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慈悲的手(Panhandler)
(一般而言,出类拔萃的视力能看见任何物体。培养该种能力,无论对象为何,见到的机会愈多。本质上正确的系统,适用范围就会极广。)
01
警车抵达之前,牧野洋子都不发一语,滨中站在她身边,而金子勇二和反町爱站在几公尺外的栏杆旁低声交谈。国枝桃子居然继续慢跑,就在马路上来来回回跑着。其他人尽可能待在别墅附近,和放有尸袋的船埠保持距离。如果以内分点的概念解释,他们与别墅和船埠的比例为一比四。即使如此,四个人还是无法不去注意那袋物体。
警察陆续赶到现场。起初报警说明情况的是洋子,她告诉警方他们住在欧洲公园的别墅群五十五号,而后电话不知道被接到哪个分局。不久,对方告知目前大部分的警力都派驻到园内,将立刻与她联系并请洋子等人留在现场等候。
洋子等人离开别墅来到屋外,他们既不愿靠近船埠,也不想离别墅太远,最后选择待在听见电话铃响后能立刻进屋的位置。
第一时间赶到的警车只有几名警察,约略询问了情况,接着走下船埠打开尸袋调查。大约十分钟后,又开来另一辆车,下车的两个人看起来像是便衣刑警,煞有其事地询问洋子等人的姓名。两名便衣看起来都将近四十几岁,体格魁梧。没见到认识的芝池和鲤沼,洋子等人又得解释一次他们住在别墅的原因。
“你可以去问Nano Craft的窪川先生,”最后,洋子向刑警补充。“是他带我们来的。我的朋友西之园刚好认识Nano Craft的总经理,所以我们才能暂住在这里。”
“那你的朋友在哪里?”刑警立刻询问,反应令人有些不快。
“她和老师开车出去逛逛。”洋子感到心虚。既然是开车出去,就一定是到处逛逛,她努力说服自己。
五、六辆车成群结队驶来,其中包括箱型车。不一会儿警方的照明设备照亮船埠,顿时大放光明,简直就像迎接外星人幽浮降落的排场。中年刑警们之后往船埠前进却半路折返问道:“你们有死者相关的任何线索吗?”
“我没有。”国枝桃子最先开口。
“我也不知道。”金子勇二抽着烟说。
刑警们依序看着洋子、小爱和滨中。
“其他人呢?”
“没有……我们没看到死者的样子。”滨中代表发言。“怎么可能知道,这里没有我们认识的人。”
“话是没错,”刑警微笑点头。“很抱歉,这是为了慎重起见而必要作的确认。”
“是。”滨中说。洋子和小爱面面相觑。
“请各位合作。”刑警低下头。话说得婉转,眼神却带着威迫,和命令没两样。
三个人便跟在刑警后面走着。踏出步伐时,洋子发现自己紧张地不得了:心脏都快跳出来。几名警察将照明设备装在靠近阶梯处的栏杆上。不仅船埠,连阶梯上都站了许多人,每个人都戴上专用手套。停在路旁的自用车也开着照明灯,柏油路上放置了好几块写着白色数字的黑色板子。
“请你们不要下来,”刑警示意三个人停止。“等一下我们就会把尸体搬上来,请在此处稍候。”
等待的时间特别漫长。滨中和小爱闷不吭声,洋子也不想说话。不时传来相机的快门声与无线电杂音;警察们一会儿交谈几句,一会儿又到处奔走,洋子不禁有种错觉,好像来到即将正式开拍连续剧的拍摄现场。
“好,搬上去吧。”船埠传来的声音。
“阶梯清空了吗?”
“清空了。”
几个人抬起担架往上走。戴着头盔的警察小心翼翼地搬运。踏上阶梯横过步道往停在柏油路上的救护车前进。车厢外已备妥铝制折叠床,尸体将连同担架一起放上去。
刑警示意洋子等人过去。牧野洋子、反町爱以及滨中深志走向救护车。滨中走在最前面,两个女生亦步亦趋地跟着滨中瘦小的影子。
“我没看过这个人。”滨中回答。
脸色苍白的滨中转过身,轮到洋子和小爱。灯光照在脸色蜡黄的男人身上,没有想象中的可怕。男人的双眼半开且眼白浑浊。反町爱抓着洋子,脸靠在她肩上。明明小爱长的比较高呀,洋子想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事。
“你们见过他吗?”
“没有……”洋子叹了一口气,鼓起勇气再看一次男人的脸,并且暗自发誓再也不要看到尸体了。
“刑警先生……我们认识这个人,但只有说过几句话……”洋子发着抖回答。脑中一片空白的她,想起小学时期最讨厌的游泳课。“他是Nano Craft的松本卓哉先生。可是……”
“可是?”洋子没说下去,刑警问。
“松本先生前天晚上……”
头脑一片混乱,洋子干脆闭上眼睛。不想再看了,但是……又不得不看。没错,这个人就是……为什么?怎么看都觉得他就是松本卓哉。身上的衣服也和在居酒屋遇到他的时候一样。他倒在教堂里的时候也一样。如今衣服布满黑色血迹。原来血会变得那么黑啊……洋子心想。
“我确认过了……”反町爱离开洋子的肩膀,定定地看着刑警,嗓音比平日还来得低沉。“我在教堂就确认过那个人已经死了。”
才说完,小爱的声音就高了八度。
“洋子,为什么会这样?”
02
岛田文子坐在屏幕前,屏幕分为上下两部分,画面皆是站在暗处手持面包的女人。仔细一看上下影像呈现的角度有些许差异。狭窄的主控室聚集着好几个人。他们进来时,文子还吓得跳起来翻倒座位。进来的是塙理生哉博士和他的妹妹塙香奈芽,此外还有五个男人,但文子完全不认识。
“你在这里做什么?”其中一个陌生男人盛气凌人地质问,文子没有吭声。另外一个人表明警察的身分,并询问文子:“你是谁?”
“她是岛田,Nano Craft离职的员工,”塙理生哉代为回答,“岛田,你怎么进来的?有谁在黑暗房间里?”
