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让人联想到金属做的螃蟹。
螃蟹的甲壳最宽处为三公尺,有十只脚。
只是没有蟹螫,相对的在脚部末梢附有镰刀状利刃或是钩爪。
甲壳中央有不透明玻璃材质的圆顶往上突出,该处似乎是操纵者的座位。
水自黝黑的金属胴体滴落,让下方石阶闪耀湿润光泽。
生于旁边的鳃状物似是排水孔,每当两瓣重叠的鳃开合之际,水便断断续续地飞溅到大理石上。
它在隔着五公尺左右的距离停下。
D简短问道:
“什么人?”
齿轮咬合,某种东西旋转的声音响起。
黑色蟹脚突然高举。长度足有两公尺,但因为那像螃蟹的脚一样弯曲折起,所以怪物到圆顶顶端的全高仅将近两公尺而已。
包含与身体相连处在内,各关节共有四个。
漆黑闪电划过空中。
自下方袭向D的蟹脚前端附有镰刀状刀刃。
D后跃闪过,黑色蟹脚前伸,看来仿佛要用镰刀末端钩抓D的腰部,苏茵“啊!”地一声。
“锵!”悦耳声音响起,镰刀飞向空中。
D一着地后,它便落到背后的石阶上倒插在那里。
D拔足猛奔。
第二根蟹脚前端附有钩爪,从D右侧描绘弧线疾攻而至。
奔跑同时D仅后挪脸部闪过它。
关机“嘎唧嘎唧”轧轧作响后,钩爪从反方向刺穿D的脸部。
没有击中感。D已低身下蹲——那是残像。
黑影跃起——
宛如收敛羽翼的飞燕。
白光自越过大蟹顶上的人影迸射而出灼烙大气。
弹跳在玻璃表面的东西乃是白木针。
D在着地数级之下的石阶上,外套无声裂开。
不只一处,衣襟肩膀身躯上全是形如竹叶的大开口。
有为数众多的不明物体急射而来,又往大蟹甲壳上打开的发射口飞了回去。
下一瞬间,D左右两边的弯扭树干发出惊人枝叶摩擦声倒了下来。
色泽鲜明的切口处仿佛如遭妖刀斩断一样的平滑。
稍远处的另一株树也被切裂大半,黑细丝状物体自切口末梢软软垂下。
那一条是D于着地前的一刹那在空中一剑拨开的。
显然是由机械组成的大蟹,方才以强猛的瓦斯喷射一口气吐出了数十条钢丝。
在长约一公尺的那些钢丝上,安有薄得眼睛看不见而又柔软的刀刃。
不知有什么人能够闪过六百公里时速——因素的二分之一射至的弯曲短鞭,光是未受到致命伤一事,D的剑便已不辱神技之名。
只是,零散滴落他脚边,犹似不祥红花之物乃是血迹,D的身体有十多处皮开肉绽,不晓得能否以这种状态躲过第二击。
如今就有一道——鲜艳红线由右太阳穴一带直线滑落,沿脸庞轮廓流下。
大蟹的发射口深处空气压缩机低声作响,两肋的排出孔喷冒水蒸气。
要来了。
就在此时——
大蟹害怕了。
尽管它确实是机械,而且一动未动,但苏茵就是知道这件事。苏茵全身也诡异地发冷。
她的两眼被吸附在D身上。
D全身迸散让连没有灵魂的机械亦感恐惧的气息。
脸颊的鲜血消失于嘴角。
他的双眼炫灿一亮。
闪出吸血鬼的神色。
接下来的光景,苏茵只觉得是梦魇横行猖獗在时间停止的世界里。
D一蹬石阶。
可能是苏茵的幻觉,他跃舞空中的身影看来迥异于一开始的跳跃,有如魔鸟,外套下摆开展仿若不祥双翼。
下降的黑影在半空中闪出白光。
那光芒安静,却有压倒性力量,即使深深劈开了大蟹的圆顶和甲壳,这名凶敌仍毫无动作。
猛然开裂的切口内侧火花四散,大蟹吐出鲜血。
