此一来台辅就能立即回到戴国了。”
“蓬莱不在这个世界的范畴之内。”
玉叶劝说道,“李斋,在你看来,王母的所作所为是神迹。可是,便是王母,也没有超越自己权限范围的能力。虽然她比你和妾能做的事更多,但也不能肆意扭曲天意,创造奇迹。”
说着,玄君握住李斋的手。
“妾无法找回李斋你失去的手臂。王母应该也做不到。但她可以祛除泰麒的秽瘁,因为这是在王母的权力范围内。若非那么严重,妾说不定也能想想办法。然而,这并非你所认为的奇迹。这个世界,从一开始就没有这样的事情。”
李斋只能沉默不语地看着她。
“在没有要求我们的时候,我们没有权力去干预这个世界并施以仁慈。我们可以比李斋你做得更多,可也并非无所不能。王母能做的事比妾更多,可也并不是无所不能,在这一点上她和妾以及李斋你并无不同。”
“王母说会变成宿疾。这是何意……”
“妾也不知。这或许意味着,泰麒犯下的罪行对于麒麟而言罪孽过深,即使祛除秽瘁也无法彻底净化。否则,这大概就是王母的慈悲吧。”
“慈悲?怎么可能?”
“王母绝不是一个无情的母亲。”
李斋移开视线,低下了头。玉叶轻叹一声,对周围的女仙们说道。
“泰麒会在此逗留一段时间,所以要准备好宫殿。李斋将军及随从也会在此暂住,各位要多加关照。”
李斋和耶利一起被带到云海之下的圆形洼地。他们在庙堂前,打开前院一角处的小祠堂的朱漆大门,走下长长的石阶就来到了那里。他们环视四周,只见在怪石墙的包围下,三个亭子建在一个圆形的小院子周围。每个亭子分别与周围的岩壁相接,可以看到里面是与窑洞相连的。李斋等人往下走到房屋前,对面是一条岩壁上开凿出来的狭窄隧道。
“李斋大人请使用这边的屋子。随从可随意选一间房。如今一切准备就绪,请您自便。”
李斋谢过之后,女仙们忙不迭地离开了。耶利目送她们离去,饶有兴趣地四处张望。
“这里变化很大吧?”
她对李斋说道。李斋点了点头。
“这里就是蓬卢宫吗?据说是在蓬山上的——”
这座位于蓬山的宫殿是为麒麟而建的。麒麟在这里出生,并在这里成长,直到选王。狭窄的小路如同迷宫一般在怪石中蜿蜒,到处都是小亭子。这里没有称得上是宫殿的宏伟建筑。虽然大小不一,但到处都是建得像亭子一样的房屋,周围的怪石上长满了青苔,颜色各异的植物生长繁茂。
“没有墙,也就是说蓬山这里没有冬天吗?说来,这里好像还挺凉快的。”
“我听说蓬山上的天气是不变的。一年四季气温都差不多。”
“那是不是所有屋子都是这样的?”
“应该是,我也不太了解。以前来蓬卢宫时,看到的屋子就是这样的。”
“李斋将军是升山者吗?”
李斋颔首。渡过黄海,为了见麒麟而来到蓬山,则称之为升山。这些人意欲成王,于是去见麒麟,询天意。
“就和骁宗大人一样啊。不过,当时我们来到的是蓬山山脚下。我想应该是在蓬卢宫外。虽说气候不错,但和蓬山周围的景色相差无几。”
“这一带可都是岩石沙漠呢。”
听了耶利的话,李斋有些纳闷。
“耶利你来过黄海吗?”
黄海本就不是人们可随意进入的地方。这是一片妖魔横行的不毛之地。然而,耶利却很干脆地点了点头。
“我来过几次,就到能看见蓬山的地方为止。”
见李斋不明白她的意思,耶利微微一笑。
“反正李斋将军应该很快就会知道的——我是在黄海长大的。”
“……在黄海?”
李斋惊讶地反道,这么一说才想起是有人生活在黄海的。在浮民中被称为朱旌的一拨人里,是有人敢于进入黄海的。狩猎妖兽将其驯服为骑兽的朱氏,以及保护前往蓬山的升山者的刚氏正是其中的佼佼者。
“莫非——耶利你是朱氏出身?”
“我是刚氏。从小就跟着长辈们在黄海中四处奔走。”
朱旌出自浮民。百姓因灾害或战祸而失去家园,为了生存四处流浪,失去户籍后便成为浮民。成为浮民后,他们已无法求得孩子,但那些带着孩子的浮民,也会因为贫穷而卖儿鬻女。被卖给朱旌的孩子就会成为朱旌。
“主上和朱氏以及刚氏之间有交情。因为这个关系,我被托付给戴国。此事并未公诸于众,但戴国有不少这样的人。”
“所以你才知道蓬山吗?……但你没来过这里?”
“没有。除了升山者,其他人不得进入蓬山。”
“原来如此。”李斋喃喃道。
“在黄海生活一定很不容易吧。若至少能仰仗蓬山,应该会多少轻松一些,不过蓬山似乎丝毫没有帮助不幸百姓的意思。”
耶利有些不解。
“即便进了蓬山,我也不认为朱旌会依靠蓬山。黄朱之民不奢望他人来施舍安全。”
“这只是因为朱旌懂得自力更生吧。这和蓬山是否愿意助人是两码事。上天并无意愿去助人。”
上天既不会讨伐伪王,也不会救出流落异界的麒麟。
“所以台辅才会为了国家和百姓竭尽所能。既然上天不出手相助,我们就必须各尽所能。台辅贯彻了这一点,他没有罪。这是上天冷酷无情的结果,也是——我们这些臣子的罪,是我们迫使台辅勉强自己的。”
西王母的措辞,以及女仙们的态度,让李斋觉得泰麒行为的正确性再次被人质疑了。这在当时是不得已而为之的行为。家国大义在前,为了找回王,从伪王手中拯救戴国,他的行为理应被宽恕。然而上天却称之为滔天大罪,这让她动摇了起来。
确实,这本不该发生。一国的麒麟不该违背本性,持剑而战。李斋等臣子,绝不会让这种事发生,防止这种情况发生本就是他们职责所在。他们必须在被逼到绝境之前救回戴国。
骁宗固然是被夺回来了,可李斋还是认为自己输了。
让泰麒被迫遭受苦难,把百姓卷入战乱,牺牲无数。她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些失去性命之人的面孔。正因成功夺回了骁宗,事到如今,她无法确定这些牺牲是否必要。到了最后,只有那么些人进了鸿基。他们无计可施,所有人都抱有必死的决心。既如此,那本就不需要那么多伙伴。即使不牵连任何人,也能夺回骁宗吧?
