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rd Cut 密会
1
一直到十月之前,我的周围发生了几件事情。
送修回来的冷气配合着逐渐趋于温和的残暑,不断地抽搐着,开始响起宛如绝症病患般废乱的呼吸声。然后终于在夏天结束后寿终正寝。去领回冷气时的维修费也在莫名其妙中省了下来,这好是好,不过目前我房间的空调设备未来到底该怎么处理,目前为止却完全看不到方向。
原本行踪不明的素戋鸣尊结果竟然迅速地找到了。在我跟良雨到处寻找第四天后的早晨,当我揉着眼睛走到厨房时,它已经一副理所当然地在那里等着饲料。全身都沾满了泥巴,猫毛也打结成一团一团,脸上却是一脸悠哉的表情。倒下鲔鱼罐头和水后,它马上用惊人地速度扫得一干二净。接着带它到浴室,一边按着它不情愿的身体帮他洗了个澡。洗掉泥巴以后,发现它身上都是跳蚤。于是我拿起猫咪专用洗发精搓着泡泡,帮它清理一番,不过脱落的猫毛和跳蚤的尸体堵住了排水口,真的让人觉得很恶心。最后送到因为连续几个晚上都出去找、结果感冒的良雨身边时,良雨一边哭一边紧紧抱着素戋鸣尊,它则一脸痛苦似拼命地拍打着脚。这让我感到心情不错。(鬼畜大哥么- -)
日子就这样过去了。
随着时间的过去,我凝视刀子的时间也增加了。那是澪从前贴着自己的手腕、微微地施着力,持续伤害自己的黑色登山刀,也是把一直吸收她鲜红血液的登山刀。
做完作业也洗完澡后,我关掉电灯躺在床上,不自觉地忆起了它的存在。我坐在床沿,从书包取出这把凶器,确认着包覆住它的外层皮革的触感。然后冷静地将它冰冷的刀身抽了出来。从窗帘细缝中透进的街灯微光,闪动在雾面的刀身上。
这把曾经一度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的登山刀,在暑假的最后一天,被彻底的洗净、重新磨光,再仔细地包裹好后送到我的身边。原本放在书桌的抽屉中,但是没过都久我就决定将它收在书包里。幸运的是目前为止还没有用过它,不过还是一直感觉到它就在身边,总是莫名地被它吸引。也许是属于凶器的登山刀原本具有的魔力所致,或是因为它曾持续被染上鲜血,而栖息着诅咒生命的缘故吧。我依旧不明白,只是一直凝视着反射在磨亮的刀面上,自己冷凉的脸孔。
又过了一会儿,我试着把手中的刀贴在自己的左腕上。触碰到皮肤有种锐利冰凉的感觉。就这么稍微顺势一抽的话,马上就能割裂皮肤,滴出鲜血了吧。
但我做不到。
当然也是害怕『疼痛』。只要想像着流血的画面,肚脐下方就仿佛被冰块刺穿般令人浑身一凛。不过其实真正阻止我的是,若真的割了下去,后续的发展真的一点也不单纯,我有这种预感。只要割了一次后,之后就会变得容易多了。从此再也无法回头。预感逐渐贴近预言,产生了鲜活的真实感。如果事情真的演变至此,如果真的证明了这种事,这比疼痛还令我感到恐惧,想到这里,我便轻轻地把刀子从手腕移开。然后我把刀子举到正前方,开始凝视着它。
就算跟澪做出同样的事情,也不代表可以了解她的心情。愈是想弄明白事实便愈清楚这一点。相坂和也与西周澪,完全是不同类的人。即使做出同样的事情,也不可能会有相同的心境。不过说不定真的有试试看的价值。即使不知道,也能稍微靠近一点吧。我一边这么想着,还是没有抽开刀子,结果——
几种思考在脑海里盘旋,逐渐地削切着头盖骨的内侧。而另一方面,我映在刀刃上的容颜毫无表情,眼瞳里闪烁着与刀子的钢面相同的冷光。就连心脏的脉动也彻底地趋于一致,安定了下来。
心里有种违和感。
总是一直感受到的,内在与外在,思考与肉体的乖离感。这种感觉再次涌了上来。
可是,就只曾经解除过一次而已,现在感受到的违和感却已不比以往。
不快的感觉。
是的,一种不快感。不一致的思考,不一致的感情,分歧了头脑与心脏。这种感觉变得清晰,让我感到更为烦躁。然后,陷入烦躁的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该在哪里立足,于是不快的感觉又变得更加强烈。反复巡回着。
我摇了摇头,想要扫开逐渐堆积的杂念。但却始终无法如愿,我勉强地叹了一口气,表面上做了决定,把刀子收回刀鞘中。
我凝视着房间里,充塞在整个房间的黑暗。
我的房间真的非常清爽。只有一个书架,里面放着的几乎都是课本和参考书。澪第一次见到我的房间时,也吓了一跳,其实我真正最常活动的范围是在这个房间对面的书房。原本是配合父亲工作上的需要才弄成好像资料室一样,不过实际上都是我在打理。买回来的一些休闲的书籍,我也几乎都放置在那里。
设计简单的机能床的枕边有张边桌,上面放着一本夹着书签的文库本和空的杯子。左手边的脚下,放着刚刚说过的书架。床的对面放着设计简单的桌子和同样设计简单的电脑椅。
「……」
那张简单的——有靠背却没把手——的电脑椅上,有个东西正坐在那里盯着我。黑压压的某种『东西』。比飘散在房间内的阴暗还要浑沌,也让房间看起来更加地晦暗不清。黑雾,宛如小孩随意涂鸦的人影,一种没有特定轮廓和外观的东西。我之所以会知道有这种东西正盯着我看,是因为虽然它的外观淡薄,但却又能明显感受到它的存在。
「……你又来了啊?」
我唤着那道阴影。黑影没有回答,只是从它身上渗出正盯着我看的感觉。
从我持有登山刀以后,那道影子便开始出现了。我总会在不经意间感受到阴森的气氛,也会在夜路中回头看一看,或是在黄昏时分凝视着自己的阴影。然后一点一点地加深了存在感,不知不觉间便在暗黑中凝成一道模糊的阴影。
「」
阴影说了些什么。空气中飘浮着说话的感觉,但却无法抓到它话里的意思。其实根本没有语言这种媒介,阴影只是吐出一句空白罢了。
我叹了一口气。烦恼实在太多了。世上为什么总是这么多不如人意的事情。我的愿望,明明是这么地微小啊……
「喔」
听到些许的声响,我惊讶地抬起头。
阴影直直地凝望着我。我可以很清楚地感受到。阴影的轮廓开始变清晰起来。阴影中缓缓地凹陷出更深的阴影,形成了模糊的眼窝和未成形的嘴巴。
「你怎 啊」
宛如从细缝透出的风般朦胧的颤音。无意义与有意义间相互拉扯。
我的手心被微微渗出的汗水给濡湿了。
从窗帘的细缝中,透射进似乎吸收了所有热度的晕白月光。阴影不但没有被月光吹散,甚至还借着已经死过一次的太阳光,补足了自身的能量。仿佛终于对好相机的焦距一般,朦胧的影子也开始整理着轮廓。
「们样了啊」
我反射性地闭起眼睛。眼帘的外面,明显地传来影子嘲笑的声音。
***
「……」
我被贴在脸颊上的手机震动给震醒,伸手随意按下手机的按钮,关掉闹铃。我睁开眼,看到的是一片昏暗的天花板。上面完全没有类似人脸的污渍,也没有奇怪的符纸,只是一片用全新且一致的壁纸贴平的天花板。右手边有个与墙壁的接点。将目光从那里稍微往左边移开,小小的灯泡闪烁着红褐色,如铁锈般的微光。接着我转了转颈子,映入眼前的是排放着一套的餐具和茶壶的钢架,衬着澪的睡脸,这个画面占满了我的视线。眼睛闭着,嘴唇微启,毫无防备的自然睡脸。