吐出发亮机油。
三根脚爪艰难地袭向D,刹那间从第二关节处被斩断,散落大理石上。
D将剑往右一拉。
随着引擎声响起,大蟹的身体转了一圈,龟裂往两片重叠的甲壳旁侧疾走,下半部维持原状,只有上半部向左翻了九十度。
钢丝发射口就在那里。
弹射声响起,黑线飞向树梢间。
D向前猛冲。
神速突刺。
一击落空。
因为大蟹的巨躯刮起一阵风后,跳向树丛间。这是缠绕远方树上的钢丝的功劳。
数值折断、被推开,当树枝弹回来挡住黝黑圆盘时,远处响起木头碎裂声,旋即变为寂静。
苏茵依旧待在树荫里。
“D……”
担心的声音嘶哑,这声音并没传入自己耳中,只是下意识发出。
她望着D的双眼,望着深红双眸,望着从唇中露出的两根牙齿。
好可怕。令人害怕。
可是这个人为了保护自己而战才变得浑身鲜血。
担心他安危的想法以及别种感情克服了不属人界的恐惧。
苏茵离开树荫。
同时D一挥长剑,收入背后剑鞘。黑油飞溅路面。
“D……”
呼唤他时,D以手擦拭嘴角,战栗再度刺穿苏茵,她维持一脚踏上石阶的姿势浑身僵硬。
“等一下。”
D用充满痛苦的声音说了。并非由于伤口的痛楚。
徐徐地徐徐地,双眼的血光转弱。在苏茵一眨眼的时间,唇外的獠牙消失了。
“……?”
得知周围的空气转为清净后,苏茵全身发软,她强忍着朝D走去。
“好重的伤……可是、真厉害呢!我……连动都不能动。”
D平静说道:
“血马上就会止住。”
“刚才的家伙——是什么人?”
“不晓得。有可能是五人组的其中之一,但也有可能不是。我和三个人动手过,你遇到了第四个女人,他们都还活着,但那家伙已是死人。”
“你是说是机械?你是说那只是机械装置?”
“里面有人。”
D朝大蟹消失的树林那方看去。
“正确地说,是不死不活的东西吧。”
“那么——难道是贵族?!”
“也不是那个。也不是半吸血鬼。”
“搞不懂啦。”
“早晚会再碰面的吧。”
D的视线回到楼梯上方,宛若打从一开始就只对那里有兴趣似的。
“走吧。”
两人再度迈开脚步。
在爬过斜坡的途中,他们看见了留有昔日风采的庭园。
在苏茵的眼里,泛黄草皮翠绿发亮,耳朵深处响起了优美马车行经大理石走道的声音。
时间是澄明的夜幕时分。
墨色天空尚残余青蓝,吹过庭园的风传播夏日的生命。
穿着雪白洋装的女性宛如花朵般依附在身披漆黑斗篷的男性身旁。
苏茵闭上双眼,嗅到了夜晚绽放的花朵香气。
白色别墅的雪色阳台上,长发歌手配合钢琴伴奏演唱“自你离去后的岁月”。
点着灯火的大厅里,人影们踏着轻快舞步,跳腻了华尔兹的人则轻轻走到阳台,以夜晚话语彼此谈论究竟白昼是什么样的东西。
不知何时,苏茵发现自己流下眼泪。
一只手碰了她的肩头。
虽想在背后青年的胸膛上哭泣,却又觉得不可以这样做。她心中感念到的全是逝去的人们。祖父、妹妹,还有贵族。她必须一面同灭亡衰朽的人们对话,同时独自活下去。即使是在北地寒村,明天依旧会来。
过了一阵子,拭去眼泪后,苏茵说了:
“走吧。”
☆☆☆
正如她所说,如果要在三十分钟内抵达麦茵史塔的城堡,便非得走困难重重的近路才行。
通过怪异蔓草蠢动的庭园,渡越有吊桥崩落的小河,之后还行经了崖边岩石磊磊的小径:D且另当别论,但走完这段路后,苏茵却只是呼吸急促,实在令人吃惊。
