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普通是什么?」
「不知道。但不就是不凑巧的意思吗?一个个都在追求那种东西,左顾右盼的,应该很困扰吧?」
「不是追求而是抗拒,所以才会感到困扰。大家好像都误认为个性与普遍性是互相抵触的。不,或许是故意的吗?」
「你觉得呢?」
「我想要变得普通啊!」
「还真敢说。」
「你呢?」
「我是不通。没有任何期待或是愿望。」
「那是不可能的吧?无论如何——」
◆ ◆
若是要那个名叫江本智惠的鹿鸣馆大学一年级生来评论,推理小说中所美化的并不是名侦探,而是杀人犯。
杀人犯这种人类。
又或是杀人,这种罪行。
她对于小说中将他们像是伟人或是做了什么丰功伟业般的描述感到相当不满。
不,用「不满」这种消极的词语根本不足以表达──匮乏。
事实上具有哲学性思考的杀人犯少之又少,而杀人这种犯罪行为,多半都是突发性的,几乎没有什么自觉。
帅气和高雅的犯罪,根本都是虚构的。
当然。
推理小说本身就是虚构的。
江本其实不是真心地对此感到愤怒──而她自己本来也不会对「什么事」特别感到愤怒。
无法愤怒的人。
匮乏。
感情有缺陷,同样不会有感动。
是个──有缺陷的人。
(唉。)
(所以也只能如此,利用文字逞口舌之快而已──)
而且──因为只是思考游戏。
才会这么想。
强烈的想法。
更何况,现实中即使没有名侦探,杀人犯还是依然存在──因此,那些特别的吹捧,智慧性的描述,在现实中根本一点也不诚实。将实际存在的杀人犯与虚构的名侦探放在同等位置所做出的描写,到底有什么意义──说实话,完全无法理解。
不对。
能够理解。
以结论来说──人类总是希望敌人比自己强劲。
无关胜败。
物以类聚,见到他朋友就如同见到他本人之类的谚语一定都不陌生。这么说来,从他与何为敌,为了什么而对立的部分,即是推测出那个人的资质一个很大的重点。
敌人弱,就代表本人也不怎么样──敌人若是伟大,他同样不会是什么等闲之辈。
敌人就是目的也是目标。
因此,理当越强越好。
越具挑战性越好。
梦想必须伟大,敌人又何尝不是呢?
身为名侦探,与其专攻基本的窃盗事件,还不如面对那些凶暴的杀人犯──同样,也不希望那些杀人犯是肤浅的,粗俗的。
只有肤浅的人才会对上肤浅的对手,人若是粗俗,他的对手一定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世界。
也就是读者,他们都是这么想的吧?
就因为是衬托主角的绿叶,在某程度上必须要比主角更费心的描写。
所以,犯人才会被彻底地美化。
超乎现实受到美化、强化、过度膨胀。
过人的智慧。
卓越的思想。
具社会地位。
或是完全相反的,背负着悲剧性的过往。
一个有深度的人,才能被赋予成为犯人的资格。
(那应该是──)
(趁年轻时取得的──资格。)
她是这么想的。
虽然交杂着嘲讽意味。
还有自虐的看法。
但她也只能这么想。
毕竟,江本智惠是没有敌人的。
这么说来,她是无敌的。
不过,此时的无敌其实等同孤独──没有敌人,即代表她并不理会任何一个人,既然不把人类当成一回事,当然也不会有人理会她。
(自己好像不存在一般。)
(存在与否──都是一样的。或者应该说,不存在──)
才是正确的。
不论自己在哪里做什么,都是错误的。
如果敌人是用来衡量自我的标准,那么,江本智惠就是零──不会再多也不会变少的,零。
而江本智惠本身当然有所自觉,那样的零,即是她最大的记号。
不。
自觉一词似乎不太正确。
它本来就是以自我的存在为前提成立的词语──但江本对于自己是否真的存在都感到怀疑。
她只能将自己的事当做别人的事看待──甚至连别人的事都称不上。这二十年间,江本一直都是如此生活着,俯视自己的肉体和精神。
以鸟瞰的视角──活着。
如果摆出精明的表情,装做心理咨询师的样子,来探究江本如此的人格特质,一切可能与她长期住院,与病魔抗战幼年经验有关。那曾将她推向死亡,至今仍对身体留下不良的影响的难治之症,或许就是造成她孤独的理由。
这些绝对有相关性,却不是完全正确。
虽然最为接近,但也只是接近罢了。
(我的敌人──并不是病魔。)
(即使在生病时也是一样。)
(因为──)
(我的长期住院其实没多长,严格来说也没有与病魔对抗,而那难治之症更没什么大不了的。)
就只是零。
当然,江本智惠是普通的人类,民间的人也就是所谓的普通人,对于生命的丧失,面对死亡一定不可能完全的豁达──她在想法上,可不像人生观那样虚无。
她厌恶死亡。
不过──却没有特别感到恐惧。
即使无法接受死亡,但也不代表放弃。
(其实不是不放弃──而是没办法放弃。)
她是这么想的。
江本知道自己的懦弱──没有敌人的自己何其懦弱。
(其实不是懦弱──而是,零。)
与强弱无关。
是有无的问题。
ON及OFF的问题。
一或零的──问题。
(所以──我当不了名侦探,也做不成杀人犯。)
(这都是因为,我根本没有那种价值。)
如果江本在推理小说中被分配到了一个角色,那一定不会是名侦探,不会是杀人犯,当然也不是助手或共犯──就连目击者和提供证言的路人都不是。
应该是,
被害者吧!