——并非如此。李斋冷静道。正因文州动乱,卧信等人才能大胆行动。因李斋等人佯攻而无意中造成的结果,使得骁宗有可能回来。
虽然她明白这一点,却还是自问是否需要那么多人。必须要牺牲这么多人才行吗?人数再少一些——光凭骁宗的部下,不也能造成同样的结果吗?
“……放任阿选得势,无法保护王,也无法庇护百姓。在拯救国家时一事无成,把一切事情都压到台辅肩膀上……”
李斋震惊于自己的无能。李斋做成了什么事吗?她的挣扎不过是造成了无谓的牺牲。信任李斋,并好心出手相助的人都尽数牺牲了。
“姑且不论责任在谁,台辅犯下罪行是事实。”
耶利的话淡漠得近乎无情。
“台辅也清楚这一点。他虽然平时不露声色,但在高烧不退时,曾低声道他们只是在履行职责。”
“那是指……?”
“我想他多半是指那些士兵吧。他们确实是阻拦台辅的行动,想要抓住他,可他们只是在履行职责,并无伤害台辅之意。”
“但他们是敌对关系,这也是出于无奈吧?”
“被杀的士兵可不会说这是出于无奈。”
“那倒是。”李斋支吾道。
“台辅也很自责。台辅是为了救助百姓而进入阿选的王朝。他只身一人对抗那些巴结伪王的势力。他们中的一些人因台辅而失去地位,也有人试图陷害台辅而被审判。那些想要帮助台辅的人也轻易失去了性命。台辅并不认为这些都是迫不得已之举。不仅如此,他还因为国家如此破败而自责。台辅从一开始就认为自己一无是处,无论是为国还是为民,他都无能为力。”
“这不——”
“当然……”耶利说道。
“台辅也知道,即便拘泥往事,后悔当初也是无济于事的。不过,理智上明白与情感上的接受是两回事。”
“也是。”李斋喃喃道。他的心情李斋完全能感同身受。蓦然间,年幼泰麒的身影在她脑海中闪过。最初与李斋相遇时,泰麒不过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他似乎觉得自己实在幼稚,无法独当一面,简直就像个微不足道的人。他既为自己的不成器而感到羞愧,同时又感到悲伤。泰麒不再是孩子——这点毋庸置疑,但这并不能改变他的本质。即便不是如此,泰麒也是一个麒麟。他绝不会认同自己的行为吧。正因李斋知道这一点,所以刚从鸿基逃出来时,她会对泰麒说不要只责怪自己。
——请您切勿自己把云唤过来。
她不想看到泰麒因为觉得自己无足轻重而萎靡不振的样子。在她看来,这对宰辅而言也并非好事。因此她才会让泰麒不要自责,可事到如今,李斋才发现这次危机远比她想象的更为严重。泰麒将如何接受自身的罪过?他能宽恕自己的罪过吗?至少,对麒麟说“出于无奈”显然是起不到安慰作用的。
不安涌上心头,她陷入了沉默。隧道那边传来嘈杂的声音。她仔细一看,是一群女仙手里捧着茶盘和碗向这边走来。在珠围翠绕之中,有一人与众不同。
李斋站了起身。
“——延台辅!”
“哟!”延麒举起了手。
“来看看你怎样。——泰麒呢?”
“在西王母那里。”李斋简短地回道,“您可以到黄海来吗?”
“雁国内部的协调工作已结束了。接下来的事杀气腾腾的,可用不着麒麟出场了。”
李斋觉得自己精神紧绷起来。虽说骁宗已被救出,可今后李斋等人还必须要夺回骁宗的王位。纵然有雁国及其他国家的支援,也不可能无人牺牲。不说士兵,百姓也会再次遭殃。
“尚隆也回雁国了。接下来交给将军们便可。相信骁宗会用好他们。我就会老家休息一段时间,毕竟一直忙得不可开交呢。”
延麒说是这么说,恐怕是担心泰麒的情况,特意前来探望的。
在他们到达槽沟城后,延麒赶了过来,最后却没能与泰麒说话。只因泰麒没有醒过来。即便不是如此,能否见面也是个疑问。延麒说至少要看看他的脸,却无法进入寝室。
——去蓬山。
延麒给出个这个建议后,说了声今后会很忙就回去了。但也没过几天,想必是他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过来的。
“所以呢?泰麒还好吗?”
李斋把到达蓬山后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延麒皱着眉头听着。
“……我明白了。还好李斋你立即采取了行动。要是泰麒的怨诅殃及泰王可是会酿成大祸的。”
听他这么一说,李斋大吃一惊。
“……难不成,连骁宗大人都会因为台辅而背上罪责吗……?”
“若王的罪孽会使得麒麟生病,就不能断言说反过来不会。虽然我觉得未必会这样,但上天的意图是不得而知的。”
李斋压抑住内心的不安,点了点头。
“别苦着一张脸。”延麒激励她道,“既然蓬山说能治好,那就肯定能治好。”
“……是。”
第二天,泰麒就被女仙们抬下来了。昼食过后,李斋正把文州的情况,而耶利则把伪王朝的情况告诉延麒的时候,女仙急急忙忙地冲了进来。
“泰台辅回来了。”
李斋立即站起身来。他们跟着女仙来到蜿蜒在怪石之间狭窄小路尽头的洼地。他们钻进开凿在岩石上的隧道,沿着曲折的小路,走过坑坑洼洼的石板路,到了尽头眼前豁然开朗,是一片洼地。那里有一座小而雅致的白色亭子,仿佛嵌在洼地里。几名女仙正把泰麒送进正房内。
无墙的正房内有一扇屏风。那扇屏风被打开了,可以看到通往正房的书房模样的房间,以及摆在角落、用白色岩石雕刻而成的床榻。李斋等人赶到时,泰麒正闭着眼睛躺在铺满被褥的床榻上。
延麒看了看他的脸。
“怨诅好像去掉了。——使令呢?”
听到延麒的问话,一名女仙答道。
“使令已回。”
“他还没醒过来啊?多久会醒?”
“一两日之内。他还得休养一段时间。”
“嗯。”延麒颔首道。
“……总算能放心了。”
李斋也松了一口气。虽然他脸色依然不太好,但和刚被带到蓬山来的时候相比,明显恢复了血色。夹杂着喘息的痛苦呼吸也平静了下来。如今他似乎睡得深沉而安稳。
“台辅是有使令的对吧?”
