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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住宅区的一角。已经倒闭的糖果店在拆除之后一直被闲置的空地上,正展开着倘若有路人经过,说不定会发出哀号并逃离现场的异样光景。
浮现在黄昏中的奇妙人影,很明显地并非人类。而且不是只有一两个。那些各自发出怪声、毫无秩序地蠢动着的影子们,密集在狭窄的空地上,尽管分别有自暴自弃或显得热心的差别,但都眺望着站在中央的少年。
「很好。辛苦你们了,今天就在这边解散吧。」
那是穿着新生古顷的黑色制服、特征是角装饰的少年。他——也就是「亚玉的魔女」无城鬼京,悠哉地盘着手,毫不畏惧地统率着周围的怪物们。
今天,在这个镇上同时发生的伤害事件——只狙击古顷大祭排行榜名列前茅者的袭击,除了伊依和罠奈、还有极少数幸运的学生之外,都遭受了暂时无法动弹的伤势。
凶手便是聚集在这里的怪物们。虽然每个都是相当知名的豪杰,但同时也因为太过强大,单凭鬼京一个人的「魔力」无法控制,而将他们的力量压缩减弱到原本的几十分之一的样子。关于这方面的事情,由于鬼京真正的协力者龙实在太不擅长说明,鬼京并不是很清楚;但只要能干到可以当成道具利用即可,因此鬼京并未追究详情。
一阵风吹起,在鬼京发出解散宣言的同时,怪物们如同梦境般地消失了。鬼京果然还是没有丝毫动摇,只是一脸想睡地打了个呵欠,自己也打算回家而离开空地。他在附近的自动贩卖机买了热茶,大口喝下。在这种季节的夜晚穿着制服,实在太冷了。
〈鬼京啊。〉
鬼京顺便从并排的贩卖机中买了香烟和罐装啤酒,然后伸了个懒腰;这时有个粗犷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那是彷佛会吹起热风一般、充满精力的声音。
「……是是是,什么事啊,龙王大人。今天的工作已经结束罗?」
〈你说的工作,是指刚才的袭击对吧?我实在不懂,就算击溃排行榜前几名的人——就算单纯地击溃对手,要是你没有人气,仍然赢不了古顷大祭吧?〉
龙没有事先过问理由,也毫不怀疑地将部下借给自己的纯粹,让鬼京甚至感到佩服;但要说明也很麻烦,因此鬼京喝了口茶并摇了摇头。
「你用不着担心,没问题的。我一定会赢啦,龙王大人。你只要放心照我说的把可爱的部下们借给我用就行了。」
〈但观看不知道规则的游戏,也挺无聊的啊。〉
比起胜利,对于享受游戏这件事更感兴趣的龙,果然还是让鬼京没有厌恶的感觉,他一边摇摇晃晃地走在道路上,一边用闲聊的语调说话。虽然对方在虚界似乎也是最高级的权力者,且是无敌的怪造生物,但只是交谈的话,感觉对方是个脑筋不好的善良大叔,实在无法讨厌他。鬼京反倒认为这种个性的家伙很讨喜。
鬼京将喝完的饮料罐随手一扔,这次拿出香烟,用打火机点火,并吸了起来。他享受着升起的烟和刺激鼻子的味道,露出微笑。
「算啦,等到了明天,就算不愿意也会知道。尽管期待吧。目前还不晓得敌人有什么底牌,我不敢断言一定会获胜——但我可以保证,一定会让你感到愉快的。所以你尽管放心,今天可以收工回家啦。」
〈哼,那就好。这才是我选中的代理人。只要你认真地去拚胜负,就算输了我也没话讲。那就是所谓的骄傲啊,只要能让我享受到乐趣,就再好不过了。〉
声音发出豪爽的笑声,满足似地逐渐远去。
〈那么,我很期待你从明天开始的活跃哦,鬼京。倘若需要我的力量,尽管说就是了。再会啦。〉
「是,晚安!」
鬼京敷衍地答道,对着根本不知在哪的谈话对象挥了挥手。让周围空气变得沉重起来的龙的存在感消失之后,鬼京长长地吐了口烟,看似佣懒地搔了搔头。
「啊,应付地位高的人还真累啊。」
面对受到各种怪造生物畏惧的龙王,鬼京只是用「真累」一句话来打发掉这件事;接着忽然瞪大了眼,弄掉手上的烟灰。
「话说,唉啊。都这个时间了,巴士跟电车都停驶了吧?要怎么回家啊……要是能请龙王的部下送我一程就好了,我无城鬼京竟然会这么大意。」
事到如今,再把龙叫回来也很愚蠢,而且大概会挨骂;最重要的是非常麻烦,因此鬼京决定前往住在附近、认识的人家。幸好是自己经常前往的场所,因此即使在路不怎么熟的这个小镇,似乎也不至于会迷路的样子。
附带一提,鬼京原本是亚玉的学生,家住在位于距离梦追坂相当远的场所。因为电车费比学生宿舍的住宿费便宜,所以他上下学是花一段很长的时间在搭电车。在没赶上最后一班电车的现在,要走回家是非常麻烦的距离。
鬼京稍微走了一下,在他为了分散寒冷的感觉,而靠啤酒陷入微醺的气氛时,随即便看见了一间简陋小屋,与其说是住家,更适合说是仓库的建筑物。那是将合板和木材连接起来、像是自家制的木造建筑,这里住着身为鬼京的天敌,也是他最爱的血亲的古怪老人。
咚咚咚咚——鬼京毫不客气地敲着看似廉价的门,在垃圾袋乱放的肮脏玄关前大声叫道:
「美国爷爷,你可爱的孙子鬼京来玩啦,快开门啊。」
没有人应声,因此鬼京不断敲着门的手更用力了。
「喂!老头子。你死了吗?你总算寿终正寝了吗?一个宛如排泄物的人类被处理掉之后,社会又变得更干净了呢?上帝万岁!」
「吵死人啦!」
伴随着「砰咚」声响和激烈的怒吼声,入口彷佛会连铰链一起飞出去似地打开,宛如熊一般的巨体伴随着恐怖的酒味从室内现身了。
是个巨汉,是个肌肉发达的白发老人。在这种寒冷的天气中,穿着汗衫和短裤这种一看就让人起鸡皮疙瘩的服装,不知被头发还胡须覆盖着的脸部中央,是因为酒醉的关系吗?在有着污秽颜色的眼眸之中,闪耀着犀利的光芒。
他的名字是无城美国。曾经挑战物造研究这个梦想,在大失败之后遭到学会放逐,用负面意义证明了梦想终归是梦想的失败者。他丧失了荣耀和一切,如今是在这种破房子里头一个人寂寞地度过余生的人生失败者。是鬼京的祖父兼吵架对象,还有鬼京绝对说不出口,但他认为就宛如人生师傅一般的对象。
看到祖父一如往常的老样子,鬼京咧嘴一笑,举起了手。
「哟,混帐老头。你还活着啊。真遗憾。」
「我活着碍到你了吗,混帐小鬼。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啊,吵死人了,小心我宰了你。」
美国用低沉的凶猛声音这么威胁着鬼京,然后像是看到无聊的东西一般,转身回到房间。他并末将门关上,因此鬼京擅自判断这代表自己可以进去,而进入室内。
室内堆积着大量的不知是资料还书的东西,虽然杂乱,但不会感觉不愉快。与其说是脏乱,反倒感觉像是美国即使年迈也无法完全压抑住的热情洋溢出来一般。这个彷佛食人妖怪一般的巨大老人,至今仍未丧失重返学会的梦想。
对于物造这个童话抱持着梦想,奉献了所有热情,惨遭失败——失去一切的祖父。鬼京在内心对着无城美国宣言。
就快了。
自己就快要能实现祖父的梦想了。
「唔……」
美国似乎是醉了,他用缓慢的动作翻找着冰箱,拿出了贴着疑似违法标签的酒瓶。然后打开水煮鱼罐头,插上牙签,放在榻榻米上。接着拿出两个明显没有清洗过的玻璃杯,倒满有着诡异颜色的酒,递给鬼京。
「喝吧。」
别叫末成年者喝酒啦——这种常识般的意见对这个老人不通用。鬼京在还不满十岁的时候,美国就给了他酒和香烟。身为认真社会人的双亲当然提出了抗议,但美国跟鬼京都毫不在乎地经常在这个房间里饮酒作乐。
鬼京看了看正以惊人的气势蒸发着、感觉酒精浓度很高的酒,抬头仰望坐在眼前的美国,试着问道:
「爷爷,这是什么酒?」
「不知道。我打开冰箱就看到它放在里面。」
「你都痴呆成这样了,搬来我家住啦。要养爷爷一个人还不成问题哦?」
「我在会给你们添麻烦啊。」
鬼京认为用低沉的声音这么低喃的美国十分帅气。宛如隐士一般像这样即使年迈也持续着不规律的生活,见识过许多普通人生不会知道的事情。与其像双亲那样成为社会的齿轮、过着毫无个性的人生,鬼京更想像美国一样华丽地一跃成名且爽快地失败之后,过着愤世嫉俗、像这样跟傲慢的孙子抱怨的人生。
鬼京一边啜饮着浓烈的酒,一边跟祖父享受着无关紧要的对话。
「不过这酒还真强烈啊。我来这里之前又已经喝了啤酒,明天还要上学耶,要是宿醉怎么办啊?」
「鬼京。」
美国缓缓地转变成严肃的表情。鬼京坐正,心想不知是什么事;但这个老人并非在开玩笑或卖关子,而是用认真的声音开始说些奇怪的事。
「啤酒不算是酒。」
「……」
「那是有颜色的水。」
那又怎么了。
「鬼京。」
他是喝醉了吗?还是真的痴呆了?美国没头没脑地——但又宛如突袭一般,彷佛要贯穿鬼京脑袋似地,用锐利的眼神看向这边。
「你身上有血腥味哦。」
「……」
「鬼京。」
美国,这个不幸的怪造学者,并非在斥责或说教,只是理所当然似地谈论着。跟自以为是地将一般的道德论和价值观强押在自己身上的双亲不同,鬼京无论何时都将美国那含义深远、由经验创造出来的话语铭记在心。他是自己人生的导师,也是无可替代的血亲;是自己身为男人、身为人类的理想形象。
虽然一谈到这种事,无论是谁,甚至连美国本人大概都会露出奇怪的表情。
但鬼京果然还是喜欢这古怪的老人。
「我差不多要九十岁了。」
他面无表情、面不改色地灌入倘若是不会喝酒的人,大概会醉倒的酒量,低声说道:
「到了这把年纪我才发现,人揍了别人几拳就会挨几拳。骗了多少人就会被多少人骗。陷害了多少人,就会被多少人陷害。人生就是要还清自己欠的债。我揍人骗人陷害人而有一瞬间变伟大了,但又挨揍被骗被陷害,现在落得在这种破旧小屋里喝得烂醉。」
是喝醉而反常地变得懦弱,或是年纪消退了他的气势?美国以鬼京和他初次碰面时,绝对无法想像到的虚幻氛围低喃道:
「别变得像我一样,鬼京。像你的父母亲那样,过着普通的人生也不坏哦。」
鬼京不会听从那种彷佛忠告一般的话语。反正人类不管怎么小心翼翼,也活不了两百年。短暂的生命和人生,要随心所欲地活。鬼京可不想采取保守安全的方法,尽可能地让自己不受伤害、和平且安稳地衰老下去。
自己要尽情享乐,即使失败也无妨,要随心所欲地活。
像美国一样。
鬼京露出虎牙笑了笑,模仿美国大口将酒灌入肚子里。
「别闹了啦,爷爷。再说,我会养成这种孤僻古怪的性格,几乎是爷爷的缘故吧?事到如今,叫我怎么像普通人一样生活啊?」
仿佛在模仿美国一般逐渐成为边缘人的鬼京,用鼻子哼笑了一声,低喃道:
「我才不想过普通的人生。那种丧气话……等我活到爷爷那把年纪再说吧。」
「蠢蛋。等到了我这把年纪才后悔,就太慢啦。」
那一晚的美国,有点不太对劲。
他异样地温柔、反常地饶舌、不停地在喝酒。
有时眺望着远方,注视着堆积在房间里的资料,看似寂寞地叹着气。
他从那之后就没有说话,默默地铺了棉被,难得地用那毛茸茸的手抱着鬼京入睡。即使是不会向任何人撒娇、不让人看见自己的弱点、一直随心所欲而活的鬼京,这时也宛如幼儿一般,乖乖躺在祖父的怀里,感受着他的温暖入眠。
※※※
被折断的骨头大小合计共二十三根。虽然不清楚流下来的血泪总量,但绝不算少才对。幸好无人丧命。
遭受到真面目不明的存在袭击的人,并非只有伊依和罠奈而已。
被狙击的都是新生古顷的学生——倘若更明白的来说,就是获得古顷大祭排行榜前几名的怪造学者实习生。
这表示罠奈一直感到忧虑、当然伊依也一直感到畏惧的残酷生存竞争开始了。为了在古顷大祭中获胜,实现愿望的斗争。这过于丑陋,而且远超出预科、毫不在乎形象地陷害别人的行为,让伊依感到烦躁不已。
竟然做到这种地步。
那是让人不惜做出这么卑鄙的行为,也有实现价值的梦想是吧。
打从和巴已己巳再会、还来不及深谈,她便像逃跑似地消失之后,过了一阵子。今天据说会进行第二次投票和其结果发表,但因为学生袭击事件的关系,前几名的学生几乎全灭,甚至还有人怕得辞退企划,排行榜应该会掀起一阵巨大的风波。
要终结已经变得血腥的古顷大祭的唯一希望,是平稳派的存在。
在这次的投票当中,假如虚岛罠奈设立的平稳派获得过半数的票,排行榜就会被废除,宇宙木的报酬也会被废弃,学生们之间互扯后腿的行为应该就会消失了。
伊依彷佛在祈祷似地,一早便投票给平稳派。但内心有某处也认为大概行不通吧。盘旋在校内那充满恶意、痛楚和猜疑的气氛,感觉实在不像是能随着平稳派的引领安定下来的氛围。
结果发表会在课余,也就是午休时进行。提早用过午餐的伊依在自己的教室内,彷佛看到杀母仇人似地瞪着广播器。
这一连串的袭击学生事件,一定有人可以从中获利才对。排名异常窜升的人、排名依旧名列前茅的人、那种透过这次事件而得利的人,肯定是袭击的犯人。伊依这么断定,而迫不及待地等着结果发表的广播。
其他学生也是,虽然平常大多在操场或体育馆游玩,或是各自找地方闲聊,但只有今天彷佛在等待最后的审判一般,表情一脸严肃地聚集在教室里。
那表情并非在享受古顷大祭的过程,而是希望这场祭典尽快结束、类似叹息的寂静。没有人期望这种会伤害到他人的残酷竞争。但是,要以怪造学者的身分活下去,这种互相欺骗、互相伤害的情况,大概是家常便饭吧。
这么一想:心情便灰暗起来,每个人都无言以对。
空有理想,是无法持续虚界怪造学这门学问的吗?
