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战火以野火燎原的气势把范围扩大到了整个世界。
那比第一次的时候还要快得多,而且还无声无息地影响着国家和人们的生活。根本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挡这个势头。
虽然这是由各国的利益、政治信念和无聊的野心聚集而成的集合体带来的巨大人为灾害。但是另一方面,这同时也是由世界本身的意志体现出来的变化,就某部分来说也是由于自然和时间的积累引起的天灾。变化,已经开始了。
德意志帝国的准备非常周到。作为新世界一大势力的美利坚合众国,也马上作出了参战的决定。紧接着,意大利、法国和西班牙也相继发表了宣战布告。欧洲尽管刚开始分裂成两部分,但是后来考虑到新大陆的抬头,他们都开始逐渐团结在一起。
在这样的情况下,苏瓦尔王国……
至今还没有决定自己的行动方向,依然持续着危险的静观状态。
咔锵……!
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声音。
霎时间,塞西尔·拉菲特就像被什么巨大的声音威胁似的缩起了脖子,长及肩膀的浅黑色头发也轻轻地飘动了起来。
——圣玛格丽特学园。
冬季休假的期间已经早就过去了,覆盖在四周的纯白色积雪也逐渐开始融化,各处都开始冒出了春天的芽苗,逐渐展现出法式庭院的本来面貌。季节转换,塞西尔老师也脱下了厚厚的大衣,只穿着一件开襟毛衣,在迷宫花坛里一脸茫然地呆站着。
花坛里,在冬天的时候像骸骨一般诡异地晃动着的黑色枯枝,现在也已经早早长出了花蕾,小声预告着春天的来临。
有好几只松鼠在小路上跑来跑去,甚至还爬上塞西尔老师的肩膀和头顶,在耳边发出“啾啾、啾啾……”的叫声。塞西尔老师也不禁露出了微笑。随后,她又很悲伤似的叹了口气,抬头仰望着糖果小屋。
那有着可爱外观的小房子,如今却连屋顶都被铁栏锁得严严实实。就好像整个房子都因为犯了罪而被收监似的。
那一天——
一九二五年第一天的早晨。
住在这个房子里的小小主人,终于被人带走了。然后就在那一天里,在官员们的安排下,这座房子就被加设了厚实的门锁,还用铁栏把它围了个严严实实。
那样子就像要隔离什么病原菌一样。
好像要把罪人的气息彻底隐藏起来一样。
那是非常突然的事情,塞西尔老师根本就没有办法从糖果小屋里带出任何东西。无论是跟在两年的照顾生活中逐渐向自己敞开心扉的小小学生——维多利加·德·布罗瓦之间的回忆之物,还是其他的任何东西。非但如此,就连久城一弥托付自己交给维多利加的那封最后的信件,以及缝衣套装和墨水瓶,都还放在寝室的小茶几上没有带走。这些重要的东西,如今也依然残留在牢笼的深处,它们的存在也逐渐被人们所遗忘,缓缓地沉没到名为过去的看不见的深潭中。
“呜呜……!”
塞西尔老师悲伤地抽泣了起来。
她再次向铁笼伸出双手,使劲地摇晃起来。
咔锵……!
铁笼猛地晃动了一下,响起一声清脆的声音。
身为家主的维多利加,现在是不是也遭到了这样的对待呢……塞西尔老师闭着眼睛思索了起来。
自己明明花了两年的岁月,但是最终能为那个不可思议的学生做的事,却实在少得可怜。
只是照她的吩咐把书籍和糖果带给她,在过于任性的时候提出警告,察觉到维多利加很在意的“黑色的家伙”、“走路的动作硬邦邦的家伙”指的就是留学生久城一弥,就把一弥派到图书馆塔那里去。虽然强行把她拉到教室里的时候还把她弄哭了,但是以此为契机,她还跟来自英国的留学生艾薇儿·布莱德利建立了交情。
……不过,就只是这样而已。
虽然对那孩子的心理平稳成长也许是起到了一定程度的作用……
但是在巨大的命运齿轮开始转动、有如发条机关般的巨大时钟塔已经开始运转的现在,渺小而无力的个人能做到的事,就好像根本就不存在似的,塞西尔的心情也因此而变得极其消沉。
(我真是的,就这样让那孩子离开了……!)
她放开了握住铁栏的手,然后俯视着自己的手掌。
(让重要的学生,被人带到了可怕的地方……!一个人孤零零的……!)
手指尖上还残留着当时的冰冷触感。
那天早上,维多利加命令自己用针刺在她那美丽的肌肤上的时候,那种无比可怕的触感。只有触犯了禁忌的人才会感受到的、强烈的颤抖。
塞西尔老师缓缓地低下了头。
这时候,圆框眼镜也滑了下来,正好被鼻尖轻轻勾住。塞西尔一边抽泣,一边把眼镜推回原位。
她垂着肩膀穿过迷宫花坛,在无人的小路上走了起来。
啾啾——不知哪里的小鸟叫了起来。在这样的季节,一朵白花却早早地绽开了花瓣。一阵微风吹过,喷水池流动着冰凉的水,女神像也因为被淋湿而反射出闪闪的光亮。
凉亭那边,出现了一个身材魁梧的老人。他一看到塞西尔老师,就像大吃一惊似的喊了起来。那正是在学园里当园丁的老人,双手还抱着一大堆修剪树木用的道具。
“哎呀,这不是塞西尔吗?怎么了,难道你还留在这里吗?”
“啊,叔叔!?”
塞西尔老师一不小心就发出了跟十年前作为学生入学圣玛格丽特学园时一模一样的孩子气的声音。
老园丁大步大步地走过来,把修剪用的道具放到地上,然后像是对待年幼的孙子似的抚摸着塞西尔老师的头。
一阵凉凉的风“呼……”地从身边吹过。
塞西尔老师缩起脖子:
“啊,那个……”
“你究竟在这里做什么啊?现在学园不是已经被封闭了么?因为事情太突然,我也吃了一惊啊。当然,在今天这种时势下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啦。村子里也流传着各种各样的传闻。说什么本来就是一所奇怪的学校……什么有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之类的……”
“叔叔你才是,在这里干什么呢?”
听到塞西尔老师这么问,老园丁就皱起了那厚得像鞣革般的皮肤,有点难为情似的笑道:
“做什么?这还用问吗?我当然是很在意树木的情况啊,说到底我也是一个园丁嘛。”
“啊!”
恍然大悟的塞西尔老师马上环视了一下四周。
自从学生和职员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之后,已经过了两个月的圣玛格丽特学园。在这个以华丽的法式庭园著称的校园各处,今年也同样点缀着美妙的景色。
如果这些花草没有人照料的话,恐怕不用多久就会彻底荒废掉了吧。模仿大自然建立而成的巨大人工艺术庭园,即使是在没有人观赏的现在,也依然焕发着生机勃勃的气息。
“那么说,叔叔你是来照料这些树木的吧。”
“那当然了。虽然这样也拿不到工资,也没有生意可做。不过幸好我家有儿子媳妇还有孙子在,吃饭是不成问题啦。”
“是这样吗~”
“是啊,当园丁的怎么能把庭园丢下不管嘛,塞西尔。”
塞西尔老师“嗯嗯”地不停点着头。
然后,她又露出悲伤的表情看着自己的手掌。老人不由得皱起眉头——
“喂,你怎么了啊?”
老人问道。
“不,我也是……虽然已经不是老师了……”
“老师和职员们都全部不见了嘛。可是塞西尔,难道你一直都一个人留在这里吗?”
“嗯……”
塞西尔老师害羞地回答道。
“因为我也没有可以依靠的人啦。在我还是这里的学生的时候,因为之前的战争发生了许多事情,理事长因为担心我才把我雇用为教员的呀。”
“说起来,的确是这样啊。”
老人像是在回忆着以前的事情似的露出眺望远方的眼神,同时点了点头。
然后,他又抚摸着塞西尔老师的头说道:
“不过,那可怕的四年……那让人不堪回首的世界大战,没想到竟然要被称呼为前一次战争啊。在我这老不死还活在世上的日子里,实在没料到竟会发生这样的事。”
“是这样的吗,叔叔……”
“嗯。”
老人抬头眺望着远方的蓝天,就像在天空中寻找着漂浮在那里的死者灵魂之国的温柔幻影一般。
“那时候,我就有一个儿子被带走了。那明明是身体最纤弱的、像天使一样善良的孩子啊……啊啊,这次我真的不希望再有任何人被带走了。在演变成大战之前,真希望坐在云端上的那些伟人能顺利把事态平息下来呢。”
“嗯……”
“因为我还听说这个苏瓦尔王国也要在不久的将来参战。啊啊,真是太糟糕了……”
塞西尔老师也点头表示同意。
等老园丁慢慢地走着离开后,在又变得空无一人的庭园正中央,塞西尔只是默默地抬头仰望着天空。然后,她在凉亭的椅子上坐下——
“当园丁的绝对不会把庭园丢下不管……吗。”
她摘下眼镜,擦了擦眼角上的眼泪。由于获得了充满爱情的照料,无人花园里已经开始长出了快乐的花蕾。她环视着这片景色,自言自语道:
“我也……啊啊,我也是!”