为了怕吵醒澪,我轻轻地起身,穿上自己散落在床上的衣服,然后把她的衣服整齐地叠在床沿。碰到她的底裤会让我很不好意思,所以我调开目光把它夹在裙子和衬衫里面。平常如果是妈妈的内衣之类的,我总是随便卷一卷乱丢,不过现在的状况毕竟比较不一样(还好良雨有洗自己的衣服)。
我拿起房间里的笔记本快速地写完后放下笔,然后坐在床上静静地观看着澪的睡颜。
「……」
她微弓着身体正睡得香甜。总觉得她睡觉的样子,看起来就跟家里养的小猫们一样。因为她微微的笑容很可爱,让我的嘴角也自然地微扬。突然很想恶作剧一下,我用手指戳了戳她的脸颊。
「……嗯……」
她微微地蠕动了一下身体,然后翻了翻身,脸蛋对着我。本来有点担心自己的恶作剧不小心把她吵了起来,不过她马上又再次进入安祥的梦乡。
我放心地呼出一口气,把滑落的床单和枕头挂回原位。拨好遮住她脸颊的发丝,轻触着她脸旁伸出来的左手。确认布满着澪手上的伤痕,也确认着正在观察的我。
「……」
我拿起书包站了起来,静静地转动着房门的门把。
「……晚安。」
我无声无息地合上门、下了楼在玄关穿上鞋子,然后从上衣口袋中拿出钥匙圈。到了外面后,我用复制的钥匙锁上西周家玄关的门。
外面已是一片漆黑。晴朗无云的夜空里却看不到半颗星星,宛如一片道具布幕一样。我一边仰望着夜空,一边走了出去。
这附近还稍微残留有一点农田和水田,建盖完成的房子并不太多。即使有家庭入住大概也只经过两三年而已,混合着味噌、炖品、用生姜酱油烧菜的味道,该不会是刚漆好没多久的油漆所造成的错觉吧。
我正好可以一边散步一边思考事情。
我跟澪依然在清晨会合后一起上学,下课后坐着一起看书,放学后再合起书一起离开。
澪偶尔会来我家和小猫一起玩,也会跟良雨玩虚拟人生或大富翁。当良雨因为拼命找猫而生病的时候,澪还带着一整个刚烤好的起司蛋糕来探病。蛋糕吃起来松软顺滑。
今天放假,从暑假最后一天到现在大概过了一个月后,我才再次来到澪的家里。念完书,喝着红茶休息一下,天南地北地聊着天。接着我们便到超市去买齐食材,早早地吃了晚餐,是浓郁的培根蛋面配上口感清爽的酱汁。
「和也和良雨都对烧菜很有兴趣吗?」
澪一边夹起为了让葡萄酒更入味而放进去的番茄,一边问道。
「是不讨厌。我和良雨常常在爸爸身后看他用心地烹煮料理,所以已经习惯了。一开始好像是我吧。我真的觉得料理本来就应该由男生做。对我而言,我一开始就觉得做料理与其说是兴趣还不如说是义务。」
我苦笑着说,而澪也露出了苦笑。
我们两个一起清洗完吃完的餐具之后,便回到房间,之后果然还是互相拥抱了。
每次触碰到澪的肌肤,每次巡回她的伤痕时,我的内心便自然地涌出了爱。澪安心地靠着我,我近距离凝视着她嫩白细肤上泛起的红潮,还有波光盈盈的眼眸,浮现在我脑海里的那片关于黑色森林的画面,又变得更逼真了一点。随着叶子的形状和树木断枝愈来愈清晰,爱怜中又伴随着一抹不安,宛如泡沫般浮跳了出来。
「……森林,森林吗?」
全国究竟有几个曾经在夜晚的森林中迷路过的十六岁少年?我如此心想。以日本总人口一亿两千万来算,平均寿命假设是八十岁,大约会有一百五十万人吧。就算因为高龄化或团块化让数目稍微减少,不过至少有一百万个以上的十六岁人口,正烦恼着学校的课业,看着连续剧、跟情人约会,或是像我现在一样,一边思考着无意义的事情,一边走在夜路上。在这一百万个十六岁的少年里,又有几个人曾经在夜晚的森林中迷路过呢?
「……」
当我走到平常上学会合地点、那间小小的神社前面时,看见一个靠在墙上的人影。等我走近后,那道人影用一副仿佛事先约好般的态度,轻轻地挥挥手,说道:「你好。」
「『真的好巧。在这里遇见你。』」
「如果真的要照台词说的话,应该要用更老套的台词比较好吧。好歹你也像连续剧里的精彩片段一样一直等在这里,对吧?」
「我总想不到合适的话。你又会怎么说呢?」
她耸耸肩问道,我仰望着被淡云轻覆的半月,思索着。
「——『层云伴月,花儿侍风。十字路口阴暗处,鸟居之下请留神。』……这样如何?」
听到我的话后,她轻笑着说:「今后我会采用的」。接着她便离开了靠着的石壁,脸上带着让人觉得恶作剧的表情,愉悦地将脸转向我。
「你有空来谈一谈吗?」
「可以。我也有话想对你说。」
听到我答应后,葛峰圣微微地笑了。
「——啊,感觉真好。」
葛峰圣轻快地踏上数层石阶后,在神社境内翩然转身,宛如神乐舞般轻盈。再加上优雅的制服,又更为她加深了几分印象。
「像这种随处都能找到、又没什么人的地方——真的很棒,我非常喜欢。」
「因为可以立刻真切地感受到『孤寂』吗?」
听到我这么说时,她的眼睛稍微地睁开了一点,然后笑着点点头。
「是啊。孤寂这种事,换句话说也就是封闭自己,一种阻断隔绝的感觉,也是种救赎。因为可以更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界线的压迫感。」
她说完又转过身去,圣将手在身后交叠,背向我。我也仿佛被吸引似地抬头仰望夜空。
明明只是爬上『后山』的神社而已,却看到了比刚才的住宅区还多上许多的星星。当然,即使在这里顶多也只能看到二等星左右的微小星子,不过却能确认*秋季大四边形。夜晚的秋风吹拂,树木摇曳,虫鸣合着叶骚,这真的是想要体会孤寂的最佳状态了。(编注:由飞马座的α、β、γ以及仙女座的α所组成的四边形。)
「——『就逃吧,逃到心中的孤寂里。』」
当我的目光回到地面后,发现圣正靠在石狗的台阶上回望着我。唯一的一盏水银灯已足以吸引着蛾类与小虫,但却不足以映照出这名少女的表情。半身隐匿在黑暗的葛峰圣,流露出的表情究竟是哭着笑着,轻蔑或哀伤,实在无法断言——仿佛相反的钟摆般动摇着。
「你知道人为什么害怕寂寞吗?」
「……因为跟别人在一起很『快乐』,所以孤寂让人感到孤寂又害怕。」
「呵呵?那是因为你跟某人在一起觉得很『快乐』吧?」
「……嗯,也是。」
我耸耸肩,她也跟着耸耸肩,然后说道:
「其实这个世界上,『自己』比任何事都还要可怕。」
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
「……」
「变得孤寂以后,不管想与不想都必须跟自己对峙,也变得只有自己才能规定自己而已。
这才是更难的事情,远胜过世间所有事物——所以才恐怖,所以才令人害怕,所以才令人恐惧,所以人才会畏惧着孤寂。因为存在于孤寂的另一边的东西比什么都还令人讨厌。」
「……这是你的哲学吗?」