耶利喃喃道。
“你不知道吗?”延麒问道。
“我只听台辅说过他没有使令。还以为肯定是死了呢。”
“虽然他只有两个使令,可确实是有的。在流落蓬莱时,使令受到严重污染,所以被带离了。说是要花上一段时间来净化污秽,但事实是否这样呢?”
“事实——?”
“我不知道上天是怎么想的。既然泰麒的怨诅只耗费这么点时间就被祛除了,使令的怨诅也不该有太大的差别。使令已经在这里寄放了十个月。祛除怨诅要花上十个月的时间,这也来得太蹊跷了吧。”
“别这么一针见血。”
身后传来的声音含着笑。李斋等人转过身,只见玉叶正要走进来。
“一针见血么?”
“要不送您一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想不到碧霞玄君这等身份的人也会说俗语呢。”
玉叶莞尔。
“是花了十个月的时间。使令本是妖魔,需要时间来净化。要想在不破坏它们和泰麒之间的契约情况下祛除怨诅,这并非易事。更何况这妖魔本来就打破了常规。”
“嗯?”
“女怪出身蓬山,所以用不了多久就能净化怨诅。这和泰麒的情况是一样的。可是,女怪必须重新学一遍身为女怪应遵守的规则。我们没想到会用了不少时间,才平息了她的混乱,让她重新明白事理。不……她现在也还不太令人放心。接下来只能期待泰麒能控制住她了。”
玉叶说着,低头看了看泰麒的睡颜。
“实话说,使令确实在很久前就净化完了。但是,女怪为使令之首,就如同泰麒用来驾驭使令的缰绳一般。若最关键的缰绳乱成一团,就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回到泰麒身边。”
“……乱成一团?”
“女怪曾失去还处于卵果状态的泰麒,好不容易失而复得,却又差点在他的故土失去他。她至今未从恐惧中恢复过来。虽说她能勉强控制住自己,但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真正冷静下来吧。可我们也不能让她再远离泰麒了。泰麒需要使令。”
“原来如此。”延麒低声道,又看了看泰麒的脸。
“这家伙受了那么多的苦……”
“可相对的,他却受到众人喜爱。”玉叶说,“正如延台辅会特意远道而来。”
玉叶微微一笑,指了指外头。
“总之先让泰麒睡一觉吧。他需要休息。”
“……泰麒要多久才能痊愈?”
女仙们奉上茶点并离开后,延麒忽然问玉叶。
“怨诅已被祛除,血污也被清除了。不过,延台辅您也该理解,秽瘁要彻底治愈还需要一段时间。所有的病都是病去如抽丝,既然王母说了要一个月,那应该就需要差不多的时间。”
“之后呢?”
面对延麒的疑问,玉叶似是难以应答,沉默了下来。
“宿疾是指什么?”
“妾也不知。王母是这么说的。不过,泰台辅似乎不会得什么新的病。妾以为,也许是秽瘁不会彻底治愈。即使痊愈了,一旦再次接触不净之物,就会很容易复发。”
“我明白了。”延麒松了口气。
“我该说真不容易,还是该说还好只是这样,真是烦人啊……”
“您该感到高兴,毕竟对泰王和戴国都没有影响。”
“你这话说得真不近人情。”
“玄君。”李斋插话道。
“……台辅是否会无碍?”
玉叶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
“他不会因为秽瘁而丧命。”
“不是的——在下担心的是台辅的心情。”
士兵的职责就是杀伤人。然而,即使他们下定决心参军,在没有习惯杀戮之前,也难以保持冷静。更别说,总有一定数量的新兵因忍受不了——或是因心病而离开军队。也有不少人因为过于习以为常而变得麻木不仁。
泰麒应该并无战斗的决心。更不用说,违背本性拿起剑会有多痛苦?他能忍受住这种痛苦吗?对他的怜悯及不安使得李斋如坐针毡。
玉叶和延麒异口同声地重重叹了口气。
“……那家伙,胆子太小了。”
“是心思细腻。”玉叶道,“他总是心事重重,会因为自责而畏缩不前,所以妾也很是担忧。”
“话虽如此,身边人还是要尽可能鼓励他,剩下的只能交给时间了。”
延麒低声道,回头看了看李斋。
“对了,李斋你会在这里待多久?”
“在下待不了一个月这么久。”
戴国这场战乱尚未结束。李斋作为骁宗的臣子,有义务去平息局势。无论是多么血腥的路,李斋都必须走完它。
李斋看了眼静静等在一边的耶利。
“如今已确认台辅无大碍,在下打算暂且回一趟戴国。耶利你留在台辅的身边。”
“遵命。”耶利作揖道。
延麒也点了点头,“那我有一事要请你相助。这里暂时由我接手,李斋你在回去的路上,能顺便去一下庆国吗?”
“庆国——是吗?”
“嗯。”延麒颔首。
“我已和他们说过概况,可细节方面我也不清楚,也没时间细心解释。当初第一个支持戴国的就是庆国。我希望李斋你能顺路去一下庆国,亲口告诉他们事情的经过。”
“在下明白了。”李斋行了个礼,内心却十分复杂。李斋当初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前往了庆国。她在景王的帮助下找回泰麒。这一切都归功于景王。但战乱还远未结束。她认为应该等戴国恢复安宁后,再向景王表达谢意。
“我会联系庆国。你从云海上一口气飞过去就行了。”
正如女仙所说,泰麒在那日深夜——将近拂晓的时分醒来了。李斋在床边陪着他。她本打算天亮就离开蓬山,在离开前顺便来看看他。
泰麒轻轻动了动,然后睁开了眼睛。李斋察觉到他醒来,探过头来看他。他看了一眼李斋,随后环顾四周,似乎是在确认自己在哪里。
“这里是蓬卢宫,听说是台辅您过去住过的宫殿。”
“是啊。”泰麒轻声说道。大概是听到李斋的声音,在正厅等候的耶利及女仙都探出头来。女仙立即走了出去,应该是要去报信。
“您感觉如何?”
“我没事。”泰麒轻声答道。他试图起身,却似乎做不到。李斋慌忙制止了他的动作。
“请您就这么躺着。您睡了很久,一时半会儿是起不了身的。”
“很久……”泰麒喃喃自语,“那之后过了多久了?——骁宗大人还有其他人呢?”