被杀害的立场──仔细想想,那是推理小说之中最小的记号,同样是最小单位。
最渺小的角色。
为了被杀害而存在的角色──杀人犯若是用来衬托名侦探,被害者不就是为了衬托杀人犯,那最穷酸的功用。
被害就是角色意义。
而被杀害就必须要有足以使人引发杀意的理由,故事才能成立,假设才会合理──因此,大部分的时候,被害者通常会被描写地比加害者还要恶毒。
毫不留情且轻易的──像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依照既定概念,典型地描述。
被杀害也是没有办法的,几乎都带有极为差劲的个性。
事实上,在阅读推理小说的时候,即使不能从开头就推测出出犯人是谁──胡乱地猜出被害者的身分却不难。
至少能够说中。
有人会在故事中遭到杀害。
比较粗糙的故事,甚至会在登场人物一览表及个人资料的地方,直接写上了「被害者」三个字。
第一被害者。
第二被害者。
第三被害者。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完全像是附注般的记号性。
毫无怜爱的描写。
就连那些总是扯人后腿或是负责输给主角的配角,他们的地位都还远远高过所谓的「被害者」。
(就因为如此──)
(才会如此的适合我。)
因为一些错误而活在这个世上──最后在为了一些错误而死亡。江本总是有这样的预感。即使除去中学时代的住院生活,那种预感依然不会改变。
本来应该要早早死去的──却因失败,而苟延残喘活下来的感觉。
因为一些错误,我才会站在这里。
失败所以活着。
无法和大家一样平凡的活着,无法和大家一样,用同样的方式思考──只好怀抱自卑,怅然若失而活。
就算被杀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既没有遭到杀害,也无法衬托任何杀人犯,如今,自己的生活方式──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当然──自己清楚得很。)
(这些──只不过是一时情绪使然。)
根本称不上思想。
江本还年轻──因为无所事事才会思考起无谓的道理而深陷其中──只能算是妄想。
将现实中的人类,投射进推理小说的角色之中,有什么意义呢?
为什么会做出如此的比喻呢?
究竟有什么价值?
现实中并没有名侦探。
现实中的杀人犯又是何其丑陋。
现实中的被害者只是运气太差。
(不过是妄想──想太多了。为日常琐事一忙,肯定马上就会遗忘。)
不只是现在,她怀抱一定的确信。
应该──是这样没错吧?