「是我的『经验』。当我开始觉得我是个异类,是个彻彻底底的孤寂存在以来,我就是一直这么想的。我总是一直地持续注视着『我』。这——」
她将手掌放在自己胸前,然后缓缓地巡回着自己的轮廓。仿佛要昭告给旁人,给我,给世界一样——
「借着这个受诅咒的B.R.A.I.N.comolex,死而复生的我究竟是什么?活人?死人?怪物?还是——纯粹是个幻影而已。」
然后她露出一抹让人不会错看的、自嘲的淡笑。
——还是你根本希望把我这个稀有的怪物放在自己身边?——
听到圣的话,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被我放在记忆的一角——从不曾消失吧——澪的话再次响起。
她一直注视着我,一脸似哭似怒,介于中间的笑容,瞳眸反映着冷冷的星光。
「——从上次的声明以来的这三个礼拜,我一直注意着你们……不论如何我还是不太了解,因为你们真的很奇怪。」
「是吗。」
「就沉默地坐在一起,花两三个小时持续地阅读,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我是觉得有点奇怪,不过应该也还没到被说成这样的地步吧?
葛峰圣的背离开了原本靠着的石狮狗,行姿缓慢地朝我靠了过来。
「你的事情,我多少也知道一点,相坂和也同学。你应该也见过了吧?西周澪的死亡与复活,还有杀了她的西田贵流,一直到最后。」
她在我的面前大约一步之遥的距离停住了脚步,轻轻地抬起下巴,仰望着我。我僵硬的脸孔倒映在她的眼瞳里。即使身处在不安的灯光下,彼此之间的距离依然清晰。葛峰圣的眼瞳透着笑意,纯净无浊,美丽地倒映着我的身影。
真是对纯净的眼瞳,我想。与初遇时的澪——以及西田贵流的眼眸一样。这对眼瞳明白地暗示着她所怀抱的心情。『她们』根本没有余力去接纳其它事情。正因为如此,才能拥有这样毫无杂质、干净到令人害怕的眼瞳。
「那么,为什么你会跟『她』在一起呢?你不怕吗?」
「……我怕。跟澪在一起,已经不止一次两次让我不由得产生讨厌的情绪。」
「既然如此,那又是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她。我到现在还不知道澪所惧怕的『她』是什么,但我就是喜欢她,无可救药。因为我无可救药地想和她在一起,只是这样而已。一直支持我的也只是这样而已。」
「……」
圣睁大了栗色的眼睛陷入沉默。她再次凝视着我的脸,持续了一会,接着拧起眉心,
「……你刚刚说过讨厌吧?」
她确认着。
「嗯……偶尔。」
这个问题已经问了两遍,但我依然没有讨厌的实感,不过我还是坦白地承认了。
「也对……」葛峰圣叹道,接着一脸了解般地耸耸肩。
「——我也可以问你问题吗?」
「嗯,请说。」
「你认识西田贵流吗?」
听到我的问题,她先是一脸意外地挑挑眉,但马上又恢复了微笑,然后点点头。
「是的。他曾经到处去拜访过自己的『同类』,所以当然有来找过我们。」
——因为我跟她是同类嘛——
脑海里回荡着那个令人厌恶的美少年,他愉悦的笑声。
「他真的是一个美得惊人的男人。不过却是那种濒临崩坏的美感。我觉得,原来他需要的不是『同类』的救赎,反而是寻求最后那一股推他的力量。他,到最后不是都还笑着吗?」
——我才不要死在你这种伪善者的手中——
毫无血色苍白的脸上,却挂着清澈的微笑,那个男人这么说完后便坠落了。
我的目光来到自己的右腕。被他的刀子刺穿,开了个孔的右腕上,已经一点痕迹也没有了。
「他生病了。但是最后却没有扭曲得太彻底。所以才在见到我们之后,便流荡到其他地方去了。我们无法成为最后推他一把的力量,你也不用在意,也许他很感谢你们也说不定。感谢你和澪同学。」
「死掉的人是不会感谢的。」
「如果真的死掉的话。」
若无其事地说着。当我将询问的目光投向她时,她则耸耸肩道:
「开玩笑的。这次他好像真的死了。那个讨人厌的黑衣男人还特别跑来,详细地报告了整件事情。所以你不用担心。」
当她说到『讨人厌的黑衣男子』时,表情有点不快的样子,不过立刻又变回笑脸。她嘲讽似的目光对上了我的视线。
「你想问的其实不只是这样而已吧?应该是更根本的东西。埋藏在我们和澪身上的——」
咚,她伸出食指对自己的太阳穴扣下扳机。好像举枪自尽一样的手势动作。
「你应该想知道关于B.R.A.I.N.comolex的事情吧?」
「……」
我沉默了。这就代表了一切的回答。
「想听吗?」
圣将枪口对着我。她正确地瞄准了我的眉心。
「不过既然想听,怎么不干脆问本人比较好呢?你自己在她的第二次时不是也经历过了吗?」
葛峰圣淡淡地质问,即使我什么话也没说,不过她似乎也已经全盘了解的样子。看到我再次陷入沉默,她双手轻轻合十点点头。
「啊,原来如此!」
满足地笑了。她用那张浮起单边酒窝、天真的脸靠近我。
「是因为可能会伤害到她对吧?因为已经伤痕累累,所以不想再让她受伤了。所以才不去问澪同学。就算你觉得要跟她相处,就必须要了解这件事,但你还是没问。」
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她的气息。她的话带着抚慰、责备,伴随着甜美水润的声音。
「……你回答不出来吗?」
「……就算不回答你好像也已经知道了吧?」
「也对,所以你才来问我。呵呵,就算伤害我也没关系吧?一副温柔的外表却有着令人意想不到的残忍?」
「……是啊。」
「好呀,我可以回答你。」
她干脆地说完后便转开脸,往后退了一步。
「我欣赏你不随便说些差劲的借口,而且让你正确地了解以后,我们才有继续观察你们的价值。」
「那——」
「不过可别太心急。」
她似乎听懂我的话一般,再次跳舞似地转过身去。风儿就像要强调她的舞姿似的,大大地吹动了她的衣服。她背对着我,然后转过头伸出一根手指朝着天空来回描绘着圆圈。
「相坂同学的问题就等放假完再问吧。今天就先由我来提问题。可以吗?」
「……这是交换条件吗?」
她大概一开始就想问我了吧,如果答应她的条件,就变成我也非得要回答她的问题不可。这招真是高明。
「我知道了。我如果回答得出来的话。」
「那么就问了,叫你和也没关系吧?」
「?没关系。」
原本已摆好备战姿势等着她的问题,不过却令人有点想摔倒的感觉,我同意后,圣则一副开心似地点点头,彷佛想要让嘴巴熟悉我的名字般小声地重覆唤着我的名字。
「和也。和也啊。呵呵。这是我第一次直接叫男孩子的名字。虽然是件小事,不过还真的有点兴奋。那么——和也,你喜欢西周澪同学的哪一点呢?」
真的好像恋爱课程一样,不过因为是交换条件,所以没办法。当我开口想要回答时——咦,心里一顿。