“对不起,”文子低头致歉。“犀川老师和西之嚼限在里面……”
文子一五一十道出来由。至于她怎么打开门进来,在场的人只有塙理生哉听得懂其中的细节,她便省略没说。一位刑警以命令的口气要文子叫回待在黑暗房间的两个人。文子向刑警解释,从刚才开始系统便发生问题,主控室的声音一直传不到尾川他们配戴的装置内,无论怎么叫唤他们都没有响应。结果,屏幕突然出现真贺田四季的身影。屏幕上下两个窗口正播放犀川和萌绘右眼所见到的事物,同时链接两个人看到的影像。刑警们表示要进去黑暗房间。
“请等一等……”塙理生哉出书制止。“我想听听看他们的对话。况且,现在门也打不开。”
两方影像的视点都比较低,推测犀川和萌绘坐在某个物体上。真贺田四季将面包丢向他们,面包正要砸向画面。
03
“犀川老师,请你解释给西之园听好吗?我也想听你说喔。之前都没有机会同时见到两位。”真贺田四季眯起眼睛,表情有些恍惚。
“我的解释……不对,应该是假设,有一堆漏洞,”犀川回答,“还有许多俞未厘清的地方……这些……”
“那就由我来补充,”四季说:“毕竟能言善道是犀川老师的专长之一。”
“是吗?”犀川简短应答,“我不这么认为。”
萌绘没再握住犀川的手。因为面包飞过来的时候,两个人就已经松开手。伸出右手的话,便知道犀川就在她身旁。可是不知为何萌绘无法动弹……因为真贺田四季注视着自己?因为待在真贺田四季的思考空间吗?而自己和犀川都身在其中,说不定这个空间是真贺田四季的一部分。
一思考头脑就一团混乱,像是发高烧……只有自己感到被疏离,和周围完全不协调,孤立的感觉彷佛一道钻不进的缝隙……一把插在水泥里的尖刀……自己像颗无法溶解的粒子,在空气中浮游。对,不存在!觉得自己不存在,被存在感拒绝在门外。是谁在那里?让画面模糊不清!让眼神失去了焦点!自己是怎么了?眼泪好像要掉出来了。知道自己在哭,但为什么哭呢?如此自问得浑身发冷,却不得不思考。不要……没办法发出声音了,萌绘感到自己只剩下呼吸。只剩下……呼吸,这是唯一的存在。老师……犀川老师也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句子在她脑中反复、回响,缭绕不断……老师看着真贺田四季,看不见我。这些想法不停回响……萌绘因为自己的话语,身体微微发抖,拼命抑制感情的自己、控制呼吸的自己、止住泪水的自己、尖叫的自己,和昏厥的自己。坐在这里已经令萌绘快要无法承受。
“执行这些事情背后的意图,”犀川缓缓地开始解释,“其实十分模糊而且繁琐。但若仅以现象来看,其实不难掌握一连串不相干事情的全貌。”
“这是科学的动机,”真贺田四季微笑。“分析不局限于意图的现象,科学就此衍生。”
“我将西之园告诉我的情况加上自己的见解,的确比西之园的亲身经历更加单纯。教堂里一个名叫松本卓哉遭人杀害。这个人会告诉牧野和反町他的姓名。这个人的死亡是事实,而念医科的反町也确认过了。西之园和反町相信这些由现象构成的事实。这并非定义,只是环境条件的设定。”
这个时候,犀川应该面对着萌绘吧。但萌绘看不到犀川的身影,相反地,犀川也看不见萌绘点了点头。在这里,点头变得没有必要。
“接下来观察到的现象便是松本的尸体消失。这是西之园亲眼所见,姑且当成事实吧。短时间内尸体会凭空消失到哪里呢……没人经过教堂正门,那么是后门?电梯?还是教堂圆顶?某人既然将尸体拉上圆顶,必定会从上面下来。拉尸体上去必须将绳子绑在死者身上,地点换成电梯或后门,方法仍旧不变,却很难不被身在现场的新庄小姐发现。”
犀川说到此,真贺田四季用十分柔和的表情笑盈盈地看着他。
“到此为止都是事实,”犀川继续说:“而新庄小姐目击尸体被拉出圆顶的供词,松本先生手臂坠落的情况,以及圆顶上没有任何人的报告等,我都没有进一步求证,西之园也是。”
“可是我……”萌绘总算能开口说话。
“嗯……先等我说完,”不具形体的犀川说:“要怎么想都行。这种情况下,事情仅剩下这样的意义,有着无限的可能性。接下来的第二起事件又是如何呢?新庄小姐遭人杀害。如果相信西之园的观察,答案只有一个。”
“什么……答案呢?”萌绘问。
“你看过房间的全貌,并判断没有其他出入口。就算敞开窗户,平常人还是没办法钻过狭小的空隙出去,芝池刑警也有提到这点。此外,并未发现其他人会留在房内的迹象,然而新庄小姐却被人杀害。无论怎么想都充满矛盾,该作何解释呢?”
萌绘沉默下来,凝视着真贺田四季。萌绘只能看着她……四季水蓝色的视线一直落在犀川身上,没看萌绘。
“答案只有一个。新庄小姐没死,也没有被杀。”犀川说。
“啊?”萌绘不解。“怎么会?”
“这是事实。而且……这个事实暗示一切部是伪装及虚拟。”
“但……”
“西之园,你确认过新庄小姐的情况吗?”
“没有。可是,芝池刑警他……”
“相信芝池刑警的说词无法解除矛盾,”犀川继续。“为了从矛盾逃脱,我们先假设一切都是圈套,此刻芝池刑警撒了谎。不只是他,包括其他刑警、警察和鉴识小组都在作假。这样是不是连教堂的事情都得到完美的解释?藏匿松本先生遗体的人正是新庄小姐本人。你说地面上的血迹在中途就消失了对吧?那是因为她用手推车运送尸体;将死者运到教堂后门,搬进停在后门的车内,再赶回来将后门上锁。如此一来,现场就变成你们见到的样子。”
“那截手臂呢?怎么解释松本先生的手臂?”萌绘问。
“当然是假的咯,”犀川回答,“有谁确认过了吗?就我听到的内容,你们没有人碰过那个东西,连走近一点看部没有,那截手臂卜只不过载着一只和松本一模一样的手表对吧?因此芝池刑警只好在报告上写着那就是被害人的手臂不是吗?屋顶上没有血迹也没有人在……不对,或许有人,但那是整出戏的幕后工作人员,换句话说,他们等于不存在。若只是砸碎玻璃,大可用无线遥控操作机器。如果我说得没错,那机器本来应该还在上面,只要乔装成搜索队的一员便可以上去把道具清除掉。对了,你搭过的电梯也是一样。其实是整晚赶工后的产物。并不是把整个电梯拆下来,而是将电梯停止在那一层,请人在电梯里铺上地材,墙壁周围覆盖木制挡板。浩大的工程在几个小时内就能打造出仓库的样子。这些或许也是由身穿警察制服的工人完成的。所以,那座电梯到现在还无法使用。”
实在难以令人相信……萌绘绞尽脑汁思考着。她建立的推论和印象中所有的情景,一件件任犀川释放的巨浪中变得支离破碎。惊慌失措地想着应变措施的自己,忍不住要笑出来的自己……全部的经历都是谎言?全部又是什么?