等到大学毕业的时后便能忘却。
出了社会,开始工作之后。
组成家庭,好好养育自己的小孩。
不,完全不用等到大学毕业──只要和心仪的男人谈场恋爱,就能除去如此阴暗的想法才对。
也就是说──如果有别的事情值得烦恼,按照优先顺序,它一定马上被排在最后。
顺序既高也低。
(相反的──这代表现在的我竟然没有别的事情能够思考。)
竟然没有。
说可怕──是很可怕。
那份恐惧是不需言喻的。
(自己的烦恼,竟如此微不足道──确实相当可怕。)
(完全不具份量。)
(现在,支配我情感的──构成我自己的那份情感,竟是那样不可靠,随时都能被其他事物给取代──烟消云散。)
消失。
不见。
好像从来都不存在般。
恐惧。
那才是最可怕的──不确定的彷徨。
江本深深瞭解到,贯穿自我的中柱有多么脆弱且不堪一击。
话虽如此,她并不想就此补强或是重建──但也不是毫无想法。
尤其是,朋友。
那从高中时代便认识的朋友,大学同班同学──与葵井巫女子谈话的时候尤其会这么想。
在那个真挚不已、乐观上进,闪耀地令人眩目的她面前──江本只想要马上消失。
其实只是想要变成她而已。
但不也等于想要消灭真正的自己──
「想要改变的心情,就是自杀。」
这──
当然不会是葵井巫女子的台词。
不论发生什么事,她都不可能会这么说。
那句话,出自一位少年的口中。虽然都是大学同学,但他和葵井是完全不同的类型。
他并不是在和朋友聊天,更不是亲口对江本这么说──只是在教室里,江本刚好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无意中听见的自言自语。
顿时,她有一种被浇冷水的心情──又或者说,
像是将手伸进塞满蚯蚓的罐子之中。
她不禁诅咒起这个偶然。
对他来说,那是毫无恶意的,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只是把想到的话说出口而已,如此的自言自语──江本却不小心听到了。
诅咒这个偶然。
(糟糕透了。)
她心想。
江本得知──他竟然是打从心底,真心抱持着如此想法。
而且毫不犹豫,没有一丝动摇──他确实是这么想的。
那不小心说出口的独白,说不定只是戏言──却还是让她知道了。
不仅仅是戏言。
而是真实的戏言──既然让她知道了。
想要改变的心情,就是自杀。
抹煞自己。
放弃探索──直接抹煞自己。
确实如此啊!
江本完全同意──但不应该用这种方式说吧?她感到无辜,甚至埋怨起那位少年。
那句话足以打击,高中刚毕业,正想转换心情迎接大学生活的江本。
(反正──)
(我只喜欢我自己。)
认为那个胡思乱想,无病呻吟的自己实在太惹人怜爱了。
自溺是自恋的反面。
自我否定本来就没有那么容易──这么看来,江本智惠果然就是一个普通人。
(我不是无法改变。)
(只是──不愿意改变。)
我喜欢目前这个脆弱的自己。
与那位戏言玩家同学──不同。
虽然只是同学,就在她听到了那句无心的呢喃──江本完全能够瞭解。
直觉性的瞭解。
他一定──害怕改变。
因为,他就是一团自我否定的集合。
所以──不会改变的。
与江本的个性,那似是而非的孤独──基本上属于同一种,但程度和规模却不尽相同。
自我否定太过严重,甚至无法隐藏──他的存在,会对周遭带来负面的影响。
周遭的个性都会被消灭殆尽。
那是就全部吗──或许不尽然。
光是听到他一个人的呢喃,就能撼动江本的核心──到底要怎样才会造就他那人格特质,确实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即使如此──那位同学身上仍然带有不寻常的魅力。
当然不会刻意说他是个完美的男孩,却也无法完全忽视他的存在──在教室里总忍不住追寻他的身影,座位如果近一些,还会不由自主地心跳加速。
这份悸动,或许不算爱情──但无法否认的,她确实被他身上奇妙的氛围所吸引。
与人类截然不同,一种非人的魅力。
切断和他人的人际关系,散发异常的气氛──试图以普通人的姿态生活,却壮烈地彻底失败了。
大概就是这种印象。
受到吸引是必然的,不过,那同样会是危险的诱惑──
不愿太过靠近,却想和他说话的心境──与想要剥下伤口上结痂的感受很接近。
(承认吧!)
(我想要和他──掏心掏肺促膝长谈。)
掏心掏肺这句话实在令人发噱。
完全无法想像会从自己的身体里掏出什么污秽的东西──而他,应该是空的吧?
(如果──我是被害者。)
(他一定就是──杀人犯。)
杀人犯的角色。
若真的在推理小说中登场,肯定会受到极致的美化。会是个忧郁的美少年吗?或许是一位冷酷的讽刺者──
与不存在的名侦探对立的反派。
他的角色设定绝对不同凡响。
(不过,那是不可能的。)
(在现实中绝非如此。)
一旦离开推理小说的舞台,那样的他,就是丑陋的,既罪恶又不堪──只会为周遭带来困扰。
就因为江本是被杀人犯所杀害的被害者,才会这么想吧?