我到底为什么会喜欢澪?如果要举例喜欢澪的哪一个地方,我可以说出一大串。就算要讲一个小时或是一天都可以。但是刚开始的第一步却是什么?要说一见钟情的话也是,不过应该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吸引了我才对。
「……好像一开始就问了一个很难的问题耶。」
看到我陷入沉思,圣感觉颇为意外的声音传了过来。
「应该没有那么困难吧?只是单纯关于契机的问题,『因为她很漂亮』、『对她放心不下』这样说说就可以了吧。」
的确第一次对上她的眼睛时,就觉得她是非常美丽的少女。也真的觉得对她的伤口放心不下,不过这应该是更之后才涌起的感觉。
「……不是那么简单的东西……」
我凭着撷取到的断片印象脱口而出,渐渐地整理出立场,心里又朝着最初的想法探去。
「主要原因有很多……不过如果真的要说的话——」
「要说的话?」
「——因为她是西周澪的关系……吧?」
「……」
葛峰圣无言了,她嘴巴不雅地微张着。好不容易变得不再僵硬以后,她似乎想要舒缓一下僵硬的表情般用手指来回按着眉心。
「……我说你,到底想要多恶心你才高兴啊……这已经超越令人难为情或是傻眼的等级,直达让人吃惊的程度耶……」
她仰望着星空,然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星星们仿佛也同意着她的话似地,稍稍地眨了眨眼睛。
2
「——相坂同学,收到的钱还有剩吗?」
班上的女同学过来问我,我从手边文化祭用的文件中拿出帐簿确认着。虽然还有剩,不过却不是很多。我问她要用在哪里,才知道原来是要买装饰教室的花。我可以理解她想插花,不过把钱花在装饰上不太合理,所以建议她去找园艺社要要看。
「园艺社不是只会用在园艺社里面吗?」
「如果帮他们广告说装饰教室的花是园艺社提供的,或许有机会也说不定。而且也可以促进园艺社花店的销售量。」
「原来如此。」
那名问问题的女同学道谢后便离去,又回到了自己的团体里。她们似乎达成共识,因为负责装饰的人对我挥了挥手,而我也轻轻挥手回应着。
「真受欢迎。」
明感叹似地吹了声口哨。他粗鲁地盘坐在我旁边的桌子上。
「纯粹只是来问意见而已。」
「那怎么没来问我这个执行委员长兼执行组长,反而跑去问你呢?你不觉得很不可思议吗?」
「大概因为我负责实务的部分吧?」
我在国中时担任过学生会书记和学生会会长,所以即使就算心不甘情不愿也早就学会了这类的实务执行能力。现在想想也是个不错的回忆。
「而且要说到受欢迎,你不是还更厉害?上次抢到饮茶铺的企画时,全班还一起喝彩耶。」
也不知道他背后用了什么手段,原本有很多饮茶铺的企画,最后竟然是我们班的被选上了。一年级的班级要能抢赢饮茶铺或鬼屋这类人气的企画,真的是很难得的事情。而且二年级和三年级的班级似乎还是自己放弃的样子。身为班代表的明意气风发地去参加协调,然后一副理所当然地报告了结果。班上每个人都觉得应该很困难,所以结果出来的时候每个人都很开心。
「你大部分的时候都很敏锐,不过重要的地方却都不知道。」
我疑惑地望着他,明则坏心眼地露出贼笑。
「看样子你好像只注意到西周而已,不过你其实也很受欢迎哦?国中的时候也是。」
「我倒觉得我没有哪里特别优秀还是有趣的地方。」
「这个跟那个是两回事啦。该怎么说呢。就像烧肉店里的人气菜色是牛肉片好了,可是白饭虽然称不上有人气但还是很多人点,嗯,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不懂。」
「哎,算了,我也不是很懂我到底在说什么。不过你就像*副斯多葛派一样,也比少女都还容易做梦吧。」
(译注:提倡宿命论和禁欲主义。)
「我不是禁欲主义的人,也没想过要当梦想家。」
当我们正聊着这种毫无建设性的话题时,一个新的团体也回到教室里了。他们穿着围裙,澪的身影也在其中。
「制作小组回来啦。」
因为是饮茶铺,所以当然得泡茶。而且还决定要烤蛋糕,今天为了熟悉事前准备工作所以才来使用家政教室。澪很会泡红茶,所以担任类似小讲师的工作。而且料理做得也很顺手,班上同学好像都觉得她很厉害的样子。
「你比较想去那一组吗?」
明明就没有窃窃私语的必要,可是明却故意在我旁边耳语着。他的气息贯到我的耳里感觉很恶心。
「为什么?」
「跟西周相处不是被打扰吗?难道你不想两个人独处吗?」
「怎么可能,又不是小孩。」
「呵呵?你话这么说可是眼睛还是跟着西周耶?」
澪被几个女生包围,露齿微笑着。看样子这个饮茶铺的企画也许是个好机会,澪即使不自在,也可以一点一点开始习惯这个班级。
我一直觉得澪不能再像以前一样了。所以就算再怎么困难,也想让她像那样慢慢地融入。然后实际试了以后,令人意外的是同学们竟然很干脆地接受了她。不过当然,并非一切都那么顺利,果然还是件苦差事。可是澪却已经不会像当初充满防备地反弹了。绕了一大圈,结果原来澪只是个性笨拙罢了,才会这么容易遭人误解,不过也是她可爱的地方啦。
「——你啊,该不会正在心里面想一些恶心的台词吧?」
「什么?」
我装傻地开始整理手边的文件。
「我要在心里讲多恶心的台词都是我的自由吧。」
我把整理好的文件朝明推了推,伸手拿起挂在书桌旁边的书包站了起来。
「我觉得预算这些就够了。」
「好好好,谢谢啦。那晚点好好跟西周在一起吧。」
「——我想今天应该没办法了吧。」
「什么?」明满脸问号地问,我转身背向他,朝着准备回家正在收拾东西的澪走去。她注意到我后,便拿起书包和小布包往我这里靠近。
「你帮完高见同学了吗?」
「嗯。」
「等下要来我家吗?烤好的蛋糕还有剩。」
「啊,关于这件事……」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手里用手帕包着的布包——那个大概就是蛋糕吧——我望着与我四眼对看的澪,想起等下要做的事,所以拒绝了。
「今天晚点我有点事,不能跟你一起回去了。」
「啊,嗯。是吗……」
「抱歉。」
「不会。虽然不知道你有什么事,不过小心点。」
「嗯嗯……我们一起走到校门口吧?」
「好。」
当我来到走廊时,我的目光看向教室里负责装饰的那一团。葛峰圣依然穿着与众不同的制服,我马上就看到她了。明明这么引人注目,可是跟其他女生说话的样子却是这么地自然。
无意间,圣的目光看向我的方向,只有一瞬间,不过我们确实视线相交了。她轻轻一笑后便移开了目光。
「……」
为了不让身旁的澪发现,我也立刻转移了视线。一边跟澪随意地聊着天,然后将等会约好碰面的对象抛在教室里。
3
「日安。」
葛峰圣换掉制服,穿上便服后赴约了。她穿着黑色的衬衫和灰色宽管裤。外面披着深紫色的长版羊毛衫。脚上穿着黑色及膝袜配上剪裁讲究的短靴。在学校时绑着的头发也放了下来,一头亚麻色的长发轻轻摇摆,披散在肩上。
看到她这么精心打扮的样子,我开始对这次碰面的目的产生了动摇。明明只是单纯说个话而已不是吗。