“连警察也是?全部?怎么可能……”脱口而出的萌绘回想事情经过,不禁双脚颤抖。
然而,粉碎的事物在重新组合后,竟有如一块块磁砖排列成不可思议的顺序。
“西之园,街道也是假的。”犀川轻描淡写带过。
“假的?”
“这里不是欧洲公园,也不是人们平日走的街道。虽然你看到来回奔驰的古董车,说不定它的引擎只是铝做成的三看过好几次的荷兰风车是钢筋水泥打造的。人造的街道上,到处都是受雇前来的演员。有的穿上民族服饰,有的穿著军队或警察制服,而这都是虚拟的。”
“所有的人都和凶杀案有关?”萌绘问:“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嗯……一般的情况下绝对不可能发生。但就像你说的,至少有五十个人涉及了凶杀案。”犀川说:“芝池、鲤沼、其他警方的人,还有塙理生哉、藤原博;另外,说不定在饭店房间看见的新闻也是由园内相关人员制造的假新闻,只在你们的房间播放。没错……他们甚至印了报纸。将报纸部分的新闻替换成自导自演的虚构故事。一切只为了西之园你们。”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萌绘用颤抖的声音问。
“一种娱乐效果。”
“娱乐效果?”
“余兴节目,”犀川回答,“游乐园到处可见悬空体验加速度和刺激感的设施,欧洲公园也不例外,这是为了西之园特别准备的豪华余兴节日。”
“怎么可能!”萌绘大叫,“有人死了啊,我怎么可能会为了这种事开心……”
“唉……所以没有人真的死了,”犀川说:“也许因为细故,新庄在教堂里杀了松本。等你们过去看到了尸体,她才把松本的遗体藏起来。其他的演员并不知道会发生真的凶杀案。你懂了吗?我说了好几遍会确认死者状态的只有你们几个。新庄也没想到女生敢去触碰尸体,没料到你们会认真地上前去确定人是否真的死了。她小看了你们理科三人组。”
“老师,等一下,”萌绘一面思考着说:“原来的剧本……只是松本先生假装倒在教堂吗?”
“当然。记住,这只是一场戏。为了铺陈内容,松本故意巧遇牧野和反町,要她们记住自己的样子。分开后他自行走到教堂,在圆顶放置敲碎玻璃的设备,应该在新庄过来之前就已经完成准备工作。松本也是这出戏里重要的演员之一。或许你们跑到饭店外打电话也在预期之中。戏从你们在电话亭时就开始了,新庄在你们可见之处登场,她走进教堂和松本会合,一起布置最后的场景,大概就是松本负责背上装好刺进一半的刀,将黏稠的假血涂在地面和身体,再装死倒在地上。此外,事先准备好树脂做的假手臂。制作假手臂的人,Nano Craft里应该不少。将假手臂套上和松本一样的手表。然而新庄真的杀了松本,戏才揭开序幕就发生真实的凶杀案。我想,一度被人发现的尸体凭空消失,后来独留一截手臂这个桥段,是新庄为了掩饰罪行。恐怕计划初始,她便主张更换这个场景的内容。总之,她的犯罪行为完全是计划性杀人,并非临时起意。她是否真的有缜密思考?新庄藏匿尸体之前,其他演员已经得知新庄杀了人,对看戏的人来说,故事情节自然也很顺畅地继续下去,但偏偏在众多演员中有一个人不认为杀人的情节属实。所以无论观众怎么骚动,他们也不会找来真正的警察,观众只要看到装扮成警察的演员就会放心。”
“新庄小姐看到我们跑出去打电话?可是,我是打给爱知县警的鹈饲先生,我请他代为联络芝池刑警,难道连鹈饲先生也是共犯……”
“你真的常常重复问题耶,”犀川感到有些可笑。“起初我们以为饭店房里的电话遭人窃听,所以你才会到外面打电话。出去的话,广场旁的那座电话亭是最近的选择,他们也预料到你第一眼就会注意到那里。假如你没有出去,就要进行其他备案吧。至于看穿我和你所有行动的人……真贺田博士,就是你吧?”
“是的,”真贺田博士点头。“我认为这样简单得多,尤其像犀川老师这种什么事都会作合理判断的人,预测起来就更容易了。”
“饭店外那座电话亭当然也被窃听了。我跟你的对话,你告诉鹈饲的内容全被窃听了。所以,你和鹈饲通过电话后,很快又有人打电话给他,内谷也许是:’你好,我是长崎县警,刚才西之园小姐和我们联络。也许在程序上出了些问题,我们长崎警方会妥善处理这个案子,特地打电话向你们说明……‘然后鹈饲就说两个警局要保持联系,说不定还留下了联络方式。如此一来,鹈饲会认为自己达成任务,即便之后偶尔打电话过去,也只知道假的调查情况,对方更不会向他提起任何有关凶杀案的事,你们也完全被蒙在鼓里不是吗?”
“其实芝池先生早就不是刑警了对吗?他从爱知县警调到长崎县警这件事也是假的?”
“不,他的确待过长崎县警,退休后才受雇于Nano Craft,”真贺田四季回答,“他很有趣,所以我才要求塙先生聘请他,我认为总有一天,他会派上用场。芝池先生现在是这座公园的保全组主任。”
“总之,芝池先生和塙理生哉博士都没想过会真的发生凶杀案,他们的初衷只是想将精心设计的节目呈现在你们三个人面前。不……事实上只为了你,因为你是Nano Craft最有力的股东。无论你抱持什么样的态度,塙先生和藤原先生都无所谓,只要你能主动接近他们,对Nano Craft来说就是莫大的利益。”
“我不相信。这么可怕的手段居然只是什么余兴节目。”萌绘叹息说:“这种骗小孩的行为就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吗?他们要是真的这么想,我只能说他们大错特错。这真的是……成熟的成年人该做的吗?”