如今穿越一大片瓦砾堆后,一座极尽妖异,与周围优雅住家天差地远的石造废城出现在两人眼前。
从城堡内侧有火枪眼的城墙往外一看,风平浪静的北海好像变得狂涛巨浪,本只覆盖地平水平处的云层有若盘旋在了望塔崩颓的城顶上。
苏茵悄悄拉紧羊毛外套襟口。
“真冷呢!我只有从他前面经过过而已,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模样了。连我们也不曾来到这里过。”
D双眼朝前方的巨大裂缝望去,同时说:
“在这等。”
但苏茵拒绝。
“既然来到这里了,我才不要只作个向导呢。既然你会要来这里,而且不管怎么想,城堡的主人的事都应该和那珠子有关吧。也告诉我吧,妹妹和祖父都因为这件事而被杀——去世了呀。”
之后不再多说,D无言迈步。苏茵也跟在身后。
钻过裂缝后,两人停下脚步。
苏茵到吸一口气。
在眼前的乃是巨大地狱深渊。
城堡仅存少许外墙,内侧有如发生过剧烈地壳变动一般,面积数千坪将近正园的大洞穴,正在深不见底的深渊上大张着漆黑洞口,要到洞口另一边的距离约莫数公里。
立即可知残余的墙壁与天花板只是保持着巧妙的平衡状态而已。
在这里的,是毫不留情的压倒性破坏意志。
D走到洞口边缘,外套下摆翻飞如蝶——有风,仿佛是自冥府吹涌而来。
“……穿着黑斗篷的男子。”
苏茵以生硬话声喃喃低语。
“是什么人能把连贵族同类也感到畏惧的恶魔破坏得这么彻底?什么都不剩啊!简直像不容许有东西留下一样。”
“有海浪声。”
D短短说了。
苏茵侧耳倾听,却什么也听不见。
D环顾周遭后说:
“下去看看好了。”
他是在确认有无敌人。
“怎么下去么?也不晓得要下去几百公尺才会到底呀。”
D凝神细望面前的地狱深渊后说了:
“好像没有切削得很干净。”
“难道——要空手?!”
“你在这等。”
苏茵吞口口水,表情变得像是敢死队。接着说:
“我要去。”
“摔下去的话,我不会救你。”
“和你在一起没问题的。”
她虽如此说了,语气却呆板如念台词。
“我背你。'
D默默背对她。与其说像是被苏茵的决心打动,不如说是在顾虑留下她一个人可能会被奇怪东西攻击。
苏茵把整副身躯压到健壮背部上。
就算隔着厚实外套,犹似钢铁的肌肉触感仍传了过来。两脚一夹住他的腰部,自己的腰身便有股灼热感发刺生痛。
D弯身。
站在洞穴边缘。
身体轻轻飘起,黑暗迎头罩下,苏茵闭上眼睛。
下一瞬间她全身汗毛直竖。
风扑打额头,因为D是头下脚上地跳下来的!
心中不知该如何是好,苏茵不敢睁开眼睛。
恐怕她睁开了也不会相信吧,而且说不定会因为面前的光景太超乎常理而头晕目眩。
即便是乍见下颇平滑的深渊壁面,仍有着数公厘的凹凸起伏。D白皙修长、堪称纤纤素手的手指正紧抓那些凹洞,如一只爬虫般不住垂直降下壁面。
虽然背上背着数十公斤的重量,速度却颇为惊人。
头上——脚上的洞口旋即转小,变为硬币大的白色,最后消失不见。显然是黑暗造成的。
相对的,吹升风势愈发增强,苏茵双耳也清楚听见了波浪拍打声。
那声音越来越近,马上就要撞到了——当如此想了的刹那,苏茵的身体轻轻倒转,就在此时双手一松,双脚浸入冷水中深及脚踝。
她不禁紧抓着D不放,不过为柔软土地所支撑的双脚没再往前下沉。