感觉到眼前似乎有某种金色的东西——像蝴蝶一样的东西轻轻飞过,塞西尔老师连忙重新戴上了眼镜。她露出笑容,拼命环视着四周。
但是……什么人都没有。
见不到任何人,更见不到蝴蝶。
学生们也不在。
谁都不在……
听到一阵“嗡嗡嗡”的不祥声音,塞西尔老师连忙抬头看向天空。
就像要撕裂晴朗得有点耀眼的春季天空一般,一架小型飞机展露着它的深色机身横飞而过。即使在这样的深山地区,最近也经常会看到飞机。庭院的上空不断回响着巨大的飞机引擎声。
“没想到竟然连苏瓦尔也要参战……那样的传闻,应该是假的吧。因为战争应该会在那之前结束的。那样的话,大家又可以像去年那样回到这里来……在这里开开心心地上课,到了休息天就去郊游什么的。没错,一定会……”
塞西尔老师眯起眼睛,仿佛在寻找光辉的希望似的,一直默默地注视着天空。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2
一这是塞西尔老师跟老园丁在苏瓦尔王国深山中的学园里重逢的几天前发生的事。
在距离东洋小岛国的首都很近的某个巨大港口,一艘从旧大陆驶出来的民间船只靠岸了。
经过两个半月的船旅后,重新踏上地面的旅行者们的脸上都无一例外地充满了焦躁感,显得异常苍白。他们看来几乎全是出身于这个国家的东洋人,是有着漆黑的头发和眼瞳的、身材矮小的男人。他们都是在旧大陆的各个历史悠久的国家里工作、学习、生活着的企业特派员、学者或者艺术家等等……
在这样的一群人中,有一个看起来显得特别纤弱的男人身影。
从表面上看的话,他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而且还一脸苍白地紧抿着嘴唇。身上整整齐齐地穿着一件似乎是在欧洲买回来的夹克,还用圆顶硬礼帽深深盖住视线,就像要把脸藏起来似的默默地低着头。
尽管看到人们都先后走下了客船,少年却还像是有所留恋似的呆站在甲板上陷入了沉思。但是,当他发现带着家人的特派员在走下梯子后就快步走远的时候,就转而向一脸疲倦的夫人和孩子们伸出援手,自己也慢慢地走了起来。
夫人抱起了差点摔倒的那个最小的孩子,然后第二小的孩子就开始撒娇了,于是少年就搭着那个孩子的肩膀说:
“跟哥哥一起走好吗?”
“嗯……”
那孩子似乎在船旅的期间已经跟少年变得相当亲密了。他就像在说“虽然不是妈妈,但也没有办法”似的耸了耸肩膀,然后就拉着少年的手在甲板上走了起来。
众人一起走下了梯子。
前来迎接的亲属和船员等各种各样的人挤满了整个港口。
看到那全是东洋人的一张张脸孔,少年不禁露出了略带讽刺的笑容。这是他以前绝对不会表现出来的、似乎有点扭曲的表情……
少年在离开这个国家去异国留学的这一年半的时间里,几乎都没有遇到过什么东洋人。被说着异国语言的白人们围在中间,在承受着语言和习惯的差异以及歧视的同时,不断努力地学习。然后,当他这样子久违地……回到了这个全是跟自己相像的小个子黄皮肤黑头发的人们的国家后……
“咦?不知为什么,感觉我好像长高了啊。也许是因为那个国家的人们都长得很高大的缘故吧……啊,除了那孩子之外……呵呵。”
少年——久城一弥又露出了奇妙的扭曲微笑。随后他就低下头,很悲伤地咬住了嘴唇。
夫人和孩子们已经追上了丈夫。一弥放开拉着小孩子的手,稍微抬起圆顶硬礼帽,向夫人说了一句“那么,我就此告辞了”作为道别。夫人就以一脸疲倦的表情看着一弥说道:
“一直以来真的谢谢你了。你陪着孩子们玩耍,真是帮了我的大忙。我真是的,一直都因为晕船而动不了……”
“不,我也是,那个……”
一弥稍微停顿了一下,接着又低下头,露出看起来有点卑屈的表情说道:
“我也缓解了心里的闷气啦。”
“哥哥,这个给我吧~!”
最年长的孩子向一弥伸出手来,把他藏在衣服里的东西硬是拉了出来。一弥大吃一惊,马上“啊!”的叫了一声。
那是用在船里找到的一条粗糙的细绳绑起来挂在脖子上的手制项链。在绳子的前端,挂着紫色的宝石——实际上是一枚妇女用的戒指。
一弥马上抹去了脸上的奇怪表情,取而代之的是换上认真而温柔的笑容,注视着孩子的脸说道:
“在船旅的期间,你都一直拿着这个戒指玩,你一定很喜欢它吧。”
“嗯。”
“不过,这个是不能给你的哦。因为……这是我的重要朋友给我的东西。”
他轻轻把戒指收回到衬衣的内侧,动作中充满了怜爱,而且非常温柔。
“那个朋友怎么了呢?”
一弥沉默了。慢慢地,他的脸逐渐变得像面具一样毫无表情——
“……不知道,我把她留在大海的对面了。”
以勉强挤出喉咙般的声音说道。然后,他又慢恒抬起了头。感觉到某人的视线,他马上转身一看。
站在面前的,是被强制送还的一弥在刚回到这个东洋小岛国就必须面对的……
已经久违多时的、同时也令人怀念的面孔。
(——一弥要回来了!要回来了!)
那一天。
久城琉璃就像长了翅膀似的在家里转来转去,结果又被父亲喝斥了一顿。
“你就适可而止吧!明明是未出嫁的黄花闺女,真是太丢脸了!”
“哎呀,我才不打算去嫁人呢。”
“琉璃,你整天这么说的话,武者小路不就变成鳏夫了吗?”
大哥探出头来取笑道。
二哥也顺势说了一句“对了,干脆也把武者小路先生也叫来吧”,然后就急急忙忙地沿着走廊走了出去。
母亲则一直守在厨房里,正认真地做着末子一弥喜欢吃的东西。琉璃时不时都想着来帮忙而走近厨房,但是——
“琉璃,你今天可不能进来哦。
“为、为什么!”
“嗯,那个,是因为……”
这时候,二哥又探出脸来插嘴道:
“做天麸罗火锅弄得锅子冒火,做菜又搞得蔬菜到处乱飞,煮饭连米也烤焦了。以前你在厨房里也闹出过不少事件吧,琉璃。”
琉璃只好垂下肩膀回到走廊上。因为没事可做,她就把衣袖束起来,打算用抹布给一弥的房间擦一下灰尘。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船到达港口的时刻也在逐步逼近。
父母穿着端正的和服,兄长们披上正装用的西装,琉璃则是一身和服裙打扮,头上戴着自己最喜欢的黑绿相间的方格纹蝴蝶结,脚上还穿着一双崭新的长靴。
全家人就这样乘上车一起出门了。因为武者小路正好赶上时间,兄长就把他硬拉到很不情愿的琉璃身边坐下。
(太、太挤了……!都怪武者小路先生这个大块头!)
琉璃尽管闷闷不乐地鼓着两腮,但也只能无奈地坐着车前往港口。身旁的武者小路则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
“终于回来了啊。”
“嗯……”
“小时候我还看到琉璃小姐很热心的给小妹妹换衣服和化妆什么的,心想她还真是个有大人样的姐姐……”
“然后呢?”
“没想到那孩子竟然是她的弟弟。哇哈哈!”
“哇哈哈!”
“啊哈哈,真的很奇怪!琉璃和一弥从以前开始就关系很好了,真是太有趣了!哇哈哈!”
看到兄长们也跟着笑了起来,琉璃实在觉得非常恼火。
听到这些粗鲁男人们仿佛从地底响起来似的讨厌笑声,琉璃只觉得车子也随之左右剧烈晃动起来一样。看见他们一直笑了好久也没有停下来,琉璃就闷闷地说道:
“我说,为什么武者小路先生要乘上这辆车嘛?就是因为武者小路先生坐在这里,后排座位都快被挤得没空位了耶!况且他又不是我们的家里人……”
“琉璃!”
听到前排座位上的父亲怒吼了一声,琉璃顿时吓得缩起了脖子。
父亲以严肃的表情回过头来说道:
“要是错过了这位武者小路先生,你以后一定会守一辈子寡的。”虽然琉璃只要不说话就是一个标致的美人和才女,但是一旦开口的话,任何男性都会马上扔下帽子皮包和大衣,光着脚丫逃之天天了吧。而且你啊,真的没有一点可爱之处。就算万一能嫁出去,恐怕也会马上被婆家给赶回来吧。而且作为父亲,我是不能让你那样做的。明知道你的性格,而且还提出要当职业妇女这种卑贱的身份,但是武者小路先生却对这一切毫不介意,还答应等你十年那么久。像这样罕见的好人,无论是我、泰博还是阿宽,都已经下定决心就算拼了命也不能让他离开我们家了。琉璃,我们可都是为了你好啊。
“那、那算什么意思嘛!”
琉璃马上大叫到,脸色也时红时白的变个不停。
“我可是怀着职业妇女的尊严在成安学校就职的!教育和引导年轻人的工作,绝对不是什么卑贱的事情。而且,结婚还是不结婚什么的,也是要看能不能找到自己所爱的人……所、所以……那个……”
“呼噜~!”
“……咦!?”
琉璃向旁边一看,只见武者小路在这场惊天动地的骚动中,却竟然抱着双臂坐在车上睡着了。无论是那魁梧的身体,还是那像木屐似的四方脸,都一动不动。就像不动明王一样镇坐在那里…
琉璃眨了眨黑色的大眼睛,最后也只好放弃,缓缓地把举起的可爱拳头放回到膝盖上。
她叹了一口气,向窗外看去。
……真挤啊。
因为身材高大的男性从三人增加到四人,车内空气的淡薄感和压迫感实在非同寻常。大概是因为这个缘故吧,琉璃变得比任何时候都更挂念那又小又可爱的弟弟。
明明马上就能见面了啊。他已经不在那遥远的大海对岸,即将回到这个小小的岛国港口了啊。但是,她却感到非常不安,有一种很想马上拥抱着小小的一弥的冲动。
来到港口一看,发现那里都挤满了前来接船的亲属和官员。
父亲和兄长们看到那些专门赶来人多的地方做生意的食物摊档和礼品摊档,都很高兴似的互相有说有笑,还拿出钱包买起东西来了。
不一会儿,远处就可以看到一艘巨大的轮船正喷着不祥的黑色蒸气向港口的方向驶来。
这时候,有人大声喊了一句“能平安无事地到港,真是太好啦!”,而另一个声音则惊讶地“咦”了一声。接着——
“因为欧洲那边已经开始战争了啊。有的海峡还发生了民间船只被鱼雷击中而沉没的事故,这艘船能够平安无事地回到这里,真是太幸运了!”