“大部分的娱乐效果都少不了一些玩弄小孩子的恶质把戏呀,”犀川淡淡地说:“虽然欺骗孩子的举动会招来坏印象……但计算机刚开始出现时,不是也有人认为是骗小孩的玩意儿吗……我绝对同意这些人为了耍花招而浪费宝贵资源是很愚蠢的行为,可是与其在虚拟世界实现娱乐效果,不如发生在现实场景来的经济实惠。短时间制作的现实节目远比重现虚拟有更大的效果。换句话说,决定放手去做的当下,便认为是最现实且轻而易举的方法。这是最恰当的解释。”
“这个实验是塙先生与藤原先生的目的,”真贺田四季看了萌绘一眼,又看回犀川。“无法用计算机程序重现的视觉,和反作用力装置无法仿真的触感。一旦深入研究虚拟现实的课题,就演变成现实细腻感和虚拟轻巧设备会僵持不下,而廉价现实和昂贵虚构间的取舍变得进退两难。这是人类自古以来一直逃避而不自知的矛盾议论。恋爱小说的作家认为难度高的创作比真实的爱情来得有价值;就算每天盯着墙上的风景画看,也不会觉得画作比不上自然的风景。因为人类的创作不符比例,才能免于消灭吧。只动用了五十名工作人员,就能让被实验者体验非现实,这是现存任何系统无法办到的,这就是他们想确定的事实。”
“真贺田博士,剧本是你写的吗?”犀川问。
“嗯,很有意义的实验,”真贺田四季用手撑着脸颊,看了看萌绘。“何况实验对象是西之园,那就更有趣了。你……拥有无法预测的美丽。对我来说,你跳跃般的思虑和情感就像万花筒一样美丽又恣意。”
04
“昨晚在虚拟实验室里的情况也不是突发事件,”犀川继续说:“塙博士和藤原先生一开始便打算向你们介绍这套系统。这是余兴节目的继续,也是故事的一部分。晚餐结束后,他们也料到你会主动提出要去研究室。即便你没开口,他们总会找到时机带你下去。而这一段经过可说是实际演员与现实道具,和计算机营造虚拟现实的比较实验。藤原先生把加古先生叫来的举动或许不是刻意,但那位和加古先生待在同个办公室,戴口罩的女性研究人员,却是剧本上写好的角色。”
“她是……新庄小姐?”萌绘恍然大悟。她想起那位戴着眼镜和口罩的女人。“是新庄小姐对吗?”
“没错……”犀川回答,“虚空间发生的状况是计算机中的程序使然,那些程序早已事先输入计算机。黑色人体突然出现在你面前并且杀了藤原先生,现实上很难处理的招数,则充分利用虚拟现实的长处。也想藉此得知现实和虚空间,哪一种情境会带给观众最大的震撼。他们选定实验对象必须是对系统不熟悉的人。”
“太过分了……我成为他们的人体实验品?”
“我不知道你在实验进行当中会有什么反应,他们当然也无法预期。而你受到冲击的主要原因并不是目睹凶案,而是真贺田四季博士的存在。比起尸体和凶器,你更害怕真贺田博士,对吗?”
“我不知道,”萌绘回答,但她心里知道其实犀川说得没错。她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会那么畏惧真贺田四季的存在,直到现在,她不懂为何心中充满荒诞的印象和空洞的思绪。
“西之园害怕我的理由很简单,”真贺田四季微笑。“需要我来说明吗?”
萌绘考虑了几秒,默默点头。
“你将双亲死亡的记忆转嫁到我身上,无意识地深锁心中。最初你的宣泄出口是犀川老师。基于自我保护,将面对死亡的情绪不顾一切地阻隔在外;当然,你的能力足以控制如此沉重的情感。但光是处于正极的犀川老师还不够,另外一边需要属于负极的我加入。在你的心里,犀川老师和我象征正负两极,你在其中取得情感的平衡,无奈这样的构造仍然不稳定,原因在于……”
“不要说了!”萌绘大叫,“这才不是三言两语能解释清楚的!”
“你说得对……语言的单纯化正是人类怀旧的根源,”真贺田四季点头。“符号化即是退化,一种倒退成单细胞生命的行为。我分析你的精神,实在不乐见你慢慢走下坡。三年前的夏天,我察觉到你精神上的缺陷和我幼时不愉快的经验类似,因此我引导出你深藏在内心晦暗不堪的记忆,将你下意识排拒的恐惧心理趋于安定。然而内心感到绝望的你却好好地活了下来;明明想着死亡,某一部分却还活着,你就是拥有那么矛盾的特质。我讶异于这种可能性,所以对你很有兴趣。”
无法理解,萌绘心想。
真贺田四季一度停了下来,闭上眼睛说:“甚至觉得我能触碰到自己。”
这是什么意思?不懂……
水蓝色的双眼面向萌绘缓缓开启,四季微笑着说:“当时已料到我个人的形象将补偿你心中对死亡的不安定感,并同时注入生存的象征。不过,这对我毫无意义可言。西之园,那么对你而言呢?”
“我不知道。”萌绘摇摇头,她摇着不存在此处的头颅。不明白……不明白……
“难道我是出自一片好心?”真贺田四季嘴角上扬。“既然没有意义,那时候为什么会对你做出那些事呢?至今我也不得要领,嗯……之前我从来没有开口说’我不了解‘的经验,不可思议对吗?也许我在你身上感受到一个新的自我,发现了渺小的希望,所以我也开始自我防卫。犀川老师,麻烦你继续说下去。”
“好的……”犀川回答之后却沉默了许久。萌绘心想他也在咀嚼真贺田四季话中的含意吧。“你在虚拟实验室里看到的都是事实,但之后出现的黑色人体和刀子都是事先准备好的道具。”
“所以藤原先生没有死?”萌绘提心吊胆地问。开口的同时,她感到自己极欲从复杂中逃离。
“不……我亲自确认了藤原先生的遗体,他的确被杀了,背后的凶器、身上的血迹也是真的。而牧野与反町表示实验当中没有见到任何人离开的说词也足以采信。就是因为坚持着这个立场,从之前到现在的推论才能成立呀。”
“啊!”萌绘忍不住大叫。脑中灵光一闪总算明白了。
“西之园,你好像想通了耶,”犀川语气温和。“没错……藤原先生在跟你对打网球和桌球之前就已经死了。”
“原来如此……”萌绘点点头。“完全是程序的运作吗?”