(不过。)
(如果是那位戏言玩家──或许会杀了名侦探的说不定。)
她是这么想的。
◆ ◆
其实根本不算推理迷,江本顶多就是看看拍成电视剧的推理小说而已。但她会像这样思考,都是有原因的。
那原因──就在眼前。
就在她的眼前。
「──真是杰作。」
像这样。
戴着很有个性的太阳眼镜,一位脸上有刺青的少年说道。
与江本的身高相仿,丝毫感觉不到一点强韧的孱弱躯体──虎斑条纹的短裤,粗犷的橡胶靴。
上半身则穿着红色的长袖抽绳连帽外套,外头还套了一件黑色的军装背心。
左右两侧剃平,那颜色斑驳的长发扎成一束,露出的耳朵,右边穿了三个耳洞排成一列,左耳则挂上了两条手机吊饰。
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正常的人。
散发危险气息的少年。
不,外观和装扮,在这里并不重要──危险的气息好像也不需特别理会。
应该在意的。
应该害怕的。
是从他身上传来的血腥气味。
活生生的肉──以及内脏所发出的腥膻。
也就是所谓的,尸臭。
应该留意的是这部分才对。
「啊哈哈──仔细想想,还真是第一次啊!竟然有人目睹本大爷,天下的零崎人识杀死、肢解、排列、对齐、示众的场面──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啊!你,」
那颜面刺青少年说的话相当怪异。
而他的脚边,躺着一具死尸。
一具被暴力肢解的残骸。
手中握着刀。
伸进口袋中的手──握着一把锋利的刀器。
根本来不及思考发生了么事。
他做了什么?尸体又是如何被虐杀的──完全没有想像的必要。
那非现实的现实。
(这──)
(这时候,到底该怎么办──)
思考停滞。
江本明白自己是一个有缺陷的人,因此算是会动脑的那一方──虽然不是在炫耀她人如其名,具有智慧,不过至少还能够冷静的思考且行动。
实在羞愧。
现在的她,完全受到了动摇。
出生以来第一次目击杀人现场──初次和杀人犯面对面。
「啊──啊,唔……」
只是偶然──就像是听到了戏言玩家同学的独白一样,真的就是碰巧。
虽说是星期日,但和朋友葵井等人一起为了社团的参观活动,江本还是来到学校──不过,所花费的时间却比想像中来得久,走出校门时,天色都已经黑了。想要早一点回到位于西大路丸太町的学生公寓,她选择了平时刻意避开的捷径──就只是如此。
偶然。
但话说回来,在这样没有月光的夜里,照理讲并不会想抄什么近路,自己也不是为了想看的节目而赶着回家。觉得夜路危险,却走了小路,真是不懂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或许不是偶然,只是自己太大意了。
如今再怎样后悔都来不及。
又或者,是受到了什么吸引──使我碰巧撞见这惨无人道的杀人现场。
因而与杀人犯,
面对面。
「杀人犯?」
颜面刺青少年──
零崎人识这么说。
「呿、呿、呿。才不是勒,我可不是杀人犯──而是杀人鬼好吗。」
即使他煞有其事地这么说──江本依然无法分辨当中的差异。
不过,她也不是不瞭解那句话的意思。
在零崎的脚边遭到解体的死者──已看不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以目前的惨状来说很难相信他原本是一个人。
现在这样也是。
太过支离破碎,甚至连是不是一具人的尸体都无法确定──现实中的杀人犯是不可能办到的。
除非,是非现实世界的杀人鬼。
要不然,怎能让一个人变成一滩肉泥呢?
(虽然杀人鬼这个名称──只是杀人犯的另一种说法而已。)
不过,可以确定的。
站在江本面前的那位颜面刺青少年──单纯就是为了杀戮而存在的。
为了杀戮。
根本不能算是人类。
「推理小说。」
咻的一声──零崎将刀子向内回旋,然后说:
「你,看推理小说吗?」
江本花了一段时间,才意识到自己是他说话的对象──或者应该说,她十分惊讶,那个人竟然能正常地与人交谈。
看起来不像是个有办法沟通的对象──他所谓的沟通,不就是拿起刀,刺进另一个人的身体里面吗?
她以为会是这样。
(但──似乎只是幻想。)
(自顾自的想法──他正在呼吸,然后就站在自己的面前,怎么可能会是一个无法沟通的对象呢?)