琉璃不禁整个人猛然一震,同时紧紧咬住了嘴唇。
因为人很多,虽然可以看到那艘船正向着港口靠过来,但是却无法向前走动半步。
这时候,琉璃忽然有一种身体浮起来似的感觉。她环视周围,发现武者小路正护着自己和母亲在人潮中往前走。不知不觉间,两人就这样挤到了人潮的前方。正当琉璃准备礼貌性地向他道个谢的时候,他却已经从两人身边走开了。
琉璃和母亲默默地站在那里,聚精会神地盯着每一个从船梯上走下来的男人和他们的家属。
看不见小个子的男孩子,全都是大人。
过了一会儿,一位带着许多孩子并且满脸疲倦的妇女慢慢地走了下来。也不知道是妇女的弟弟还是她最年长的长子,只见一个瘦削苗条的青年,正拉着小孩子的手跟在后面。
虽然没有华丽的外表,但却很容易引人注目——那是一位有着白皙皮肤和端正容貌的青年。隐藏在内心的某种感情,就像气焰一般从全身渗透出来。尽管看起来是一个善良温柔的人,但同时却像是有某种不明来历的悲哀支配着青年的阴暗面似的。
他先是被小孩子从口袋里拉出了些什么,又笑着向孩子作出回答。
然后,他抬起头——像是察觉到视线的样子,稍微皱着眉头向这边看了过来。
感觉好像是自己认识的人。
同时也觉得是第一次见的男人。
身旁母亲的肩膀也稍微颤动了一下。
青年仿佛觉得很耀眼似的眯着眼睛,然后好不容易下定决心,以稍微生硬的声音说道:
“哟~妈妈,琉璃……久城一弥,现在回来了!”
——咦,这就是一弥?
在这一瞬间,琉璃终于意识到——过去那个像女孩子一样的、爱哭的、温柔的、率直的小弟弟,已经不复存在了。
虽然不知道理由是什么……但是一弥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另一个人,变成了一个成熟的、看起来有点悲伤的、同时也相当倔强的男人……
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见他露出了非常复杂的微笑,默默地回望着自己。
“咦,长高了?有这回事吗?我自己可不怎么觉得呢。啊,不过,话说回来,琉璃……”
一弥被琉璃紧拉着不放,只能摇摇晃晃地走在港口的路上。母亲无奈地小声提醒道:
“真是的,就不能用正常的姿势走路吗?喂喂,琉璃。”
对向自己撒娇的姐姐感到难为情,一弥红着脸说道:
“刚才我在下船的时候,也觉得大家好像变小了呢。啊,而且,说起来我的裤子也是……”
他边走边低头看向自己的双脚。
的确,一弥的裤子变得有点短,看起来就像穿着小人裤一样。在两个半月前离开苏瓦尔港口的时候明明是正好合身的啊……
在船上睡觉的时候,他记得身体有一种隐隐作痛的感觉。虽然要量过才知道,不过在这两个半月的船旅期间,自己的身高应该长了不少吧。说起来,在离开这个国家时跟自己差不多身高的琉璃,现在就像是面对着一个年幼的女孩子似的,要低下头才能看到她了。
明明是久别重逢,琉璃却觉得有点寂寞,仿佛在寻找过去的脸孔般以奇怪眼神抬头注视着一弥,一句话也没有说。而一弥也没有了像以前那样整天跟着姐姐一起玩耍的心情。无论是拉开距离还是互相接近都觉得很不自在,两人在肩并肩往前走的同时,也逐渐变得无话可说了。
过了一会儿,一弥顺着琉璃手指的方向看去,立刻紧张得挺直了腰板——父亲和兄长们正散发着一如既往的强烈压迫感站在面前。父亲穿的是和服,兄长们穿的是西装。
咦,哥哥他们……一弥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
他看了看母亲的脸,又看了看琉璃的脸。然而她们都没有说话,一弥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哥哥他们,怎么好像比以前还多了呢……”
“哎呀,你在说什么嘛,一弥。
母亲一脸奇怪地反问道。琉璃也眨巴着眼睛问了一句“怎么了?”,同时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然后才恍然大悟地仰着脑袋说道:
“啊啊!那是武者小路先生啦。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哥哥他们也把他一起叫来了。刚才他也护着我和妈妈,把我们带到前面……那个……一弥?”
“是因为琉璃才多出来的啊。”
瞬间,琉璃就挥起了可爱的拳头说道:
“为、为什么是因为我嘛!他本来就是哥哥他们的同学耶。从以前开始就经常来我们家玩,那个……这个……现在已经是帝国军人了。”
“啊啊,又是帝国军人吗……”
一弥丧气地垂下了肩膀,母亲马上“喂喂”地小声喝斥了一句。
他先是沉默着忍耐了一会儿,然后猛地挺直腰背,把圆顶硬礼帽拿下放在胸前。
咔……在瘦削的胸廓上,传来了戒指的坚硬触感。
一弥像祈祷般闭上了眼睛,率直的笑容隐约掠过了他疲惫的容颜。
但是,当他缓缓睁开眼睛的时候,无论是笑容还是温柔的嘴唇、或是泛起快乐表情的脸颊……就像把这所有的一切都留在了大海对面的遥远国度——充满了被不可思议的现象、妖精和过去的力量所支配旧大陆的“小巨人”苏瓦尔王国那里一般,一下子就被冲刷得干干净净。
一弥以笔直的、同时却似乎没有灌注任何热情的眼神,抬头仰望着父亲。
父亲和兄长都同时以蕴含着评价、期待和达观意味的眼神注视着眼前的末子。只有武者小路以看着什么小巧可爱的东西似的眼神看着他,在那张四方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过了一会儿,父亲说道:
“你总算回来了。你在苏瓦尔取得了优秀的成绩,我已经从大使馆的资料中知道了啊。”
“……是。”
“由于国际情势的变化,你在学业的途中就要被迫回国,这一点我也感到非常遗憾。你要为了祖国灵活运用在那个国家学到的知识,为了成为一个能为祖国的繁荣贡献力量的有用人才,你一定要继续不断切磋琢磨!一弥,知道没有!”
“……是、的!”
一弥保持着立正姿势注视着前方,点头回答道。
琉璃交替地观察着父亲和一弥的表情,很担心似的歪起了脑袋。
当天晚上——
在久城家的庭院里被兄长们和武者小路拉着比了好一阵子相扑之后,在吃饭的时候,一弥就跟家人们说起了自己在苏瓦尔王国的所见所闻。
在那个国家里遇到的人和发生的事之中,跟每一个人的相识过程和戏剧性事件所占据的比例非常大。虽然其中也有很多不能公诸于众的事件……但是父亲和哥哥们就算听他说起老师和朋友这一类个人性质的事情也好像没有什么兴趣。在他们的要求下,一弥就围绕着欧洲的形势、那个国家的发达程度、以及人们对东洋人的偏见……等等这些内容进行了客观的论述。这样一来,一弥就更加感觉到自己个人在苏瓦尔王国的重要回忆已经离自己越来越遥远了。
“……那么,你认为苏瓦尔王国也会在不久之后参战么?一弥。”
“根据现在的情势来判断的话,我想应该会的,父亲大人。
“唔……而且我们的国家恐怕也会。”
“是的。”
他们依然围绕着国际情势这个话题说下去。这个话题对一弥内心的某个部分来说也算是比较轻松的。虽然也有一种“还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自己真正重要的事情”的感觉……
——夜晚。
正当一弥在庭院里一个人默默的修理着傍晚打相扑的时候弄坏的鹿威(注:日本安装在农田通过发出声响驱赶鸟类和野兽的农业用具)时,明明感觉不到任何脚步声和气息,却突然从背后——
“看你现在这样子,真的就跟以前一模一样呢,一弥。”
传来了琉璃似乎有点寂寞的声音。
就在低头弯腰专心干着活的一弥想要发出“咦?”的反问时——
“嘿!”
随着一声轻快的喊声,背后传来了温暖的肌肤触感和沉沉的重量感。感受到琉璃的重量,一弥顿时大吃一惊,同时眨了眨眼睛。
一弥和琉璃本来在各方面就很相近。两人都有着瘦削的柳腰,只要站在一起的话,就可以很容易看出他们是由血缘关系的姐弟,同时也有着相近的氛围。
年幼的时候被武者小路误以为是妹妹的小个子内向的一弥,在经过一年半的留学后回来之后已经长得很高了,身体也成长为青年的体格。这对琉璃来说也是一样的。虽然穿着衣服看不出来,但是她也恐怕正处于从一个瘦弱调皮的女孩子急剧地转变为成年女性的心和身体的时期吧。
一弥马上脸红起来:
“琉璃,好重啊!”
“才不重嘛。”
“难道,你长胖了?”
被一弥这么取笑,琉璃就像小孩子似的鼓着两腮,移开了压在一弥背上的身体。
然后,她就这样坐在一弥的身边。
看到最爱的姐姐露出笑容,一弥不可思议地松了一口气。
同时向她回以微笑。
琉璃也像是放下心来似的侧着脑袋,笑得更灿烂了。接着,她又以开玩笑的口吻说道:
“刚才你就像被父亲和兄长他们附身似的摆出一脸僵硬的表情,而且还挺直了腰板,一直都在说着欧洲的国际情势的话题。什么在大海对面的国家发生的战争,还有我们国家也要参战之类的可怕话题……!害得我和妈妈都听得哑口无言了嘛。”
“啊哈哈。
“那么,有没有到处观光一下?是一个好国家吗?在学校都学了些什么来着?我和妈妈想听的明明是这些话题耶。我说,你交到朋友了吗?”
“嗯,交到了。不过……”
“对了,上次那个小小的女孩子呢?你在信里不是提到过她有一头金色的长发,很漂亮,有着绿色的眼睛,头脑非常聪明,你很喜欢她什么的吗?”
“我、我有这么写吗?”
一弥不禁脸红了。琉璃呵呵地笑着说道:
“你很喜欢她这一点,是从你信中的字里行间看出来的啦。”
“那孩子,嗯,那个……”
“哎呀,怎么啦?”