“以眼镜和口罩隐藏身分的新庄小姐走进红色房间帮藤原先生换装对吧?就在那个时候,她杀了藤原先生。新庄小姐很清楚程序开始时你会看到什么,以及实验结尾该如何制止藤原先生的动作。在虚空间演出的剧本就是程序运作中的所有数据。”
“塙先生知情吗?”萌绘问。
“我不太确定,但很难想象塙先生一无所知。我想不清楚状况的除了你、牧野和反町,再来就是加古先生吧……”
“我认为塙先生对这段过程没有多问,”真贺田四季解释,“前两起事件,企画人都是塙先生,而第三段大概是藤原先生的构想。他们等于是现实与虚拟的对决,两个人比较着谁制造出来的效果比较大。这是他们俩永远竞争下去的主题。藤原先生明了塙先生建立公园的理由是想以实体取代虚拟,因此他赌上数字化的所有可能性。两个人的能力看似天差地别,但人类其实渴望寻求跟自己不相上下的对手。因为是一流的程序设计师,塙先生明白计算机科技的世界永无止尽:怀抱着梦想的藤原先生,则是Nano Craft成长至今的要因。”
“这场对决似乎有扩大的趋势对吗?”犀川问。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萌绘口气强硬。“我不相信!这种……简直就是小孩子的……”
“他们是孩子,”真贺田四季魅力十足地一笑。“无论多暗的地方,总是可以待在沙坑玩得很开心的两个小男孩喔。用残酷或无聊的成人价值观去评判,不会觉得自己才更残酷又无聊吗?”
“原来藤原先生打算隐瞒塙博士。我之前一直对藤原先生特地亲自套上装备感到纳闷。”犀川说着叹了口气。“当时,藤原先生的动作应该有异样。西之园,你是不是有遇到计算机无法判断行动和对话的时候?那是主控室的新庄小姐动的手脚。她选定了若干模式,操作虚拟的藤原先生,我个人是认为没有必要,但或许是你的突发状况让她来不及反应……对了,你说后来吧台还出现酒保,那是用计算机控制的,而计算机也创造出虚拟的藤原先生。在虚空间发生第三起事件后,藤原先生预料你会惊慌失措地冲进红色房间,看到精疲力竭的藤原先生,完全在状况外的塙先生见状应该也很惊讶……就是这样的恶作剧,假若藤原先生当场吐吐舌头告诉你实情,而新庄小姐说不定也拿下口罩,那么铁定立刻明白前两起事件都是他们精心策划的一场戏。然后你会当场气个半死,不过谁知道呢,你不是突然对Nano Craft很感兴趣吗?特别还是以股东的身分……”
脑中想象自己会有什么反应,犀川说得没错,一时之间她的确会生气地大吼大叫,但毕竟她对Nano Craft和塙理生哉怀抱兴趣和善意。错不了的……按照自己的个性,对Nano Craft的调查早就结束。这是个预测自己反应,经过模拟后反复修改完成的计划。
“接着我们来思考新庄小姐的立场,”犀川继续说明。“她杀了松本先生,但没有人知道这件事,表面上她依旧照着剧本,戴上口罩,向观众透露她还活着。看到活蹦乱跳的新庄小姐,你们除了会吓一跳,恐惧的心情也立刻随之逆转,总算发觉事实真相,明白之前的事情都是假的,眼前的才是真的。我的看法你觉得如何?电视上是不是常出现类似的情节。这么一来,新庄不费吹灰之力就隐瞒了她杀害松本先生的事实。”
“原来如此……”萌绘不由得佩服犀川的推论。
“剧本最初的内容应该是新庄和松本相偕出现吧。但是,其他人都以为他到国外出差,总之他是请假不在公司。我想这个理由恐怕也是新庄小姐揣测松本可能的行径才做的决定。而这样的处理,不会让其他同事起疑。可惜……新庄完美无缺的计划终究出现致命的意外。”
“计划出现破绽是小爱她……确认了松本先生的尸体对吗?”萌绘低语。
“嗯……你那他就读医学院的朋友,触摸了松本先生的遗体。之前我也说过,此举是新庄小姐始料未及的。之后就算怎么向反町解释一切都是演戏,她也不会相信,因为是她亲自确定人已经死亡,那种感觉不可能说忘就忘。总有一天新庄小姐的计划还是会被揭穿。松本先生死亡已经是事实,瞒也瞒不了多久。关于这点我反而不太能理解。新庄小姐的犯罪行动其实就是自我毁灭,很难想象事情演变到最后,她该如何全身而退。”
“我来解释吧,”真贺田四季说:“新庄小姐杀了松本先生后,我跟她见面聊了一会儿,就在她Nano Craft二十四楼的房间里。西之园等人赶来之前,我就一直待在那里喔。”
“啊?”萌绘十分讶异。“真贺出博士当时在房里?”
“芝池先生和西之园进来之前,新庄小姐正在收拾器具。那时候我也在里面,就像现在这样跟你说话一样,我跟她聊了一会儿。可是用的装置很精巧,算是简化后的款式。”
利用同样的虚拟现实装置,真贺田四季和新庄久美子见面。新庄久美子的房间里的某个地方也藏有现在犀川和萌绘配戴的眼镜和雷射位移感测系统,以制造虚空间的情境。
“新庄小姐告诉我她杀了松本先生,”真贺田四季仍不改脸上笑容。“并利用了我的剧本,我倒是满佩服她的。对她饱满的反动情感也很好奇。如同犀川老师所说,她的判断前后矛盾,其实计划非常薄弱。新庄小姐告诉我,基于过去和松本先生的一些过节,她不得不杀了他。至于是什么过节,你们一定想知道吧。但我对那些原因丝毫不感兴趣,反而在她如何处理事情方面有着某种程度上的兴趣。另外,我也直接问她一旦事迹败露该如何收拾。”
“她的办法就是杀了藤原吧?”犀川低声说。
“她没有直接了当地说,”真贺田四季点点头。“方才我稍微提到Nano Craft的塙总经理和藤原副总经理对立的情形。这回关于现实剧情和虚拟现实相互比较的实验,正说明了对立背景的重要性。另一方面,不难想象藤原先生和新庄小姐存在其他私人关系。”
“原来如此,语言真的是很便利的东西啊,”犀川感到很有意思。“如果只杀了松本先生,她的行为很快就会遭到揭发,但如果连藤原副总经理一起杀了,Nano Craft卷入其中就会模糊焦点,她的罪行便得以隐藏。以上是我个人的看法……不过,博士认为的那些微不足道的个人问题,也许就是根本的动机。”
“会是什么呢?”萌绘问:“老师是指跟新庄小姐原本是藤原先生的专属秘书,后来却变成塙先生的秘书有关?”