那必定是一个令人开心的事实。
管他是杀人犯还是杀人鬼,很明显的,那绝对是杀人行为,几乎没有正当防卫的可能性,但在如此情况下,还要单独和他沟通,不外乎是一种拷问。
没有其他选择。
倒不如一刀杀了我算了──是也没到这个程度。
怎样都比死来的强。
所以──江本她,
「会看啊。」
故做镇定地回答。
在这几秒钟的时间内,像是走马灯般,有关推理小说的一幕幕,瞬间投射在她自己身上──那位同学和眼前的杀人鬼,两个人似乎重叠在一起。
即使有那么多的想法,却一样也无法说出口。
滔滔不绝地与一位杀人鬼讨论,杀人犯总是被美化的这个观点,实在没有任何意义。
那绝对是会将自己死期提前的愚蠢行为。
「喔,有在看啊。」
零崎反而一点也不在意的样子──他只是把江本的沉默,解读成话题的终止,然后,以一种极为随便的态度:
「你有没有想过,到底是怎样的家伙,用怎样的角度才写出那种东西的啊?」
这么说道。
「把杀人的情节啊──杀人与被杀的行为,用那种娱乐性的角度,还有什么圈套、酝酿、解谜、接着破案什么的,搞得好像很有趣似的。到底有何居心。你难道没有想过吗?」
「…………」
「很可笑对吧──将杀人这种行为当成一种娱乐,实在太夸张了。如果是像时代剧那样惩奸除恶的故事也就算了,但却又不是这么一回事。写写忠臣藏杀人事件就好啦!啊哈哈,根本把犯罪当成儿戏。」
践踏着地上的尸体──零崎带着笑容继续说。
「我是这么想的啦──『推理作家』这四个字,在那看似聪明的文字底下,其实是『爱好猎奇的变态』的意思。」
「……反正,只是小说。」
保持沉默竟然比较辛苦。
很不可思议的,她并没有感觉到冷汗直流,全身发抖──确实动摇不已,但依旧像是别人的事一样。
令人悲伤的──好像与自己无关。
「作品和作者──是两回事吧?」
「啊?不是这样的吧!明明是自己亲手写下的杀人故事,又怎能脱得了关系?写出令人讨厌的故事,他肯定也是个令人讨厌的家伙。」
零崎一副理所当然样子,否定了江本说的话──当然,她只是顺着问题回答,并没有要帮推理作家说话的意思。而零崎他好像也只是想到什么说什么,没有太过在意。
至少看起来不像是认真的。
该怎么说呢──无所谓的心态表露无遗。
吊儿郎当又随便。
既暧昧不明──界线也十分模糊。
虽然在面对他,却好像看着他的背说话似的。
「所以说,写好故事的家伙就是好人──想要装得多坏也没用。」
「……不过,恋爱小说的作家不一定都是恋爱高手。画格斗漫画的人,也不全是逞凶斗狠之徒吧?」
「说得也是。」
啊哈哈!零崎很爽快地接受了。
看来还算能够应付,顺着他的意就好。
他对自己的言论──完全不负责任。
「但不都是这样吗?因为喜欢恋爱所以才会选择恋爱作为题材,喜欢格斗的人,当然也是从格斗着手啊!」
「那倒──」
没错。
现在又换江本感到认同了。
两个人似乎都没有对自己的言论负责。
「所以会描写杀人情节的人,一定喜欢杀人。」
「……推理作家应该只是喜欢推理才对吧?或者,是对解谜有兴趣──」
「搞不好喔。不过,还是比较喜欢杀人的推理和杀人的谜题对吧?他们日复一日,每天都在思考杀人的手法耶──这不都是因为对杀人的爱好吗?」
「嗯……也是有可能。」
直接放弃。
以目前的情况,如果反应太过热烈,会像是在包庇推理作家,更可能因此丧命。
因为一些错误而活着──
并不代表想要因为一些错误而死啊。
若真要离开这个世界。
即使是像江本那样的人,还是希望能够死得明白一些,至少要能够接受那个原因──
不过,绝对不是目前的状况。
「话又说回来,反之不也相同吗?人们不是常说,恐怖电影对青少年有害,暴力节目和游戏更会影响孩童身心健康──之类的。关于这点,你的看法又是如何?」
「该怎么说呢──」
这是一个既不赞同也不反对,完全中立的回应。
零崎似乎没在期待任何一种答案──或许渐渐习惯了如此诡异的状态,她稍微能够理解了。
这杀人鬼对江本──感到相当稀奇。
而且──有趣。
虽然他的态度和动作,没有一点值得信任,但假设他的发言属实──江本对他来说,就是第一次遇见的「目击者」。
(目击者。)
(不是被害者──而是目击者。)
从没想过自己会被赋予如此角色──人生真是不可思议。
一如往常的,这对她来说像是别人的事般──也因为如此,零崎才会把江本智惠当成稀有动物,试图与她沟通。
偶然被卷入如此事态当中,无疑是极大的麻烦──
「──我觉得都不尽然。」
江本回答。
这是她的真心话。
如果零崎并不是要寻求与自己相同的意见,或是具建设性的反论──如果只要有回应就好,为了自己的性命,还是透漏一点真实的想法比较保险。
若是刻意迎合,伪装自己──这样的她,就不再特别了。
维持自己稀有的程度,应该江本是免于成为零崎脚边的死尸最好的方法──理当如此。
于是江本她,
基本上对于这整件事──没有任何评论。
不会再被左右。
「这样啊,我是这么想的喔。」
先不论江本的猜测,正确度有多少──杀人鬼说话了。
「顺序应该相反。」
「顺序──相反?」
「会看恐怖片的家伙,是因为喜欢恐怖片啊。看暴力节目的人本来就喜欢暴力节目,玩暴力游戏的一定喜欢玩暴力游戏。所以,根本不会有什么影响──在受到影响之前,他们就已经是那种人了。」
「…………」
「人类怎么可能会因为另一个人而改变呢?人类啊,大多都是很糟糕的,绝不会轻易地改变──永远都是同一副德性。」
啊哈哈──
零崎人识放声大笑。
他丝毫没有考虑到,笑声会引来众人围观的可能性──或许眼前就是他的舞台。
那么江本为什么会经过这里。
然后目击他的行为?