“主上在槽沟城内。一起离开鸿基的人,都已平安到达槽沟城了。”
“槽沟城。”泰麒喃喃道,显得有些困惑。“在江州。”李斋解释了一下,惊讶地发现和他对不上话。看来,泰麒对于离开鸿基后发生的事,只记得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他还记得刚逃出时的情况,之后的记忆却逐渐模糊。虽说耶利会一一向他报告,可除了印象深刻的一些事外,他对其他事几乎没有什么印象。恐怕他是半睡半醒着。他似乎也尚未完全明白自己离开槽沟出发去蓬山的情况。途中,泰麒几次睁开眼睛,却始终神志不清,几乎无法与人交谈。他应该已经认不得周围的人了。
事到如今,李斋才意识到他的病情比周围人想象的还要糟糕,这让她觉得背脊一阵发凉。
自他们逃出鸿基那日起,他的病情就急剧恶化。——一想到这里,麒麟的罪孽之深可见一斑。
玉叶说,她认为麒麟是不可能杀伤人的。然而,事实并非如此。那就是上天这样创造出来的——说是这么说,但这事应该还是近乎不可能的。并非做不到,只是一旦实行,就会严重损害身体。西王母是能治好这病,可若是放任不管,不把人带到蓬山来,也许还会危及生命。既然如此,说这实际上是“不可能的”也没错。
据耶利所说,泰麒在那一日之前也曾伤过士兵。但在那件事上,他的身体状况并未糟糕到如此地步。尽管他身体一直不好,黄医也十分担心,可也并未就此一病不起。他应该是把自己逼得太紧了。泰麒“逼迫自己”的行为超出了李斋的想象。据说泰麒向伪王磕头了。这原本也是不可能的。他也许是用自己的意志使之成为可能,并以强悍的意志强行压下不适。然而,这几天的情况却截然不同。
在李斋看来,无论是允许杀人,下令杀人还是亲手杀人,本质上都是一样的。根据行为或情况的不同,程度上有轻重之分,可其本质并不会改变。然而,对麒麟而言并非如此。——不,也许泰麒的心情与李斋等人并无不同。问题在于“麒麟”这一容器。这容器里有一处高低不平,仿佛被埋入了类似天意一般的东西。
那是否当麒麟亲手拿起武器杀人的那一刻,就会开始招来报应呢。
“又给玉叶大人添麻烦了……”
泰麒喃喃自语的声音让李斋回过神来。
“玄君应该不会觉得麻烦吧?”
李斋尽可能以开朗的声音说道,却没有得到泰麒的回答。他大概是感到难过吧?一想到这里,她就愈发忐忑不安。
她记忆中的泰麒总是如此。年幼的麒麟一给别人添麻烦,或是让别人担心了,就会愁得不行。他比任何人都要自责,为自己的不成器而感到悲伤沮丧。泰麒已不再年幼——这点毋庸置疑,但不意味着他会无动于衷。若他背负如此沉重的担子,岂不是会被压垮吗?他如此自责,岂不是会心灰意冷?至少有一件事是肯定的——泰麒不会再像以前那般,露出天真烂漫的笑容了吧。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更不知道该怎么说。她该怎么做才能传达自己的想法?言语能否起到作用?她的心中思绪万千,竟一时语塞。
“我也总是让李斋你操心……”
“抱歉。”他的声音更小了,就像以前一样稚嫩。
天一亮,李斋就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蓬山。
她非常担心泰麒,可当前也只能把他交给延麒和耶利。她独自一人默默地驾驭着吉良,沿着各个岛屿,花了三天时间飞越空旷的海面。
最终,当她抵达东国时,云海是一片碧波万顷。
地面上郁郁葱葱的绿色透过云海,给蜿蜒起伏的海面增添了一层翡翠般的色彩。那美丽而明亮的颜色让李斋感到十分怀念。回想起来,距李斋第一次来这个国家已经过了一年了。她倒在宫中,九死一生后醒来,在照顾她的侍女的帮助下起身动弹,那时第一次见到的云海便是这样的颜色。
——她想,这是一个多么光芒万丈而得天独厚的国家。李斋会这么想,是因为她的情感在戴国的严冬中一直被冻结着。
失去即位不久的新王给她造成很大的打击。而偏偏她被诬陷弑王,不得不在国内四处逃亡,这令她悔恨不已。在逃亡的过程中死了许多人,戴国也每况愈下。国土连年荒芜,由于伪王大肆诛杀及严酷的冬天,人口也越来越少。她目睹了这一切,痛苦不堪却又无计可施。
仅凭李斋一人,不仅无法讨伐伪王,甚至不知该如何寻找泰麒。她既救不了消失在眼前的百姓,也无法阻止国家衰败。
她唯一能做的是奔赴庆国,请求景王出手相助。景王和泰麒同样是出身于蓬莱的胎果,应该会思念故乡,对与自己同乡的泰麒感兴趣吧。因此,她有一个可怕的念头,那就是才登基不久的王,在对典故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也许会稀里糊涂地派兵到戴国。
她很清楚这是一种罪过。这无异于为了戴国而致使庆国倾覆。若景王出兵戴国,在军队越过边境的那一刻,景王就会毙命。庆国失去新王后,将重归乱世。纵然李斋知道庆国也会如同戴国一般失去众多百姓,国家也会就此衰落,可她还是想要自己能调动得了的士兵。事后想来,就算手上有一到两军不归自己指挥的他国士兵,又能对阿选做什么?但是,李斋想为戴国做点什么。正确来说,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办法。结果就是,她差点给两国带来了悲惨的灾难。
——不,李斋想道。连这也不过是李斋在困境中的痴心妄想。即便景王和泰麒是同乡又是同辈,她也未必会对泰麒感兴趣,遑论出兵救戴了。说起来,就凭区区李斋,过去后能与景王当面交谈吗?虽说景王刚坐上王位,但只要是王,身边就会有包括景麒在内的亲信。她为何会觉得里面没人会知道觌面之罪呢?
也许这就和责备上天为何不救泰麒,为何不救戴国是一样的。李斋心存幻想,若果上天拯救了戴国,她就不会有这么多痛苦的回忆。同样的,她也心存妄念,若是庆国能如她所愿采取行动,那戴国或许就能得救。当时的局势对于李斋而言就如同不可撼动的庞然大物,使得她只能逃避现实,沉迷于幻想之中。
然而,正是那个万般痛苦下罪孽深重的幻想,推动了局势发展。犹如奇迹一般,她见到了景王。正如她所想象的那样,景王对泰麒抱有强烈的同情心。庆王朝并未粗心大意到会忽视觌面之罪,但他们认真地思考在不触犯罪行的情况下,可以做些什么,并采取了相应的行动。结果便是,有了现在。
在碧绿的海面上,一座白色的牌坊漂浮其上。穿过牌坊后,前方便是与云海相连的白色露台。几个人影站在那儿。远远便能看见为首的那个有着一头火红色的头发。那人正用力地挥着手。李斋驾驭骑兽径直飞到他们跟前。
李斋尚未来得及从乘骑上下来,那人就赶了过来。
“李斋——!”