苏茵睁开了眼睛,尽管害怕不已,但也十分好奇。
什么都看不到。
只有黑暗,还有拍打脚踝、然后退开的海浪。
似是点火柴的声音响起,光亮出现。
由于D点燃了旅行者用的发光绳。
绳粗约七公厘,以镁和碳化铝为材料,只需要一擦便可轻易点火,而且还可在水中使用,若让它先暴晒过日光一小时,还可发挥保温绳的功效,是旅行者的必需品。
看到炫目光芒呈现的光景,苏茵“啊!”地惊叫一声。
☆☆☆
奇怪的人们填满了村中本在日光下几乎有些闲散的一般道路。
旅行画家左手拿调有数十种彩色颜料的调色盘,右手拿笔,在装于腰部移动架上的大帆布陆续画上异国风景后,把它扔给沿路的小孩。
特技表演人才刚在空中接连前翻、后翻,接着跃起两公尺的身体一扭一回转,如鸟轻巧着地,接受众人喝彩。
街头音乐家以黑礼帽与燕尾服,口叼雪茄的装扮演奏小提琴,让肩上的巧言蜥蜴用像一位律师说话时的抑扬顿挫语气讲述道:“夏日夜晚中的恋情结局乃为悲剧。惨白阴沉的贵公子,以及美貌心醉神迷的少女之血。这是由高原与风所演奏,哀凄难言的黑暗小夜曲。”正在接受下至少女上至弯腰驼背老婆婆的打赏。
除此之外,冰淇淋小贩、刨冰小贩、西瓜小贩、水果小贩等等恐怕与现在这村子格格不入的一行人,正以自信满满的表情往绘有华丽图案的摊位涌去。
这些全是江湖艺人中的一部分,皆在等待之后即将来临的北方村落夏日——短短一周的夏日。
在其中最为醒目的有:从口中吐火,还吐出了水、雾、七彩花瓣,最后甚至吐出行星、月亮的人形帮浦;在安有引擎的台车上用红布罩起约五岁大小孩,吆喝一声后变出剑齿虎、猿人、火龙——以及根本藏不到布里、高达两公尺独角兽人的魔术师。他们别说是要到哪了从一进村时便被小孩们给包围,光前进一公尺就差不多要花十分钟。
他们全都在村外的寺庙土地上搭起了帐篷,是自明白开始的而夏日和夏日祭典的炒热者兼篡夺人。
追着络绎不绝地前来的他们,人群移动,道路充满欢笑与尘土。从早晨开始持续今天一整日的队伍,是不论边境何处皆会欢迎的热闹明朗风情画。
在盛大喧闹演奏与叫卖声已然止息的路段上,留着一个奇妙人影。
是个连头包裹在绯红斗篷内的白发髯老人,他在细金属制的组合立式画架前,坐着极小的折叠椅,正在画布上挥舞画笔。
与祭典常见的卖艺人不同,这边似乎只是普通的旅画家在赚取生活费;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隐约有学者风范的外貌在渔村相当罕见,也因为正在使用的画笔、画布、颜料与过往造访村庄的所有旅行画架截然有异之故。
笔是锐利的羽毛笔,画布是某动物的薄皮。而且——而且若是说到沾在羽毛笔尖端的颜料同调色盘的话——只见老人直接将笔刺入左手腕血管,沾上流出的鲜血后便移往画布。
由于太骇人,所以一开始村人们都皱起眉头,但当他们一瞥到似乎是打从以前就开始在绘制的画像后,不进变得惊愕而且恍惚出神,特别是妇女们露出了迷茫危险的神色,伸出手臂与硬币嚷着:
“给我这个。”
“我要了。”
“多少钱?”
画中是青年的肖像,仅有脸部,并非全身像。但尽管如此,女人们仍争先恐后地想得到这张画,简直像等不及他画完,变得呼吸急促、双眼通红。
“喜欢吗?”