噗哧——响起了刺耳的声音。广播器像是大大吸气似地颤抖了一瞬间,接着立刻流出少女响亮的声音。
『各位午安。我是新生古顷怪造高中广播社社长的美咲。』
「啊,是太姐。」
明明身为女生,却翘起二郎腿坐在桌子上的次郎花稍微抬起头来。她的姊姊美咲太郎花隶属于广播社,在午休或放学后,经常可以听见她美妙的声音。虽然偶尔有些古怪,但太郎花基本上待人和善、开朗又活泼,因此在学校相当受欢迎。在这次的古顷大祭中,她并没有什么企划,而是以广播社的身分进行活动;因此似乎并未成为袭击事件的目标。
伊依边思考着这些事惰,边抱着梅子露出严肃的表情。古顷大祭排行榜究竟会有怎样的变动呪?平稳派获得了多少票数呢?这是决定古顷大祭今后发展的命运的瞬间。
太郎花的声音,用容易听清楚的稳重语调说道:
『今天是各位迫不及待的古顷大祭途中投票,第二回结果发表。原本应该由校长来发表才对,但校长嫌弃广播室太冷而不愿前来,因此由不才我来代理。我不会窜改票数、排名或是捏造报导,请各位放心。』
一板一眼的太郎花特地把不说也没关系的事情先说在前头,然后放低了声音。
『就如同各位所知,在上次投票中名列前茅的学生,几乎都在前几天遭到偷袭。因此根据这次投票结果的情况,有可能会发生同样的事件,现在我也犹豫着是否该发表结果。』
那蕴含着平静的愤怒与哀伤的声音,让每个人都一脸严肃地绷紧身体。对于做出这种卑鄙行为的犯人感到愤怒、还有同间学校的同伴受到伤害的愤慨,是每个人共通的心情。当然伊依也一样。
太郎花用扼杀了感情的平淡声音,只是彷佛在警告似地低喃道:
『你应该有听见吧,犯人。虽然我不晓得你人在何方……但你可别小看了新生古顷的学生。我一定会抓到你的小辫子,让你在全校学生面前抬不起头。全校学生被你弄断的骨头共二十三根……这笔帐我一定会跟你全数讨回。』
咳哼——她咳了一声清喉咙,像是公务般地继续说道:
『不好意思。那么接着来发表结果吧,诸位学生,请仔细听好了。』
最开始的一句话,让原本紧张的空气稍微缓和了下来。
『第一名——虚岛罠奈。』
接着的下一句话,便震撼了所有学生的内心。
『只不过平稳派并未获得过半数的投票。』
太郎花似乎颇不甘心的声音,道出了伊依与期望和平的众多学生的心声。
『古顷大祭还会继续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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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糟的情况就在那之后发生了。
「噗叽」的尖锐声响,以及彷佛有什么在大闹的骚动声——传出了一种明显地非比寻常的气息,同时有某个声音从广播器响起了。
『唉呀……真是可喜可贺,让人感到愉快痛快又爽快啊!啊哈!对平稳派而言真是遗憾至极,但对我『亚玉的魔女』而言,可是喜上层梢啊!』
并非太郎花的声音。这是之前曾听过、宛如野兽一般的声音。
伊依脸色发白,慌忙地站起身。周围的学生们也好奇地动摇起来,小声地议论纷纷。这是某种演出——不可能。毕竟不是那种气氛,而且之后立刻传出太郎花紧迫的声音,证明了这一点。
『你……你是什么人?你从哪进来的——』
发出了有东西撞上麦克风的哔叽声。接着便立刻安静下来的广播。伊依在无意识中抱着梅子,用全力飞奔离开教室。
「伊依?」
虽然听见了次郎花和其他同学的声音,但现在可没余力去管那些。广播室很明显地发生了什么事。伊依有种不祥的预感,心跳异常地加速。
伊依埋头奔驰在还不习惯的新生古顷的走廊上。各处的教室都引起了骚动,也看到了几个跟伊依同样正打算前往广播室的人影。
让太郎花沉默下来的某人,像是以校内这样的反应为乐一般地笑着。
『成为支配者的感觉真不错呢。可以感受到我的一番话让全校学生都感到动摇、议论纷纷或是飞奔到这边来。现在的我就好像神一样?喔喔,那么伟大的神就来告诉你们一下精采的神谕吧。』
这个语调、这个声音。不会错的,一定是眼中蕴含着野心和热情的二年级生,「亚玉的魔女」——无城鬼京。他为什么会在广播室?他对太郎花做了什么?伊依并不晓得这些。但她的心情莫名地急躁了起来。必须阻止他才行,现在、立刻。
「无城学长……你——」
伊依彷佛在磨鞋似地踩着步伐、拚命地奔驰过漫长到让人厌烦的走廊。但是设置在走廊四处的广播器,彷佛在嘲笑伊依那样的努力一般,投下了炸弹。
『我就是犯人!』
瞬间,伊依的思考陷入停止。其他学生似乎也无法理解那番发言的意义,现场一片寂静无声。他那煽动群众又让群众安静下来的不烂之舌,甚至可以说是某种才能。
只不过他将那分才能,朝恶意的方向发挥得淋漓尽致。
『我接二连三地袭击古顷大祭排行榜名列前茅的人们——』
别说了——伊依这么心想。
『弄断了二十三根骨头、将好几名重伤者送进医院!』
说出那种事情也只遭人厌恶罢了。毫无意义。只会无谓地引起周围公愤、让人反感不是吗?
『目的是在古顷大祭中获胜。就如同你们预测的一样——拍拍手,你们大家都是名侦探!我是唯一的犯人!很好,事情的构图变得简单易懂了呢!』
弄错了——吗?这样有什么意义吗?在还没有人想到谁可能是犯人的时候,就主动自称是主犯的这种行为,难道具备了什么只有鬼京才了解的目的吗?
非也,有的。一定有。他的声音听起来是如此愉快。那并非因为罪恶感而自首的犯人声音。虽然他也可能是个愉快犯,但伊依否定这个可能性。
无论怎么想,那个一脸认真地主张想要轻松过活、不想做苦工的前辈,都不可能会采取那种没有生产性、又会跟人结下梁子且后患无穷的方法。
即使是看起来毫无意义的行动,一定也有什么根据或目的才对。
虽然时间短暂,但跟鬼京对话过的伊依,并未低估他,认为他只有那种程度而已。
『这么说来,第二回投票的结果发表才进行到一半呢。平稳派的各位不能获得过半数的得票,真是太遗憾了,请节哀啊。不过,这样才对嘛……在这里就结束的话,一点都不有趣嘛!毕竟是这么难得的祭典骚动,祭典跟打架就是要气派热闹才好玩嘛!』
鬼京像是沉醉其中,又彷佛在歌功颂德;但他隐藏起冷酷到让人不安的本性,继续说道:
『哀号与喧嚣,妩媚的少女和恋之花、赚钱的老兄和穷光蛋的老兄,无论是谁都来作一晚的美梦然后跳舞吧!跳舞的傻子和旁观的傻子,同样是傻子的话不跳就太吃亏啦!』
瞬间,广播混杂了喧嚣。莫非有人到达了广播室,正试图阻止这场非法广播吗?但几秒钟后,声音跟声响都彷佛没事发生过似地消失无踪,鬼京似乎很愉快的声音依旧轰炸着。
『我来把古顷大祭变得好玩一点!平稳派那种不想斗争想平静度过的主张太扫兴啦!千年的恋情也会蒸发啦!』
伊依在爬楼梯的途中喘不过气而停下脚步,她大口地深呼吸,让体力恢复。好远。广播室好远。明明不能停下来。学生会互相竞争的古顷大祭,明明能像罠奈希望的那样,和平收场是最好的。
为什么鬼京不停手呢?为什么他不惜亲自煽风点火、甚至扮黑脸也要这么做?伊依办不到。这种即使集所有骂名于一身、也要推动某项大计划的舍身作法,伊依办不到。伊依认为这也是一种生活方式,实际上,学生们大概也如鬼京所期望地,感情激昂了起来。
尽管如此,这仍然是一种不好的作法。
伊依的想法无法传播到任何地方,「亚玉的魔女」已经停不下来了。
『我在这里先宣言!我一定会在古顷大祭中获胜!』
他用一如往常、不知是从哪冒出来的自信满满的声音说道:
『我现在的风评糟透了对吧?虽然本来就没什么人气,但刚才的广播更是让我的人气跌落谷底啦!但是没关系!我好得很!因为你们这些愚昧的学生,在之后即将举行的第三回途中投票、还有总结古顷大祭的最终投票时,一定会投票给我!』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他为什么要主动自称是袭击了学生的犯人、像这样发表只是挑衅的恶劣演讲、他为什么不惜做到这种地步——
无城鬼京彷佛理所当然一般,非常开心似地宣言:
『倒不如说我会袭击投票给我以外的家伙喔!』
伊依的眼前变得一片空白。
「魔女!」
真不敢相信。无法理解。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吗?就算要动手,会说出来吗?一般人……会那样憨直地跟全校学生为敌吗?这分自信是怎么回事?这种显而易见的反派行为是怎么回事?卑鄙、傲慢且毫不留情。不会像伊依一样因为固执于美好的理想,而动弹不得。当然也不是什么正义的伙伴。那是任性、狂妄、难缠——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独裁者作法。不,果然这边还是应该用「不良少年」来表现才对吗?
亚玉的不良少年、魔女、二年纹头头——无城鬼京。
被摆了一道——伊依这么心想。就在伊依还无法决定古顷大祭要做什么时,鬼京已经准备了这样的炸弹。就连罠奈也确实地决定了自己的定义、设立平稳派,试图实现自己的理想……自己真是没用。总是白忙一场、诸事不顺。自己只是随波逐流地行动,只顾着跟眼前的问题战斗,问题结束之后,再前往下个课题。
正义的罠奈和邪恶的鬼京。伊依仍然是摇摆不定,自己必须和她或他相对才行吗?这让伊依感到不安,同时也非常地不甘心。
和「凤凰」、仓波以及游对决之后,在伪壳蛇稍微让大家理解了自己的思想,自己因此而得意忘形了。认为自己已经没问题了。认为事情会就这样很顺利地进行下去。认为自己是正确的,能够带给周围影响,自己期望的世界总有一天会到来。
太天真了。滑稽且可笑。伊依仍然没有半点成长,无法抓住任何东西。就连立足点都还不稳固,思想又十分抽象,无法像罠奈或鬼京那样,拥有坚定的意志且付诸实行。
甚至连眼泪都溢出来了,伊依瞪着前方。还差几步就要到广播室了。
就在那几步的距离里,鬼京依然很有效率地威胁着学生们。
『想被弄断骨头的家伙就投票给我以外的人试试看!我看得一清二楚喔!别看我这样,我怪造的技术还算不错,怪造监视用的怪造生物,对找来说根本是轻而易举啦!投票给我以外的人、或是妨碍我的活动、让我感到不愉快的家伙,我会一个不剩地击垮!瞒不了我的!我随时看着你们的行动!听着你们的谈话!好好记住这一点吧!』
伊依拚命奔跑,用力地打开广播室的门。
无城鬼京一如往常,摆出坐在椅子上,并大胆地将脚放在桌上的姿势,大叫出最后一番话。
『那么,我很期待下次的投票喔!各位!』
这时鬼京猛然转过头来,天真烂漫地笑了。
「嗨……」
是关掉了麦克风吗?他没有回音的声音传到耳中。伊依维持着打开门的姿势,气喘吁吁地注视着那样的他。
鬼京果然还是穿着女装,不可一世地翘着二郎腿,摊开双手说道:
「你来得还真慢啊,古顷的教主小姐。」
「学长。」
伊依开口问了一个冲动且最根本的问题。
「你这是、你究竟是……有什么企图?」
伊依真的无法理解这点。说到底,这只是一场学园祭、只是一场学校活动不是吗?为什么要这样自暴自弃地、用仿佛自爆的战法让全校学生陷入恐慌?为什么要这样无谓地撒下纷争的种子、自己背负反派的职责——
「哈哈哈!」
鬼京像是把伊依当傻瓜似地笑了笑,只见他站起身,角饰品闪耀着光芒。
「别问我那种事情啦。教主小姐啊。你动动脑吧。首先会死的就是不自己思考的猪脑袋……我会把古顷大祭弄成这样子的战场喔?」
他话说到这边,眉毛抽动了一下。伊依也察觉到这点。有大量的脚步声,和宛如怒吼般的东西逐渐靠近。大概是对鬼京的广播产生反感的学生们。新生古顷并非都聚集了一些老实乖巧又厌恶斗争的学生。不良学生和危险人物也不少——应该说反倒挺多的。
「喔喔,惨了惨了。教主小姐,有趣的事就下次再聊吧。」
鬼京也变了表情,迅速地结束对话,打算离开广播室。这时被一直站在入口的伊依挡住去路,而歪头感到不解。
「……让开啦。我说过我会击垮碍事的人吧?」
「我不让。」
伊依张开双手,瞪着魔女,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反抗。以怪造学者实习生来说,自己大概远远不及他的脚下,无论是技术或思想都还不够成熟,但应该有自己能办到的事情。无论多么弱小、多么半桶水,伊依也不会背叛自己的梦想。
不想争斗。想和平相处。这种思想并不意味着要毫不反抗地服从暴力的某人。以非暴力的方式抗拒,那和印度的圣人所提倡的地上最强的理想,有着相同的意义。
伊依克制着双脚的颤抖,笔直地仰望着鬼京。他的身高比伊依稍微高一点。而且他是个不良少年,应该很擅长打架。好可怕。
「……嘿!」
鬼京看似愉快地露出微笑,不知他在打什么算盘,只见他轻轻地用手指固定住伊依的下巴。
然后理所当然似地将他的嘴唇重叠上来。
甚至还将舌头钻了进来。
这是伊依的初吻。
「……」
时间停止了。伊依原本已经做好了挨揍的觉悟,但那是能一击打倒伊依、最有效的攻击。伊依彷佛温度计一般,脸颊由下往上变得通红,整个人僵硬在原地;鬼京暂时享受着那样的伊依的嘴唇。
在他总算放开伊依的时候,伊依已经腿软,当场垮坐在地上。
伊依坐倒在地板上,无法置信,感觉像是心脏被掏空似地仰望着鬼京。她无法理解,发出了困惑的声音。
「……奇怪?」
「你真可爱呢,学妹。我好像会迷上你呢。」
鬼京留下这句话后,留下瘫软在地的伊依,迅速地离开广播室。
被留下来的伊依感到一阵晕眩,思考浑浊了起来,只是一直和真面目不明的感情战斗着。
那个不良少年。
那个不良少年……!
「呜嘎!」
伊依发出奇怪的声音,猛然转过头去。愤怒到好像会叫出魔王一样。所幸没有被任何人看见,但竟然会在这种地方、这种场面,丧失人生只有一次的宝贵经验。而且对象还是全校学生之敌,是坏心眼的学长,是那个不良魔女。
没看见魔女的身影。
无论他跑得再怎么快,新生古顷的走廊可是很漫长的。应该不可能在瞬间消失无踪。那个恶劣到极点的学长上哪去了?就在伊依徘徊着视线时,在窗外发现了那可恨的无城鬼京。
他正被那个袭击了伊依和罠奈的怪物——那个宛如恶魔般的怪造生物抱着身体,悠哉地从空中逃亡。广播室位于学校四楼,他是看准了要是从这边逃跑,也不会有傻瓜硬是要跳出窗外追上来吧;只见鬼京从容地挥着手,逐渐远去。
别瞧不起人了。
你以为让花样年华的少女蒙羞,能够就这样拍拍屁股走人吗?
「我……我……我饶不了你!」
伊依很久没像这样彻底抓狂了。她忍无可忍,无法思考任何事。遗传自残虐的父亲、刻印在基因上的直率个性用全力呐喊着,要自己粉碎那个恶质的亚玉魔女。
之后就简单了。所有杂事和意识都被放弃,只以击垮他为第一优先。
「你这个王八蛋~~!」
伊依不顾形象地全力奔驰,她飞奔过走廊,用力地跳跃,在窗边跨出第二步,接着更朝窗外飞翔出去。梅子被她甩落在走廊上。
正面是蓝天。蓝天的中心是鬼京。远处有着水平线。正下方是远得可笑的地面。聚集前来的学生们发出哀号。
伊依用全身划开风,舞动着双马尾,驰骋在空中。虽然伊依并不擅长运动,但狗急跳墙的威力,让她飞了一段连自己都感到惊讶的距离。她拚命地伸长手,抓住一脸紧绷的鬼京的脚跟。咕隆——伊依大大地摇晃了一下,整个人挂在半空中。
就连鬼京也不禁脸色发白,绷紧了原本绰绰有余的表情。
「白……白痴!你在想什么啊!你疯了吗……掉下去就死定罗!」
死定了?怎么可能会死,自己还没有痛殴鬼京一顿呢!
伊依抓住鬼京的脚,用惊人的握力爬上来;只见他对这样的伊依发出感叹:
「啊啊,惨了,你果然疯了!喂,慢慢地降落到操场上吧……」
鬼京向看起来同样感到困惑的怪造生物这么说道,朝伊依伸出手。他似乎打算扶住伊依。但他太天真了。现在的伊依根本什么也没在想。
伊依抓住放低姿势的鬼京的手,用力地将他拉过来。
「哇、你、你这个白痴!你想干么?」
现在才慌张已经太慢了。失去平衡的鬼京,不小心松手放开了怪造生物,双手像是要缠住伊依似地,头朝下方直直落。这突如其来的状况似乎也让怪造生物反应慢了半拍,他连忙张开羽翼追赶上来,但能否及时赶上似乎很微妙。
看到两人顺着重方被吸往地面,贴在窗口上的学生们都尖叫起来。鬼京也大声叫喊,拚命地挣扎,但伊依果然还是什么也没在想。
「那可是我的初吻耶……」
她的眼神早已孕育出危险的疯狂。
「你要负责哦……」
「咿、噫!好恐怖!这小姐真可怕!对不起啦!我道歉就是了……原谅我、谁来救救我啊!比起会死我反倒更怕这家伙啊!」
鬼京吓到面无血色,挣扎着想逃离伊依。但伊依也彷佛诡异的妖怪一般,紧紧缠着他不放。两人就这样轻易地坠落到地面上。
「……?」
原以为会冲撞上地面,血肉横飞地摔成肉块,但神奇的是无论经过多久,地面都没有接触到头部。
奇怪?总算找回了自我的伊依这么心想,她眨了好几次眼,眺望着和自己互相抱着的鬼京,还有自己不自然地飘浮在地面上数公分的身体。
飘在半空中。
视野颠倒了过来,血液直冲脑部,有种奇怪的感觉。
有人站在身旁。
「……希望你别那么频繁地将吾卷入危险的状况之中。」
纯白的制服。娇小的身躯。显眼的牛奶瓶底眼镜。
「吾也并非每次都能及时赶上。」
「已己巳。」
视野咕噜地反转,有一股神奇的力量让伊依和鬼京恢复正常的姿势,让他们用自己的脚站在地上。激动的情绪尚未彻底消散,伊依还无法冷静地思考。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会演变成这种情况?