「一杯咖啡欧蕾。」在我对面坐下来的圣,对正拿着擦手巾和水来的服务生干脆地点着东西。
我一边喝着黑咖啡,一边想着那杯到底是什么跟什么调成的饮料。
「两个小时前我们还在同一间教室。其实应该说『晚上好』比较好也说不定。」
我的视线越过坐着的圣,往店门口的玻璃窗看去,照射进店内的光线透着深黄,给人已经晚昏的感觉。说『日安』太晚,说『晚安』又太早,就是这么暧昧模糊、初秋的阳光与夕日交替的时刻。
「你果然等很久了吧?」
不过圣的问句听起来一点也没有抱歉的意思。
总觉得好像可以渐渐了解要怎么跟这名少女相处了。
她看起来好像属于那种不管怎样,都是彻底享乐主义的人。不管是假装还是真实,她应该都只在乎享受眼前的一切吧。
既然如此,那么我这边也来采取自然的行动好了。
那就是把自己原本的说话举止,明白地照实回敬给对方就好。
「说没等的话是骗人的。我真的没想到你竟然特地回去换衣服。」
「因为穿学校的制服太无趣啦。」
听起来实在不像是会由一个总是穿着与众不同的制服的人口里说出来的话。我倒觉得她的制服穿起来应该比标准公立高中的立领制服或水手服还要舒适吧。
「我会特别打扮是因为这是女生的义务,特别是有约人的时候。而好好地欣赏才有男生的格调喔!」
格调,啊。总觉得最近好像常听到这个字。口里说出这个古早时就很少在用的字的少女最近常常出现在我的周围。我该不会有女难之相吧。
当咖啡欧蕾送过来以后,圣立刻毫无停顿地伸手去拿放在桌上的糖罐,把糖加到饮料里的气势与其用沙沙沙,还不如用扑通扑通来形容。接着她又仔细搅拌着,黏在汤匙上的茶褐色液体看起来黏滋滋的,我决定把它当成是错觉好了。
「那怎么样呢?有觉得小鹿乱撞吗?」
「为什么?」我偏过头问着,圣则不满地抱怨道:
「你正在跟一名盛装打扮的少女喝茶耶,不管怎么说,就算是有女朋友的男生,应该也会有一点点动心吧?」
「并不会。」
我一边啜饮着苦涩的咖啡,一边毫不惋惜地回答道。
刚刚帮圣送来饮料的服务生和店里为数不多的客人,视线也都若有似无地瞄着圣。
嗯,或许真的如她自己所言,跟她坐在一起喝茶或并肩走在一起,可能真的会小鹿乱撞,或是心跳不已吧——
「自从我跟澪在一起后就习惯了。」
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我就常常跟这么样的一个少女碰面,今天也有见到面。
我说完后,圣露出最近常出现的呆愕表情,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又来了。」
「你还真是……了不起。」
我其实也只是说出事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不过我倒是没有特别反驳,只是先点头同意她的话。
「差不多可以进入正题了吧?」
「就这么办吧。取笑你真的是件很累的事情。」
她叹气着拨弄脸旁的头发,然后从背在肩上的包包里拿出一个茶色的信封。她打开信封的开口,把伸手进去,结果拿出来的原来只是本普通的大学笔记本而已。封面用麦克笔写着:『Case of Mio Nishiamane』。
我接过那本笔记本翻开了第一页。看到一篇剪下来的新闻报导,『土石流造成四十人以上被活埋?』这行文字映入我眼前。
「这是……」
「这是澪第一次死亡的原因。」
「!」
听到她的话,我凝视着这个新闻剪贴本。
两年前十一月〇〇日,京都府某山中发生土石流。造成了两台行驶中的小客车和一台游览车被掩埋的事故。游览车是东京私立国中的毕业旅行所租用的观光巴士,被埋在巴士中的是三十二名国中二年级学生,以及两名大人分别是带队老师和司机,车内共有三十四名乘客。一起遭到土石流掩埋的还有两台自小客车,包含驾驶最少有三十六人惨遭活埋。
当天京都府警察与消防队立刻成立对策中心开始救援工作,但因连日大雨以致救援工作并不顺利,又发生小规模的土石流造成了二次意外,导致五名作业员轻重伤,半夜时救援工作一度中断。
隔天中午天气放晴,使用怪手再次展开搜救。三天后完成救援,确定受灾害者共有三十七位,其中三十三人罹难。另外四名受害者奇迹似地幸免于难,期待他们尽快康复——
「四名幸存者依序为大岛久四十三岁,三岛荣治十四岁,河野晴美十三岁,另外——」
「西周澪十四岁。」
最后澪还是有获救,其他幸存者被移到东京都内的医院进行约一个月的治疗,而澪却单独呆在京都市内的医院进行长达三个月的集中治疗,期间谢绝所有会客,之后奇迹似地康复。
「嗯,虽然最后还是获救了,不过这是在救援现场所拍摄到的照片——」
圣取出一个放大镜,指了指其中一篇新闻报导。正确来说,应该是指着照片里拍到的一个人。
「看得懂吗?」
无关乎懂不懂。只有这家伙让我想忘都忘不了。最初和最终都保持一贯的轻浮和平板。仿佛在脸上贴了一片宛如『塑胶微笑』般的面具一样,怎么看都是个充满谎言的男人。
在穿着工作服和头盔的众人当中,即使是黑白照片也能看到一个浑身黑衣的男子,正两手插在裤子口袋突兀地站在那里。
「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所有关系者都被下了缄口令的样子。虽然理由是要体谅受害者们的精神复原状况,不过还是有篇让人在意的报导。有个周刊去访问其中一位幸存者,从那个人的口中听到一件有趣的事情。就是『那家伙被压扁成那样应该死了才对,怎么会还活着?』」
——多个内脏破裂,右脚骨折,情况非常惨烈。那是一场极为严重的连环事故,我们为了将她从现场带出来,可是花了好一番功夫呢,那对她来说可以说是一次既短暂又漫长的『初次死亡』——
挂着虚伪笑意的黑衣男人所说的话,即使不愿回想也自动在脑海中重播。
「这个好像半吊子公务员的黑衣男子亲自跑去京都,然后一回来马上就以告知西田贵流的『死亡通知』的名义来找我,那个男人自己告诉我事件的后续发展。也就是澪同学在之后立刻转学的事情,还有自残的事情,以及升上高中以后的事情——接下来的发展你应该就很清楚了吧?毕竟那是属于西周澪被分割出来的过去。这就是你所认识的她的由来。
圣一口气说完,想要润润喉,于是喝了一口加了很多砂糖的咖啡欧蕾。大概是上唇沾到了砂糖,所以她舔了舔嘴唇。
「这本笔记本就给你吧。啊,请不要给别人看。因为里面有警察调查书的影印本,不太方便——那么,这样就算一半了吧。」
「也是,那么还有一半。」
我也想润润喉,于是拿起咖啡。杯子和内容物都已经变得宛如尸体般冰凉。
我把新闻剪贴簿收到书包里,然后再次转向葛峰圣。因为剩下的这一半,势必一定会跟她有关。