老人怅然低语,同时将精致线条刻画在皮革上,动作纤细得无法从那肌肉血管浮凸、似乎十分僵硬的手臂上想像得到。
“虽然我十分不满意,但若是觉得可以的话就拿走吧,钱就放到那个皮袋里。”
皮袋中随即开始响起金属声,老人朝皮袋那边弯下腰,从它旁边取出木箱,打开弹簧式锁头后,拿出了一样的画布捆。
妇女们的眼神如野兽般炯炯生辉。
成捆薄皮上全部绘有青年的面容。
妇女们的手臂凌乱纠缠,展开简短的殊死战。
应当比人数多出几枚画布全被拿走,大概是围在它旁边的人吧,彼此叫骂着:“贱人!”“还来!”打成一片。当她们的身影往后一个方向消失后,老画家再度从木箱取出新画布,贴到画架上开始动笔,只是态度不像是为了生活,而仿佛被一心一意钻研创作的高傲艺术家给附身了一样。
然而他自己并未察觉,在与通往东边——通往苏茵家那方向的道路交会的第一条横向道路的转角,有名单独一人、披着简陋外套的女性,打从骚动的稍早前便一直瞪着这边。
她头发凌乱,脸色泛白,乍看下像是随处可见的流浪者;但她正是那五人组中的一点红——妖女莎蒙。
而沐浴在令人毛骨森悚,憎恶与报复意念凝聚不散的恶毒视线下的老画家,不用说自然是库罗洛古教授,画布上的脸孔乃是D。
不过他在这种地方做什么?而莎蒙明明不认识他,为何却又用晓得他时的可恨敌人的视线瞪着他?——还有一点,英爱在听到教授的耳语被下令去死后乖乖顺从的她,在昨晚又是如何平安无事回到五人组中的?
这迷就要解开了。
因为教授折起画架,收好椅子,将它们放入先前的木箱中。
“哎呀!大前天到这之后马上便一毛不剩了。这下可有住宿费跟活动资金了啰。”
看来似乎是以赚取资金为目的才抛售画作。
“旅馆是在那边吗?”
说完后,老人朝与莎蒙相反的方向迈开脚步,莎蒙也开始用若无其事的表情尾随在后。
数分后,来到了毫无人迹的空地,貌似仓库的石造小屋被孤零零地盖在远方,老人转入它的后面。
莎蒙嘴角浮起会心微笑。
她不慌不忙地闭上眼睛,两手结印,只伸出两只食指叠在一起。
数秒后,她接着走入建筑物里,老画家已在等候,彼此皆从容不迫。
库罗洛古教授问道:
“已经知道了是吧?”
莎蒙嘲笑他:
“这方向没有旅店。”
“耳朵真灵。”
“所以才听到了你的声音,也记得命令我去死的声音。”
“幸运的女人。不过也太不幸。啊呀、是画太草率了吧。——不对、应该有其他原因才是。”
“不管这些了,你就不明不白地死吧。”
“我名叫库罗洛古教授,就把这当作死前的礼物吧。”
“我是莎蒙,那是我这边的台词。”
莎蒙的丹唇提吊成邪恶形状。法术业已备妥。
教授在白胡下微微一笑。
“怎么了?难道由我先出手也无妨吗?”
动摇神色让妖女的美貌一变。
法术早该生效了?!
莎蒙的妖术能刺激增幅人类拥有的思念思绪——怀恋感,将其加以具体化,发挥融化一切意志的效果。
当父母亲眼看到与宠爱孩子生前完全相同的身影,用牙牙学语的语调诉说着要求时,不可能会充耳不闻。即使拥有判断这不合理的理性,在莎蒙的力量之前,思考能力也会被覆上宛如蜜糖的思念,会二话不说地答应一切。
只是,竟然有这种力量无法影响的人类存在——
“很遗憾啊。”
教授用一只手揉按眼皮一边说了。
“我并没有那种麻烦的东西。”
手一挥,一捆薄皮自袖口出现,摊了开来。
莎蒙抬起右手。
“住手!”
教授尖声叱吒,然而程度绝不足以让莎蒙这种身为战士、一路突破生死关头存活至今的刚毅女性屈服。
纵使如此,正欲投出剑龙背骨的右手仍是僵住了——全部的肌肉停在空中。
教授并非对着莎蒙大喊,不是对着血肉之躯的莎蒙,他的一喝是朝向右手中摊开的薄皮画——精细的莎蒙头像。
他有时会对画大叫大嚷好似怒吼。
当他如此做的对象是以自身鲜血描绘的精确无比人物画时,他的指示或叱吒即能咒缚身为模特儿的血肉之躯。
“虽不晓得你是如何得救的,但这次不会让你再逃过了。尽管是个早死相当可惜的美人,不过我已非会对此沉迷的年纪了,你就把这想成不幸好了。——听好了,往下面的海边走……”
教授正要下达死亡命令,一道银光往他背上跃来。
由于被灼热剑刃切斩的剧痛,他发不出声音地转过身来同时退后数步,教授瞧见了手执血剑的美丽青年。
“你、你是……”
一名年轻人走上前来。
或许同时法术解开了,莎蒙摇摇头后用怨恨眼神望向教授。
教授的决定很迅速。
他没留下离开时的场面话,一把抓过身旁木箱后便死命往道路奔逃而去,被砍伤的背部不停喷洒鲜血。
“死不足惜。”
莎蒙低骂后真要投出剑龙背骨,白银剑刃轻轻抵到她的喉咙上。
“你做什么?!”