伊依感到混乱,在她身旁的已己巳,将视线投向鬼京身上。鬼京彷佛在警戒一般,驯服着飞舞下来的怪造生物,并瞪着已己巳看。
「你是『愤怒』的代理人吗?」
已己巳说了有些莫名其妙的话,拉起感到困惑的伊依的手,背向鬼京。
「既然如此,麻烦你转告龙王:为什么不能和平相处?」
那声音并非语带嘲讽,也并非放弃了一切,但是——听起来有些寂寞的样子。
※※※
第一次看到血影露出厌恶的表情。
这个文静的舍监总是面无表情、或是浮现出非常近似无表情的微笑,但她一看到早退的伊依身旁那个戴着牛奶瓶底眼镜的少女,便彷佛傀儡人偶一般张开嘴巴并瞪大瞳孔,露出非常恐怖的表情。那就彷佛猫在威吓对手一般,没有任何话语,但确实地表现出不欢迎已己巳的恐怖样貌。
「……」
血影僵硬了好一阵子,在伊依开始感到不安的时候,她恢复成原本的表情,温柔地对着伊依微笑。
「欢迎回来,伊依妹妹。你今天旱退吗?或许感冒还没有彻底痊愈,请你不要勉强,觉得难受的话,就好好休息吧。」
然后她用一模一样的表情,看向站在一旁的已己巳——
「你这个腐败的吹笛男,究竟是来做什么的?真希望你能立刻消失。如果你以为我是接到命令才会行动的人偶,我就先提醒你一声,你想得美。只要你对我可爱的住宿生有什么不轨的举动,到时就是你那无聊的性命消散的时候;你这个妖怪。」
「妖怪……吾还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骂法。」
已己巳并非愤怒也非哀伤,只是漠然地歪着头感到疑惑,看似有些为难地垂下了眉尾。
「还有,虽然不晓得吾的本体对你做了什么,但现在的吾基本上跟那边算是别人,或者该说是不同个体;所以被你这样排斥,吾也很伤脑筋。」
「别人?不同个体?真是方便好用的词呢……但本质依然是那个吹笛男的话,包括其他的面孔在内我都一样讨厌。嘻嘻——」
血影像是要保护伊依似地将伊依抱向自己怀里,彷佛在赶狗一般挥了挥手。说真的,这两人究竟是什么关系呢?伊依无法理解状况。无论是这个不可思议的舍监,或是戴着牛奶瓶底眼镜的少女,伊依对她们仍然远乎一无所知。
但是,无论是血影或已己巳,对伊依而言都是重要的存在,因此两人感情不好,会让伊依十分难过。伊依有些为难地注视着已己巳,用视线询问她「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已己巳没有回答。血影也仿佛在畏惧什么似地紧抿着嘴唇。
这状况彷佛到世界末日为止都不会动起来一样,这时有人出声打破这个僵局。
「姊姊太过度保护了啦。巴姊姊是住在小学附近的大姊姊,是经常陪我玩的朋友。虽然她的确有很多小秘密,还有一些古怪的地方,但用不着警戒也没关系的。」
边这么说边登场的是影文,他放低声音,像是在说悄悄话似地对一脸讶异的血影和已己巳低喃道:
「……就采用这种设定如何?」
伊依不明白刚才这句话的意思。虽然血影也一副无法接受的表情,但她只是撇过脸,将视线移向旁边,没有反驳。原本站在宿舍人口处的影文,用不太情愿的表情,顺推着血影和伊依的背后,邀她们进入门内。
「喏,要是一直在外面大眼瞪小眼,伊依姊姊又会感冒罗。巴姊姊应该也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说,才会前来这里;要是就这样赶她走,也太可怜了吧。」
「……我非常不满。」
血影平静地嘟哝着,不情不愿地被影文催促着进入玄关。然后她大动作地转过身,将手指指向跟在后面的已己巳额头。
「请你别得意忘形了,吹笛男。我会一直警戒着你。」
「……够了,你退下。就算在这边硬赶她走,她也会死缠烂打地跟过来喔。既然如此,倒不如让她待在由我们支配的宿舍里面。」
影文果然还是一边小声地这么低喃,一边拉着血影前进;看到这样的影文,已己巳用看起来十分开心、非常幸福的灿烂微笑低声说道:
「经常陪我玩的……朋友?」
这句话让影文的表情紧绷了起来。伊依茫然地眺望着呵呵笑的已己巳,果然还是一个人处于状况外。
※※※
这是以前辈和同居人的身分,给你的微小又重大、含意深远又简单的警告DEATH。(注2)
自从「卵姬」事件造成旧古顷半毁之后,便不见踪影的空蝉舍室友,片津理梦不知何时回到了宿舍,她果然还是包在棉被里缩成一团,维持着不露面的状态跟伊依生活在同个屋檐下。今天因为伊依在午休时就早退回来了,理梦当然还在学校,但她彷佛看透了伊依会早退一般,只见她的棉被上留了封信。
趁着影文将警戒心非常露骨的血影关进管理员室的时候,伊依先带已己巳到房间。房间原本就不大,而且又是跟别人共有房间,因此无法增加太多东西;但书本和衣服还是堆积得向当凌乱,让伊依有些不好意恩。
注2DEATH的日文发音跟语尾助词「です」相同,算是个双关语。
伊依暂且先不管感觉很新奇似地眺望着手机和MD音响的已己巳,总之先看看理梦的信写了什么。跟往常一样,是彷佛潦草写下、有着独特笔触且不知所云的文章。
要是彻底消灭了邪恶,正义便无法成立。不放生不灭口不犹豫不放弃:高明的作法是一步步地煽动对方然后无止尽地持续战斗下去。把99.99999这个数字,从小数点以下……不断地增加位数感觉会VeryGood
伊依将信翻了过来,像是附赠一般写在背面的话语,感觉十分恐怖。
要是变成100会死掉喔★片津理梦
★是什么意思呀。那文章还是跟平常一样,看来阳光却又有些阴沉,让人莫名地感到不安。伊依陷入沉思,就在她拿着信心想该如何是好,有些不知所措时,已己巳忽然从背后窥探着这边。
不知为何,伊依彷佛被人看见秘密日记一般,有种莫名的罪恶感,不禁用手心遮住了内容。
已己巳歪头感到疑惑,眼镜底下的细长眼眸只是注视着那封信,还有观察着理梦平时用来包住自己的棉被。
伊依有些在意,出声呼唤那样的她。
「已己巳?怎么了吗?」
「没什么……」
已己巳难得地说出含糊又暧昧的台词。
「是怎么回事呢……有种怀念的感觉……」
她感到困惑的模样也只有一瞬间,随即便理所当然似地坐到理梦的床上,抬头仰望着这边。伊依觉得只有自己换上家居服也怪怪的,因此穿着制服坐在椅子上。因为是书桌附赠的便宜椅子,不但硬邦邦的,还会嘎吱作响,相当不可靠。
「那么——」
已己巳恢复成平时冷静的已己巳,房间的灯光让牛奶瓶底眼镜闪耀着亮光。因为她在伪壳蛇时的超常气氛,仍然强烈地残留在记忆里面,因此她像普通的朋友一样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感觉有些奇怪。
虽然感到心神不宁,伊依仍然乖乖地听着这个娇小的少女说话。
已已巳彷佛理所当然一般,首先为了确认而这么说道:
「就如你所知,吾并非人类。倘若按照你们的称呼来说……我算是一种怪造生物吧。吾在那边被称为喜悦大公,或『PiedPiper』。」
「Pied……Piper……?」
这称呼念起来还真怪。暂且不提这些,没想到这么普通地在说话、就连体温跟肌肤感触也只像是人类的少女,竟然会是怪造生物。即使她像这样亲口说明,也让人难以接受。
但是伊依曾好几次目睹过她引发的奇迹,还被她救了一命。而且对伊依而言,怪造生物是刖友。伊依并不打算莫名地感到恐惧,或是疏远她。
伊依用严肃的表情催促着已己巳继续说下去,于是已己巳点了点头。
「吾不晓得在你们的判断之中,虚界是怎样的世界;但那里是非常抽象且暧昧的世界。并不像这边的世界……像现界一样真实。吾无法具体说明,还是只能这么形容;那里并不真实。」
虽然不是很懂,总之伊依决定听到最后。自己说不定正处于「怪造生物向自己说明虚界」这种以怪造学者来说是最棒且充满魅力的舞台之中,但此刻不祥的感觉比好奇心要来得强烈多「」。
已己巳仔细地、但就如她说的一样,继续暧昧的说明。
「吾也并非知悉一切,希望你能在这个前提下听吾说下去……对了,希望你能借吾纸跟笔。」
已己巳突然这么说道,于是伊依翻找着自己堆满课本和文库本的书桌,找出笔记本和原子笔并递给她。
已己巳说了声谢谢并接过纸笔,动作僵硬地拿笔写了起来。
写在纸上的是感觉有点奇妙的方程式。
虚界=魔王=四大公=怪造生物
「……?」
这是什么?伊依不是很懂已己巳那拙劣到让人有些意外的字迹,代表着什么意义。已己巳似乎也不打算长篇大论,她简洁地向伊依说明。
「这就是虚界的构造。」
「虚界的……构造?」
「所谓的虚界就是魔王,同时也是四大公,更进一步地说也是怪造生物。这些都是形而上且平等,但又是形而下且相异。……你懂吗?」
伊依老实招认,于是已己巳歪了歪头。
「是吗?那么,虽然我不太喜欢似乎会造成很多误解的说法,但还是这么说明吧。」
已己巳没有对脑筋转不过来的伊依感到不耐烦,只是淡淡地向伊依说明。
「虚界就像是江户时代的日本。」
突然冒出了感觉很可疑,或者说听起来有些粗俗的譬喻。
「魔王就像将军,四大公代表大名,怪造生物则是村民或武士之类的,大概类似这种感觉。只要欠缺其中一个要素,江户这个世界就会崩坏,但武士可以成为大名,大名能够以下犯上获得将军宝座,或是把将军当成傀儡,由大名掌握实权……嗯,虽然是随便做的譬喻,但形容起来意外地贴切呢。」
原来是随便譬喻的吗?
伊依感到有些没力,已己巳露出认真严肃的表情。
「现在,将军他……魔王正卧病在床,希望你想成是这样。」
魔王。虚界的魔王。父亲所追求、伊依曾顺从憎恨的感情怪造出来的虚界支配者。「魔王」。那彷佛会将神或恶魔都吞蚀掉的无尽黑暗,正卧病在床?
伊依皱起眉头,已己巳用平静的聱音低喃道:
「然后,大名们……也就是四大公认为机不可失,为了掌握虚界的实权而开始战争。企图消灭其他大公,支配整个虚界。」
也就是虚界战争——她彷佛呻吟似地低声说道。
虚界战争。听起来真不吉利。当然人类也一样,至今仍在世界各地持续着战争,并没有立场去批评怪造生物。
但是,那果然还是……令人相当沉痛的事实。
「啊。」
伊依忽然抬起原本低下的头,看向已己巳。
「既然说是四大公……那表示已己巳你也?」
为了支配虚界这个目的,而进行着战争吗?
「不,因为我在大公之中也是最弱的一个。」
已己巳否定伊依的疑问,眺望着远方。
「我立刻就带着部下逃走了。以难民的身分逃到现界。跟伊依你们相遇的伪壳蛇,原本是我们的避难场所。」
伪壳蛇。对伊依而言,那时的记忆依然犹新。眼前的巴已己巳、以「零时镜」的身分不断破坏的丧时饱友、还有追求着终极个体的高贵少女,戏小路亚缇。
……肉体癖好。
已己巳刻意忽略伊依的感伤,述说下去:
「被称为『虚无』的集团,早已经跟我们『喜悦』一样,被放逐到现界。实际上在战争的……只有『愤怒』跟『悲哀』这两大势力。」
「喜悦」。
「虚无」。
「愤怒」。
「悲哀」。
支配虚界的四个势力。统率他们的魔王。被支配的无数怪造生物。应该说相当单纯吗?总之是很容易了解的构造。
已己巳刚才说,「并不真实」是吗?