一弥不禁有所犹豫,他刚开口说出“朋、朋友……”几个字就闭上了嘴。然后又好像很难为情似的小声说道:
“是我……重要的……意中人啊。”
“……咦!?”
看到琉璃的脸慢慢地转变成奇怪的表情,一弥慌忙否定道:
“不是的!你千万不要误会啊,琉璃。我们是同龄人。那金色的女孩子……维多利加跟我一样是十五岁。只不过她比其他女孩子的个子小一点,所以即使是琉璃小时候穿的浴衣,她也可以高高兴兴地穿起来。那些女儿节的米花点心,她也一边说好吃一边吃个不停呢。那个,维多利加她其实……”
说到这里,一弥就停了下来。
刚才在吃晚饭的时候明明还口若悬河地谈论着政治和文化的话题,还跟父亲和兄长们展开了热烈的议论,可是到了要用真实的话语把真心意说出来的时候,却像是中了什么妨碍的魔法似的,一弥就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自那以后,一弥都一直孤零零地伫立在黑暗之中。
那天晚上,一九二四年的最后一个晚上——他跟维多利加两人一起听到了新年的钟声。然后还紧紧拥抱着自己心爱的维多利加。尽管如此,他还是带着仿佛忘记传达什么重要事情似的奇妙郁闷心情回到了宿舍。
然后,就这样……
因为突如其来的迎接,他只得无可奈何地被强制送还到自己的国家。
在巨大的暴风雨即将来临的严重危机中,却把自己最重要的人——对一弥来说已经可以称之为信仰对象的,有着极深感情的娇小少女扔下在那里……在船旅的期间,一弥日日夜夜都在想着这件事。
一弥无法原谅自己。
无法原谅自己的弱小……
什么都做不到的这双手,实在是过于无力了……
面对自己喜欢的琉璃……通过跨越大洋的书信了解到自己和维多利加的事情的姐姐……自己明明是没有想过要把这种心情隐藏起来的啊。
但是,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话来。
一弥好几次张开口想说些什么,但还是失败了。琉璃以惊讶的悲伤的表情注视着他。琉璃同样也无能为力,只能默默地注视着痛苦不堪的弟弟。
月光散发出蓝白色的光辉。被弄坏的鹿威被扔在庭院的碎石上。
说不定一弥的心也像它那样被破坏得七零八落了吧——琉璃不禁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远处传来了狗的吠叫声。
过了一会儿……琉璃轻轻握起一弥的手掌,就像要用自己的双手来温暖他似的包裹起来。虽然动作有点笨拙,但却是灌注了真心的行动。
直到一弥恢复声音为止,两人在很长的时间里都保持着这样的姿势。
在外廊上走过的母亲看到姐弟两人的身影,刚准备向他们搭话……却还是把话吞了回去。她露出祈祷般的表情靠在柱子上,很悲伤似的默默注视着两人。然后,她就这样静静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忽然间,就像怪物倒下时瞬间变为尘土那样,一弥整个人瘫倒在地上,哭了起来。他没有发出声音,只是使劲抓着头发,不停地流着眼泪。
琉璃并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跟着哭出来。明明是一个爱撒娇的姐姐,却突然产生了“我必须要像个大人的样子”这种想法。她把手按在以从未见过的姿势恸哭起来的弟弟的脊背上,温柔地安抚着他。
就像是人类在安抚动物一样,也像是大人在安抚小孩子的样子。
如今的一弥不光是说不出话来,看样子就连哭的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没事的,姐姐就在这里哦。”
“琉、璃……”
“我一直都在这里。”
“琉璃……”
“一弥……一弥。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希望你能听我说。等到我能够好好把话说出来的时候。虽然,现在还不行……因为,实在太痛苦了……”
“嗯……”
“在那个国家的美丽女孩子,完全不像任何人的、很厉害的女孩子。就像金色的妖精一样的、只有我知道的维多利加的事情。在我和维多利加之间发生的事情。还有我……”
“嗯。”
“还有我……究竟有多么喜欢、那个女孩……”
一弥伏在坚硬的碎石上呻吟道。
月亮也像是湿润了眼睛似的闪耀着光芒。
琉璃轻轻抚摸着弟弟不停颤抖的脊背,静静地说道:
“以后你就好好告诉我吧,姐姐会一直等着你的。”
远处的狗又发出了悲伤的吠叫声。
月亮温柔地眨了眨眼睛,就像碎片一样散落在周围的星星,也一闪一闪地温柔照耀着久城家的庭院。
3
——然后,在苏瓦尔王国。
人们祈求和平的愿望果然还是没有实现。
从塞希尔老师在圣玛格丽特学园的庭园里跟老园丁说话的那天开始算起,现在已经是几个星期后的某一天的正午了。
政府高官们都集中在位于首都苏瓦伦中心的苏瓦尔王宫,把会议室挤了个水泄不通。明明聚集了这么多人,但是却没有任何人说话,甚至没有发出丝毫的声音,以至于整个王官都笼罩着一片诡异的静寂中。
王立骑士团都集中在王宫前广场上,排列成整齐的队伍。
天空一片蔚蓝。许多巨大的防空气球正在王宫的上空缓缓飞行。
在王宫的会议室里,卢帕特陛下身披正装,一脸苍白地低头坐在那里。左右两侧都站着科学院的官员,嘴里似乎正在说着些什么,看样子好像是要把演讲用的原稿拿给陛下看。
在会议室里面的小房间里,放置着收音广播用的各种器材。
有人稍微向时钟瞥了一眼。
——这一天,正如在全国各地流传的传闻那样,苏瓦尔王国也终于要投身于战火之中了。来自大洋对岸的新大陆的军队,正准备通过意大利国境向我国发起侵略。静观其变的时期早就已经过去了。
正如那天从东洋来的一名留学生在被强制送还的马车中自言自语的那样……战争还是没有停留在局部战争的层面上,就像野火似的迅速蔓延到了整个世界,现在几乎连苏瓦尔王国也要被烧掉了。
在苏瓦尔国内,科学院一直主张坚持静观的策略,而灵异部则主张参战。在参战已经成为无可避免的选择之后,科学院就主张加强国防,灵异部则主张展开积极性的战斗。政府一直处于两种主张的中庸位置,目前任何一方都没有掌握到主导权。
而且听说新大陆的军队还配备了我们所不知道的科学力量。而且还有坦克、炸弹……据说还存在着用于大量破坏的科学兵器。
亚伯特·德·布洛瓦侯爵英姿飒爽地走进了会议室。他径直走到卢帕特陛下的面前,把草稿交了给他。陛下一脸苍白地比照着手上的两张草稿。
距离向苏瓦伦王国的国民宣告参战的广播演讲的开始时刻,还差一个小时。
究竟应该选用慎重派的科学院制作的演讲稿……
还是应该采纳强硬派的灵异部的稿件呢……?
这同时也是在今后的战火中要运用哪一方的力量来获取胜利的重大抉择。深信自己处于优势地位的科学院重镇——丘比特·罗杰,在看到卢帕特陛下的犹豫表情后,不由得咬住了嘴唇。
布洛瓦侯爵的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笑容,然后在陛下的耳边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话。卢帕特陛下一听,脸色也逐渐发生了变化。
——卢帕特陛下甩开阻止自己的臣下,跟随着布洛瓦侯爵走出了会议室。在走出王宫后,他们就迅速乘上了在那里等着的马车。
天空中,无数浅茶色的防空气球,就像漂浮在海里的水母一般诡异地四处飘动。
“陛下!今天就让您看看由我制造的人造人……灰狼与人类的混血儿——灵异兵器的威力吧!”
——在巨大监狱〈黑太阳〉的最深处。
至今为止都多次听说过相关的传闻,但是却一直没有露出真面目的王牌——灵异兵器,布洛瓦侯爵终于要在今天把它展现在卢帕特陛下的面前。
在没有任何光照的潮湿石室的正中央,坐着一位少女。
身上穿着圣玛格丽特学园的校服。波浪状的头发一直悬垂到肮脏的地板上。拥有前所未有的美丽轮廓的娇小脸庞。深绿色的眼眸就像身在梦境似的不断游移在虚空中,双手和双脚都无力地垂了下来。
但是,跟周围的可怕舞台装置相反,少女的表情显得相当柔和,甚至有点温柔的感觉。如樱桃般鲜润的嘴唇呈半张开的状态,看起来就像要露出微笑的样子。
在少女的身旁,站着一个把金色的头发弄成大炮般的钻子形状,身上穿着时髦服装的青年。他把刚才一直在读的政府资料轻轻放到一旁,就转身朝着陛下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平伏之礼。
但是,少女却似乎完全没有反应。
卢帕特陛下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默默地俯视着眼前这个〈美丽的怪物〉。
在从幼年成长为壮年的漫长时间里,作为苏瓦尔的王族,卢帕特陛下早已熟知王宫的光暗两面性,对于拥有悠久历史的王国的一些不可思议的事件和可怕的阴暗面也算是见怪不怪了。但是,如今他所见到的东西,却比至今见过的任何东西都更不可思议,形成一种从脚掌冷上心头的恐惧感……
少女的脸上浮现着从来没有在普通人的脸上出现过的、稍微带有一点恍惚感的木然表情,默默地注视着虚空。
——就在短短的三个月前。
在苏瓦伦的剧场〈Phantom〉中,卢帕特陛下目击了灵异部所隐藏的“欧洲最大的智慧”维多利加·德·布洛瓦,还跟她进行了短暂的对话。虽然当时曾经对她的美丽、娇小和智慧感到恐惧,但是如今眼前这个化身为“灵异兵器”的维多利加,跟当时那个拥有自我意识、决心为了自己的重要东西而战的少女相比,完全是判若两人。
即使看到卢帕特陛下,她也完全没有变化。
——这时候,她的嘴唇突然张开了。
老妇人般的沙哑声音,以仿佛从地狱传出来似的低沉语调说道:
“德国应该又会发起侵略吧!这次是向英国发起进攻!”