还没等李斋跪下,她就紧紧抱住了李斋。李斋惊讶得一动也动不了。愣怔了一会儿后,她放开了李斋,展颜一笑。
“你回来啦!”
在看到那个笑容的那一刻,李斋终于有了“大功告成”的感觉。
不过还未真正结束。在过去的经历中,后悔之处多得数不清。她凭着一丝幻想,前来劝诱他人犯罪,做出可耻的行为。她还累及无辜,甚至逼得泰麒付出惨痛的代价。在此期间,国土仍在衰败,民不聊生,牺牲的人实在是太多太多了。若李斋的行为稍有不同,这些人或许就不会死。追悔莫及之事数不胜数。然而——不管怎么说,李斋做到了。
“……在下回来了。”
李斋当场跪下。
“承蒙景王相助,戴国得以寻回王和台辅。尽管国家尚未恢复安宁,可这是我等戴国百姓应尽之责。若无景王您相助,这一切都不可能发生。在此深表谢意!”
千言万语不足以表达内心的感激之情。李斋深深地低下头,一只温暖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都是李斋你做的。是你的顽强和坚持,打动了我,也感动了很多人。你真的做得很好。谢谢你能平安地回来见我。”
“在下不胜惶恐。”
景王阳子轻轻拍了拍跪拜着的李斋的肩膀,微微后退了半步。在阳子身后,露出了那些曾在庆国关照过李斋的令人怀念的面孔。虎啸、铃、祥琼、远甫,以及冢宰和将军都在那儿。这么多人特意前来迎接李斋,这让李斋感到高兴。李斋确实受到众人的眷顾,大家皆为她的归来而感到欢喜。
李斋注意到里面少了一个人。
“景台辅他……”
“景麒去了蓬山,和你擦肩而过,。”
“去蓬山?”
阳子颔首。
“延麒让我把人派过去。虽然他也很想见见李斋,但毕竟是大国雁国台辅的要求。”阳子调皮地笑道,“顺带一提,他还命令我,至少让李斋你休息上三天。”
李斋惊讶地眨了眨眼睛。
“你应该急着回戴国吧,可连景麒都无法拒绝延台辅的命令。你还是放弃吧。”
阳子笑得很灿烂。李斋苦笑着点了点头。尽管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但李斋很高兴他们关心自己的身体。
“欢迎您回来。还好您平安无事!”
一个孩子小跑到李斋跟前,跪在她身边。
“桂桂大人……”
“请您直呼我的名字。我来替您拿着缰绳。”
过了一年,小孩子长成了翩翩少年郎。虎啸露出笑容,把手搭在少年的肩膀上。
“他已经正式成为厩夫了。——你没事就好,李斋。”
李斋笑着将缰绳递给桂桂。
桂桂躬身道,“李斋大人,骑兽……”
“嗯。”李斋点了点头。
“飞燕没了。”
桂桂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他的脸一皱,立即低下头抱住了李斋。
“您一定很难受吧。我也感到很遗憾。”
一瞬间,一股强烈的情绪涌上喉间,连李斋自己也大吃一惊。她猛地咬紧牙关把这股情绪咽了下去,轻轻地说出一声沙哑的“谢谢”。
——很难受。即使到现在,也依然十分痛苦。
当她承认这一点时,飞燕的身影又浮现在她的脑海中。它的模样、声音——以及气味。与此同时,许多面孔也在脑海里闪过。大家都走了。直到现在,她还是真的很痛苦,真的很悲伤。
牺牲的人实在太多了。她觉得自己不该纠结于飞燕的死。她觉得不该允许自己沉浸于悲痛之中。同样的,她也劝自己,亲近的人死去也仅仅是无数牺牲之一。她不能为个人的死亡而感到格外痛苦或悲伤。
等回过神时,李斋已屈膝跪在地上,紧紧地抱住了桂桂。桂桂的小手不停地抚摸着李斋。正当李斋为自己的举动而不知所措时,一只温暖的手放在她的背上。
“李斋……总之你先休息吧。”阳子的声音充满了温情。“延台辅说得没错,李斋你需要放下肩上的担子,休息一下。”
李斋被带到一个令人怀念的地方。那是李斋过去住过的客房,在远甫的宅邸里。就如当时一样,她在铃的服侍下解下行装,一个人看了一会儿小而雅致的园林,又回忆起飞燕及死去的人们。
当天色渐暗时,阳子又出现了。
“可以进餐了吗?若你没有胃口,我可以让人送些简单的吃食过来。”
“不……无妨。”李斋答道,“很抱歉让您看到我如此不中用的一面。”
“应该是紧绷着的弦一下子松了吧。李斋你肩上的担子太沉重了。”
是这么回事吗?她一边想着,更衣时还一边提醒自己不能放松这根弦。她现在在这里,可戴国的战争仍在继续。虽然李斋等人骑着骑兽一口气飞到了槽沟,但大部分士兵都是一边与追击的王师交战,一边逃往槽沟的。
李斋更衣完毕后走出了寝室。由王亲自带路。
在路上,“泰麒现在如何?”阳子这么问道。
“我听延台辅说他的秽瘁很严重。你不是带他去蓬山治病吗?”
“王母说会痊愈,这点是可以肯定的。”
“你话中有话呀。”
“在下是有不满。可就算向天上诸神抱怨也无济于事。因为他们不会去理解我等常人的感受。”
李斋的内心对于上天有一种不信任感。说到底,它究竟为何对阿选置之不理?它放任阿选不管,明知骁宗被迫离开王座,却还是责备拼命拯救戴国的泰麒。
“……发生了什么?”
李斋犹豫了一下后说了。泰麒为了救戴国而犯下的罪行。那应该确实是犯了忌讳。然而,与此相对的,西王母的措词让人难以接受。虽然她能治好他,却声称这是一种罪过,对泰麒施以报应般的惩罚。
“玄君说这是慈悲。”
她不能容忍这种推托之词。不过——
“这可能确实是种慈悲……”
听到阳子这么说,李斋有些不解。阳子微微一笑。
“因为我和泰麒都是在蓬莱出生的。”
“这是何意呢?”