「『愤怒』跟『悲哀』的实力在伯仲之间,几乎一样。无论是规模或强度。有着强韧生命力与惊人破坏力的『愤怒』、特殊能力和不死这些特性相当棘手的『悲哀』。倘若演变成全面战争,不晓得哪边才会获胜。也有可能两败俱伤。」
然后已己巳吐露了难以轻易理解的事实。
「所以他们似乎决定在现界进行代理战争。」
代理战争?伊依无法立刻掌握到这词的意思。想了一下之后,伊依勉强了解了。
那是这个世界也曾发生过的事。曾经被称为冷战的时代,美国和苏联之间曾发生眼睛无法看见的争斗,他们避开全面战争,在朝鲜半岛等地进行代理战争。当地分成两派阵营,他们各自协助其中一边,倘若自己的阵营获胜,冷战也等于是自己这边获胜—大概是这种感觉。这是自己不会受伤、且将他人当成玩具,非常卑鄙的行为。
现界此刻正发生着违种情况?虚界战争的代理战争。的确,这比怪造生物掀起全面战争,一直战斗到彼此全灭要好多了。但是,对于被当成代理棋子的现界人类而言,这只是场无妄之灾。
灾难。争斗。骚动。战争。
已己巳所说的话在此时连成一线,伊依眯起双眼,问道:
「难道说,古顷大祭就是代理战争?」
「大概是。」
已己巳一脸严肃地点了点头,缓缓地站了起来。
「伊依,即使是代理……这仍然是场战争。一定会发生许多残酷且悲伤的事情。请你做好觉悟。还有,对不起。把现界卷入虚界的问题之中。」
「已己巳。」
她为了大公同伴的行为感到羞耻,伊依不晓得该对她说什么才好。已己巳并没有错,像这样轻易地安慰她很简单。但是,那样事情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已己巳似乎也明白这一点,她并没有寻求伊依的安慰。她只是真挚地将手放在房间门上,这么宣言:
「今天可以确定『愤怒』的代理人是谁了。之后就是『悲哀』的代理人……但悲哀大公十分狡猾,应该不会轻易露出马脚。你要小心。比起会使用单纯暴力的『愤怒』,真正恐怖的是残酷的『悲哀』。不晓得她会采取怎样的手段。假如你知道谁是代理人,也别跟对方战斗……请告诉吾。」
已己巳拿下牛奶瓶底眼镜,用原本藏在眼镜底下的细长眼眸注视着这边。
「虚界的烂摊子要在虚界解决。『虚无』不在的现今,这是吾……是喜悦大公必须尽的义务。」
这时名为巴已己巳的少女浅浅微笑,轻轻地点头示意。
「你要小心。吾是为了说这句话前来的。因为你偶尔会乱来,实在叫人看不下去。请你务必保重自己的身体——你是吾侪怪造生物的希望。」
最后,她像是要隐藏充满觉悟的双眼一般,重新戴上眼镜,这么宣言:
「吾会结束虚界战争给你看。因为人类是朋友……吾会保护人类的。」
然后,已己巳就这样如梦似幻般地笑了。
※※※
无城鬼京的第二颗炸弹,就在隔天早上投下了。
倒不如说,是四处张贴在走廊上。
「什么——」
已己巳原本打算在深夜一个人回家,伊依将她留下来过夜,当太阳升起时,已不见她的踪影;关于古顷大祭和代理战争这些问题,还无法思考出明确答案的伊依,用有些阴沉的表情前往新生古顷上学。
然后遇到了将烦恼跟忧愁都一口气吹跑的愤怒。
「那个魔女……!」
在第二回投票前的那一个礼拜之中,无城鬼京似乎并非什么也没做。为了在古顷大祭中获胜,他毫不知耻、且确实到下流地行动着。
伊依在感到晕眩的同时确认了这一点。
被摆了一道——伊依这么心想。自己又……被摆了一道。
记得他在昨天的广播中,说他一直都在看着。他一直在看、一直在听——那是让学生们即使不愿意也会实际感受到、他那番话绝非威胁的恶劣布告。
内容简单地说,就是丑闻报导。
例如校内颇出名的鸳鸯情侣,男方正在搞外遇的场面。
还有人气美少女在霸凌别人的现场。
或是在书店购买色情书刊的场景。
更露骨的还有裸体和内衣装扮。
照片和加油添醋到过头的丑闻报导。这根本是故意刺激别人、只会让别人恼火的下三滥周刊杂志的作法。而且校内的所有学生,都被鬼京这次投下的炸弹轰炸到了。原本好奇地四处眺望着布告的学生们,都发现了自己的丑闻报导,而羞得满脸通红、或是吓得脸色发白,慌忙地撕下布告,露出快哭的表情。从这些反应来看,可以得知这些布告并非毫无根据的捏造。
无论是谎言还什么,那些都是不想被人看见的照片和报导。
伊依也一样,即使是合成照片,倘若自己的裸体照被贴出来,伊依也会觉得丢脸且愤怒。
伊依每看到一篇报导就顺手撕破,上面堂堂正正地记录着无城鬼京的名字,让伊依皱起眉头。
这些布告代表什么意义呢?应该不是毫无意义的找碴才对。
这大概是……威胁。倘若忤逆自己,就会出现更丢脸、更恶劣的布告——这是无言的宣告。虽然鬼京并非明确地说出这点,但至少会消退学生们反抗他的力气。实际上,四处洋溢着哀号与哭声,情侣也吵个不停,无论是谁都感到狼狈且动摇。
原本只是听了昨天的广播,还没有什么危机意识的学生,这时也总算是理解了。
那个「亚玉的魔女」是来真的。他打算非常认真地扮演彻头彻尾的大坏蛋。
要是反抗他,就会被击垮。
就连伊依的内心也窜升起冰冷的恐怖。
「……?」
伊依忽然察觉到一件事。在充满怒吼与尖叫的新生古顷走廊上,有一个角落是异常安静的空间。那里聚集着一言不发的学生们,只见他们散发出一股非比寻常的气氛,注视着一张布告。
伊依有种不祥的预感,战战兢兢地走向那边。
然后她明白了这个集团没有发出声音的理由,还有张贴在那里的布告内容。
被誉为壳蛇公主的虚岛罠奈的真面目
隐藏在那副铁面具之下的恐怖面貌
她早已是跟以前的虚岛罠奈不同的怪物
在众多丑闻报导之中,混杂着似乎是偷拍的虚岛罠奈的照片,以及充满恶意的报导。那内容让伊依倒抽了一口气。感觉惊讶和愤怒的情绪在脑内搅拌着。
「太残酷了……」
伊依不禁这么低声说道。这是在咒骂拍下照片的鬼京?或是看到罠奈被拍下的真实面貌而发出的感想?就连伊依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但伊依认为这真是太残酷了。
砖砌的墙壁。窗户的缝隙间流露出水蒸气。推测应该是浴室的浅桃色房间。罠奈像是对什么东西产生了反应而抬起头,薄雾隐藏住她美丽的裸体。
不过——她的脸上只有眼球而已。
※※※
伊依已经无心上课,她没有前往自己的教室,而是四处寻找罠奈的身影。无论那张布告是事实或捏造,倘若心地善良的罠奈看到那张布告,一定会大受打击。伊依也曾想过是否要到鬼京的教室看看,但向全校学生做出那种挑衅行为的他,应该不可能跟平常一样来上学;因此伊依死了这条心。鬼京八成为了避免被暗算或报复,躲藏在安全的场所吧。
罠奈的教室简直像是在举行葬礼一样。
静悄悄的、且让人坐立难安,充满着难以言喻的阴暗气氛。记得罠奈应该是这间教室、同时也是来自壳蛇的学生们的中心人物,大家看起来像是被她的秘密给击倒了一般。
所幸他们与其说是畏惧罠奈奇妙的真实面貌,倒不如说是因为「为什么罠奈没有跟我们商量?」「为什么她选择默默戴上铁面具?」这种被罠奈疏远的心情,而陷入这阵沉默的样子。
罠奈受到大家的喜爱。虽然她似乎感到不安,但她真的受到大家喜爱。
即使不依赖什么铁面具,她应该也能以真实的面貌和大家相处融洽。
伊依必须告诉罠奈这件事才行。在伊依握住她的手时,她彷佛是第一次被握住手一样,纯粹地感到高兴。因为比任何人都美丽,而受到大家的喜爱,却没有人愿意靠近她的寂寞少女。
罠奈大概觉得自己是孤独一人吧,但只要看看跟她同教室的学生们就能明白了。也有人是当真打从心底喜欢着罠奈。
喜欢罠奈的其中一人,记得是推荐罠奈当企划耆的少女——之前在体育馆,曾因为这件事被罠奈投以严厉视线的女学生也在。伊依抓住那名女学生,从她那里问出了罠奈看到布告后步伐踉跄、就那样早退离开学校,还有罠奈家的住址。
还有她用挤出来的声音所说的给罠奈的传言。
「对不起」。
伊依不晓得这句话代表什么意思。
伊依跟好几次低头道歉,泪眼汪汪的学姐道别,飞奔离开学校。
※※※
死神跟女仆小姐正面对面。
从学姐那听到的住址,建有一栋巨大的豪宅,在绚烂豪华的大门正面,站着一个认识的人,伊依惊讶得瞪大了眼,出声唤道:
「游?」
青梅竹马的少年——仇祭游也察觉到伊依的存在而抬起头,耸了耸肩。他穿着新生古顷的制服,看起来一脸为难地皱着眉头。
「嗨,伊依,你也是来见虚岛罠奈的吗?但好像见不到她呢,因为这个人很顽固……无论怎么拜托,也不肯让我跟她会面啊。」
「这个人」指的是跟平凡的梦追坂小镇格格不入的女仆小姐,她穿着彷佛从古老电影中跳脱出来一般的打扮。跟近来流行的女仆咖啡厅相比之下,露出较少且朴素的女仆服装。用头饰箍起的头发是红萝卜色。雀斑醒目的表情固定成让人感到恐怖的笑容,只见她手里紧握着扫帚,一动也不动。
伊依不禁感到佩服,茫然地注视着谜样的女仆小姐。
「哇,是女仆小姐。」
「……请问您是哪位呢?」
女仆小姐忽然用尾音拉长、没什么紧张感的声音这么低喃道。令人吃惊的是她说话时并未移动嘴唇,那张笑容果然还是完美地动也不动。
尽管内心觉得有点恐怖,伊依仍然大动作地鞠了个躬。双马尾跳向正上方。
「你好!我是罠奈学姐的朋友,名叫空井伊依。请问罠奈学姐在家吗?那个,可以的话,我想见她一面。」
「啊啊……是!」
女仆小姐果然还是暧昧地答道,她摆出不知情的态度,歪了歪头。
「这么说来,前几天……大小姐难得看似愉快地聊起别人的事情。空井……同学,是是,记得是这名字没错。请您稍候一下。」
女仆小姐转身背向伊依,拿起设置在大门旁的电话——也就是内线的话筒,按下通话钮。然后她大概是在跟罠奈说话吧,只见她用无法听清楚的声音悄悄地应答。
等了一会儿之后,女仆小姐放下话筒,用手指围了个圆圈,比出OK的手势。
「我向大小姐确认过了。请进……」
女仆小姐对着伊依招手,因此伊依满脸笑容地道谢之后,走到女仆小姐身旁。不过女仆小姐发现理所当然似地跟过来的游,用双手比了个叉叉。
「你不能进来。请你到其他地方去。掰掰。」
「为什么?虚岛罠奈不是准许了吗?」
女仆小姐挥舞扫帚赶着游,但游丝毫不气馁地抗议着。女仆小姐仍然是挂着笑容,彷佛京都的僧兵一样,将扫帚高高架在头上,摇了摇头。
「大小姐准许进入的只有那边的空井同学。请你尽快消失。要是太缠人的话,我会用女仆小姐三千年历史引以为傲的女仆杀法把你剁成碎片。」
「……啥?」
「开玩笑的。这是女仆小姐式玩笑。因为你没有笑,所以我讨厌你。」
伊依无奈地眺望着被打屁股的游,感觉这个奇怪的女仆小姐似乎意外地顽固,照这样下去会没完没了,于是走到游的身旁,在游的耳边悄悄说道:
「游。虽然我不晓得你找罠奈学姐有什么事……但这位女仆小姐大概不会让游进去,我想你偷偷潜入会比较快喔。潜入对游来说应该很简单吧?你就用那只眼睛,透视小梅子或爸爸的『魔力』……来找出我跟罠奈学姐的位置吧。」
伊依用手指触摸游从正中央变了颜色的右半张脸、那浑浊右眼的旁边之后,悄悄地离开游身边。游露出哑口无言的表情,但立刻点了点头,钻过门消失无踪。
女仆小姐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两人的互动,伊依面带微笑,走近女仆小姐身旁。
「久等了。我请游先回去了。」
「是……」
尽管感觉难以释怀,但女仆小姐似乎是不会想太多的类型,只见她走在前方替伊依带路。从门口到宅邸有间宽广的庭院,好几只大型犬在庭院里打盹或奔跑。
伊依眺望着边哼歌边挥舞扫帚前进的女仆小姐,低声说道:
「这房子……还真是宽广呢。」
「本宅还要更宽广哦!这里毕竟是别墅。」
这算是别墅吗?感觉面积比伊依等人生活的空蝉舍还要更大耶。
但是受到阳光照射而闪闪发亮的豪宅,没什么人烟。
女仆小姐一边敷衍着飞奔过来的狗,一边用悠哉的语调低喃:
「虚岛老爷好像是怪造学……是这么称呼吗?总之老爷是那门学问的伟人,夫人则是经营贸易关系的企业,财产多得数不清呢。只不过,老爷因为意外而过世了,夫人也很少回来……大小姐总是孤单一人呢。毕竟女仆小姐也没办法无时无刻地陪着她呀。」
称呼自己是女仆小姐的神奇女仆小姐,悄悄地注视着伊依,然后轻轻地向伊依鞠了个躬。
「所以,大小姐的朋友能够登门造访,我十分开心。如果您愿意的话,请永远跟大小姐当好朋友哦!」
「好……」
伊依严肃地点头同意,于是女仆小姐笑出声来。然后她将手指比成手枪的形状,用那张依然没动过的笑容对着伊依的额头。
「我们约好罗!要是破坏约定,世界上最适合女仆小姐的手枪,克拉克17会爆发哦。」
「……」
「开玩笑的。这是女仆小姐式玩笑。噗噗。」
女仆小姐摇摇晃晃地向前走。真是个怪人。是个非常奇怪的人。伊依彷佛真的被对准枪口似地脸色发青,在好不容易到达的建筑物入口前叹了口气。只是从大门走到屋子,就走了一段大概可以当散步路线的距离。
伊依喘了口气之后,巨大的木制门扉从内侧打开了。
〈啊,遥小姐。辛苦你了……〉
边这么说边现身的,是穿着便服的虚岛罠奈。她刚才似乎在睡,身上只穿着薄薄的睡衣和披着羊毛衫,感觉非常冷的样子。但她似乎意外地有精神,但伊依暂且松了口气。
伊依注视着铁面具底下、自己喜欢的那双温柔眼眸,低头道歉。
「罠奈……对不起哦,突然跑来。」
〈咦?不会,没关系的。如果是伊依的话,随时欢迎哦。〉
罠奈看来有些寂寞似地这么低声说道,然后将视线移向站在一旁无事可做的女仆小姐——名字似乎叫遥的女性。
〈遥小姐,我会带她到我的寝室,请你准备红茶……还有点心。〉
「是的!大小姐。」
遥拉起裙子行了个礼,像是在跳舞似地消失到豪宅内部——才这么心想时,只见遥在转角处对面将头探向这边,依然是满面笑容地说了奇妙的话。
「请两位一边吃点心,一边愉快地聊点『新』话题唷?」
「……」
「开玩笑的。这是女仆小姐式玩笑。噗噗。」
然后她彻底地离开了。罠奈像是在颤抖一样紧抱住自己的身体,有些过意不去似地看向这边。
〈那个……抱歉,那个人叫做驱原遥,虽然是个好人,但个性古怪。〉
「啊啊,嗯。」
就在伊依烦恼着该怎么回答才好时,罠奈呵呵地笑了笑,握住伊依的手。就这样带领伊依前往微暗的走廊上。
〈来,请进……伊依,你有话想跟我说对吧?〉
罠奈一派轻松地这么说道,但感觉她的肩膀像是害怕遭到拒绝似地颤抖着。畏惧着他人、同时畏惧着孤独的柔弱少女,或许并不是公主,但伊依仍然想要保护她。
伊依轻轻地回握着罠奈的手,像是要表示绝不会放开一样,紧紧地握住。
※※※
〈抱歉,房间很乱。〉
那房间就像是把那句话具现出来一般。基本上是间符合豪宅华丽内部装潢的房间。地板面积宽到彷佛能开运动会一样,还有高高的天花板、附带顶篷的床,以及闪闪发亮的吊灯、奢华的化妆柜、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卖掉似乎能赚上一笔的昂贵家具散落在四处。
所以堆积在那边的书本山、或放在地板上的透明矮桌、还有被揉成一团或堆叠起来的稿纸,显得非常格格下入。小型电视、音响和暖炉,以及大概是小睡用的毛毯和抱枕。像是厌恶宽广空间似地隔离成角落形的这块区域,是她的王国。
罠奈感觉不太习惯地四处徘徊,抱起放在床上的靠枕。她抱着靠枕,对呆站在入口的伊依招手。伊依顺着她的邀请,坐在被书本堡垒围住的矮桌旁。
放在手边的书本,大多是厚重的图监或辞典,但也有纸质感觉很廉价的外国书、或是封面明明是漫画插图,打开来却是小说的怪书。
伊依战战兢兢地坐在缝着复杂的刺绣、让人犹豫是否可以坐下去的靠枕上,注视着正面的罠奈。她似乎冷静不下来,将稿纸小山整个推歪弄掉到地板上,并慌慌张张地藏起一两本书。
「好像有点意外。」
伊依不禁坦率地说出感想,只见罠奈整个人僵硬在原地,感觉非常滑稽。
〈是……吗?说的、也是。〉
平常总是像公主一样,悠然存在的罠奈。她这种像是凡人、或者该说像是普通女孩子一样的房间气氛和举动,对伊依而言都十分新鲜。
会感到意外和新鲜,大概是很奇怪的事情。罠奈并非天使或公主,她真的是个普通的女孩子,而非其他存在。不应该用自己的印象擅自规定她的形象,幻灭这种词汇也错得非常离谱。
〈我——〉
罠奈大大地吐了口气,像是在聚集勇气一样地握紧了拳头,低声说道:
〈我喜欢……书。无论是用看的或自己写,我都喜欢。〉
「这并不是什么坏事呀……你用不着那么过意不去。」
伊依将手伸向笨拙的罠奈身旁那堆稿纸。于是罠奈迅速地产生反应,用整个身体阻止伊依的行动。两人对上视线。从罠奈的眼神可以看出她拚死反抗的意志。不想被看到——伊依理解了她的意图,灿烂地露出微笑。
「但我还是要看。」
〈哇啊!〉
罠奈的双手松懈了——伊依趁机抢了几张稿纸,在地板上翻滚着。真不成体统。原本在打瞌睡的梅子被甩落,只见她将头靠在书山上,顺势进入梦乡。真是悠哉。
伊依迅速地浏览着稿纸上的文章,她一边看着那工整优雅的文字,一边念出声来。
「我看看……『我不会忘记。就像路边的杂草每次留下种子,都会散落花瓣一样,或许泪水会流落——但回忆不会消失。永远不会。某人将会宛如温柔的大地一般,接纳那种子』……」
伊依念出最初的一行、两行,在她要念出第三行时,罠奈飞扑过来。虽然因为铁面具着不见表情,但她八成满脸通红吧。她一边发出奇怪的叫声,一边压在伊依身上,对伊依使出了固定住手肘还有肩膀的关节技。
〈不行,伊依你这个色鬼!〉
「色鬼?先别管那些,痛痛痛要断啦会断啦手会断掉啦!」
因为实在太痛,伊依认真地反抗着使劲勒住自己的罠奈,碰巧就在这时,房间门打开了,遥拿着托盘走进。纠成一团打闹的罠奈和伊依,同时看向那边。神奇的女仆小姐还是一样面带笑容,非常刻意地举起单手。
「女仆小姐看见了,锵锵!啊,这是音效。」
她一边敷衍地说道,一边走了过来,将烤得微焦的金黄色司康,以及用感觉相当高级的茶杯装着、冒着水蒸气的红茶放在矮桌上。
然后她彷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般,无视在地板上纠缠成一团的两个女高中生,打算就那样离开房间——但怱然又面向这边,歪头感到疑惑。
「话说回来,为什么女同性恋者会被称为百合呢?根据女仆小姐独自调查的情报显示,似乎有诸多说法,像是将女孩子的白皙肌肤重叠交合的模样譬喻成百合花、或是女孩们无论多么相爱都能维持纯洁之身,因此才比拟成象征纯血的百合之类的……结果究竟是为什么呢?」
她敷衍地说道,然后挥了挥手。
「这么说来,司康跟妹控的发音很相似呢;但这并不是妹妹为了亲爱的哥哥而烤出来的点心哦?真遗憾!以上,是女仆小姐的自言自语——唉呀,得向夫人报告才行呢!」
〈等等,遥小姐!这是误会!〉
罠奈慌忙地站起身,追在遥的背后;只见无敌的女仆小姐温柔地对罠奈笑了笑。
「呵呵,请放心吧,大小姐。开玩笑的。这是女仆小姐式玩笑。」
遥摸了摸罠奈的头,哼着歌逐渐远去。跟那样的人一起生活,八成很愉快,但也很累人吧;依然倒在地板上的伊依这么心想着。
一直拿在手上的稿纸被揉得皱巴巴的,伊依感到有些过意不去。她用手勉强将稿纸摊平,放回矮桌上。
「……我不会笑你的啦,罠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兴趣呀。」
〈……〉
罠奈彷佛意志消沉似地安静下来,她一声不响地走近,又坐到了伊依的正面。然后宛如背负着十字架的圣人一般,沉重地低下头。
〈啊啊,让你看见了……看见我普通的一面。真不可思议,为什么伊依不要紧呢……真的好不可思议。〉
罠奈彷佛自言自语一般这么说道之后,总算冷静下来。她原本打算拿起红茶,但似乎是想起自己现在戴着铁面具,而将指尖缩了回去。
然后她彷佛想掩饰这个行为一般,吞吞吐吐地开始说道:
〈其实我的个性并不喜欢引人注目、也不想成为大家的中心人物。我只是个喜欢在角落读书、随处可见的凡人。明明如此……为什么我会被卷进这场大骚动——好讨厌,我明明只想和平地生活呀。〉
罠奈彷佛病人一样地呻吟哀叹着,伊依不晓得该对她说什么。应该安慰她吗?应该替她加油打气吗?或是应该刻意否定她的丧气话呢?