“……哦,那是什么时候?”
布洛瓦侯爵仿佛很开心地问道。
维多利加像人偶一样做出不自然的生硬动作,然后回答道:
“你啊,那种事还用问吗。当然是一两天之内了。”
“唔。”
“智慧之泉是这么告诉我的!”
卢帕特陛下不禁向后倒退,最后把脊背靠在冰冷的墙壁上。
石室中冷得出奇。就好像只有这里没有迎来春天,自从在圣玛格丽特学园被带走的那天开始就一直维持着寒冬季节一样。卢帕特陛下发出了不成声音的悲鸣——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是很简单的事情,陛下。”
布洛瓦侯爵张开淡色的薄嘴唇,肩膀微颤地发出了“嘿,嘿,嘿……”的低沉笑声。
“这一切都是因为这只灰狼的头脑非常优秀的缘故!”
“什么……!”
“古代赛伦一族的后代,在瑞士的深山里建造了〈无名村〉,几百年来都一直隐居在那里。他们自称赛伦王国,据说担任村长的老人实际上就是国王。他们身材矮小,有着美丽的容姿,拥有金色的头发和绿色的眼眸。同时也被称为灰狼,拥有极其优秀的头脑。这简直就是灵异!是超越时空,从古代世界显现于现世的智慧遗迹!拥有我们所不具备的力量,是神话时代众神的后代……!”
卢帕特陛下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
“但是,她说德国将会侵略英国?开玩笑也该有个限度吧。这样一个瘦弱不堪的小孩子,为什么会知道那种事情?她明明一直都被关在这样的地方啊!”
布洛瓦侯爵露出了诡异的微笑,用手指了一下身旁的儿子。
“从今天的年初开始,我的儿子——也就是怪物的兄长,一直都在以口头向这只生物灌输着当今的世界情势。”
“什么……!”
“这些情报将会在〈美丽的怪物〉内部被加以整理和解体,然后再重新整合起来……最终得出超出现实时间的结果。也就是说,可以持续性地预言世界未来发生的事情。我们可以抢在所有事象的前面提前知道结果。这正是生物兵器,只有灵异的力量才能做到的魔力战争……”
“怎么可能!”
布洛瓦侯爵一言不发地笑了起来。他的表情和声音都充满了自信,给人一种坚定不移的印象。那抵着上颚的鲜红色舌头,看起来就像一团旺盛燃烧着的烈火。
“陛下,我们苏瓦尔王国是一个拥有古代力量和悠久传统的国家。我们绝对不能忘记欧洲的尊严和历史的重量。我们应该有我们自己的战斗方法。在科学力量上,我们无法跟新大陆相抗衡。但是……我们苏瓦尔王国还有这个……我们还有灵异的力量……!”
“布洛瓦侯爵……”
卢帕特陛下踩着虚浮的步伐走出了石室。
两人乘上马车,匆匆忙忙地赶回了王宫。
陛下变得满脸苍白,双手也在不停地发抖。坐在他身旁的布洛瓦侯爵也不知道究竟看到了什么幻觉,只见他一直都注视着罗纱布的窗帘,仿佛很开心似的笑了起来。
上空依然漂浮着无数防空气球。
回到会议室后,科学院的官员们慌忙赶到卢帕特陛下的身边,同时赶开了陛下周围的灵异部的人马。
挂钟上的指针又向前移动了一点,广播演讲的开始时间马上就到了。
丘比特·罗杰把草稿交给了陛下。卢帕特陛下无力地点了点头,手里拿着两张草稿,摇摇晃晃地向着里面的房间走去。罗杰在他的耳边小声说道:
“请您务必使用我们的草稿!让我们凭着科学的力量展开新的战斗!为了获得胜利,我们就只有这个办法了!”
“我知道。事到如今,我当然不会再被他们的幻术所迷惑……”
“太好了,我们也当然一直深信着陛下。”
两人走进了小房间。罗杰向着走到广播演讲用的设备前面的陛下露出了安心的微笑:
“陛下,开始时间已经快到了。”
“嗯。”
“……我们刚刚接到德国向英国发起侵略的情报。在这种时候,我们只能凭科学的力量……陛下?那个,陛下……?”
卢帕特陛下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无比。
“那个……?”
正当罗杰觉得有点奇怪、正想开口问个清楚的时候,广播局的职员就发出了“现在开始!”的通告。
麦克风已经打开。
卢帕特陛下保持着死人般的苍白脸色,无奈地比照着双手握着的两张草稿。
苏瓦尔王国的人们,在今天下午都几乎全部坐在收音机的旁边。
在获悉国王将进行现场广播演讲的消息后,所有人都预感到自己国家即将参战,内心也颤抖不已。留在家里的人们都集中到摆放着收音机的客厅,互相拥抱,或者互相安抚着对方的脊背,一边互相消除内心的不安,一边静静地坐在沙发上。在公司上班的人们,也都同时停下双手,大家都集中到收音机的附近,有的人抱着双手,有的靠在墙壁上,有的闭上了眼睛。即使在街头,人们也都纷纷集中在能听到收音机的店子前面,屏着呼吸等待着广播开始时刻的到来。
所有的人都知道,自己乘坐的这艘名为王国的巨大战舰,马上就要闯进那无比激烈的暴风雨圈之中了。尽管他们都知道,但是却没有任何人能改变这种事态。因为已经开始转动的齿轮过于巨大,光凭个人的力量能做到的事实在非常有限。他们就只能看清楚即将来临的可怕存在,做好心理准备而已……这一天,苏瓦伦的人们都只能互相手拉着手,互相对视,互相擦拭眼泪。
沙沙沙……
滋滋……!
在一阵诡异的机械音之后,卢帕特·德·基雷陛下的话语就在全国的每一个角落响起了。
“今天,朕有一件事必须向我国的全体国民通告。我们苏瓦尔王国正面临国家存亡的危机,现在已经到要站起来的时候了……我们……那个,我们……作为古老力量的后代,必须坚持身为欧洲人的尊严。为了展开符合我们风格的战斗,我们将不得不付出众多的牺牲……但是……”
王宫前广场已经聚集了无数的国民,在他们的头顶是一个个漂浮在空中的巨大气球。
在王立骑士团的森严戒备下,卢帕特·德·基雷陛下终于在王宫的大型露台上现身了。人们以狂热的欢呼声迎接了国王。皇太后、卢帕特陛下的姐姐及孩子们、卢帕特陛下的弟弟和他的美丽妻子、还有妹妹们……全部身穿正装的王室一家都排成一列向国民们挥起手来,人们的欢呼声也变得更加热烈了。
——在无法透过露台看到的、里面的会议室中,企图掌握主导权的官员们依然在持续着他们的明争暗斗。
今天首先是灵异部获得了胜利。布洛瓦侯爵的低沉笑声在会议室中不断回响。
欢呼声持续了好一会儿,广场就像被掀起了波浪似的震动起来。
如此,巨大战舰终于闯进了暴风雨漩涡的正中心。
然后,时间又继续往前流动,现在已经是从春天过渡到初夏的季节了。
全世界的战局都处于紧迫状态的期间。
英国的早晨——
在首都伦敦郊外的某个街角,有一座给人以稳固印象的四层建筑的楼房。
尽管看起来比周围的建筑物都更古老,但却显得异常坚实。无论是带有水牛装饰的豪华街灯,还是以盛开的向日葵为外形的黑色门把,都为这座房子平添了一份古老庄严的气息。
在房子前面的道路上,一个骑着白马的警官正慢慢地走了过去。在房子的四个角落上都同样配置着站哨的警官,在那里执行着警戒的任务。
——在战争开始后,相对于起初采取静观态度的苏瓦尔王国,英国却早早就表明了参战的意向。
尽管如此,首都伦敦的街道上却笼罩着一片安稳和静寂的氛围,乍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一个参战国的样子。不过只要仔细观察的话,各种严格慎重的警戒措施,还有家家户户都像是没有人在似的静得出奇,这些方面也的确是跟平时大为不同。
话说这座四层建筑的楼房,看来好像是布莱德利一家的所有物。因为外面的门牌上也用生硬的装饰文字这么写着,而且稍微斜着插在地面上的红色邮箱也写着〈冒险一家·布莱德利的家就在这里!〉几个字——那是看起来相当可爱的手写文字,也不知道是不是小孩子写上去的。
忽然间,四楼的窗户猛地打开,一位留着金色短发的女孩子从里面探出脸来。
“早上好~早上好一早晨来啦!”
就在这时候,一个当牛奶配送员的男孩子正好骑着自行车路过房子前面,于是就向她举起一只手挥了挥说道:
“早上好喔,美女小姐。”
“真是一个美好的早晨呢!”
“啊啊,那当然了!”
“祝你过上美好的一天。
“你也是喔!”
就在女孩子使劲地挥着手的时候,背后却传来了“……一大早的,吵死了嘛!”的怒骂声。接着还飞过来一个大大的枕头,正好击中了她的后脑勺。
女孩子——艾薇儿·布莱德利回过头来:
“真是的,你也差不多该起床了吧,弗兰尼你这爱睡的懒虫!”
她摆出叉腰挺胸的姿势反过来指责道。
“明明战争已经开始了,你却每天都像傻瓜一样早早起床,一大早就打开窗户唱歌。你还真是一个奇怪的孩子耶。”
位于四楼的女孩子们的寝室。
里面摆着一张毫无装饰的朴素大床,以及两张只附有镜子和抽屉的镜台,另外还有一个衣柜和用来登上屋顶楼阁的旧梯子。
在只有这些简单摆设的朴素房间里,刚从床上坐起来的卷毛金发的女孩子——比艾薇儿年长两岁的堂姐弗兰尼,正两腮鼓鼓地盘坐在床上生闷气。白色薄棉制的睡衣被弄得皱巴巴的,在跟艾薇儿长得很相像的脸庞上露出来的表情,也同样紧紧地皱了起来。
早就换上了水泡纹的衬衣、气球裙和芭蕾舞鞋的艾薇儿,以活力十足的微笑说道:
“再不起来的话,你就要被奶奶大训一顿了哦。你看,已经是吃早饭的时间了。吃完早饭之后,我们的家庭教师很快就会来……”
“真是的,我真的是什么讨厌死了耶,艾薇儿!无论是早上起床、还是上午来的家庭教师,或者是下午去军需工厂做义务劳动。还有你那傻瓜一样的开朗声音,我都讨厌死了!”