“我没这样说,也不想解释,”犀川回答,“新庄小姐杀了藤原先生是事实。动机并非问题所在,并不是动机正确就能被允许,动机错误就不可原谅。当然,她的杀人动机或许绝大部分是个人因素,而她赌的是Nano Craft或塙总经理作何处理。新庄小姐推测塙总经理对于秘书一连串不合常理的行为,会采取息事宁人的态度。”
“我懂了……”萌绘说。
“如果事情在她预料之外,你们见到的事情经过和真贺田四季博士藏在所内的真相都会公开。面对不利的情况,新庄宁可假扮成身分不明的女子,杀死副总经理后逃逸,让这件事情以这样的方式公诸于世,她也相信公司会做出跟她一样的处理方式。”
“用语言描述她的想法,大致上就是这样了,”真贺田四季点点头。“新庄小姐很有野心。她握有Nano Craft的最高机密,其实也就是暗中跟我接触这件事,她相信公司不会轻易离弃握有机密的自己。要说她浅薄也好,就是将想法回归到现实面。更露骨一点来说,她甚至认为塙总经理正期待藤原先生的死亡。她相信自己是塙总经理最佳的伙伴。不,应该是她误以为会跟我——真贺田四季,成为最好的搭档。”
“认为自己是博士伙伴的最佳人选?”犀川问。
真贺田博士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缓缓低下头,又倏地看着犀川。
“怎么可能……”她露出微笑说:“我是个需要伙伴的人吗?这不就是她铸成大错的有力证据吗?”
四季笑而不语,蓝色的眼珠朝上看,真贺田四季的反应,令萌绘不禁全身颤抖。萌绘第一次感觉到眼前的天才是个女人。蒸发的液体留在水蓝色的眼眸中,嘴唇红的发亮,释放出诱人讯息。谁能拥有如此毫无缺陷的美丽?
“我不需要任何人。”她微笑。
萌绘止住呼吸,身体仍在发抖。
“继续说吧。”四季催促。
“老师……昨天晚上真的有警察来过对吗?”萌绘吸了一口气后问:“起初芝池先生赶来,我们在对面的房间跟他见了面,当时没有别的警察跟过来。”
当时萌绘由鲤沼刑警陪同,来到更衣室换衣服,而站在门口的是假警察。
“嗯,他们的立场突然变得十分危急,”看不见摸样的犀川说:“因为没想到途中真的发生凶杀案,对芝池等人而言,这是他们发现的第一起凶案。既然发生紧急情况,当务之急就是请我们这群观众到别处避难,芝池才能和塙博士讨论下一步该怎么做。他们知道凶手就是戴着口罩的新庄小姐。你是塙博士等人优先考虑的对象。他们首先调派扮成警察的演员驻守在那里以争取时间,防止身为观众的我们进入。他们思索着该如何善后,现场是真的死者,不报警不行。另一方面,他们尽可能保密这两天的把戏,这是很合理的决定,一旦公诸于世,必会遭致社会上一阵挞伐,当然,也不能让外界知道会把你们牵扯进来。基于这些考虑,芝池先生才将我们集体隔离,再报警请正牌警察前往研究室。今天一早我们提前被带到别墅,就是他们希望我们不要卷入其中。真正的警方赶到现场时,塙理生哉博士、香奈芽小姐以及加古先生便能一致对外;至于逃走的女人,他们只需跟警方解释她是临时雇员。他们下定决心要隐瞒到底,新庄小姐应该也料到公司会这样处置。”
“他们不打算告诉我真相吗?”萌绘愤愤不平地说。
“也许塙博士想将实情只告诉你一个人。我也不敢肯定,照你的个性来说,若知情绝不会善罢干休。但我想塙博士会趁我们回到那古野之前有所表态。他也没想到你会直接打电话给长崎县警。为了不让你起疑,他安排芝池先生三不五时打电话向你报告案情。还有,芝池先生给你的电话号码也是假的吧?他不断说明案情遇到瓶颈,警方还在追查女人的下落,希望你慢慢不在意事情的发展。唉,好像太乐观了点。”
“他以为我会为了那种理由放弃吗?”萌绘气呼呼地说:“并不会,我才不会被这种把戏骗了。”
“西之园,如果是这样的话……”真贺田四季仍是一派优雅。“下落不明的就会是你喔。”
四季的话让萌绘惊恐不已,呼吸停止了几秒。对啊……这样不是比较容易吗?与其劳师动众地演出杀人事件,不如让一个大四学生消失还比较省时省力,甚至不用花钱。我还活着吗……在这个地方,没办法看见自己,萌绘深深吸了一口气。
“之前有人在别墅区发现尸体也和这场戏有关?”萌绘调整呼吸。“那也不是真的尸体吗?”
“连尸体都没有,”真贺田四季回答,“只是有个收了钱的女人说了一个谎。金钱真是最容易动摇人心的手段呀。”
“那个传言为之后的故事留下伏笔,”犀川说:“反町看到的龙应该也是一样的效果。那可能只是长的像龙的飞行船。或是一个从屋顶垂吊下来的物体。”
“我懂了,”黑暗中,萌绘点点头。“虽然听了之后心情很糟,嗯……所有的解释都合逻辑,我也都能理解,除了一个问题以外……”
“你想问我在哪里吗?”真贺田四季看着萌绘,像个少女似地侧着头。
“是的,真贺田博士,”萌绘语气坚定。“我知道你不在黑暗房间里。博士,请告诉我实情。”
“我就在你面前。”
“我要知道的是现实世界里,你的躯体在哪里。”
“我已不在这世界上。”
“啊?”