伊依可以明白的是,罠奈认为平常在学校的自己是冒牌货,而且为了这件事感到非常痛苦。别人对她的评价比她自己所想的更高,而且超出了她的能力;她逐渐无法承受这股沉重的压力。
壳蛇的公主。这样称呼罠奈,而没有看清楚罠奈本人的气质和性格,是周围的学生,也就是伊依等人的罪过。为什么人类一旦将他人用记号和轮廓分类之后,就只能像那样子看待对方了呢?
就在伊依陷入沉思时,忽然发出了一个声音。
「别人并没有像你想的那样在乎你哦。」
是个伶俐且稳重的少年声音。
伊依不禁寻找着声音的主人。窗户不知何时被打开了,只见游正坐在窗边,看向这里。罠奈警戒着游,同时害怕得绷紧身体。
「啊,不要紧的……罠奈,他是我认识的人。」
总之伊依先这么说明,想让罠奈放心,游丝毫没放在心上,只见他沐浴在午后的阳光之中,感觉很舒服似地微笑着。窗帘摇晃着,可以听见快活的鸟鸣声。
「规定你自己的人,不就是你吗?」
脸上有伤痕的少年用流畅的动作降落到地板上,注视着罠奈。罠奈无意识地抚摸着铁面具,依然坐着的她稍微往后退了。
〈那是什么……意思?〉
「你是被硬逼着跳舞的小丑呢……」
游像是要将逃离的罠奈逼入绝境,他走向罠奈,宛如骑士一般伸出手。伊依只能交互地看着那样的游和罠奈。
游那左右有着不同透明度的瞳仁,贯穿了罠奈隐藏在铁面具底下的双眸。
「觉得痛苦的话,别再演下去就行了。身为公主的你,在那一瞬间或许会死亡……」
游温柔地将手贴着铁面具,轻轻地告诉罠奈:
「但原本的你是不会死的。」
〈……〉
罠奈像是被迷住一样注视着游,悄声说道了。
〈仇祭游。〉
「好久不见,虚岛罠奈。」
两人没有自我介绍就彷佛互相了解了的气氛,让伊依自觉到自己内心涌现出一种类似嫉妒的情绪。他们像是展开了一种自己无法介入、只有两人的世界一样,让伊依有种疏离感。
不过——游刚才说「好久不见」吗?
游很快地察觉到伊依的疑问,他灿烂地露出微笑。
「啊啊,因为我父亲工作的关系,我曾经跟她见过几次面。应该说是旧识吗?」
〈就类似……青梅竹马吧。〉
你说什么。
伊依觉得不是滋味。非常不是滋味。自己会涌现这种感情真是不可思议。因为游是在寂怜院豪宅中孤独长大的伊依唯一的朋友,游幼年时期的记忆理当是充满了跟自己的回忆,根本没有其他女生可以介入的余地……
啊啊,自己在想什么呀?
伊依像是快沸腾的脑袋感到晕眩,只见游一脸愉快地对着伊依微笑。
「啊啊,你别担心。因为我非常讨厌这家伙。」
你说什么。
竟然当着对方的面说这种话,就算游再怎么口无遮拦,也该有个分寸;罠奈非常纤细、温柔又容易受伤,说这种话不晓得会让她有多难过。
伊依原本这么心想,但是为什么呢……只见罠奈笑出声来。
那是就连伊依在身旁时,似乎也在某些方面有所顾忌的她,首次暴露出露骨感情的瞬间。
伊依惊讶地看向罠奈。游则是看似无奈地盘起双手,叹了口气。
「这家伙没被人家说过讨厌啊。所以她高兴得不得了。真是个变态呢。」
〈真没礼貌……呵呵,我也经常被人家说很过分的话,或是遇到很伤人的事呢。〉
她的声音有点认真,因此游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罠奈。
「你在壳蛇……似乎也发生了很多事情呢。」
〈你也是啊,游。〉
笑了一阵子后,罠奈轻轻地将手伸向铁面具。然后她缓缓地将铁钉一根根拔起,松开固定的面具。伊依倒抽了口气,游则是一脸哀伤地注视着她的行动。
是内心的防壁随着面具一起被剥开了吗?罠奈有些坦率地说道:
〈没有人能够受到每个人喜爱……我在壳蛇偶尔也会遇到类似找碴的事情。当然周围大部分的人都愿意跟我和平相处,但总是会有极少数的人对我敬而远之,于是我决定让自己特化成更优秀的模范生。〉
面具发出「叩咚」的沉重声响,掉落到地上。透明的矮桌彷佛会裂开似地抖动了一下。
〈我努力地让自己变得像公主一样完美且美丽,但是,像那样变得引人注目之后,敌人又增加了……最后甚至被说是伪善者,我再也笑不出来——只好戴上了面具。我非常害怕让别人看见我笑不出来的脸,而且如果只会引起纷争,倒不如没有这张脸就好了。我想这么一来,大家应该就会觉得很公平,不会心生嫉妒或故意找麻烦了……〉
罠奈拨开贴在脸上的发丝,只用眼睛淡淡地微笑。
〈我这么心想、认为不需要而藏起来的脸庞,被人偷走了。〉
出现的是跟张贴在学校那张布告上的照片一样的面貌。像是只装上眼球的无脸妖怪一般不自然的脸孔。脸上唯一剩余的双眼,流下了美丽的泪珠。
〈你说的对,游。就跟你说的一样。游总是用领悟了一切的表情,说着正确的道理呢……讨厌的家伙,我也最讨厌你这个人了。〉
罠奈嚎啕大哭,发出了悲痛的声音。
〈没错,是我固定了自己的形象……一直在扮演自己,但是……既然如此,我当时该怎么做才对呢?我究竟、我到底是做了什么……为什么我会被偷走脸——沦落到这种下场……〉
之后罠奈便泣不成声,只是理所当然地不断发出哀伤的哽咽。
※※※
少女一直在扮演宛如公主或天使一样的女孩,但她终于承受不住了吧,她将长时间以来一直忍耐住的坦率心情一滴不剩地吐露出来。罠奈唠叨抱怨、咒骂某人、撒娇、又感叹起来、哭了一阵子之后,罠奈用衣服袖子擦拭眼角,像是在说服自己似地一个人嘟哝道:
〈我……必须改变才行。〉
那声音沙哑且虚弱不已,但确实蕴含着强烈的意志。
〈不,是回到最原本的我。我必须变回那个可以普通地笑、坦率地去喜欢某人、不是公主的虚岛罠奈……但是,啊啊,我甚至已经不被允许这么做了。〉
罠奈抚摸着空无一物的脸颊,从没有起伏的额头触摸到下巴的肌肤,她彻底地陷入绝望,发出呻吟。
〈我已经无法过普通的生活了……这是什么惩罚呢?我好不容易交到可以坦率交心的朋友,说不定可以有所改变的……〉
「罠奈。」
游像是感到疲惫一样,悄悄地直呼罠奈的名字,并眯起双眼。
「无论你变成怎样的容貌,伊依都会跟你当朋友的。我的脸也被留下了这样的伤痕,但伊依并没有因为这样而疏远我……别把伊依当傻瓜。还有,你要让我说几次,别自己擅自决定呢?」
〈游——〉
罠奈也同样理所当然似地直呼游的名字,并悄悄地看向伊依。伊依歪了歪头,如果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无法传递给对方,就太寂寞了;因此伊依刻意开口说道:
「我喜欢罠奈哦?我认为罠奈是朋友。这会让你困扰吗?」
虚岛罠奈。因为比任何人都温柔,所以比任何人都伤得更重的少女。伊依喜欢她。尊敬她。热爱她那种生活方式和意志。无论她是什么面貌,都不会改变伊依的心情。
伊依想要待在她的身边。如果她正在受苦,伊依想要拯救她。
伊依是真心地想要跟罠奈成为朋友。
〈……〉
最后一滴眼泪从罠奈的眼尾溢出。
〈不会……不会的……不会困扰。我好开心,伊依。〉
罠奈紧紧地握住伊依的手,彷佛在害怕不那么做就会从梦中醒来一般;她像是在细细品味似地,在口内反刍着朋友这个词。然后她眺望着游,只用眼角露出了微笑。
〈游也是……谢谢你。虽然很难懂,但你是在鼓励我对吧?我原本以为你是个更讨人厌的男生。〉
「呵呵……我也是发生了很多事情,而改变了。你的表情变开朗罗,罠奈。」
这时有一瞬间,游的瞳仁混入了冷酷的色彩,他静静地开口说道:
「那么,虽然就这样回去也无妨……不过罠奈,我有件事想要问你。方便的话,可以回答我吗?」
〈……〉
罠奈抽动了一下,抬起头来。紧迫的气氛瞬间支配了现场,罠奈松开握住伊依的手,像是早已预料到会有这种情况一般,用达观的眼神仰望着游。
〈是关于——什么?〉
「两年前发生的连续怪造学者杀人事件……」
然后游说出了跟他有深刻因缘的名字。
「推测是遭到肉体癖好杀害的怪造学者合计有九人。包括你父亲……虚岛慈树在内的九人,跟同样遭到肉体癖好杀害的我父亲,是什么关系?」
〈……跟我来。〉
罠奈简短地这么说道,向游跟伊依招了招手之后,便站起身来。
※※※
连续怪造学者杀人事件——是发生在两年前、以怪造学者为目标的犯罪中,因为史上最惨重的规模和残虐而声名大噪的事件。那是真面目不明的犯人在短短十三天当中,接连杀害了三十七名的怪造学者,震撼了怪造学界的凄惨事件。
伊依当时是国中二年级。那时她还在修行怪造,对于社会大众的话题也很疏远,因此并没有特别害怕犯人带来的阴影;之后得知发生了这样的事件时,伊依大吃了一惊。虽然父亲似乎知道些什么,但他只说不想太早死就什么也别问、别对这件事抱着好奇心,坚持不肯告诉伊依任何事情。
据说游在那次事件发生的时候,被肉体癖好袭击了。
他的双亲当场惨遭杀害,游的右眼被强制交换。
〈关于父亲的研究,我知道的也不多。连续怪造学者杀人事件的真相也是。〉
三人走在没有任何人的走廊上,但大概是遥仔细打扫过的关系,走廊十分干净。罠奈走在前头,游跟在她后面,最后面的则是伊依。罠奈没有特别针对谁,彷佛在整理思绪一般,淡淡地说道。
〈不过——我有用自己的方式进行调查和推测。如果游也调查了关于那次事件的真相,大概也察觉到了……〉
在走廊角落、被观叶植物隐藏住的黑暗中,有僩看起来就像是通往秘密地下室的楼梯。罠奈拿起设置在旁边的手电筒,毫不犹豫地走下楼梯。
〈连续怪造学者杀人事件的犯人有好几人。有好几个犯人同时虐杀了大量的怪造学者。如果不这么想,要在那么短的时间里面,虐杀分散在各地的怪造学者,是不可能的。〉
罠奈若无其事地道出跟公开的事实完全不同的推理,继续说道:
〈遭到肉体癖好杀害的,是父亲跟他的随从……被称为慈树派的派阀干部们。在怪造学会中是颇有气势的集团,因此当时也掀起了不小的话题……〉
明明是关于自己父亲死亡的事件,罠奈却非常平淡地叙述着。大概是她不怎么想回忆起来的事件吧。伊依也不想去回忆造成父亲死亡的魔王事件。
罠奈用手电筒照亮黑暗的楼梯,用动作提醒伊依和游留意脚边,并逐渐往下走。伊依也战战兢兢地跟在后面。她打算带自己上哪去呢?