“那么,我去把弗兰尼的面包也吃掉好吗?”
“…………”
弗兰尼马上皱起了眉头。
最后,她只好不情不愿地走下床,换好了衣服,然后就被艾薇儿拉着手走出了寝室,从楼梯走了下去。
位于伦敦郊外的〈冒险一家·布莱德利的家〉,据说本来是在奶奶年轻的时候,由曾爷爷建造起来的房子。当时经营着事业的曾爷爷把一楼作为仓库,二楼用作办公室,三楼和四楼就供家人们居住。但是时至今天,面向马路的一楼已经作为〈冒险家萨·布莱德利〉的纪念馆兼办公室向市民开放了。奶奶的房间和客厅在二楼,而艾薇儿的父母就住在三楼。不过,现在艾薇儿的父母因为工作原因而不在伦敦……
两人走下二楼的客厅,发现奶奶已经起床了,正戴着眼镜在那里全神贯注地缝着刺绣。
看到两个孙女来了,她就透过眼镜等着她们说道:
“艾薇儿,你唱的奇怪歌曲我在二楼也听到了哦。还有弗兰尼,你快去把睡乱的头发弄好。”
“是的~!”
“哼!”
艾薇儿老实地点了点头,可是弗兰尼却很不满地把脸扭过一边。
奶奶无奈地叹了口气,又继续埋头去做她的刺绣。
在吃完早饭的时候,那个新雇用的家庭教师就出现了。他是在前一次世界大战中负伤的残疾军人,因为在这次战争中无法从军,所以就留在了伦敦。艾薇儿向拖着一条腿走进来的老师走了过去,帮他拿起了皮包。
在奶奶炯炯目光的监视下,两人在客厅的餐桌上接受着拉丁语和数学的授课。弗拉尼一脸困倦的样子,脑袋已经好几次“咚……”地垂下去打瞌睡了。每次看到她垂下脑袋,艾薇儿都会使劲用手肘把她戳醒。
艾薇儿时不时把拉丁语的文章翻译成英语,然后一边查着字典,一边回想起去年冬天以前上课的快乐情景。
圣玛格丽特学园——
在春天的时候去留学,到冬季休假开始前结束……说到底,自己在那里呆了还不足一年的时间……
那美丽而宽敞的法式庭园,以及图书馆塔,还有校舍。在铺着深红色绒毯的走廊两侧,挂着许多幅肖像画,画中的人都有着法式古典风格的发型和服装打扮。圆形的天花板上还描绘着耀眼的浮雕画。
在教室和女生宿舍认识的苏瓦尔的贵族子女们。跟英国人完全不一样的那个国家的孩子们,看起来就像是活泼的妖精一样。是的,自己就是跟那些装模作样、坏心眼的古怪妖精们一起在教室里学习,在食堂里吃饭,在宿舍里谈笑…
在这段期间里最不可思议的邂逅,可算是那个据说是从东洋的小岛国来的、有着漆黑的头发和眼睛的小个子少年了。
刚开始留学没多久,艾薇儿就遭遇了被怪盗奎亚那二世绑架关在仓库里的危险状况。当时就是那个少年把她救出来的。然后,他还帮自己找回了被奎亚那偷走的爷爷的遗产“黑便士”邮票……
回想起冬季休假的第一天,自己在跟他道别的时候努力做出的大胆行为……艾薇儿就不由自主地脸红了起来。
用鼻子和上唇夹着钢笔做出一个奇怪表情的弗兰尼,似乎很奇怪地注视着艾薇儿的侧脸。
“久城君,不知道他现在怎样了呢……?”
她不由自主地自言自语起来。
然后,她又想起了通过跟久城一弥的邂逅而认识的那位不可思议的少女——外表美丽得无与伦比,富有神秘感,非常聪明,也有点坏心眼……但同时又很怕生人,是个怕痛的哭包子,放着不管的话就会做出一些危险行动的维多利加·德·布洛瓦,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啊~啊~!”
“……你在耍什么百面相嘛?真是个奇怪的孩子!”
“咦?”
被弗兰尼这么取笑了一句,艾薇儿才终于回过神来。
不知不觉的,似乎已经过了很长的时间了。艾薇儿的笔记本还是一片空白,而弗兰尼尽管有点慢,但还是好好地做着拉丁语的翻译,而且已经让老师打上了红色的花印。而且就连奶奶也放下手中的刺绣抬起头来,似乎很满意地向弗兰尼点了点头。
弗兰尼得意洋洋地斜着眼睛俯视着艾薇儿:
“嘿嘿嘿!”
“呜!”
艾薇儿顿时觉得很不甘心,马上以猛烈的速度翻起字典来。
…外面的天气非常晴朗。初夏的凉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屋内,感觉非常舒适。
这条沉静的伦敦街道,也即将迎来夏天了。如此寂静的氛围,无论如何也不像是已经开始战争几个月后的感觉。战火虽然袭击了欧洲的其他国家和英国的其他地区,然而伦敦却好像什么都还没有发生似的,到处都是一片和平的景象。
艾薇儿把脸凑近字典,非常专心地开始学习起来。
(我一定要好好做给给奶奶看,让她看到我不愧为冒险家萨·布莱德利孙女的聪明和勇敢的一面。那个……唔唔,不过拉丁语还真是很难呢……)
这时候,身边又吹过一阵温柔的风。
——那么,时间到了当天晚上。
从下午开始,艾薇儿她们就去作为临时军需工厂使用的公会堂,参加了制作战地使用的各种零碎物品的红十字义务活动。在累得筋疲力尽回来之后,弗兰尼闷闷不乐地不知跑到了哪里去,而艾薇儿则坐在〈冒险一家·布莱德利的家〉的二楼客厅里,在信笺上写起信来了。
奶奶依然坐在床边的安乐椅上做着刺绣,还时不时透过眼镜向孙女瞥上一眼。
艾薇儿因为写信不知该怎么写而发出了“嗯嗯~”的呻吟声。
“是写给男朋友吗?”
“……咦~!?”
艾薇儿露出了大吃一惊的表情。
展现在她面前的是奶奶的纯朴笑容。
“难道是上战场了吗?还露出这种不像你风格的复杂表情,活泼开朗明明是你的优点呀。不过,年轻的男人都总是会被战争抢走的啦。”
“呃,不……”
“在上一次世界大战过后,伦敦城里也多了不少因为受伤而到处包着绷带的年轻人,有的甚至还失去了单边眼睛和手脚。当然,那位家庭教师也是其中一人啦。是不是又会变成那样呢,真是让人讨厌啊……”
“嗯……”
艾薇儿放下了羽毛钢笔:
“不过,这封信可不是写给男孩子的。那个,你也知道……就是在苏瓦尔王国圣玛格丽特学园里照顾过我的班主任老师啦,我一直都跟她保持着书信来往呢。”
奶奶仿佛很惊讶似的用手按着眼镜,点头说道:
“噢,原来是这样吗。”
“在冬季休假结束后,我明明是打算马上就回去的,可是学园却突然间被封闭了耶。我连忙给老师和朋友们写信,却只有老师一个人还留在学园里,还给我写来了回信,说不知道还会在学园里留多长时间。那个……因为我很想知道朋友们的情况。”
艾薇儿这么说完,就把视线转回到信纸上。
写给塞希尔·拉菲特小姐的信,内容都是有关自己在伦敦的生活情况……比如家庭教师和军需工厂的事情,食物和日用品的分配逐渐出现延误的现象,马路上有警官放哨等等。当然,她还写到如果生活在伦敦的话,也不知道战争这种东西会对日常生活造成什么样的慢性影响。
至于塞西尔老师的回信,第一封写的是一弥被强制送还的事情,还有维多利加现在已经不在图书馆塔的事情。第二封信写的是一弥平安无事地回到了东洋的小岛国,还刚刚通过大使馆给自己发来了联络什么的。
另外,因为听说有家庭教师在指导自己,她也感到相当安心。还说了“正因为在这种时候才应该努力学习,老师在艾薇儿这个年级的时候,每天都会学习十个小时那么久呢”之类的话。
至于艾薇儿,从刚才开始……她就在犹豫着是不是该把“不能跟久城君和维多利加同学见面,真的感觉好寂寞”这句话写上去。
(因为,塞西尔老师她也应该是很想见到大家的呀。然后,就像平时一样笑着跟大家说一句“早上好”……)
奶奶又向艾薇儿的侧脸瞥了一眼。
艾薇儿发出“嗯~嗯~”的呻吟声,又重新握起了羽毛钢笔。
老师,我一定会加倍努力的,请老师你也好好过自己的生活,希望将来能在恢复和平的苏瓦尔王国跟你重逢。最后,她又用在苏瓦尔学到的法语写了一句“au revoir(再见)”。
等墨水干了之后,她就把信纸放进写好收信人地址姓名的信封里,贴好封口。
看到她已经写完信,奶奶又抬起头说道:
“艾薇儿?”
“是的~”
“你到屋顶阁楼那里帮我把装着小麦粉和砂糖的袋子拿下来好吗?抱歉啦,虽然很重,但是现在也没有男丁在家。现在我已经无法在那个梯子上上下下了啊。”
“嗯,好的~”
艾薇儿点点头,就马上精神奕奕地站了起来。她踩着跳舞般的脚步走出客厅,沿着楼梯奔了上去。
她走进自己位于四楼的寝室,想着周围没有人,她就猛地把裙子翻了起来,露出了像羚羊般柔美而纤长的双脚。
她伸手握着梯子,轻轻松松地登了上去。
那是一个离三角形屋顶的高度只有一米左右的小阁楼。月光从圆形的窗户照了进来。到处都放满了半敞开的古旧旅行箱、奇怪的橡木盒子、圣诞树装饰品、前时代款式的旧礼裙、魔法师戴的大帽子等等乱七八糟的东西。在对这一切都感到很在意的同时,她跪下膝盖以趴着的姿势向前爬动。
嗯~小麦粉究竟在哪里呢?正当她这么想着的时候,却听到了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怨妇般的哭泣声。
“——难道是鬼怪!?”