真贺田四季离开桌边,慢慢往门口移动,她回头看着萌绘,脸部线条柔和说:“西之园,我很久以前就死了。”
05
“过来这里。”真贺田四季说,伸出手示意犀川过去,他起身沿着白色桌子移动,她的右边突然出现一扇蓝色的门。
“西之园,你也过来。”四季指着那扇门。
蓝色的门仿佛融化在黑暗中,取而代之的是漆黑的走道,四季从那里离开了。犀川也走出房间。缓缓栘动却思考加速进行着,好几个惊叹后来都抛在脑后,思考逐渐鲜明起来……窃听?在哪里窃听呢?这件事情的开端是……没错,是“Criterion”那个角色扮演游戏-架空的冒险、虚构的光荣和装饰的勇气。这是……人类探索崩溃条件的旅行。记得好像在哪个地方……站在走道的交点,空间转了好几回,不对,旋转的是自己。九十度、一百八十度,有时候是两百七十度。他不知不觉地习惯了,觉得很普通。现实世界里的每个路口也在旋转吗?虚拟的旋转及无法停止的扭曲。魔法的中心是……现实……仿佛螺旋渐渐浮现产生摩擦的炙热,倾斜随后不堪一击。
对了,那个时候也是……闭上双眼,好像世界跟着转动。走道旁的微弱灯光,跟着犀川心跳频率闪烁;生命也像是摇晃的钟摆一明一灭。此处有着无限宽广,令人感到有限的生命。犀川在四季的身后走着,看着黑发隐约透出光泽,手臂是融在黑暗中的白皙,而她的双脚若隐若现。分不清前进抑或停伫,我也在走吗?犀川心想看不到自己的脚,移动的也许只有周围的景色吧。这个世界全是相对的运动。一切都是装饰,一切都是架空,现实和虚构形成的现实。虚构和现实产生的虚构。生与死、边界的轨迹以及鄙俗的连锁。频频回顾的理由是?为什么自己会跟随着她呢?想知道什么吗?“知道”又是什么样的现象?自身与媒体单纯地移动然后交换讯息。
犀川底层的人格似乎跑了出来,表层的犀川拼命压制他的行动,有人知道抑制的理由,有人不知道……底层的犀川希望和真贺田四季共同生存在这世界上。但其实他不懂也无法理解这个世界多么美丽。联想到其他世界的死亡,又同时希冀遗忘恐惧。就这样周而复始,像椭圆轨道的固定运动一样,或长或短地不断循环。前方有一道黄色的门开启,真贺田四季走了进去,犀川也随后跟上。他身体里那个不愿被统合的人格,明显的呼喊让犀川甚至想捂住耳朵。虚构的声音回荡着,但再怎么呼唤也没有办法。闭嘴!去死吧!
“犀川老师。”是的……真贺田四季停在房间正中央,慢慢转过身。
“我想单独跟你聊聊。”
“咦?”犀川吓了一跳。
他望向四周无止尽的黑暗。没有任何东西,没有天、没有地,没有墙、没有自己,也没有西之园萌绘的身影。踏进空间时就已经看不见她了,犀川伸手在黑暗中摸索她的位置。
“西之园?”
“抱歉。”真贺田四季接近犀川。“我让西之园走远了一点。”
“就算你不这么做,我也想单独跟你说话。”犀川回答。
“没想到语言也可以心意相通。”
“有事吗?”
“嗯……”她微笑。“我已经死了。只有这个方法才能见到你。”
四季的双手伸向犀川的脸颊,愈来愈靠近……真的触摸到了?这是属于谁的触感?无法接触的奇迹,接触到的偶然……这是自己的脸吗?
06
萌绘追赶着自红色的门离去的真贺田四季。黑暗中站在走道上,她探寻犀川的动向。萌绘伸出手摸索着。
“老师?”
伸出的双手在周围试探,却只接触到冰冷的墙面。真贺田四季来到走道前便失去踪影。萌绘回头确认一递,白色桌子已经不在原处,她往回走到原本应该是桌子的位置,忍不住摘下眼镜,尽是无边际的黑暗……
“犀川老师,你在哪里?”她提高音量叫着。
侧耳倾听,一点声音也没有,只剩空调微微地震动,连空气也静止了。
萌绘在黑暗中大喊:“老师!犀川老师!”
她将眼镜挂在头上,依旧伸出手在漆黑的空气中摸索,一面小心翼翼地前进,好不容易摸到了墙壁。
好冷……这样的触感让她平静许多。至少这里有天花板和墙壁,她也确实存在。
萌绘抚摸着脸颊,双手、头和身体都还在,只是看不见罢了。
“犀川老师!”又叫了一次。
沿着墙壁前进,她来到了一个转角,好像是个出入口。她往前踏一步,伸手触碰到另外一边的墙壁。
可以离开房间了……不对,说不定是走进房间。她继续摸黑前进两公尺左右,却迟迟摸不到墙面,走道的对侧没有墙壁。萌绘心跳加快听见自己的喘息声。不可能有这么宽广的空间……冷静,要冷静……把眼镜戴上会好一点吗?她又戴上了眼镜,花了一会儿时间找到焦点,现在的位置是灯光闪烁的走道上,回头看见红色的门,刚才她应该是从那里出来的。
“老师?犀川老师……你在哪里?”萌绘小声地问。
“西之园,你听见了吗?”耳边突然传来岛田文子的声音,萌绘惊呼一声。
“太好了……”她叹了口气。“岛田小姐,犀川老师呢?我们走散了。”
“我也不知道啊,”文子的声音非常清楚。“之前主控室的屏幕上都没有你的影像。现在警察到这里来了,他们希望你们立刻回来……
“怎么回去?这里有紧急照明吗?”
“有,可是我刚才怎么试都不会亮,系统出了点问题。反正你现在就一直走,看到绿色的门就是出口啦。”
萌绘戴着眼镜继续往前走。站在交点上,“哔”的一声,周围开始旋转。
“这样做会比摸索着找出口快吗?”萌绘纳闷地边走边问。
“如果不照顺序来,既找不到绿色的门,就算找到了也打不开。刚才我启动了紧急系统,结果也没有亮灯……总之,现在摘下眼镜找到出口还是无法开门。可以碰碰运气重置,但最坏的情况就是室内会变得完全没有光线,门仍然打不开的状态啊。”
“啊?所以只好照着顺序走咯?”