罠奈像是在说怪谈一般,这时压低了音量。
〈你们明白吧?爸爸和他创设的慈树派,遭到肉体癖好的怨恨。所以位于慈树派中枢的人们,都一个不剩地被卷入连续怪造学者杀人事件,没有半个活口。〉
「我爸爸也是……?」
游有些不安地低喃着。光靠手电筒微弱的光芒,几乎什么也看不见,让人莫名地感到不安。脚步声回荡在楼梯间,每当踏下一个阶梯,都会有种惊险的感觉。
游难得地用软弱的声音问道:
「我爸爸也是慈树派的一员吗?」
游的义父——仇祭孤独。对伊依而舌,那也是特别响亮的名字。
他在结婚前的本名,是寂怜院孤独。
伊依的本名也是,寂怜院伊依。
孤独是伊依的义兄。同时也是对伊依而言,几乎是唯一一个死也不能原谅的对象,就连灭作和寂怜院那些讨人厌的家伙,跟义兄相比之下,都显得没那么可恨。
〈不,仇祭孤独应该是跟虚岛慈树对等的伙伴。或许可以称之为共犯。〉
罠奈彷佛陌生人似地叫着父亲的名字,怱然停下了脚步。她的眼前有一扇看来相当坚固的铁制门扉。出入口流泄出某种混杂着药臭味的冷气,罠奈站在门前,不知从哪拿出钥匙,插进钥匙洞。
「罠奈,你知道些什么?」
游低声这么问道,于是罠奈笑了几声。
〈我说过了吧,我知道的并不多。但是,我稍微知道一些。〉
那笑声非常悲伤、彷佛被什么给背叛了的幼儿一样。
〈在这栋别墅的地下——换言之,在这扇门的对面,完整保留着我父亲过去当成研究所在利用的研究设施。我也是最近才发现的,虽然几乎都还没整理好……但只是稍微调查了一下,就明白了。〉
罠奈打开钥匙,转过身来,自暴自弃地大大张开了双手。
〈叹息吧,我们的父亲都是罪大恶极且卑劣的蛆虫。〉
门从内侧打开了。
〈咦……?〉
罠奈发出困惑的声膏,她连忙回头一看,只见在视线对面、伊依注视的漆黑前方,自动开敔的门扉内部——绽放着唐突、不讲理且华丽鲜艳的色彩。
黄金和纯白。还有一瓣鲜红。
可以看见门后有研究柜、耐火桌、堆积如山的文件、实验器材、水槽和铁笼、诡异的灰尘和散乱的骨头,以及嗳昧的黑暗——在欠缺着色彩的灰色空间里,混入了一个鲜艳的彩色。
「……唉呀唉呀,天哪天哪。」
有着少女姿态的某个美丽生物,优雅地转过身,并傲慢地笑了。
「你们这些家伙,还是一样迟钝又无能呢;你们的祖先是蛞蝓吗?你们的动作实在太慢了,我都等到不耐烦了呢。」
纯白的制服。描绘出螺旋状的金色头发。仿制成蔷薇的花饰。
和伊依在伪壳蛇相遇、告别的那名少女,像是要贯穿一样地注视着伊依,扭曲了嘴唇。
「你要怎么弥补我呢,伊依?」
※※※
「肉体……癖好。」
伊依不晓得该怎么调适这分自己也无法掌握的感情,这么低声说道。游和罠奈的身体僵硬起来,像是感到畏惧似地退后了几步。曾经自称为戏小路亚缇的少女——同时也是史上最恶劣的禁忌怪造生物,这个追求终极、渴望最强的伊依的天敌,只是面带微笑。
「好久不见了,我的天敌。啊啊,这副模样时请称呼我为亚缇。肉体癖好这个名字……有点树大招风呢,要是怪造学会那些家伙听见了,会不由分说地扑上来袭击我。」
肉体癖好——戏小路亚缇舞动着闪耀的金发,主动行了个礼。伊依等人说不出话来。眼前站着怪造学会认为特别危险、指定为禁忌怪造生物的怪物。对游和罠奈而言是父母亲的仇人。恐怖跟窜升起来的压倒性寒意,传遍了依的脊髓。
就在每个人都保持警戒、动弹不得的时候,亚缇忽然扬起了工整的眉毛。
「唉呀?」
然后她一脸厌恶似地瞪着伊依并低声说道:
「我可没叫你哦?」
不对,她瞪的是伊依的背后。排成一列的罠奈、游和伊依的背后。第四个人。第四个人?伊依不晓得这号人物。这边应该只有三个人才对。睡着的梅子也是抱在伊依怀里……伊依边想边回头看的同时,有阵清爽的风通过了伊依身旁。
背后没有任何人在。
宛如风一般移动了的第四者,站在罠奈的正面,低声说道:
「吾知道你并没有叫吾,但那是你家的事情,跟吾无关。戏小路。」
跟亚缇同样纯白的制服。娇小的身高、跟脸庞相比之下过于巨大的牛奶瓶底眼镜。
身为喜悦大公——另一个人格的少女,巴已己巳,如梦似幻地现身,站在伊依等人面前。
亚缇不满地哼笑了一声,像是在揶揄似地说道:
「你说话变得挺自以为是了呢,书记。」
「自以为是这点算彼此彼此吧,学生会长。」
已己已有些怀念地说着在伪壳蛇的临时职称,然后在眼镜底下严厉地眯起眼睛。
「先不提这些,戏小路。你为何会在这种时候现身?虚界战争一直沸腾过头,维持着一触即发的状态。而且老实说——吾认为你的存在非常危险。如果你想对伊依她们不利的话……」
「我想对她们不利的话,你会怎么做?」
亚缇全身散发出浓厚的杀气。那是彷佛能将一面花园在瞬间化为荒野一般的死亡味道,还有恶意的气息;让心脏紧缩、宛如污泥一般的压力。
伊依差点站不稳,游似乎也不禁要拿出自己的武器——只见他将手放到手镯上。但是已己巳丝毫没有动摇,编织出她一贯风格的朴素回答。
「吾会说,请你住手。」
「噗哈!」
亚缇喷笑了出来。
「哈、哈哈、啊哈哈啊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
她就那样捧腹笑了好一阵子,杀气也烟消云散,用哭笑不得的表情注视着已己巳。已己巳悻悻然地盘起双手,嘟起嘴唇。
「有什么好笑的。沟通是不会伤害到任何人的有效解决方法,如果说句请你住手就能解决事情的话,没有比这更好的方法了吧。」
「是呀。的确是那样吧,无论何时,理想都是完美的。」
亚缇摊开双手,用残留着笑容的表情,彷佛跳舞一样在房间里走了几步。罠奈还没向伊依说明这房间究竟是怎么回事,因此伊依也不是很清楚罠奈带自己到这里来的理由。伊依只是注目着亚缇的一举一动。
伊依认为亚缇果然华丽、闪耀且强悍。
她依然没变,跟在伪壳蛇相遇那时一样,一点也没变。但伊依现在能够理解,那是亚缇为了掩饰软弱、伪装出来的强悍;那身影让人感到非常哀伤。
只有气氛宛如女帝一样,肉体癖好的化身笑了。
「不过,理想终究是理想;那就好比把彩虹当成目的地的船只一样,整个搞错了方向,十分滑稽唷。那艘船无论多么努力,在现实中也只是个笑话,而且无法到达任何地方。如果要描绘蓝图,至少选择到达月球那种比较实际的梦想吧?」
亚缇丢下这番话后,站在地下室的中央,轻轻地将双手伸向前方。在她的背后,只见背部的肉穿破制服的布料,长出了在伪壳蛇也曾见过、用花朵装饰得五彩缤纷的翅膀。亚缇现在的肉体,是抢夺了中级二位、名为「花火花」的怪造生物的姿态;但她的真实身分是肉体癖好。无论拥有什么能力都不奇怪。
宛如花朵绽放一般展开翅膀的亚缇,注视着罠奈,然后眺望着游。
「嗯……可能的话,我很想趁湮灭证据的时候,顺便在伊依面前杀了那边的虚岛家的女儿,还有仇祭家的儿子——不过已己巳都登场了,只能死了这条心呢。」
亚缇露出灿烂的微笑之后,随即从全身发出波动。
「不过至少要骚扰你们一下,今天就此打道回府好了?」
瞬间,空气爆裂开来。火花啪哩啪哩地从半空中传播过来,随即燃烧起来,引起大爆炸。伊依以前曾听说过,「花火花」的能力就类似把空气变成炸药一般。要是暴风在这么狭窄的空间里肆虐,会演变成非常凄惨的事件。
「太乱来了……!」
已己巳啧了一声,将双手比向前方。她摊开的手心生出了光之魔法阵,魔法阵一边闪耀着星屑,一边在她的正面展开了某种力场。
随后,空气炸弹跟看不见的防壁产生冲撞,视野有一瞬间陷入了一片空白。
亚缇的气息在同时逐渐消失,伊依不禁大大地吸了口氯,伸出手呼唤:
「肉体癖好!」
伊依一下子变得呼吸困难,她大口地喘气,低下了头。团为爆炸的关系,瞬间消耗了大量的氧气,空气似乎变得相当稀薄。
「别走……肉体癖好,我有话想跟你说……」
伊依的低喃声——没有传达到任何地方,只是空虚地飘散在暴风肆虐的地下室。
等冲击稳定下来、灰尘散去、视野变明了的时候,孤独的禁忌怪造生物早已经不见踪影了。
※※※
关于义兄。
空井伊依的义兄名叫孤独,他人如其名,是个不会和别人接触的男人;他总是一脸严肃的表情,彷佛在思考什么一般。他彷佛在周围展开了一道绝不让其他人靠近的透明墙壁,非常难以接近,当他思索到入神的时候,无论谁出声叫他,他都会彷佛听不见似地无视。
伊依憎恨着他。
打从心底厌恶。
伊依并非天使或圣人,所以无法喜爱所有其他人。尽管如此,伊依仍然努力地提醒自己,尽量去喜爱每个人;但对于义兄,伊依这一辈子,大概就算死了也不会原谅他。
这是目前伊依唯一一个、绝对性的——恶意的对象。
关于义兄,如果有值得称赞的地方,顶多就是让身为他义子的游,和伊依相遇这件事吧。但那也跟他本人的性质和行为无关,只是顺其自然的发展罢了。
伊依厌恶他附带的所有要素。
伊依出生的老家是位于深山里的古老家族,其名为寂怜院。
寂怜院这家族已经疯了。
是不应该存在的一族。
据说这家族的人——可以看见未来。
伊依不晓得那是什么意思。在科学文明晚成的现今社会,伊依不认为人类会行使预知之类的超能力,而且无论是谁听到都会笑吧;但他们却深信不疑。
会接近这个古老家族、为数不少的人们,也相信这件事。
所以伊依才会说那家族疯了。
必须依赖预知这种妄想才能决定自己行动的软弱人们,蜂拥而上并洒下大笔金钱。寂怜院因而繁荣起来。丑陋地繁荣起来。
能够感应到来客想知道的未来并传授预知的,在寂怜院一族中,也只有被称为「当家」的正统继承人。那人便是伊依的母亲,而且那原本应该是由义兄孤独继承的职务。
但是,义兄逃跑了。
他丢下母亲,将所有重责大任都推到伊依身上,有一天突然就断了消息。
伊依不会忘记当时那种郁闷的感觉。
伊依认为自己被抛弃了。也认为义兄很卑鄙。狡猾、任性、恶劣到极点——应该唾弃的义兄。伊依不曾跟义兄好好说过话,在寂怜院中,也没有养成家人一走会疼爱自己的思考。
伊依只记得自己悲伤得彷佛身体被四分五裂一般。
是吗?原来对义兄而言,自己真的只是无关紧要的存在罢了——年幼的伊依强烈地这么心想。义兄将职责、母亲、寂怜院的习俗全都推给了伊依,他大概认为伊依是个自己这么做也不会感到心痛、没有血缘关系的义妹吧。
伊依记得这让自己感到非常寂寞。
伊依不会忘记当时的绝望和憎限。
但是——到了现在,伊依稍微有这样的想法。
据说他离开寂怜院之后,成了优秀的怪造学者。
然后他协助虚岛慈树博士等人,进行某个研究,后来遭到「肉体癖好」杀害。
舍弃了一切、抛下了家族、一直钻研着怪造学,以此为目标。
「义兄——」
伊依好久没想起义兄的模样了,她原本试着回忆,却发现自己无法顺利地回想起来,感觉莫名地空虚。
「义兄以前究竟在进行怎样的研究呢?」
在虚岛的豪宅——那已经变成焦炭的地下室中,伊依悄悄地、无意识地这么低喃着。
距离古顷大祭还有一个礼拜。
※※※
梦追坂小镇有许多公园。这是之前有一任市长认为,要是镇上都是住宅区和道路,小孩子没有可以玩乐的地方就太可怜了,因此利用空地建造了好几个小公园。虽然宽广到可以四处奔跑或打球的大公园很少,但小学低年级左右的孩子,不分平日假日,都活泼地在公园里玩闹。
梦追坂第三公园「白虎」位于小镇的西边,虽然游乐设施不多,但相对地有比较宽广的运动场,很受小男生欢迎。在星期天的白天,虽然天气晴朗,但因为正值冬季,气温有些寒冷;踢着足球的孩子们也穿着厚厚的衣服。
「真好玩呢,影文!」
「不好玩。好冷。我想早点回家。」
在大老虎造型的摆设脚边,有对少年少女正在狭窄的沙坑游玩。少年只有头部从鲜红的披风里探出,一脸不快地蹲在地上并眯起双眼。相对的少女则活泼地甩动着像马尾的头发,丝毫不在意衣服会弄脏,直接坐在沙坑上。少女的脖子上围着围巾,满面的笑容不知是因为寒冷,或有其他理由,红得像是苹果一样。
少年的名字是闇宫影文。设定上是在古顷的学生宿舍担任舍监的闇宫血影的弟弟,偶尔会被这个在附近的小学就读的少女,御剑真子拉着到处跑,被迫陪她一起玩。
影文年幼的外貌是因为力量变弱的暂时性影响,加上影文也没兴趣跟小孩子当朋友,因此眼真子在一起的时间,对影文而言十分痛苦。但要是拒绝真子的邀约、让真子哭泣的话,血影又会难得地当真发起脾气,完全不知情的住宿生也会起哄说「影文惹真子哭罗」,因为实在太烦人了,影文只好逼不得已地陪真子玩。
今天玩乐的主题是「扮家家酒」。
影文负责担任老公。真子当然就是担任老婆了。另外滚落在那边、沾满泥巴的娃娃和保特瓶,分别被任命为小孩和住在附近的太太;他们必须引发一些事件并解决那些问题,过着虚构的人生才行。
真是悲惨到影文都想哭了。
这究竟是什么惩罚?自己竟然必须跟小学女生从寒冬的大白天起就在沙坑面对面,讨论虚构的儿子〈足球〉的将来。
真子看起来就一副心情很好的摸样,她满脸笑容地注视着这边。影文实在不擅长应付这种天真无邪又坦率的笑容。
「所以说,正敏说他想当棒球选手,但现在社会这么不景气,应该好好骂他一顿,叫他不要成天说些梦话,要认真点念书才对吧?」
「明明是颗足球,却想当棒球选手吗……嗯,看起来没什么才能呢,大概。虽然我也不清楚。」
「就是说呀!要好好骂他一顿才行!虽然有梦想是件好事,但在现实生活中,有时为了活下去,必须舍弃梦想才行啊!」
「真子偶尔会说些非常深奥的话呢。虽然你八成什么也没在想。」
「我有在想啦!真没礼貌!真子也是经常在想很多事的!」
真子气呼呼地鼓起脸颊,站起身并丢下身为长男的正敏,用膝盖让正敏跳起来,用脚将正敏往上踢好几次,然后将正敏顶在额头上保持平衡。真子维持那样的姿势,只移动着头部,她一边摇摇晃晃地动着,一边嘟起嘴唇。
「真子的确还是小学生喔?但是呀,真子比大人所想的,还要更认真地在考虑很多事情喔?对吧?影文也会想很多事情吧?爸爸跟妈妈他们都不懂!他们不懂真子崇高的想法!」
「举例来说?」
「咦?啊、嗯,像是全——全球暖化之类的……?」
影文用冷淡的视线注视着真子,于是真子像是想敷衍过去似地摇了摇头。她用膝盖和脚尖不断地挑着摇头时掉落下来的球,没让球落地过。技术莫名地高超。这大概并非什么才能,单纯只是她很习惯了吧。世界上最擅长玩乐的,是名为小孩子的生物。
真子将手插入口袋,让围巾随风起舞,低声说道:
「唔……我好想快点变成大人。变成大人之后,应该就可以想些很困难的事情、说些很酷的话、把影文电到哑口无言才对!」
「不,我想真子就算变成大人,大概也跟现在没两样……好痛!」
影文被使劲踢过来的是球击中,整个人往后倒。气呼呼的真子蹲了下来,用手掬起沙子,狠狠地地泼向影文。
「讨厌!影文你这个笨蛋笨蛋笨蛋!坏心眼!偶尔赞同一下真子说的话也无妨吧!」
「痛痛痛痛!这很痛耶!沙子打到人还满痛的耶!快住手!」
影文发出哀号之后,真子便停手了;但影文特别中意的披风已经沾满了沙子。虽然洗一洗就没事了,但血影会说「你又弄脏衣服了」,影文实在不喜欢被血影那样说教。
与其说感到不愉快,倒不如说感觉很悲惨;影文擦了擦沾在脸上的泥沙,叹了口气。
「真是的……如果你希望我好好听你说话,然后点头赞同你的话,那你不能稍微冷静一点,说些正经的事情吗——」
「只要正经地说就行了吗?」
这时真子张大了眼睛,像是听到什么好消息一样,别有含意地笑了笑。感觉真诡异。这个宛如台风一般的天然少女,影文实在猜不透她的想法:因此在她露出这种表情的时候,感觉非常恐怖。
「既然如此……那个——」
真子莫名乖巧地垂下马尾,注视着影文。
「我会很正经地说,影文你要点头喔?」
「……」
究竟是什么事情?影文这么心想并警戒着,他保持沉默,没有回答。真子究竟打算说什么呢?虽然她应该不会说什么要影文去死或是死了再复活之类的,但这股气氛让人觉得就算冒出那种话也不奇怪。
真子用热情的视线注视着影文,没多久后真子闭上眼睛,像是做好了觉悟一样,在胸前握紧拳头,开口说道:
「影、影文!请你跟真子一起去祭典!」
「……啥?」
意外地是个无关紧要的请求,因此影文很普通地点头同意了。
「无所谓啊?哪边的祭典?」
「咦?可以吗?」
反倒是真子看来很意外似地感到困惑,然后她露出灿烂的微笑,跳了起来。
「太棒了!是约会呢!这是真子跟影文的初次约会!万岁!」
「约会是什么?倒不如说,我们一起去玩并没什么稀奇的吧?」
影文的低喃并未传达到真子的耳里。她用影文似乎不曾见过的幸福笑容,将手指比在影文的额头上,这么宣言了:
「那么,我们约好罗!在一个叫古顷高中的地方,好像有个叫古顷大祭的祭典呢!虽然妈妈说怪造学校很危险,叫我不可以靠近,但我觉得就是这样才好玩啊,可是要一个人去又很可怕——不过有影文陪我的话就安心了!万岁,是约会耶!」
真子不知为何雀跃不已,像是长出翅膀一样轻盈地舞动,露出灿烂的笑容。
「嘿嘿!」
她那小率白然的笑脊,让影文想起自己内心深处的某人,但影文刻意让自己什么也不去想。影文曾经决定性地对活下去这件事感到绝望,他已经放弃了一切,认为像这样无法一死了之、将永远地承受折磨是自己的宿命,也是赎罪。
照理说是这样——但自己现在却像这样待在某人的笑容旁边。
说不定又会失去。说不定又会伤害到某人、让某人不幸而已。
在天国的那个人,会怎样看待这样的自己呢?会笑?会生气?会哑口无言——还是会一如她平常悠哉的作风,称赞这样的自己呢?