艾薇儿顿时吓得变了脸色,慌忙四周东张西望了一会儿。
她慢慢地朝着哭泣声传来的方向爬过去,甚至还做好了发出“哇呀~!”的兴奋悲鸣声的准备,然后凝神一看……只见一个女人正靠在装有小麦粉的袋子上不停地哭着。
艾薇儿把刚准备大喊出声的嘴唇合了起来。相反,她还一脸担心地垂下眼角——
“……弗兰尼?”
“呜、呜呜……!”
女人——弗兰尼转过身子,向艾薇儿这边看了过来。在月光的映照下,她的脸上不知为何出现了两行泪痕。艾薇儿慌忙凑近她身边问道:
“怎么了!我正奇怪找不到你,没想到……”
“……我不知道!你别管我嘛!”
弗兰尼狠狠地盯着自己的堂妹。艾薇儿不禁吃惊地眨了眨眼睛。
“艾薇儿,我真的很讨厌你。因为战争开始了,每次见到飞机在头上飞过,你明明都会猛地吓一跳;苏瓦尔王国的学园又遭到了封闭,也不能跟朋友和老师见面,实际上你明明是很寂寞的吧。”
“没有那回事啦,寂寞什么的……”
“明明是这样,你却每天都早早起床,打开窗户放声高歌,吃饭的时候也一个劲地吃……艾薇儿,你这孩子,真的是太迟钝了耶。”
艾薇儿很不满地鼓起两腮说道:
“弗兰尼你真是的!我才不像你说的那样嘛。”
“反正你就是打算这么说对吧?这个我是最清楚不过了。你一定会说,因为我是那个有名的冒险家萨……”
“因为我是萨·布莱德利的孙女,所以我要以此为傲,绝对不能做出任何玷污爷爷威名的行动。”
听到比自己小的堂妹发出的威风凛凛的声音,弗兰尼盯过来的眼神就显得更加充满怨恨了。
“你看!整天都在说什么冒险家的孙女!”
“弗兰尼!”
“……我真是搞不懂你耶,艾薇儿。因为你一直都很勇敢。从小就喜欢冒险,也不会有‘或许不会那么顺利,一定会失败的’之类的担忧和恐惧。是值得那个爷爷自豪的孙女。所以,爷爷才会把黑便士交给你一个人。一定是这样的……”
弗兰尼用手背擦着眼泪说道。
“但是,我却非常害怕战争。因为那些男孩子的朋友,说不定也会在战争中死去。那么一想的话,我就觉得害怕得不得了……”
听了她的这番话,艾薇儿就像觉得非常出乎意料似的,面无表情地沉默了好一阵子。
在狭窄的屋顶小阁楼中,只有弗兰尼的痛苦哭泣声在周围回响。过了一会儿,艾薇儿就以丧气的声音说道:
“弗兰尼,但是……”
“什么嘛。
艾薇儿似乎有所犹豫地闭上了嘴唇。然后,又像是下定决心要坦白说出口似的慢慢张开了嘴巴。接着,她的表情就变得跟刚才活泼开朗的样子有点不一样了。她轻轻地用手搭在弗兰尼的肩膀上:
“那个……明明一直跟你在一起,但是我却没有跟你说老实话,真的很对不起。实际上,我也是很害怕的。其实我一直都在想,这样的事,我已经讨厌死了……呜呜……呜哇啊啊!,
看到连艾薇儿也抽泣着流出了眼泪,弗兰尼就像大吃一惊似的抬起了头。她眨巴着眼睛说道:
“你在哭吗?讨厌啦,你明明是像发条被扭过头的玩具一样活泼开朗的呀?什么嘛,别这样好不好……”
“什么发条嘛。呜呜……呜呜……”
弗兰尼以怀疑的口吻问道:
“我看你是喝了酒是吧?”
“不~是~啦~!”
艾薇儿擦掉眼泪,在弗兰尼的旁边坐了下来。
她用双手抱着膝盖,然后把下巴枕在膝盖上,满怀沮丧地吐了一口气。然后,她又把刚才没能在给塞西尔老师的信中写上的不安感说了出口:
“我也是,每天都觉得很害怕耶。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虽然伦敦好像还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是根据报纸上的消息,世界上有许多城市都已经被战争搞得七零八落。这样一来,我就想伦敦以后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这时候,弗兰尼转动了几下眼珠:
“难道,艾薇儿……咦?看到你哭起来之后,我的脑子开始变得清醒了。就好像拨开了一层迷雾似的。”
“哼,那不是很好么,弗兰尼。”
艾薇儿赌气地把脸扭过一边。
就像连月光也感到担心似的,从窗外悄悄地窥视着她们的样子。艾薇儿用手托着脸颊,以消沉的声音说道:
“因为我很害怕,所以才故意装出开朗的样子。因为如果不这样做的话,我就会马上陷入不安了……我想,爷爷也一定是这样。”
“英国首届一指的有名冒险家,萨·布莱德利……”
“嗯。”
两人悄悄地对视了一眼。
“在踏上冒险旅途之前,他或许其实也觉得很不安,有一种想马上逃走的念头吧。也许他是刻意掩饰着这种心情,反而装出一副活力十足的态度,毫不犹豫地踏足黑暗大陆,跳进亚马逊河,在广阔的海面上前进……我是这么想的。”
弗兰尼又眨了眨眼睛——
“哦~不过,既然你这么说的话,我想一定是这样的吧。”
仿佛很开心似的说道。
“你究竟要哭到什么时候呀。讨厌啦,艾薇儿你真是个十足的小孩子。好啦!”
然后又为这个比自己小两岁的堂妹擦掉了眼泪。
夏日的夜晚,已经越来越深了。
一阵风吹过,把黑云推到了遮挡住月光的位置,雾霭也逐得浓厚起来。
这是一段非常宁静的时间。远处还传来了鸟儿飞过的拍翅
二楼的客厅里。
依然在继续做着刺绣的奶奶——冒险家萨·布莱德利的遗孀,忽然间抬起了头。
她透过眼镜注视着头顶上的天花板。
也不知道有没有察觉到屋顶小阁楼里发生的事情,只见她的脸颊上稍微露出了宽松的微笑。
过了一会儿,奶奶又开始小心地做起了手上的刺绣。
5
于是,战火最初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扩散到世界的各个地方。
就像是不断推倒高楼和房屋逼近而来的恶梦一样。
不知不觉间,世界上已经几乎找不到还没有参战的国家了。爱国心与爱国心、权益与权益之间互相碰撞,世界上的所有人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歇过一口气了。
什么是正确的呢。
究竟是谁错了呢。
夺取者是哪个国家?被夺取被蹂躏的人,结果又是谁呢?
正义的风向不断发生变化。每改变一次,国家和人民都会像风吹芦苇那样朝着同一个方向倒下,就这样不停地左摇右摆。
真正在发生的事情,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恐怕就连后世的历史家和思想家也没有办法准确说清楚吧。时间只会不断流动,在抗争之中流逝而去。
现在是夏末秋初的季节。
战争逐渐演变为新大陆及其同盟国与旧大陆之间的斗争。
虽然新大陆方面持续处于优势地位,但是在本应处于劣势的旧大陆联盟国中,唯独是长年以来被冠以“小巨人”之称、而且在参战时间上相对较晚的小国苏瓦尔王国,却一直采取着奇异的举动。
是的,那简直就好像……
就好像提前预知了近未来即将发生的事一样……
那并不是几个月以后或者几个礼拜以后的事情。就像早已预见到明天或者后天发生的事情,然后以惊人的速度适应过来似的。以军部为中心,苏瓦尔王国一直都持续着这种预见性的奇妙行动。仿佛就只有苏瓦尔这个国家从逐渐沉没的拥有悠久历史的旧大陆土地中上浮起来,然后静静地升上夜空,就这样逃离了战火摇曳的大地,乘风飘往别处似的……
那并不是一种积极性的战斗,而是能把国内损害减低到最小限度的、异常迅速的脱身本领。其他各国都不知道这个国家的中枢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非但如此,就连他们的国民自己也不知道。
不过,在部分政府高官之间,却在暗中流传着某个奇怪的传闻——“监狱里有怪物”,“其名字就是〈美丽的怪物〉”。
苏瓦尔凭借自古持续至今的传统、以及扎根于古代欧洲的灵异力量漂浮于战火之中,持续展开着不可思议的举动。
“蝴蝶……”
苏瓦伦郊外的巨大监狱〈黑太阳〉。
位于其最深部的某个石室。
在这个没有任何光亮的、狭窄的四方形房间中央,一个金色的人影正趴在地板不停地发抖。
“蝴蝶,已经见不到了……”
放在角落里的粗糙油灯轻轻地晃动了一下。
就像放松了全身力气似的,维多利加任由自己娇小纤细的身体瘫躺在那张形状简陋的椅子上。身上只穿着一件仿佛用床单随便缝起来做成的白色薄衣服,但是尺寸似乎太大了点,衣摆一直垂到了地板上。胸前的金色吊坠正在闪闪发光。
绿色的眼眸大大睁开,空虚地游移在石室的各处。
坐在她身边的人,正是头发像大炮般尖起来的异母兄长——古雷温·德·布洛瓦。他依然是面无表情地在那里朗读着资料。
维多利加以空虚的眼眸环视着四周:
“金色的蝴蝶……已经不见了……”
“又在说梦话吗。那种东西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啊!”
“嘿。”
忽然间,她的表情慢慢地发生了变化。
维多利加抬起了仿佛被折断似的横倒在地上的脑袋,眯起眼睛以挖苦的口吻回答道;
“因为老哥你是个庸人嘛!”