“不管是我,还是泰麒,都不曾见过战争。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从未见过。”
李斋目瞪口呆。
“没见过——?”
“我从未亲眼见过人们拿起武器互相残杀的战争场面,也没有亲身经历过。”
“这怎么可能?”
“是真的。”阳子笑道。她的笑容极为复杂,似乎既像是苦笑,又像是在自嘲。
“也不是说那边就没有战争。不,好像是有的。”
“好像?”
“因为是他国和过去发生的事,所以我也不是直接知道的,只是把它作为一种知识去了解。但我既没有亲眼目睹,和这些争斗也没有关系。就像是虚构的一样。事实上——就算是某个人虚构的故事,我也无法理解。战争离我们就是这么的遥远。”
说着,阳子停下脚步,靠在回廊的柱子上说道,“虽然还是会有人犯罪,会因此造成悲剧,可听上去也像是虚构的一样。我没有亲眼见过别人死亡。至少我在来这里之前,连尸体都没见过。”
李斋大为惊愕。
“有这样的世界吗?”
阳子点了点头。
“只有犯罪者才会用武器对着他人。更不用说致人死亡——杀人是绝对不被允许的。故意杀人是暴虐无道的犯罪者所为,而犯罪者是会被国家逮捕并处以严刑的。世人也都对犯罪者恨之入骨、鄙夷不已。”
阳子仿佛在自言自语,又说,“就连警察逮捕犯罪者,也不能杀死他们。若他们试图阻止犯人,结果却将其杀死,也会遭到严厉质疑,是否真的迫不得已,是否其实能避免死亡。即便是因为过失或意外致人死亡,也会被人说成是杀人犯,受到众人谴责。不管是为了国家还是为了正义,致人死亡是不可赦免的罪行。就如觌面之罪一样,罪就是罪。……就是这样一个世界。”
李斋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和泰麒都是在那里出生长大的。”
阳子喃喃细语道。
“我不是麒麟,但我想我能理解泰麒的痛苦。更别说泰麒是麒麟了。麒麟本就代表仁道——比起我来,他自然会更难以原谅自己的罪过。所以,我认为惩罚就是救赎吧。若不惩罚罪过,泰麒就只能自我孤立。我觉得倒不如说是为了泰麒着想,才让他以一种明确的方式来赎罪。”
李斋一脸肃穆。麒麟姑且不论,王的双手不可能一直是干净的。
“景王您也……”李斋问道,“有惩罚吗?”
“嗯。”阳子颔首。
“我背负着庆国这个千斤重担。”
阳子只说了一句,便闭口不言。
李斋并不太理解。和犯罪者、妖魔以及伪王战斗是理所当然的。当眼前出现阿选这类人时,不是必定要杀掉他们吗?她无法想象一个连这都能视为罪恶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但却能想象得出,在这种世界里出生长大的人会有多么的厌战。
“台辅……会不会好?”
他会不会被罪恶感击垮?不安再次涌上心头。这个想法令她如坐针毡。
“景麒过去了,会没事的。”
阳子用温和的语调说道。
“延台辅一定心里有数,所以才会把景麒叫过去。”
在李斋启程去庆国的三天后,景麒才到达蓬卢宫。这三天里,泰麒已经能起身了。而这一日傍晚,他就能去正厅了。他稍微一走便气力不继,不过已不用耶利扶着,也能自己从床榻走到正厅的椅子旁,在请延麒共同用膳时也能坐着了。
“吃得少也无妨,你能吃下东西我就放心了。”
延麒说着笑了笑。但泰麒似乎尚未恢复食欲。
“吃饱睡足是最好的。”
说是这么说,耶利注意到泰麒几乎没有睡着。自从他能起身后,即使躺着也难以入眠。他的睡眠很浅,一晚上会醒好几次。
“嗯,我们就算不吃也不会死。麒麟的身体可是很结实的。所以切忌逼迫自己。若你把自己逼太紧,病情拖得久,只会让自己更疲累。”
“我会小心的。”
泰麒微微一笑,说话的声音有气无力。
“你说这话时感觉是要逼自己乱来啊,太吓人了。总之,我这阵子会过来,看你有没有好好吃晚饭。”
“您可以离开雁国这么久吗?”
“因为我们的官员很能干啊。”延麒的笑容里带着点坏心眼,“你要是担心雁国,那就给我好好疗养。女仙不好对当了宰辅的麒麟再指手画脚。我要是不多唠叨一些,光凭女仙可拦不住你。”
延麒说着,郑重其事地注视着泰麒。
“我知道戴国有多重要,你应该也惦念得不得了。不过,若你打算一旦病情有所好转,就算女仙拦着你也要回戴国的话——我劝你放弃这个想法。在我没说‘好’之前,不会让你回戴国的。我对玄君也是这么说的。”
泰麒盯着延麒,又立刻垂头长吁了一口气。
“……是。”
耶利在远处看着,心中暗暗好笑。延麒对泰麒非常了解。或者说,是很了解麒麟。延麒现在是这么说,可若他处于同样的立场,哪怕是要躲过女仙的视线,也会回去的。这或许就是麒麟的天性。
“好!”延麒含笑说道。这时,好像有几人从洼地出口处过来了。放眼望去,只见玉叶正在女仙们的簇拥下往这边走来。玉叶身旁有一位陌生的男性。从那一头金发便可知,大抵是哪一国的麒麟。
“……景台辅。”
泰麒轻叫了出声。延麒看了看那边,朝着一群人扬了扬手。
“不好意思啊,大老远的让你过来。”
说着,他又把目光投向了泰麒。
“我叫了援军。这样你就该知道自己没胜算了吧?”
“庆国如今这种情况……”
“也就是说,如今局势足以安定到可以让麒麟远行一阵子了。”
耶利饶有兴趣地来回打量着三个麒麟。她来这里后,就听说泰麒和庆国的麒麟情谊深厚。话虽如此,景麒本人却只是一本正经地行了一礼,似乎并未因重逢而显得格外喜悦。泰麒脸上的神情也很是复杂。
“您脸色似乎好多了。”
延麒对微笑着的玉叶说道,“托您的福。”他说完,又看向泰麒。“吃完就去睡吧。接下来就交给景麒了。——玄君,要不陪我一起喝杯茶,聊会儿天吧?”
见他边说边站了起来,玉叶露出一丝苦笑,却还是点了点头。一时之间,景麒一脸不知所措地看了看延麒和玉叶,心下不安地目送着两人离去。确认两人消失后,他认命般地叹了一口气,然后终于转身面向泰麒。
“……您的身体觉得怎样?”