仍然处于兴奋状态中的真子,没有注意到变得一脸忧郁的影文,这么宣言了:
「对了!为了让约会变得更愉快,真子从现在开始,要暂时——禁影文!我不会跟影文碰面!也不会打电话给你!就算在路上遇见也会当作没看到!像那样寂寞地度过每一天的话,在古顷大祭再会时的快乐程度会变百万倍!」
真子单方面地说了这些话后,活泼的她用力地挥了挥手,前往公园的出口。
「那么,就是这样,我今天先回去了!我很期待约会喔,影文!」
真子用雀跃的步调离开,让人有些担心她会不会兴奋到没看路被车撞;影文就这样一个人被留在公园里。影文还是一样不懂真子的思考逻辑,或者该说是不懂她的行动有何意义。约会是什么啊?没听说过这个词汇——回去之后再问问看血影吧,影文这么心想。
「真是意外呢。」
忽然响起了这样的声音。
「原来你挺会拐骗女人的嘛——『虚无』。」
「……『喜悦』。」
影文瞬间转变成严厉的表情,仰望着悄悄站在自己背后的少女。少女穿着这附近看不到的纯白制服,绑成一束的头发和牛奶瓶底眼镜感觉有些老土。
少女的假名是巴已己巳。真正的名字则是「喜悦大公」。跟影文是同根生的存在,同时处于跟影文水火不容的相反立场,是喜悦和欢笑的化身。
已己巳悄悄地露出微笑,像是开玩笑似地低喃道:
「嗯。吾是住在你家附近,经常陪你玩的大姊姊。」
「……找俺有事吗?」
影文连语调跟声音都换了个人,他一边整理真子丢下来的玩具,一边这么问道。已己巳也蹲下来一边帮忙整理,一边用无法捉摸的面无表情,静静地回答。
「……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只是有一点在意。」
她隐藏在眼镜底下深不可测的瞳仁亮起了危险的光芒,向影文问道:
「吾在想——不知道你有何打算呢?」
「俺之前也说过了吧。」
影文叹了口气,用盘旋着深沉黑暗的眼眸回看已己巳。
「俺不想跟虚界的骚动扯上关系。什么魔王还大公、怪造生物还人类的……俺已经受够了。愚蠢透顶。随你们高兴去做吧。」
「……哦,这也挺令人意外的呢。」
已己巳看来有些寂寞地站起身,眺望着影文。在她的背后可以看见太阳,远方还有之后将引起大骚动的古顷校舍。
喜悦大公并非挑衅,只是像在同情似地低喃道:
「你是个胆小鬼呢。」
别说得好像你什么都知道——就在影文想大声抱怨的瞬间,已己巳那娇小的身影,彷佛幻影一样地消失了。
「……」
一个人被留下来的影文咬了咬牙——宛如迷路的孩子一般低下了头。
「当然怕啊。」
虚无大公像是在说服自己、又像是在对世界宣言一样,用沙哑的声音低喃道:
「当然怕了。俺害怕……会失去啊。」
影文像在迁怒似地踢开真子留下来的足球,咂了声嘴。
※※※
在古顷大祭正式举行的一个礼拜前,平常的课程便结束了,学生们可以各自准备自己的企划。伊依也为了准备一个大机关,四处打电话联络、还有帮忙做苦工,忙得不可开交。
忙碌却又充实的时间,眨眼间便流逝而过,让人觉得有点可惜。跟朋友一起合力为了一个目标奋斗,果然是很愉快的事情。而且光靠一个人办不到的难题,只要像那样同心恊力去面对,便会有惊人的成果。
「啊,真是的,时间不够用啦!」
伊依的声音回荡在黄昏笼罩着的梦追坂空地上。距离新生古顷校舍颇近的这个场所,是因为「卵姬」事件惨遭半毁的旧古顷遗址;废弃物至今仍尚未撤除完毕,为了避免发生意外,学校也有通告学生不得靠近这个场所。
伊依和同伴们趁机潜入了这个场所,不为人知地忙着准备明天即将到来的古顷大祭。要阻止无城鬼京的恶行,还有准备能在古顷大祭中获胜的企划——但人手跟时间都绝望性地不足。
伊依从散落在各个企划的次郎花和尸丸那边探听了一些消息,得知无城鬼京打算在正式的古顷大祭中采取什么行动。据说他对于发誓会服从自己的企划,基本上不会出手,但只宣告该企划的得票必须贡献给自己。他的作战似乎是像那样把各团体变成殖民地来收集票数、还有彻底摧毁成为敌人的其他团体,以便在古顷大祭中获得第一名。应该说他不顾形象吗?总之是相当粗暴的手段。但是之前的连续袭击事件和布告似乎相当有效,听说几乎大部分的团体都没有反抗,发誓会将得票贡献给鬼京。
要颠覆这种状况,靠一般的方法是行不通的,伊依一直在思考有没有什么方法能反将鬼京一军,终于在前几天给伊依想到了妙计,于是伊依和同伴商量该如何实行。
虽然没有人对伊依的想法、企划和用来打倒鬼京的大机关提出异议,但问题在于剩下没多少时间了。毕竟伊依是到了古顷大祭三天前才想到方法。再加上伊依明明没多少同伴,但伊依想到的企划却需要大量的劳力。
结果,伊依和同伴们为了准备,简直像到地狱走了一遭。伊依等人舍弃其他一切,只是一心一意地燃烧生命,为了古顷大祭做准备。
懒惰的香美抱怨个不停,都到了这种时候,香美仍然想要改成其他更轻松的企划,而提出替代的方案,但遭到伊依驳回。尽管如此,香美依然不气馁,她一边挥动缠绕着光芒的「门」,一边很疲惫似地提议:
「话说回来啊,只要把无城鬼京关到『笼歌』里面,封住他的行动不就好了吗?倒不如说,直接让战桥去突击他就行了吧?」
「行不通啦。毕竟小舞下落不明,而且鬼京学长似乎有强力的怪造生物助阵,所以不能动用武力。应该尽可能地不要靠近,等那个人自动掉入陷阱里面,才是最好的方法。懂了的话就快点怪造出二十只『幻想坛体』、还有十只『怀古主义』跟三十只『错乱云』。」
「你还真会使唤人呢。要是怪造出那么大量的怪造生物,就连偶也会不支倒地吧。打开现界的门扉——」
空地已经快被伊依、香美、游和魔夜怪造出来的怪造生物给填满了。为了让这次的大机关成功,总之必须请怪造生物充分发挥他们的特殊能力。所幸香美、游和魔夜的怪造技术都相当优秀。曾经因为憎恨怪造生物,而有一段时期变得无法怪造的游,也恢复了大半原本的力量;魔夜没有上一般课程,所以动作多少有些生疏,但大概是有天分吧,魔夜甚至怪造出相当上级的怪造生物,协助着伊依等人。
当然伊依也没有在旁乘凉,她一边激烈地下达指示,一边不停地怪造出怪造生物。伊依原本就是被父亲的斯巴达教育养大的,因此连续怪造也不算什么苦差事;但不习惯连续怪造的魔夜、游和香美,似乎感到相当难受。
尽管如此,在灰暗的氛围当中,仍然流动着有些愉快且和乐融融的气氛;这算是唯一的救赎吧。能像这样尽情地发挥自己的怪造技术,以怪造学者实习生来说,是非常有趣的事情。咒文爆裂开来,光芒闪耀舞动,怪造生物从虚界逐渐现身。天色开始暗起来的空地上,简直有如百鬼夜行一般,各式各样的异形不断现身,且同样愉快地帮忙工作。
人类跟怪造生物携手合作,就能办到很惊人的事情。为了证明这点,还有在古顷大祭中获胜,伊依等人尽全力地刻下咒印、唱出咒文。
只不过,总之现在时间非常不够。伊依尽管感到焦躁、疲惫且受到催促,她也真的是尽全力在推动企划的准备工作。在太阳完全下山、又再度升起之前,还剩下仅仅几个小时。自己必须在这宛如眨眼般的短暂时间内,完成所有的准备工作才行。
斗智燃烧起来。虽然斗智燃烧起来,自己也乐在其中,但是——
身髓非常疲惫。而且焦急到快哭出来了。
「游,你的『魔力』状况如何?要是能从今晚、不,应该说要是能从现在起,隐藏到古顷大祭正式开始时就好了;啊,那边的『伪音』不够用!游已经可以怪造了吗?嗯?『伪音』是下级二位,在那边休息的魔夜知道怪造的方法!魔夜,不好意思,给我笔!等你教完游怪造方法之后,帮我拿一枝黑笔过来!喂!香米你要我说几次别偷懒啊!啊啊真是的,时间不够用啦!」
※※※
是第三回也是最后一次的途中投票,在古顷大祭即将开始之前,也就是整间校舍正忙着明天的准备和最后的调整时举行。时间是晚上七点。因为伊依打算今天在学校过夜来赶工,所以还待在校内没离开。
在新生古顷的保健室里喝着茶稍微喘口气的伊依,尽管身体疲惫不堪,思考仍然十分清晰;她专心地倾听着广播。
『晚安你好,大家今天也在这冷得要死的寒冬中,努力准备着古顷大祭的活动吗?附带一提,大家的偶像宇宙木校长,是在自己温暖的房间里面放松休息哦。真是的,竟然会在这么冷的冬天里做白工,真叫人不敢相信。大家辛苦了呢,至少由温柔善良的宇宙木校长来替你们加油打气吧。加油啊学生们,别认输啊学生们!好,这么一来,你们就能撑到明天了呢。』
坏心眼又阴险的校长,宇宙木冰蜜的声音,今天也从广播器中流出。她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将广播的线路铺设到自己的房间里面。原本就因为季节正值冬天,很少看到校长的身影了;这么一来她似乎会越来越倾向把自己关在校长室里面,足不出户了。
伊依边这么心想,边眺望着帮忙泡茶的魔夜,还有同个房间内的香美和游。舞弓不晓得是否去找鬼京了,依然下落不明—次郎花和尸丸则为了各自的企划在努力。
伊依、游、香美和魔夜,平常这四人就代表了整个伊依军团,但今天还有一位特别的客人。用长桌简单排出来的会议席,用标准的姿势坐在折叠椅上的是巴已己巳。
伊依等人的「企划」需要已己巳的协助,才会像这样请她到这边来;但伊依还没有向已己巳说明想拜托她做的事情,因此已己巳感到很不可思议似地歪着头。
伊依没有交谈,只是听着广播,享受祭典前夜的气氛。
『好啦,暂且不提这些废话,现在要发表大家等候已久的第三回结果罗。上次广播社的美咲同学遭到袭击,被歹徒进行了非法广播;因此考量到安全问题,这次由我来发表。』
从那之后又过了几天,时间转眼就流逝了。虽然并没有和谁战斗或大量运动,却也累积了不少疲劳,全身懒洋洋的。
总是一脸从容的香美和游,看起来也茫茫然的样子,一言不发地听着校长的声音。唯一保持面无表情的是已己巳,但她毕竟是一般规格外的存在,不要相提并论比较好吧。附带一提,已己巳似乎不晓得魔夜替大家准备的羊羹该怎么食用,游正亲切地指导着她。虽然不晓得怎么回事,但两人感情似乎不错。
『笫一名——虚岛罠奈。』
就在伊依眺望着两人的样子时,宇宙木发表了这个名字。奇怪?伊依歪头感到不解。伊依有些疑惑,注视着广播器并眨了眨眼。
罠奈第一名?不,罠奈的人气相当特别,所以这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但鬼京在之前的非法广播中,明确地恐吓了全校学生,企图藉此抢得票数。公然宣称会袭击投票给自己以外的人的鬼京,没有获得第一名这件事,感觉有些不自然。是对鬼京反感的学生出乎意料地多吗?
就在伊依思考着这些事情时,宇宙木仍持续发表着结果。
『附带一提,虚岛罠奈虽然是第一名,但还是没能获得过半数的票。因此明天正式举行的古顷大祭,也会按照预定进行投票,优胜者会由我亲自给予报酬。』
仿效以前发表的展开只到这边为止,接着理所当然似地出现了这个名字。
『第二名,无城鬼京。』
伊依的肩膀抽动了一下,明显地对这名字产生很大的反应之后,又叹了口气。他的排名果然大幅度地上升了。毕竟他那么不顾形象地在活动,反倒可以说是预定和谐。
奇怪的果然是罠奈获得第一名这件事吗?
但伊依只是觉得不太对劲,并非真的有什么异常。这是有可能发生、即使就现实面来考量,也能充分推测出理由的奇妙现象。
总之——现在必须专心思考打倒鬼京这件事才行。如果是罠奈获胜,伊依并不在乎。只不过,伊依无法原谅为了达成自己的愿望,不惜去伤害别人、且毫不犹豫地铲除对方的鬼京。伊依必须代表全校学生向他证明,事情没有像他想得那么简单,以及恶有恶报这件事。
然后——
伊依想起了自己一开始被人写在古顷大祭网站上的企划内容。
传教。那大概是称呼伊依为古顷教主的鬼京所做的好事。
伊依不晓得他是为了什么选择伊依当企划者,又伪装成新闻社来听伊依的主张,而且有事没事就来挑衅伊依。但是伊依想要回应他。回应一开始碰面时,鬼京非常认真地询问伊依的问题。
不会让伊依的梦想和理想的世界变浑浊、能够一直维持下去的理论、思想——伊依必须向鬼京展现出自己会联系到未来的想法才行。
「我不会输的,魔女。」
为此必须先到达跟他一样的位置才行。伊依想要爬上跟他对等的舞台,再一次跟他彻底地沟通。
伊依的排名是第五名。
还不够——距离鬼京和罠奈还很遥远。但只要拚命地将背挺直并伸出手,并非无法碰触到的距离。
※※※
虽然早已经过了放学时间,但大部分的学生大概今晚都会留在学校过夜吧。伊依等人也不例外,大家一起用过在附近超商买来的便当之后,决定轮流小睡一下。猜拳决定顺序之后,首先由香美和魔夜在保健室的床上休息。因为床铺就在入口旁边,倘若有人进来就会被吵醒,但这种时间应该不会有人来保健室吧。
大伙用门帘将会议席和小睡组关灯休息的床铺间隔开。在台灯微弱的光芒照耀之下,伊依看向了游和已己巳。在灰暗的空间中,脸上有着伤痕的游和戴着牛奶瓶底眼镜的已己巳,在微弱的灯光照射之下具样地恐怖,但伊依决定不去在意这些,开始说道:
「欸,游、已己巳,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突然就说这种丧气话实在很过意不去,但这是伊依现在的真心话。
「对手是那个大意不得的鬼京学长,我选择的方法……又很那个,而且也不晓得是否能赶上。」
等会伊依跟游为了继续刚才的准备工作,在轮到休息时间之前,必须持续怪造或进行某些工作。已己巳也有绝对不算轻松的委托要做——要大家陪自己这样硬拼,计划却失败的话,伊依就没脸面对大家了。
但是游温柔地对着那样的伊依露出微笑。
「伊依,到了现在才退缩,又有什么用呢?我们相信伊依,伊依也相信我们就行了。如果尽全力去做之后还是输了,也没什么好怨恨的。我不会后悔的,而且过程也挺愉快的啊。」
小时候将伊依从孤独中拯救出来的青梅竹马的少年,轻轻地将留在长桌上、不知是谁的茶含入嘴里。
「伊依,我们会尽全力让你获胜的。如果你的愿望能因此实现,即使会累、或感到有点痛苦,我们也不会有任何怨一百。相信我们,我们喜欢你啊。」
「这样呀——小游。」
这时已己巳忽然用非常认真的表情低声说道:
「你爱着伊依吗?」
「……」
「……」
游和伊依不禁同时面红耳赤地看向已己巳,两人的反应让已己巳歪头感到不解。
「抱歉。吾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喜欢跟爱是同义词对吧?吾现在正努力学习着现界的迂回说法,或者该说是各式各样的表达方式。」
「已己巳,你最好尽量别用那些自己也不是很懂的词汇。」
游像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动摇而闭上双眼并搔了搔头,感觉这样的游非常罕见。为了消除这种像是校外教学在外过夜时,不知该说是舒适或坐立难安的气氛,伊依刻意发出开朗的声音。
「总而言之,我明白了。毕竟古顷大祭就是明天了嘛。事到如今才打退堂鼓,或是去想其他方法也没用了。对不起,游。」
伊依吐了口气,认为能够陪自己朝着同样目标努力的同伴们实在难能可贵,可以感受到胸口因为幸福的感觉而温暖起来。那是非常舒服美好的感觉。不可以退缩。为了不辜负相信伊依、一直在协助伊依的同伴们,尽全力去做吧。
「嗯……真的必须有人去阻止无城学长才行呢。」
游像是想起什么一样,低声地这么说道。
这么说来,游也是出身于亚玉;伊依之前一直在想,可以问问看游是否知道什么关于鬼京的情报。
因为是青梅竹马的关系吗?