“你才要做什么?”
对着吊起眼角的妖女,美貌的剑士——古连投以如冰的眼神。
“你错过了指示时间。我出来散步一看就看到了这种状况。你这家伙、忘了我的命令吗?”
“说什么命令——”
莎蒙转开视线扔下这句话,脸颊肌肉正在颤抖,是屈辱以及——恐惧造成的震颤。
“想反抗吗?再告诉你一件事吧。那时、救了你这要从寺院后方悬崖跳下去的家伙,就是我。在那之后——”
“住口!”
莎蒙挥挥手。
她手腕被有如虎头钳的巨力抓住,妖艳的面容因痛苦而扭曲。剑龙背骨掉落脚畔土地。
“看来方才的老头似乎就是让你这家伙跳水的罪魁祸首啊。既然如此就看在他让我们两人结缘的份上不妨放他一马。你这家伙应该还有别的工作要做。”
接着,古连抱紧挣扎的女战士,用仿佛要撕裂它一般的模样吸吻红唇。
☆☆☆
白热光华描绘出的图像,只浮显了数公里内的光景。
苏茵看到的东西,是拍打足畔的漆黑海潮,以及背后看似沙地的地面,还有比这一切都来得庞大的机械装置的一部分。
完全看不见洞穴的出入口。
不过,苏茵想着的是:是否和传说中不一样,麦茵史塔男爵那被诅咒的研究设施在地底苟延残喘了下来。
在天花板纵横交错的管线,令人觉得像活塞驱动的发热装置的成列汽缸;弯弯曲曲的电线;以及虽有裂缝却满满荡漾着不明液体的长串水槽。
尽管只窥见了一小部分,却可以轻易看出研究设施那难以言喻的庞大,以及它的可怕目的。
“是麦茵史塔的东西吧?”
没回答苏茵的问题,D看了泛送波浪的彼方。
光线没有抵达深处。苏茵领悟到这名年轻人能够看见身为人类的自己终究无法理解之事物。
“这是海底。总之是两千公尺的下方,要说是地底也可以。”
“是谁把这种……麦茵史塔男爵还活着?”
没有回答。
“又或者是某个人做出杀死麦茵史塔,破坏了一切的模样;其实偷偷想地底继续一样的实验……就是那个……黑斗篷的男子。……到底是谁?”
D没有回答。
苏茵发觉他要离开此处。不知何故,弥漫在这地底巨大黑暗中的凄惨谜团凝成黑色调,仿佛要贴附到俊秀吸血鬼猎人背上。
走约十步后,来到了沙地上。
苏茵知道不管说什么都没用,死了这条心。
她担心是否赶上祖父的葬礼。
时间还有两个小时以上,但要爬出这洞穴的时间而定。苏茵不禁突然莞尔,难道到了这节骨眼还要去在意现实世界的事情?
两人依赖小小光轮走过地底实验室。
骇人物体在光亮中浮现然后消失。
许多形似野兽的尸骸漂浮水槽中。
自不人不兽生物切下的四肢或胴体。
特别奇怪的,是仿佛高耸入天的螺旋模型。
光是基座的直径便有两百公尺。
苏茵对D问:“我只问你这个是做什么用的?”但仍旧没有答案。
当D手中放出的光线将其他水槽纳入照明范围时,苏茵茫然带愣不动。
看来就像伫立在透明液体中的东西,明显是狼、熊、火龙的尸体。
令苏茵恐惧的,是它们的手部、胸部,身体的一部分,不管怎么看都是属于人类的这件事实。
难道这就麦茵史塔的实验结果?