“我感觉好多了,很抱歉给您添了麻烦。”
景麒冷淡地点了点头,“既然您已用完膳,那就去休息吧。您现在应该注意多恢复些体力。”
“不……您请坐。”
“无需顾虑我。虽然玉叶大人是那么说,但您面色并不佳。您一定没睡好吧。请好好休息。”
泰麒抬头看了看景麒的脸,似乎想说什么,然后又有些伤感地低下了头。
“……好的。”
“去吧。”在景麒的催促下,泰麒撑着虚弱的身子站了起来。他踉跄了一下,坚决谢绝了景麒伸手扶他。景麒紧盯着他,看着他回到床榻上。耶利先行一步掀起了被褥,为泰麒脱下褙子(注1),让他就寝。景麒歪头看向耶利。
“她是我的大仆耶利。”
泰麒介绍后,耶利跪下来拜见景麒。
“我是景麒。”对方说道,“我会陪着他,你可以退下了。”
耶利踌躇了一下,但还是规矩地鞠了一躬。话虽如此,她的职责并不允许她真的留下泰麒离开这里。她暂且出到正厅,把折叠门关上一半,在不显眼的地方守候着。她可以透过半开着的折叠门窥见床榻那边的情况。景麒看着泰麒躺下后,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我会好好休息的……”
听泰麒这么说,他点点头。
“请您休息。我会陪着您,直到您入睡。”
“……可是。”泰麒刚一开口,便深深地叹了口气,“我总是让台辅您担心呢……”
“的确如此。”
景麒的语气波澜不惊。
“我从玉叶大人那里听说了事情经过。我能体谅泰麒你的苦衷,但一个本应是百姓保护者的麒麟,是绝不该伤害百姓的。”
耶利吃了一惊,忍不住探头往床榻处窥视。景麒一脸严厉地俯视着躺在床上的泰麒。
“当您把剑对着本应受您保护的百姓时,请想想您会给他们带来的打击——不仅是当事人,目睹这一幕的人也同样会受到打击。这就相当于上天抛弃了人,是莫大的背叛。”
“……是。”
“您做了不可饶恕的事,而您不能说自己别无选择。虽说是为了国家还有百姓,却也不该导致百姓刀剑相交的局势。之所以有麒麟,就是为了防止这种情况的发生。”
景麒说着,深深叹息。
“不管是您当时年幼,还是因不测而长期离开国家,这些都不是借口。麒麟无论年纪多小,都是为了履行职责而生,而且当时的意外也与百姓无关。”
“您说得对……”
景麒颔首,“若您明白了,那就好好休息吧。您必须尽快痊愈,然后回到戴国。”
他说着,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膝头。
“借您个枕头。请您尽情忏悔吧。”
泰麒惊讶地看着景麒。
“您现在可以为自己哭泣。可是,等您心情平静下来后,一定要把百姓放在第一位。”
在景王的亲自带领下,李斋来到正寝的花厅(注2),在那里受到了热情的款待。
一年来,金波宫内的人越来越多。不过,不拘礼节的氛围依然没有改变。金波宫里的气氛让李斋想起了西崔,既令人怀念又寂寞如斯。
“话是说不完的。”到了深夜,阳子说道,“可再不让李斋你休息,我会被延台辅骂的。”
她笑着站起身来,催促李斋。
“我送你回房。”
“不……不能什么都劳烦景王您……”
“我偶尔无拘无束一下也是可以的。我只是借着李斋你的名义逍遥自在,你不必担心。”
听到阳子的话,李斋内心充满感激,诚惶诚恐地再次和阳子在金波宫内漫步。
“王宫内的氛围变了不少……”
听李斋这么一说,阳子“嗯”了一声,点点头。
“我们有在一点一点地向前进吧。”
过去,金波宫内只有阳子周围的气氛十分和谐。可这种氛围似乎被关在了王宫深处。只有阳子极为亲近的人才会在王宫深处,由于人数有限,所以到处都冷冷清清的。一年过去了,宫里感觉稍微开放了一些。到处都能见到下级官员自然地尊称阳子为“主上”,并恭恭敬敬地行跪拜礼。虽然亲信们在她身边时仍然毫不拘束,但也让人感到他们是在以礼侍奉阳子。——不过在觥筹交错时,他们偶尔也会像以往那般直呼她的名字。
“一年前,我们给李斋你还有泰麒都添了麻烦。若是现在,你们就可以放心地多待一会儿了。”
“您别这么说——”
李斋被阳子的话吓了一跳。她连想都没想过阳子会说出“麻烦”一词。
“我一直都觉得很抱歉。若有叛乱的迹象,恐怕你们就没法平静地待在这里吧。李斋你和泰麒,是否都觉得自己是个包袱呢?所以我很抱歉。”
“绝无此事。是我们给您添麻烦了。承蒙您的深情厚谊,我们却成了祸根。”
阳子苦笑着摇了摇头。
“……泰麒还未痊愈。你二人之所以这么早就离开金波宫回到戴国,当然是为了戴国,但也是因为给我添了麻烦而感到烦恼吧。我很惭愧说了要帮你们,却没帮到底。”
说完,她嘟囔了一句,“我到现在还会梦见那个天官。大家都说不必为那些谋逆之人而忧虑。确实也该是如此,但我心里就像是有根刺一样,卡着拔不出来……”
李斋沉默不语。这位王,来自于一个没有战争的国度。
“就像景王您至今还感到痛苦,台辅今后也会一直为此而忧虑吧。”
“毫无疑问。”
“……在下很担心。台辅会被压垮吗?”
“只能交给时间了。当前景麒已经过去了,不要紧的。”
“景王您在傍晚时也这么说过。台辅确实十分仰慕景台辅……若景台辅能加以宽慰,是否能让他心里感到安慰呢?”
听李斋一说,阳子放声大笑。
“他才不会安慰人,肯定会骂他的。”
“诶?”李斋小声说道。
她回头看了一眼李斋,“那就行了。他们的价值观,不如说是接近于麒麟的价值观。我们大家都说是迫不得已、出于无奈。而景麒绝不会这么说。所以反而能让人得到救赎吧。”
阳子对着目瞪口呆的李斋笑了笑。
“泰麒必须拯救戴国,而如今事情都还未解决。景麒会让他想起这一点的。所以——不会有事的。”
一轮明月悬挂在天上,垂悬在环绕洼地的怪石上空。
耶利坐在靠近洼地入口的石板地上,背靠长满软绵绵的青草的岩壁,望着那轮皓月。一阵微风沿着小路缓缓吹来,带来好几种花香。正当她沉浸其中,耳边传来一阵逐渐走近的轻轻脚步声。延麒正从迂回曲折的小路对面走过来。
“……你在这种地方干什么?”