这是怎样的邂逅呢──不对,不能算是邂逅啊?
反正──不会有任何改变的。
「无论如何──身为人类这个事实就无法改变。」
零崎恐怕没有太认真──但这句话却说进了江本的心坎里,在她的体内不断回响。
那是绝对具有重量的──沉重的轻蔑。
(一点也没错。)
(不论我是巫女子──还是无伊实,甚至是秋春君,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与人相遇,不会改变──与人建立关系,也不会改变。」
江本──一个人碎念着。
未经思考,像是生理反应般的呢喃。
「想改变──也只是浪费时间。」
随便出现个什么,马上就会被取代,那江本智惠的人格特质──而那个「什么」,绝对不会是人。
「也就是说人际关系,并没有办法改变一个人。喔,你说得真不错──啊哈哈!」
明明是他起的头,自己忘了,还真心的被对方的话所感动。零崎好像露出了真实的一面。
「时间不停流过啊──五年前的我,确实跟现在完全不一样,根本判若两人。这或许就算是改变,不过啊,与起说是改变,还不如说是一种错误。」
「不是的──」
即使出了社会。
进入家庭。
谈过恋爱。
人都不会改变──不是吗?
「时间虽然不停流过──但十年后的我,还会记得以前的自己是什么样子吗?一直都是同一个自己,是无法轻易舍弃的,由不得谁来决定。不论是我是你,谁都是一样的。好了,话题结束。」
零崎人识,将握着刀的手,高高地举了起来──不论举得有多高,以他的身高来说,那高度可想而知。
「要杀了你吗?」
◆ ◆
江本智惠存活了下来。
她最后并没有死在零崎人识的刀下──说完那句话不久,脸上有刺青的他好像又改变了心意,像是一个玩腻玩具的小孩,把手环在头的后方,什么也没收拾的,就这样吹着口哨离去。
被留下来的江本,当然也不可能一直待在现场──迅速地回到公寓。
本来就在回家的路上。
刻意选择的捷径,竟成了差点回不了家的远途──曾经想过要用手机打电话报警,结果还是放弃了。
实在太过可怕,完全不想有任何牵连──并不是如此。可怕归可怕,但单纯只是不想要受到牵连。
既不是理由也没什么道理。
(我想,如果这么做──我就再也回不来了。)
(回不来这点──才是一种改变。)
一种错误。
不愿如此──那好比镜中的世界。
奈何桥的另一头。
所以──但是。
(但是──好像。)
(更想跟那戏言玩家同学──说话了。)
彷佛是杀人鬼促使她这么做般──江本真的想主动与那个和杀人鬼极为相似的他说话。
不只想──更打算付诸行动。
这决定并没有办法改变我什么吧?
但──这决定或许会了结我的一切。
虽然没有根据却深信不疑地──她决定在睡前,播通电话给无法与戏言玩家并论的朋友•葵井。
(没错。)
(话说回来,这个月的十四号好像是我的生日──)
茫然地──像是别人的事一般,她做出了决定。
京都连续拦路杀人事件,最后共出现十二名牺牲者的,而这就是那第一次犯案的始末──顺带一提,被害者的名字叫做羊泽鸿男,是个二十三岁的男大生。不过,江本智惠是不可能知道那第一名被害者的基本资料。
这是在五月一号星期日所发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