或纯粹是游比较敏锐呢?
游看穿了伊依的想法,立刻向伊依说道:
「我还在亚玉的时候,学长也引起过好几次类似的骚动。当然没有演变成这种大骚动就是了,这次应该说学长比平常还要认真吗?可以感受到一种类似执着的东西呢……」
游用手指抚摸着划过脸上的伤口,电灯的光芒在他美丽的瞳仁中晃动着。
「虽然从名字应该就猜得出来,无城学长他——似乎是那个无城美国博士的孙子呢。」
「物造那个?」
「没错,就是那个不但让唯一的物造成功者死亡,还弄丢了这世上只有两个的虚界咒具;而且耗费了大笔的研究资金,却还是无法解析物造和虚界咒具的理论,评价不是很好——倒不如说很明显地遭到轻蔑的怪造学者。」
因为伊依很认真地在上课,当然也听过无城美国这个名字。这么说来,他明明是还活着也不奇怪的近代怪造学者,但因为是刊登在课本上的人物,伊依实在无法想像他存在于现实当中,还有个孙子的事实。明明自己的父亲——空井灭作的名字,也确实刊登在课本上啊。
不过,课本上的灭作被美化得相当严重,而且描写得相当夸张;跟实际上这个一年到头只会罗哩罗唆的父亲,给人一种八竿子打不着边的印象。
但是,只知道课本内容的一般学生,会认为课本上写的文章就是事实。无论是空井灭作或无城美国,大部分的人应该都不了解这两人的本质。
游眺望着陷入沉思的伊依,像是察觉到什么一样,微微地笑了。
「无城学长只要爷爷被人当傻瓜看,就会发脾气并大闹一场。应该说他生性别扭吗?他总是故意挑衅对方,自己扮演坏人,越来越不受欢迎。从我的角度来看的话,该怎么说呢……要是被人认为学长是因为祖父而动怒,学长会很难为情;为了掩饰自己的难为情,学长才会自愿当个坏人——感觉是这样子呢。」
然后游像是自言自语一样,用严肃的表情低喃道:
「回想起来,学长一直是那样子呢。故意装出反派的样子,当个社会边缘人,刻意挑衅大家,试图成为一个被大家讨厌的人。我无法理解他的思考呢。应该说是天邪鬼(注3)吗……说真的,他到底是觉得哪里好玩呢?他主动扮演反派——彷佛在期待有人来打倒自己一样,他总是反对正义、反驳正确的道理、反抗一切在生活。」
自愿成为反派。
那是伊依学不来、虽然强悍,却又悲哀的行为。如果一直当个坏人,无论怎么大闹、怎么呐喊,都没有人会回头看他一眼,也不会有好评,绝对不会有人称赞他。
注3天邪鬼是日本传说中一种虚构的恶鬼,擅长看穿别人的心思,会模仿他人的声音或举止,故意与人作对,性格非常地别扭不坦率,
无城鬼京。他说不定——这次也是像那样闹别扭,自愿成为反派的?被大家怨恨、煽动大家那种怨恨的情绪,然后……他想做什么?
大概是为了让人享受其中的乐趣。
然后——因为有鬼京这个明确的敌人,鬼京希望其他学生会受到刺激,或许会团结起来,或是有所成长,然后变强吗?
这说不定是自己想太多,且太高估了鬼京的想法。
但是,即使是无自觉的行为,古顷大祭因为鬼京而热闹起来这点是事实。虽然他折断别人的骨头和恐吓别人的行为不可原谅,但伊依决定至少要非常认真地去否定并打倒他。
笨拙、爱闹别扭又装成坏人样的不良少年。
伊依想要准备一种与众不同的正义和道理,来对抗那个像是为了被人否定、被人打败而行动的反派魔女。打倒鬼京这个坏蛋之后,说不定伊依、古顷和怪造学的一切都会有所成长。
想到这里之后,伊依注视着已己巳。身为喜悦大公化身的她,看来没有丝毫想睡或疲惫的样子,只是静静地回看着伊依。
「已己巳,我有两件事想要拜托你。」
伊依笔直地幻视着八成在同一个小镇的天空下暗中活跃的魔女,彷佛在对他下挑战一样地宣言了:
「让我赢过那个人。赢过那个……刻意挑下没人想扮演的反派角色,却比任何人都更享受这场祭典的愉快犯——那个爱说谎的魔女。」
※※※
就在伊依认真地这么说完之后,魔夜用恰好可以让人放松的悠哉态度,钻过门帘到这边来。她似乎刚睡醒,只见她连布偶装也没穿,看来有些为难地招手呼唤着伊依。
「……伊依同学。」
「怎么了吗,魔夜?」
伊依歪头感到不解,她向已己巳和游先说了一声,然后站起来走到魔夜身旁。在一起准备古顷大祭的期间,伊依开始称呼她为魔夜。虽然有些古怪,但魔夜并非坏女孩,也很努力在帮忙准备。她是个好人。伊依想跟她当好朋友。
伊依面带微笑,为了不让生性内向的魔夜感到害怕,伊依温和地开口问道:
「找我有什么事吗?」
「……」
魔夜没有回答,只是用手推着伊依的背后。伊依被她催促着前往走廊,在走廊上发现了认识的少女。
「罠奈……」
戴着硬邦邦的铁面具,且身穿代表三年级的紫色制服。今天也缠绕着一种纯洁之美的少女——虚岛罠奈弯着膝盖,气喘吁吁地调整着呼吸。她似乎是用冲的跑到这边来。
伊依慌忙地飞奔到罠奈身旁,安抚着她似乎很难受的背后。
「罠奈,你没事吧?怎么了吗?」
〈嗯——〉
罠奈大大地做了个深呼吸,只用眼角露出微笑。伊依仍然是一脸担心的表情,用困惑的眼神看向那样的罠奈。魔夜不晓得是出自于体贴,或是纯粹不想跟陌生人有关连,只见她消失到保健室里面。
伊依在只有两人的走廊上,仔细地观察着罠奈。
前几天跟罠奈在虚岛家分别之后,罠奈就没来上学,打电话给她也打不通。伊依也曾好几次造访虚岛家,但之前那位女仆小姐只是说「不需要担心,请回吧」便将伊依赶了出来。
因为还有肉体癖好那件事,伊依一直认为自己有必要跟罠奈冷静下来好好商量一下。伊依的义兄——孤独和虚岛博士之前究竟在研究什么?那时肉体癖好为什么像是想湮灭证据一样,爆破了虚岛家的地下室?义兄的研究跟肉体癖好有什么关系吗?
就在伊依为了一种莫名的焦躁感产生动摇时,罠奈彷佛很过意不去似地用力摇了摇头。然后她像是在畏惧什么一样,环顾周围之后,叹了口气。
〈伊依……抱歉,我现在无法详细说明。因为不晓得有谁在哪边偷听……这、这个。〉
罠奈将某个东西推向伊依的胸口。伊依拿起来一看,只见那是收纳着某片光碟的透明盒子。因为没有标签,伊依不晓得那是什么光碟。
「罠奈……这是?」
伊依困惑地开口询问,但罠奈似乎不打算说明。她只是用非常快的速度滔滔不绝地讲着话,一点也不像她平常的作风。
〈关于爸爸……关于虚岛慈树的研究内容以及结果的资料和记录,虽然都被『肉体癖好』爆破了,但我从以前就有将研究日志的部分偷偷抄写下来——虽然不是全部,但我将看来比较重要的部分都记录在这张光碟里面。〉
罠奈又确认了一下周围,压低声音说道:
〈这就托付给伊依。伊依你……似乎跟『肉体癖好』有什么因缘,有知道的权利。这大概是『肉体癖好』一直想要销毁的东西——这是那个恐怖怪物的弱点。〉
肉体癖好的弱点?
那是——什么意思呢?就像吸血鬼会害怕十字架一样,要对付肉体癖好,也有那种明确的手段吗?虽然很难想像那个能够自由自在地变换模样、不断进化的怪造生物会存在那种弱点……
就在伊依这么思考时,罠奈像是自言自语一般低声说道:
〈我觉得自己……似乎能够理解『肉体癖好』的心情。因为能够理解,才觉得必须阻止。必须有人去阻止。但是我——办不到。因为我太弱了。〉
然后罠奈喃喃地说出了那句话。
〈伊依,我是悲哀大公的代理人。〉
代理人。
化为代理战争舞台的古顷大祭,分成「愤怒」和「悲哀」两大阵营;罠奈自称她是其中一边的首领「悲哀大公」的伐理人。
这突如其来的发展让伊依无法做出反应。罠奈发现伊依愣住了,以为自己话中的意思没有传达给伊依——罠奈大概误以为伊依不晓得代理战争的事情,只见她轻轻地低头道歉。
〈对不起,我说了些不知所云的话。总之……在古顷大祭结束之前,我应该离学校远一点比较好。我说不定会不小心引发纷争。只要我不在,悲哀大公也会稍微感到伤脑筋,顺利的话,说不定能让她在无法出手的状况下结束祭典……所以,对不起。〉
罠奈道歉了好几次,然后翻过身,看也不看旁边地飞奔离开走廊。伊依暂时放弃去理解状况,对着罠奈的背影呼唤道:
「等、等一下,罠奈!」
但罠奈没有停下脚步,她只有一瞬间转过头来,警告着伊依。
〈你要小心。『肉体癖好』变化多端,不晓得他会躲藏在哪里。你要尽快看过那张光碟——看完之后最好扔掉。不可以让其他人看到。那只能让你——让被『肉体癖好』盯上的你,当作对抗那个怪物的手段……〉
罠奈的话在这边中断,只见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彼端。伊依也拚命地追上去,但两人的脚程实在相差太多,结果伊依很快就追丢了。
古顷大祭就快到了,伊依跪在散发着慌忙气氛的新生古顷的走廊上。
伊依紧握住罠奈交给自己的光碟,茫然了好一阵子,必须整理一下思绪才行——她一边对自己迟钝笨拙的脑袋感到焦躁,一边这么心想。
为什么每个人都要把一堆东西推给这样的自己呢?
Player-B
天邪鬼
※※※
无城鬼京从以前开始,就是个非常非常非常讨厌跟别人做一样的事情,讨厌到好像会发疯一样、无法忍受那种情况的小孩。
别人向右转时,鬼京就往左;别人在走路时,鬼京就停下来;总之就是要跟别人唱反调。跟大家做一样的动作,对鬼京而言是种折磨。鬼京在葬礼时会突然笑出来,在婚礼时又嚎啕大哭;现在回想起来,真是个谜样的小孩子。双亲对鬼京的将来一定感到很不安吧。
答对了。
没错——鬼京是不适合当社会齿轮的天邪鬼。因为是鬼,所以不是人。因为不是人,所以无法顺利地融入社会。但是值得敬爱的教师们,会一脸认真地向鬼京说教。不可以破坏物品、不可以伤害别人、不可以说脏话、你看——只要能遵守这些规定,就能非常安稳地过日子唷?
才不要咧。
安稳?如果大家都想安稳地过日子,鬼京果然还是想要反其道而行。好,来破坏物品吧!来伤害别人吧!不停地讲脏话吧!暴风雨吹起来吧!世界变混乱吧!什么安稳都去吃屎吧,哇哈哈哈!
愉快。
虽然愉快,但那样的鬼京当然会被大家给讨厌。要乖乖听话、跟大家做一样的事情,你问为什么?因为那才是正常的、是理所当然的,社会就是那样子的构造。为什么你这么不听话呢?这么任性呢?这么爱唱反调呢?
每个人都斥责鬼京,要他乖乖生活、遵守规定;鬼京觉得烦死了。
但鬼京就是喜欢跟别人唱反调,当然丝毫没有照他们的意思去行动。
那样的鬼京也曾经有一瞬间,是过着社会所谓规矩的生活。
「鬼京,尽量去大闹吧!去大叫!去咒骂!去散播恶意吧!」
有个家伙说了这样的蠢话,让天邪鬼的鬼京也愣住了。
要是被人说去做坏事的话……呃?该怎么做才对?嗯,总之就做相反的事情吧……说话要有礼貌、在学校要好好念书、还要乖乖听父母亲的话——
「怎么啦鬼京,突然变得一本正经!你天生就是个坏蛋!是恶魔跟鬼相干之后生下来的小鬼!堕落吧!」
呃,抱歉,我现在脑袋一片混乱,请你稍微安静一下。
「堕落吧!堕落吧!堕落吧!」
我叫你闭嘴啦,混帐老头。
「这样就行了!这样就行啦!噗哈哈哈哈!」
※※※
祖父名叫无城美国,就鬼京所知的范围,是这世上个性最差劲的老头子。所谓的人类应该怎么说呢,不是年纪大了就会变伟大吗?大人基本上都看起来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跟鬼京这些小孩子比起来,等级应该也算是比较高的才对。
但无城美国年过八十仍不知羞耻。
他讲话难听、不爱干净又愚蠢,就算对方是女人小孩也照打不误,没有半个可以夸奖的地方。不但不懂礼貌、爱讽刺人、还贪婪又坏心眼。身为一个老人、不对,应该说身为一个人类,他缺乏应该具备的最低限度的善意和品行。
鬼京的双亲像是以课本为基础设计出来的一样平凡,他们用好像哪边的书上还电视曾经介绍过的动作和对话,非常普通地养大鬼京;现在回想起来,鬼京会想做跟其他人不一样的事情,说不定就是因为这样的环境。鬼京的本能、还有鬼京内心某处渴望变化的部分,拒绝自己被那样子普通地养育长大。
那想法逐渐变得理所当然,跟别人唱反调变得很普通,换句话说,成为天邪鬼、当个跟别人不同的自己,变成了鬼京的个性。鬼京应该是不想当个没个性的人。要是照这样顺着模板被养大,鬼京与其说是鬼京,感觉更像是大量生产的小孩A。
但是,美国曾经说过。那种人生根本是人间地狱。
那个老人明明是笨蛋,却喜欢自以为是地高误阔论;偶尔还会把鬼京从家里拐走,跟鬼京一起喝酒,一边滔滔不绝地说些似懂非懂的话。
虽然有程度上的差异,但人类会被平均化,无论是谁都会变成装设在社会这个系统装置中的齿轮。有缺陷的齿轮会立即遭到淘汰。反正可以替代的齿轮多的是。
要是想一直当个天邪鬼,不被组装到那个装置里面,会很辛苦的。但是,像那样被社会排挤出来的失败齿轮,聚集在一起之后,有时也会创造出崭新的成品。
那样的人生比较有趣对吧?美国笑着这么说道。
所以堕落吧,成为反派吧,摧毁社会这个装置,试着组装出全新的装置吧——那个笨蛋这么说了。他说那样子比较有趣。鬼京认为婴儿才会只用有不有趣来评断事情,
但保持着婴儿心智变成了老人的美国,就像那样肯定了天邪鬼的鬼京,他说鬼京只要保持那样的自己就行了。
然后心情放松下来、还是一样爱跟别人唱反调的鬼京,在那之后暂时——变得一本正经。这样好像对那个老人言听计从一样,真是无聊透顶;不过像之前一样当个任性的不良少年,感觉也很不愉快。
但是,试图将自己慢慢加工成齿轮的这个世界,跟美国所说的一样乏味无趣,鬼京很快就腻了,开始厌倦这种生活。
鬼京果然是个天邪鬼。即使把瓜子姬的和服抢来穿在自己身上,也一点都不适合。鬼京不漂亮也无妨。当公主一定无聊透顶,自己要过着自由自在有趣又搞怪的生活!如果社会想放逐鬼京,请便吧!任凭处置!不过从装置中被排挤出来的齿轮,就算横冲直撞摧毁了一切,鬼京也不负责就是了!
平凡的一般人!你们在那种地方不停转动有乐趣吗?人生只有一次——尽情享受、大闹、华丽地演出,像祭典一样地让生活变得热闹有趣吧!那样的人生要精采多了!那样的人生比较幸福,而且有趣多了!
大家一起来——堕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