延麒惊讶地停下了脚步。
“在看月亮。”
耶利答道。说实话,耶利离开了原地。她觉得自己不应该留在那里听下去了。
“——景麒呢?”
“陪在台辅身边。”
耶利站起身来,跟在延麒后头向正厅走去。
“他还是老样子,会好好照顾泰麒啊。”
延麒的评价颇有些意味深长。
“我听见了。”
景麒本人从正厅里走了出来。
“泰麒呢?”
“睡得很熟。”
他说着,把延麒推了回去。
“他好不容易睡着了,别吵醒他。”
“……啊,这样啊。”
延麒压低声音,转身往回走。
“我还以为泰麒说不定没睡着呢,你果然厉害。不知是泰麒颇为信任景麒你呢,还是你有什么秘诀?”
“并没有。”景麒低声道。
“我什么也做不了,只是陪在他身边,让他好好休息而已。”
“……唔?”
“我也不甚了解,但我的主上在回庆国后,也是这样的。”
说着,景麒轻轻皱眉。
“为了让主上入睡,我都不知道如此这般多少次了。”
最后,景麒陪了泰麒六个晚上。耶利并不清楚详情,不过似乎他们有时会彻夜长谈,直到泰麒睡着。虽然泰麒是耶利的主子,但她觉得自己不该介入其中。因此每当景麒来时,她就会退到正厅外回避。
也许是因为至少能入睡的缘故,泰麒明显开始恢复体力了。他能保持清醒的时间变得更长,能够在宫殿附近走动,步态也愈加稳健。在景麒离开的时候,他也能为景麒送行了。
“真的——非常感谢。”
泰麒深深地鞠了一躬。而景麒则是淡漠地点了点头。
“主上也很关心台辅您的情况。等戴国安定下来后,请您来探望她。”
“好的,一定。”
景麒走进出现在岩壁上的门,和玉叶一起踏上台阶。他停下了一次脚步,回头看着泰麒。他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而泰麒回望他的表情也十分平静,但耶利却隐约看到两人之间紧密的联系。
“该怎么说呢……很平淡啊。”
延麒说这话时,泰麒已回到宫殿里,老老实实地回了寝室。
“您指什么?”耶利问道。
“我是说那两人。”延麒带着点苦笑道,“哎呀,景麒本来就是这样。虽然板着个脸,但一叫他就飞奔过来,果然还是很担心泰麒吧。可是,连泰麒都淡然自若,真叫人扫兴呐。”
说完,延麒看着耶利,“你也是啊。——耶利你也一副超脱的模样。”
“是吗?”
“我们大家都茫然不知所措,只有你一脸大彻大悟。”
“那倒不是。”耶利苦笑道。
“就是我觉得,认不认得年幼时的台辅,会有很大的不同。”
“——年幼时?”
“延台辅和李斋将军似乎都因为想起年幼时的台辅,而十分担忧。而我却不认识年幼时的台辅。”
“不认识就不担心了?”
“是的。”耶利颔首。
“实话说,我不明白大家为何如此担心台辅。”
“的确,也许是他小时候的样子过于牵动了我们。他那时候才是这么个小不点……”
延麒用手在胸前比划了一下。
“我们总觉得若泰麒知道当时的事,一定会自责的。”
“他会自责是毋庸置疑的吧。台辅比我们想象的还要自责,无论我们怎么鼓励他,他都不会原谅自己。”
“……你就不担心吗?”
“不担心。”
虽然耶利很理解李斋和延麒都忧心忡忡,可她却从未感受过这种不安。
“台辅他很清楚自己的职责。等他恢复一些体力后,就要去黄海了。他吩咐我随他一起去。”
“去黄海?喂,为什么啊?”
“他说自己需要使令,眼下根本不够使唤。”
延麒目瞪口呆。
“他现在确实很痛苦吧。不管过多久,这种痛苦也不会消失。台辅也不会希望它消失。不过,我觉得不必担心他。作为戴国的麒麟,台辅有着坚定的决心。”
发着愣的延麒终于一脸复杂地笑了。
“……原来如此。”
*
黑暗中,海面隆隆作响,不绝于耳。
茫茫的海滩上,波涛不断涌来,又碎成一堆堆白沫。
涛声隆隆,风声萧萧,意识在永不停歇的摇荡中朦朦胧胧。在这日深夜,似乎有人来到他的枕边。
——那人说,我不会称赞你,也不会责备你。
——你做了该做的事。仅此而已。
意识仍在随波晃动着,泰麒点了点头。
“让你受苦了。”
泰麒摇摇头。真正受苦的不是泰麒,而是百姓。
“我们这对王和麒麟还是有很多不足啊。”
他终于睁开了因发热而沉重的眼皮。坐在枕边的那人浮现出一丝苦笑。
“就算再怎么后悔,对于已经失去的生命,我们也是无能为力的。那么至少要补偿活下来的那些人。希望他们能对你说,还好当时忍耐了下来。”
“那可能吗……?”
听泰麒这么一说,那人沉默了片刻,仿佛陷入了深思。
“失去至亲的痛苦是无法消除的。无论过去多久,记忆都不会消失。不过,若一个人心中只有痛苦,他的内心就会破碎。要是我们能在天平的另一侧放上希望,哪怕只是恢复一点点平衡,也许就能防止那些人的内心崩塌。……他们就能活下去。”
泰麒点了点头。要让百姓活着。为此他们要蕴蓄希望。
“现在你要先疗养好身体。”
一只温暖的手覆住他的眼睛。随着眼睑上传来一股柔和的力量,泰麒闭上了眼睛。
风将海浪吹到岸边。声音如潮水般传来。
——我们会一再的犯错。
——上天总是在考验我们,端看我们如何面对这些错误。
风在呼啸,隆隆作响的海浪涌上岸边,纷纷碎裂。被击碎的浪头挟裹着雨水,如同砂砾一般迎面扑来。
天地之间——如今尚无一丝光芒。
……但是,一定会有的。
他会从这茫茫的岸边归来,实现他的承诺。为了和唯一的主人一起背负起他们的职责。
(完)
注:
1.褙子:一种袖短而大、对襟的长衣,多罩在其他衣服外穿着。
2.花厅:旧式住宅中大厅以外的客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