葛峰圣一边凝望着我,一边用手拨弄着头发。她下意识地用食指卷弄着发丝,仿佛确认触感般地来回滑动。看起来好像不是故意做出的动作,所以应该只是她的习惯吧。她的左手手腕上也有几道割腕过的痕迹。伤痕不新,每一条似乎都有些岁月。比我所看见过的伤痕都还要细,与其说是伤痕,不如说像是玻璃的裂缝。也因此跟我看惯的伤痕比起来,几乎不太显眼。
我唐突地与这名少女正面相对——毫无遮掩或缓冲而是非常直接地正面相对——我想这大概是第一次吧。我想不起来之前是否有看过她的这个习惯。
「——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可以,请说。」
「你曾经在森林里面迷路过吗?」
「……什么?」
她原本挂着一脸等着你问的笑容,突然表情一变,满头雾水地回看着我。
「森林,吗?」
「森林。」
「你说的是有很多树的森林吗?」
「就是那种森林。」
「是有鸟有虫有老虎的森林吗?」
「如果你曾经在印度的秘林里面迷路的话,要这样说也可以。」
「不是隐喻,是真正的森林吗?」
「不是比喻也不是隐喻,就是有草木繁盛那种幽幽的现实森林。」
她的右眉因困扰而下垂,左眉则愕然地往上挑.似乎正在思索着第一句话要讲些什么,也好像是不知道该作呆愣还是惊叹表情一般,嘴巴开了又闭,闭了又张。结果最后她用手边的咖啡欧蕾稳定了一下情绪,然后又陷入长长的沉默,最后边叹边答道:
「……没有,我想。别说是森林,遗憾的是我连迷路或是失踪的经验都没有。」
「原来如此。」
「不过为什么突然提到森林里迷路的话题?」
「森林跟迷路都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生活中一件普通的事而已。」
「生活中一件普通的事,你是说在森林迷路?这可以了解什么吗?」
「至少我了解了一件事。」
「是什么?」
「你曾经感受到『迷惘』。」
「……为什么?」
「因为你特别反问我关于隐喻的事情。」
「……」
这次她的表情就很容易理解了。瞬间隐藏情绪,脸上立刻变得面无表情。那是张警戒中的脸庞。
「……哪有这样,那不就跟一般的占卜师一样了?」
「换句话说就是至少跟一般的占卜师说的差不多罗?」
「哈!真无聊。这个世界上谁没迷惘过?谁没困扰过?每个人到最后不是都跟迷路的小孩一样吗?」
她的语气一变,用带点瞪视般的眼神面对着我。
「夸口说不曾迷惘的人到最后根本没发现自己迷路的事实,纯粹只是个彻底的笨蛋而已。你只凭这个就想要看透我吗?」
「至少我已经了解你知道自己『很迷惘』的事实了。」
「……啊,够了。」
圣按住额头,身子往椅背一靠仰望着天花板。
「我快疯了。就是因为不知道你是天真还是心机重,反而让人觉得很难搞。你的存在根本就是个矛盾。结果让想这么多的我变得像个笨蛋一样。」
这是她进来这间店以后第三次的叹息,她不满地回视着我。
「……是的,我就是。我很迷惘。就像是在『无名森林』里迷路的少女一样。」
她伸手去拿杯子,却发现里面早已空无一物。我把杯里的冰块已经开始溶解的水递给她,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接过来一饮而尽。
「你有吗?曾在森林迷路过的经验?」
「很遗憾。」
我有。在一片漆黑的森林里,变成独自一个的迷路小孩。幼稚园的时候——大概五六岁左右。
现在的相坂家大家常常碰得到面,不过在搬来这条街以前,我和良雨曾经被托管在爸爸的老家里。那时爸爸照常上班(当然现在也在上班),而妈妈回家的时间都很晚。爸爸的老家是名副其实的乡下,常会有猴子跟山猪出没。有一次NHK的地方新闻还报导过有熊跑到附近的家里去睡觉的新闻。那是与一般的山相比,还要更靠近深山的乡下。
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只是到现在我都还记得,曾经在阔叶树把星光都漉蔽住的森林里,瑟缩地呆站着的那段记忆。因为都看不见造林的杉树了,所以大概真的跑到森林的深处了吧。
「那个时候的感觉——很难形容。虽然也有觉得不安、害怕,还有恐惧——不过一言以蔽之的话就是一种『寂寞』的感觉吧。」
那是个真切感受到没有比孤独更让人恐惧的瞬间。其实我并没有真的迷路太久,在一夜彷徨无措之后,当我对着祖父、祖母和良雨哭哭啼啼的时候,那种『寂寞感』依然残留在我的心头。
——仔细想一想,那时的经验或许就是造成我感到违和的主因吧。
「……」
圣专注地观察着说话的我。她去除了不必要的表情,只有用眼瞳追逐着我每一个动作。就连加点的咖啡欧蕾送上来时,她的嘴和手也动都没动。
「……你看过自己睡觉时的样子吗?」
当我说完以后,她缓缓地问着我。
「有被录过酣声吗?就是被录下梦话,事后被逼问的经验?」
「……只有一次,有一次妹妹恶作剧录下我的梦话。我根本不记得,完全没有现实的感觉。」
「我死而复生时的感觉,就跟那个一样。」
「……」
「我没有感觉到自己曾经死过的真实感,一点也没有。只意识到疼痛还有流血,等醒来以后时间就这么过了。只有这样。等我醒了以后,什么都没有改变,只有时间过去了。我一开始觉得很奇怪,自己的身体怎么一点伤也没有,一点痕迹都没有,真的很奇怪。当我开始这么想的时候,那个男人就来了,他给我看了照片,就是尸体的照片。好像是恶劣的玩笑一样,那个照片中的尸体,脸竟然跟我一样。虽然我笑着不当一回事,不过总觉得很不安,因为我的身体明明一点变化都没有,可是只有周围的时间在流逝。」
终于,表情又回到了她的脸上。轻轻的微笑,那是她基本的表情,只是本质稍稍地改变了。至少她露出了这样的感觉。
「只是有个双胞胎弟弟,又更加深了违和感。违和感形成了不安,不安变成苦恼。然后到了最后——我注意到了。我所想的『我』,究竟又是什么。」
或者可以说宛如一个迷路中的小孩,故意拼命忍住不哭,想要挤出笑容可是却失败了的样子。她现在看起来就像这种表情。或许也是仰天苦笑,叹着:『唉呀呀』的那种表情。
圣只喝了一口刚送上来,另外加点的咖啡欧蕾,这次她什么东西都没加。「啊啊——」接着呼出一口无所谓的叹息。
「光看这些的话,其实只不过是认同延缓者特有的烦恼罢了。『我是什么』根本就是老掉牙的玩笑而已。但是只要思考过一次,就没办法停止。即使知道它根本没结论、没建设性、无意义,也没有用,懂吗?」
(译注:年轻人正在找寻自我定位的阶段,他们对未来的不确定感到焦虑,又对开放的各种可能充满期待。)
「……」
我什么都没说,或许是,说不出口也说不定。
我到目前为止,好像一直为『自我认定』这种模糊不清的概念而烦扰。常常感觉到自己内心的不一致性,因此她的话让我觉得非常感同身受。
可是,当然我还是无法轻松地说出:「你的心情我明白」这种话。那样太过于傲慢了。内心清楚地了解到连自己都弄不懂自己的我,又怎么能说出那种没有根据的话?