“咦?”
布洛瓦警官吃惊地抬起了头。
然后,他就跟妹妹四目相接了。两人之间激起了炽烈的火花。
——自从向圣玛格丽特学园派出迎接的马车,又跟随马车一起来到苏瓦伦监狱的那天早上以来,布洛瓦警官每天都不分昼夜地跑来这个石室,向异母妹妹不停地朗读着世界情势的资料。
也不知道膳食和饮料中被加入了什么东西,从监禁在这里的那天开始,维多利加一直都处在意识朦胧的状态。原本是那么一个思维敏捷的、散发着仿佛身在千里之外就能取人首级似的霸气的妹妹,却变得像坏掉的人偶一样耷拉着脑袋,无力地瘫软着四肢,整天只会反复念叨着混有梦话的预言。面对她这样的姿态,布洛瓦警官怀着恐惧、比过去更强烈的厌恶感和一点点的迷惘,一直在身边守望着她。
然而现在,那层迷雾就像突然变得豁然开朗似的,维多利加恢复了以前的眼神,还露出冷漠的讽刺表情抬头看着自己。
难道是药物的效果已经消失了吗?还是说,她的小小身体正在对这种不可理喻却严酷无比的命运发起了拼命的抵抗呢?
布洛瓦警官放下了资料,向妹妹盯着说道:
“怎么了!”
“现在是几月份了?是春天?还是已经快到夏天了——?”
布洛瓦警官无奈地说道:
“真不巧,夏天早就过去了,现在已经是秋天啦。”
“什么,已经过了这么久……”
本来应该不会露出任何表情的妹妹,如今却似乎在脸颊上泛起了惊讶和紧张的感情。
原本蔷薇色的肌肤变得一片苍白,看起来比以前还要消瘦。只有她那头华丽的金色头发,就像是跟身体分属不同生物似的,依然没有丧失原来的艳丽色泽,反射出耀眼的光辉悬垂在地板上。
维多利加疑惑地问道:
“那么,我这个头脑究竟有没有起到作用?……对苏瓦尔的战局来说。”
“啊,嗯。”
布洛瓦警官在颤抖的同时点了点头。有如大炮一般尖起来的头发,也随着左右晃动起来。
“你的预言大多都不是针对遥远的未来,而是有关最近几天的情况。但是因为正确率很高的关系,现在王宫、军部和灵异部都开始完全依赖你的预言了。他们通过采取紧急的对应措施,尽可能把国内的牺牲降低到最小限度。”
维多利加以沉郁的声音回答道:
“但是,取而代之的,世界上某个地方的某些人就会死去。这个世界一直都是通过这种方式来对上帐尾的。因为从科学的观点来说,神的别名就是自然、概率和平衡。”
“是、是这样的吗?”
“智慧之泉是这么告诉我的……而且在很大程度上都是我的责任。”
布洛瓦警官以责备的口吻说道:
“你说责任?难道你是在忧虑那种道义上的责任吗?你说的话还真像人类啊,明明是野兽!”
“哼,我就是人类,从出生的时候开始就是。而且即使是现在也一样。”
维多利加很没劲地说道。
她挪动脖子,慢慢地环视了一下石室四周,事到如今才发出了“还真是个糟糕的地方呢”这样的感慨。
“古雷温。照你所说,我的占卜现在的确是得到了重用,不过我可以预测到,以后的准确率也许会逐渐下降哦。”
“咦,那、那是为什么?到这种时候才……”
布洛瓦警官大吃一惊,连手上拿着的资料都掉到了地板上。纸片哗啦啦地散落一地。
油灯发出了“滋滋……”的声音。
“现、现在的苏瓦尔,要是缺少了你的力量就连一天都撑不下去,连国家也无法守住啊。无论是王宫还是军部都已经变成这样了。而且,父亲大人的权力也在逐渐增大……”
维多利加打断了他的话头:
“所谓的客观性数据,实际上几乎是不存在的。古雷温,你在近十个月里机械性地向我的头脑灌输的那些无聊的资料,也同样如此。其中都会掺入某个机关基于自身利益而做的改变,由此产生的龃龉也会随之一点一点地增大。结果,准确率自然就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不断降低了。”
“什么!”
“……到了那个时候,我就会被一脚踢开了。然后,我恐怕会变成冰冷的肉块被人从这里运出去,当作无名尸体被扔到什么地方去吧。”
维多利加露出了讽刺的表情。
“那时候你应该会很高兴吧,古雷温?”
“哼!那、那当然了……”
布洛瓦警官边说边以颤抖的双手捡起散落在地上的资料。
这时候,维多利加那有如梦话般的低沉声音就在他的头顶上响起:
“但是,那样也好吧。与其整天被关在这种地方,默默地接受屈辱性的立场,继续担当这种违背自身意愿展开破坏行动的恶魔角色……倒不如无声无息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这样的末路反而会更好一点吧。
“你说……是破坏的恶魔?”
布洛瓦警官把捡起来的资料紧紧抱在胸前,以不安的声音说道:
“对其他国家来说的话当然是这样,但是对苏瓦尔王国来说,你不就像一个冰冷的天使吗?我被诅咒的妹妹啊……虽然很不甘心,但是为了我们……为了我们的未来,现在也还是需要你的力量……尽管我绝对不想承认这一点……”
“那是错的,古雷温。”
维多利加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以苦涩的口吻说道:
“只要战争继续拖延下去,国内的牺牲者到头来也只会不断持续增加。正因为如此,现在我才是破坏和灭亡的象征啊。实际上,哪怕只是一天,我也不应该再继续留在这里。但是我已经在这个地方停留了十个月之久……完全是……身不由己的……”
布洛瓦警官半信半疑地说道:
“但是,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守护苏瓦尔王国,引导我们走向胜利才对啊。成为战败国的凄惨后果和国民所受的痛苦,我想你也应该可以预测到吧。说到底,我们即使是要付出国内的牺牲,也还是应该在这场暴风雨中取得胜利吧,维多利加?”
“古雷温。现在掀起的暴风雨,其实也是由世界本身的意志实行的巨大方向转换啊。在战争过后,新的世界就会自然而然地呈现出来。然后,就会出现跟以前完全不一样的人群和文化……那就是新大陆带来的科学和商业主义的世界,是渴望实现更高层次变化的庶民们的文化,而不是对传统和不可思议力量的追求。然后……”
“什么啊?”
“在那个新的世界里,恐怕是没有我们这种古代生物的立足之地吧。因为所有的一切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什么!”
“但是,那决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啊,古雷温。”
维多利加以深沉的声音继续说道:
“所谓的时间……就像是茫茫大海一样,只是客观地存在于那里而已。在半梦半醒的这十个月里,我一直都在那样的光景中不断地旅行,那段时间感觉就像是永无止境一般的漫长。时间只是客观地存在于那里……没有过去和未来,只是在永恒中漂泊。但是与此同时,那里存在着所有的人。也就是已经不在的那些重要的人。所以……在那里,就可以跟那些人们重逢……因为到那时候,我们也同样会变成大海的一部分。就连渴望见面的心本身也会……大概只相当于一小片波浪那么微不足道吧……啊啊,古雷温……”
“你究竟在说些什么啊?喂喂!你明明好不容易才——!”
布洛瓦警官又把那叠资料弄掉在地上了。他用鞋底踩着那些东西,慌忙奔到了异母妹妹的身边。
她的话语,又逐渐转变为几乎听不见的梦话了。
——她在时隔十个月后恢复正常意识,就只有非常短暂的时间。现在她又被巨浪冲进了巨大的黑色大海中,意志的光芒已经逐渐消失了。
“凭、我们、人类的、力量……”
“维多利加?喂喂,我的妹妹啊!”
“是绝对不可能改变名为时间的汹涌大海的形状的……就算能勉强让现在逐渐走向消亡的古老世界延续生命,也只是很短暂的一段时间……虽然父亲大人很聪明,但同时也很愚蠢。那个人的愚蠢……都是欲望造成的……是欲望让他的视野变得模糊。就像他中了布莱恩·罗斯可的圈套而失去一只眼睛那样……”
“喂喂?”
维多利加的脑袋一下子耷拉了下来,又像一个坏掉的人偶似的,在那张粗糙的木椅上放松了全身的力气。
布洛瓦警官观察了一下她的样子。
似乎还能勉强听到她的声音,那澄澈的绿色眼眸还微微眨了一下。
“喂喂,我的妹妹啊!”
“什么、啊……”
“我刚才就有点在意,你说的蝴蝶是什么?”
“啊啊……是那个吗……”
在维多利加的眼神中,浮现出像小孩子拿到点心时的率直光彩,同时露出了微笑。
“你说的……是金色的、蝴蝶、吗……”
“啊啊,没错!”
犹在梦中的声音,正在断断续续地作出回答:
“在我……被带到这里来的时候……有一只蝴蝶……从圣玛格丽特学园,一直……追着马车跟我来到这里。它是从信中飞出来的,跟着满心不安而发抖的我一起……”
“说起来,那时候你的确是一直在盯着什么东西看啊。”
“啊啊……在进入这个房间的时候,蝴蝶也还在这里……但是,在我失去自我的这十个月里,那个幻影就这样消失不见了,所以我才觉得很寂寞啊……”
“金色的蝴蝶……吗。”
“那个,是人生的光辉啊。”
这么说着,维多利加在说完之后也没有闭上嘴巴,依然保持着张开的状态,就像被无情地切断了开关的电动人偶似的……停了下来。
布洛瓦警官一脸哑然地注视了维多利加好一会儿,然后又不安地皱起了眉头。他一边甩动着钻子头,一边提心吊胆地摇了摇异母妹妹的肩膀,又拉扯了一下她的头发,以颤抖的声音搭话道:
“喂、喂喂……我的妹妹啊……振作一点!”
不管他再怎么呼唤,再怎么摇晃,也还是没能唤醒维多利加的心。
睁开的绿色眼瞳又开始在空中游移,各种各样的预言就像黑色咒语一般从她张开的嘴巴中吐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