恐惧跟愤怒将苏茵脑海染为一片鲜红。
“麦茵史塔到底想要做什么?继续这些的又是谁?究竟想从这里创造出什么?是想制造什么可怕的东西?”
她的声音颤抖。
此时,某处——在地底海洋的方向,响起了波浪以外的声音。
知道这里是海边的认知,从苏茵身体里抽光了所有力气。
难道会是——那家伙?
这里不正是那家伙的住处吗?
不是麦茵史塔,而是那个无人知晓来历的”自海而来的贵族“的住处。”待在这。“
手被拉起,光源交到手中。
漆黑身影无声远去。
生平初次感受到的恐惧,将苏茵刚毅的心灵压得喘不过气。
☆☆☆
D在海边停下。
即使是他那仅需一丝星光便能如白昼般看清黑暗的双眼,也无法瞧见海水尽头。
果然是海洋。
说不定仅有它才是这个地底的必要之物。
冒了出来。
约十公尺的对面有水泡浮涌。
有什么东西在水中吐气。
波纹化为小涟漪来到D脚边。
在水泡冒出处的两公尺前方,黑色物体浮现。
是人类的头部。
是昨晚的海中人吗?
他缓缓自水中浮出。
典雅容貌予人——南部地区人种的印象,这印象又被细心修整过的胡须进一步加强。
若让他穿上相称服装,说不定能假冒成贵族。
“抱歉,真是失礼了。”
男子一面抚摸头发一面说着。
“因为是怀念的地方,所以便想游一下泳。”
“海是怀念的地方吗?”
D静静的说了。不是问题。甚至不算意见。
“一切都是由海所生,所以这里必须有海洋。”
“正如你所说。”
男子表示同意,前移数步,从黑暗的地上拾起衣服。一边穿上裤子一边说:
“你是D吧?”
“初次见面。容我报上名号,我是晓鬼,和你动过手的辛跟茨的同伴。原来如此,难怪连那个人也没辙,简直就像是活生生的死神。”
“在这出生的吗?”
“正是如此。”
晓鬼穿上羊毛衫,两手挤干毛发的水分。
“是麦茵史塔男爵贵重的私生子。我原本从这逃走了。”
也即是说,这男子已经活了一千年以上之久。
他眼睛一转望向黑暗深处。
“在那里的是苏茵小姐吗?特地为我带来了珠子。”
“珠子现在由我保管。”
D伸出左手。
瞧见手掌上放的东西后,晓鬼也点点头。
“好吧。我不对那位小姐出手。”
“昨天没遇到叫艾伯特的人?”
“我从昨天起单独行动。我不像他们那么焦躁,因为正在故乡沉浸于回忆里。话说回来,那珠子能直接交给我吗?”
“雇主讨厌这样。”
“不得已了。”
晓鬼伸了个大懒腰,转动头部。关节啪啪作响。
“上了年纪啊。”
他微笑的面容大概不论何种女性都会看得着迷,但遗憾的是对手远胜于他。
“那么要动手了吗?”
晓鬼的声音带上凄怆之气。
双脚自然打开的站姿以及伸在前方的双手,酷似挑战过D的杜瓦特,可不同的一点在于他张开了五指。
D背上响起出鞘声。
“问一件事。”
D说了。
“什么事呢?”
“做出你的是麦茵史塔还是那家伙?”
猛一吐气的同时,晓鬼双足一跳——
速度令人难以置信。
D自下弹起的一剑斩空。
不对——
晓鬼站在中段架势的剑身上。
仿佛完全没有重量一般。
“好了、你要怎么办?”
晓鬼微笑相询。
“要砍我的话必须先让我摔下去,不过我只要单脚一踢就能踢飞你的脑袋。不管怎么想都是我有利啊。——交出珠子,这样就饶你一命,要把那位小女孩送回地上也是可以的哟。”
D无言。
“愚蠢。”
说话同时,晓鬼的一只脚消失不见,那以只能让人觉得是消失的速度踢往D的太阳穴。
惨叫声迸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