「……那个,和也……」
放空中的我被一声充满叹息的叫唤给唤回现实。我面前的葛峰圣,看起来有点困倦似地眯着眼睛,单边嘴唇微微扬起,正噙着一抹难丛言喻的笑容注视着我。
「你,要不要抱抱我呢?」
「——什么?」
是我还不习惯这个现实吗,怎么觉得好像听到很奇怪的话。
「我是说,要不要抱抱我?干脆就等一下吧。啊,没关系的。我口风很紧,绝对不会跟澪同学说的喔?」
「……」
这次换我傻眼了。而向我提出这个惊人提案的那个人,依然若无其事地望着我。
「……怎么会突然冒出这句话来?」
「我真的没有魅力吗?」
我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话,而她却毫不留情地继续追问着我。本来应该正在讨论的严肃话题,突然之间怎么变得这么诡异,让我陷入一片混乱。
「呃,我觉得你很有魅力,可是跟这个没关系吧?而且,这种事情,不是随便就能说出来的……」
「不是随便就能说出来?可是我也是第一次说这种事啊。」
「呃……我是说……」
「参考你们两个,然后作一个了结,这就是我们的目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终于找回自己的步调而感到很满足,她的脸上又再次浮现出恶作剧的笑容。她伸出手,用食指朝着正手足无措的我的胸口,敲了敲。
「澪同学想找出从自我当中发现的妥协点。而我也还无法在自我之中得到一个了断。所以才会想,如果能够被你抱过的话,或许就能知道了。」
「这太乱来了,而且也不可能。而且跟自己不喜欢的男人——」
「咦?我对你可是颇有好感的喔!」
「——」
我的嘴一开一合地说不出话来,只能呼出一口气。混乱地想要喝口咖啡,才发现杯子早就空了。明明说句话拒绝就好,可是连声带也陷入混乱丧失了机能,只勉强发出「啊——」或是「呃——」这种不成音调的笨拙呻吟。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啪啪啪地拍打着桌子,整个笑得花枝乱颤。傍晚时分开始热闹的店里的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这里,我丢脸地垂下头。等心理的混乱开始平静下来后,我打从心底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呵呵呵。我总算报了一箭之仇了。可是,你竟然比我想像中还要纯情耶!才这么点程度就吓得脸一阵青一阵白,我觉得你总有一天会吃尽女生的苦头喔!」
她不怀好意地一边笑着,一边拿起砂糖噗通噗通地往自己的饮料里面加。
「……很有可能。」
听到她这么具有说服力的忠告,我无力地笑了笑。
「啊,不过,我说的好感可是真的喔,因为你实在太有趣了。」
又是一副嘲弄似的语气。当我心想她要嘲笑到什么时候,这时她伸出了手。
「嗯,今后也请多多指教了。我觉得好像可以跟你成为好朋友。」
「……彼此彼此,请多指教。」
虽然总觉得有点被耍着玩,不过我还是跟圣握了手。真的是货真价实的握手。我握手的经验可以用手指数得出来,不过跟她握手后,心里有种感觉。
——触感跟澪完全不一样。
我一边跟圣握着手,一边在心里思考着。
接近晚餐时刻,人潮开始涌进店里,我和圣却反其道而行朝着柜台走去。当我想要付钱时,她却坚持要各付各的,我稍微感到安心,于是遵从了她的提案。以一个高中生来说我还算会理财,不过还不到富裕的程度。
等我们出去后,外面天色已是全黑,我看了看表,原来已经超过六点了。在平日的车站前闹街上,学生人潮也开始呈现稀稀落落的氛围。
我们离开了饮茶店,开始朝着车站走去。我因为要搭公车,而圣是准备要回家。
我有意无意地瞄着刚好与我并肩走在一起的她。她踏着轻盈的脚步直直地朝着前方走着。对于这个多少知道一点资讯的我而言,也看不出来她隐藏在袖口里的左手腕上带着自残的伤痕,是拥有死而复活的特殊体验的人类。葛峰圣看起来就像个依照自己的步调定着,充满自信的少女。如果连她都没有『自我』,那么这个世界上,究竟又有谁会拥有『真实的自我』呢?她的身上正散发着能够理直气壮地说出这些话的气质。
(——不对。难道正是因为如此……吗?)
即使外表表现得再怎么坚强,其实还是很容易看得出来其隐藏的一面。我身边就有一个十分实际的例子。人类在面对某些致命性的事物时,总会因为其太过致命而将之愈藏愈深。
我在心中思考,发觉了深藏其中的东西后,悄悄地露出苦笑。每当我开始深思时,澪的身影就会不知不觉地浮现在脑海里。思绪也跟着飘移到她身上。
「——怎么了吗?」
我的心情大概全写在脸上了吧,圣侧过头唤道。
「不,没事。」
「呵呵,在想女生的事情吧?」
命中红心。
「身边已经有个女生陪同了,心里还在想着其他女生,我觉得这样不太恰当吧?」
「……抱歉。」
「开玩笑的,别在意。」
圣露出一副宛如对待弟弟的笑容。
「即便不在身边,心里也还是想着对方,这一点很重要喔!请不要放开你的手,因为愈是重视,就愈容易遭到破坏。」
她再次习惯性地拨弄着头发,继续说道。看她一边卷弄头发一边说话的样子,仿佛就好像在上什么课的感觉。
「……看样子你也有放心不下的东西吧?」
「你这么觉得吗?」
圣窥视似地仰望着我。
「我是这么觉得。」
我点头。
「让我放心不下的——」
转来转去的手指朝着我的背后指去。
「——大概也就只有那种程度吧。」
我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一张熟悉的脸孔正往这里靠近。那张脸跟我身旁的少女不同,是个不仅戴着眼镜、看起来年纪也稍长的少年。
「你好,和也同学。」
葛峰昂对我打了声招呼。
「你好,昂同学。」
名义上他应该是学长,不过我觉得这么叫很奇怪,所以我便省略了多余的称谓。他丝毫没有在意,立刻就转向自己的姊姊。
「希望你不要随处乱逛。」
「我没有随处乱逛啊。」
「不要挑我的语病。」
昂叹了一口气。看样子圣他也像今天对我一样,常常嘲弄着弟弟吧。
原来每个家庭都一样啊,我心想。姊妹对兄弟而言,总是天敌。这种模式不管到了哪个时代都没变。
一直支持着葛峰圣的人,一定是这个最亲近的弟弟吧。这或许是比我和澪之间比起来,还要亲近的关系吧。看着正双手插腰仰望弟弟的她,我心里很自然地了解了这点。
「那么,失陪了。」
「啊,等一下。」
正当我打算离开他们两个时,昂唤住我叫我等一下。我转过身,他把手里拿的塑胶袋递给我。
「遗失物品。」
「我应该没有忘了什么东西吧……」
「不是你的,是西周同学的。」
澪的?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不过我还是接了下来,塑胶袋里面装着好像在哪里看过、用手帕包的小布包。
「我们一直在饮茶店聊天聊到刚刚而已。在那间馅料薄饼好吃的饮茶店里——」
那是——我刚刚才去过的饮茶店吗?
「她突然说还有事情就走掉了,把这个留在这里就走了。」
「……那澪呢?」
「应该回去了吧?」
我随便打了声招呼后,就抓紧塑胶袋开始往前跑。
Ineter cut
「哎呀呀,昂也进行得很顺利嘛!」
葛峰圣往沙发一倒,愉悦地大声说着。
「不枉我特别精心打扮。可是这只是攻击的前奏,好戏还在后头。」
「……」
葛峰昂端来饮料,苦着一张脸把杯子递给姊姊。
「……姊姊。」
「嗯?怎么了,昂?」
「真的有必要做这种事吗?」
昂有点垂头丧气地呆站在这间让两个学生来住还稍嫌太大的房间正中央。
「反正那个黑威都故意跑来告知西田贵流的事情,他大概也想得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嗯,说得也是。」
圣淡淡地说完,便用吸管吸了一口润润喉。
「那家伙,也就是黑威,在旁边扬风点火,把事情弄得更复杂,他更是乐得看我们手忙脚乱的样子。」
「那……」
「不过没用。」
她以冷淡的声音回道。
「我一定要确认,他们到底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要我相信『根本不算什么』之类的也可以。他和她如果是『真的』的话,即使很渺小也会得到救赎。即使那只是个宛如小小水珠般的梦境。」
「……」
「而且,如果只是这点程度就怎么样了的话,那还是愈早毁灭愈好。趁还没扭曲的时候,快点做个了结。特别是他。那种类型的一旦扭曲,就绝对再也回不来了。」
「……就算这样也不用做出那种事——」
「那种事?」
「就是,那个——」
「哦哦。你是说我问他『要不要抱抱我』这件事吗?」
他忽然愤怒地扯住圣的手腕。结果让杯子掉到地上。虽然没破,不过剩余的液体却缓缓地渗透进绒布地毯里。
「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昂从齿缝挤出这句话。仿佛忍无可忍后、宛如坚硬矿物摩擦的声音。
圣嫣然一笑。那是抹透着危险的笑容。
「你吃醋了吗?」
「我只是希望你能好好地爱惜自己的身体。」
「这种身体,就算受了伤,只要再换个新的就好。比起拙劣的再生,全部换掉不是比较干脆吗?」
「姊姊……」
「身体与身体结合,其实也只有一瞬间而已。如果这样就能够受伤,那我还真是求之不得。因为只有受伤,才能证明我真的是一个人。」
「姊姊!」
「担心我吗?那么——」
圣以被扯住的手腕为支点,倾身向前。她在昂的耳际,轻声地说:
「——那,就由你来伤害我!」
「!」
在好像瞬间抽筋了后,昂的身体陷入僵硬。圣偎向了他,又继续说道。
「就跟以往一样。哪,就算封闭了内心,我还是知道喔!你和别的女人睡过了吧?」
昂想要抽离身体,可是反而被圣抓住手阻止了。她正面对着他,直直地凝视着不安的弟弟。
「你根本就没资格跟我说教,昂。你跟我是同类的人。葛峰昂跟葛峰圣一样。是相同的东西!」
「……」
看见弟弟悲伤地回望着她,圣笑了。因为他受伤的情绪传了过来。因为始作俑者的自己也感受到受伤的感觉。因为知道了自己体内流的玻璃色的血液里的寒冷感觉。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她在心底深处如此想着。在连弟弟也感受不到、连自己也丢失位置、漆黑的心灵深处,幽幽地叹息着。
(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因为只有这么做,才感受得到自己的实感。)
她将自己的唇叠上他紧闭的唇。用舌尖探索着,他的唇有些迟疑地张开。她侵入了他,然后压住他的舌,然后自己的也被入侵了。就这样交换着气息和唾液。吐出异物,再喝进异物。
「——姊姊……」
对不起。
当不成话语的心绪流入心里时,圣不由得笑了出来。
为什么要道歉?
(就是这种无止尽的天真才会让我这么想攻击你啊。)
想到这里,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当她对相坂和也说出『要不要抱抱我』的时候,自己竟然意外地有种这样也没关系的感觉。她原本并没有打算那么说,想让那个少年抱抱也只是一时兴起罢了。而其中的理由,她好像有点懂了。
(啊,原来如此。他们很像呀。他和昂在这点上一样无可救药。)
无可救药的温柔,所以很容易受伤。也许自己是想看到那名少年受伤的表情,所以才会开口说出那种事的吧。也许她就是在寻求那样的存在也说不定。
(真是的,真是无可救药。)
与内心相反,她溢出灼热的气息,用指甲抓着弟弟的背。
「昂……」
叫唤著名字。深深地封闭了内心,因为再也感受不到最亲近的存在,所以只能靠呼唤名字来联系彼此。
「——圣……」
并非关系名,而是个体名。不安和满足同时在心里沸腾,她用嘲笑包裹住这样的情绪。
昂请求原谅似地闭上了眼睛。她吻上了他的额头,在心中安慰着他。但只停留在心里,无处宣泄。
(没有必要请求我的原谅呀,昂。让你做出这种事情的人不是别人,就是我呀……啊,还是说——)
是在向神明祈祷吗?是在祈求神明原谅吗?既然如此,那根本就是种毫无意义的行为——因为这是个不可能得到救赎的思念。
如果真有神明存在,一定会对此降下天谴吧。
就算再怎么祈祷着寻求救赎,神明也不会有任何回应。
根本不需要向不存在的东西道歉。
她想对不存在的神明一笑置之,然而心中的嘲笑却被快感给冲走,只在圣的体内暧昧地漂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