“其实把门弄坏也可以啦,”文子说:“不过那道门坚固的很。唉,总之还有这最后的方法,你不要担心。”
“嗯,我的心脏够强,”萌绘苦笑着松了口气。“犀川老师应该就在附近才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听不见我在叫他吗?”
“戴着眼镜的话就没办法听见了。可是说不定你走着走着就会碰到他,千万别用跑的喔。”
萌绘走了一段距离,还是没发现绿色的门。
“之前为什么会断线呢?”
“我也不知道,可是你们的声音都很清楚喔,真贺田博士的也是,”岛田文子说。“站在这儿的刑警们也听得很清楚……”
“那就好,”萌绘回答,“等一下出去就不用再重复一次了,不然他们会不相信我说的话。”
“现在他们还是不太相信的样子。”文子小声地说。
“只有警方的人吗?”
“还有塙总经理跟他的妹妹,刚才跟警方一起到的。”
警方听到真贺田四季和犀川的话,一定会询问塙理生哉吧。许多事浮上心头,然而现在的萌绘只能先找到出口。大概走了多久呢?十分钟?不对,说不定更久。接近十字交点时,她看到前方有绿色的门。
“找到了!”萌绘大喊。
文子也高兴地大叫:“太好了,我本来都想好要重开机了耶。我想你现在应该开得了门。”
萌绘伸手摸着绿色的门。触感是一扇真的门。绿色的门应声打开,萌绘走进一个明亮的小房间,战战兢兢地拿下眼镜。再也没有黑暗,此刻她真的站在光线充足的房间里。她靠着墙大口吸气,现在的她疲倦到连站着都感到吃力。另一侧的金属门自动开启。
“西之园!你还好吧?”岛田文了走进来,双手轻轻握住萌绘的肩膀。
“嗯,还好……”萌绘回答,“犀川老师呢?还是找不到他吗?他在里面吧?”
“你开门的时候,系统也成功地重置一次,已经没事了。真的辛苦你了。”文子露齿一笑。同一扇门又走进一位颇有年岁的男人。
“你好,我是长崎县警车户。”他低声地自我介绍。
萌绘默默地点头致意。萌绘跟着文子离开房间,紧接着四个男人走了进去。萌绘看见刚才从黑暗房间出来的那扇绿色的门变成银色。四个男人那着手电筒依序进入那扇半开的门。
主控室开着灯,桌上的屏幕没了影像。萌绘坐在圆形座椅上,一点也不觉得热的她拨开刘海,额前却流出汗水。
“西之园小姐,麻烦你之后告诉我们详情,”车户刑警站在萌绘身旁。“我们不久前才取得联系,目前正循线追捕新庄久美子乘坐的游艇,据说她准备出海。”
“我认为真贺田四季博士应该就在研究室或Nano Craft大楼里,”萌绘平静地说:“应该需要大型的设备,才能在黑暗房间里看到博士如此完整的影像对吗?”
“嗯,没错,”岛田文子点头。“那种设备需要一个房间设置,应该不难找到。”
“了解了,我立刻调派警力进行全面性的搜查。”车户回头跟站在走道上年轻警察使了个眼色,那名警察点头后马上离去。
“犀川老师会不会不小心撞到墙壁昏过去啊,”岛田文子忧心忡忡地往黑暗房间里看。“眼镜可能因为撞击而故障。两千五百万的眼镜……”
“请问为什么会来这里?”萌绘问车户。“我们进来之前,原本留在电梯口的警察不知道去了哪里。”
“呃……”车户面有难色。“别墅那边据报发现松本先生的遗体,本来我打算过去一趟,就上楼叫了人,结果我的部下告诉我这层楼来了两女一男。安全起见,我叫一个人留下来观察。后来,他告诉我你们进入黑暗房间……我真的很惊讶居然会跟真贺田四季扯上关系。”
过了一阵子,其中一名年轻男人拿着手电筒走出来。
“警官,里头没人。”男人说。
“有查清楚吗?”
“其实空间并不大,也没有藏身之处。总共只有六个房间。”
“六间?不是四间吗?”文子问。
“嗯,最里面两间,外面横向的有四间。”男人回答。
“再仔细找找。”车户说。
“啊,我也去。”萌绘站起来。
跟着年轻男人萌绘再度进入黑暗房间。强力手电筒照着前方的路,室内还有其他人员。
“有什么发现吗?”男人问其他人。
“没有异状。”里头的人应答着。
萌绘跟着年轻警察仔细绕了一圈发现的确有六个房间。两个人也走过夹在房间的走道,路上只遇见其他拿着手电筒的警察,仍一无所获。每个房间都极度平凡无奇,各有四处没有门的出入口三房间的角落有个可以坐下的立方体。没有家具也没有装在天花板上的照明。
到处都没有犀川的身影。萌绘不知不觉中闭起嘴,咬着上唇。
“真的是两个人一起进去的吗?”和萌绘走在一起的男人口气冷淡地问,萌绘默不作声。他们在靠近出口的走道上。
“西之园,”岛田文子走过来关切。“你还好吗?要不要休息一下?”
“怪了……难道还有别的出口?”男人说。
“老师……”萌绘喃喃自语。身体跟着一阵晕眩摇晃。心里突然浮现莫名的幻想,真贺田四季不在这里,她说自己已经死了,不存在这世上。老师呢?犀川也不在世上了吗?原来只有自己存在着……只不过做了一场梦?做了一场有犀川的梦。没错……这种感觉……当时真贺田四季站在他们两个人面前的时候,和犀川放开手的时候就感觉到了。只有自己跟他们不一样……
萌绘呼吸变得急促。
“我们……真的有一起进去,对不对?”萌绘问文子。感觉嘶哑的声音……好痛苦……
“你在说什么啊?当然是一起进去的,我保证。”文子笑着说。
为什么?
“犀川老师真的在吗?”萌绘小声地问。声音像个孩子。
“西之园,振作一点!”文子发觉萌绘表情有异,自己也紧张起来。
不要生气嘛……好痛苦……拜托不要生我的气嘛……眼前雾茫茫的一片。自己还是个孩子,做了一个梦,而梦还没醒。一直……做着和未来有关的梦。是梦,梦见自己变成大人。昨天用扑克牌变魔术给她看的犀川。他下个礼拜会来吗……好痛苦……爸爸正在微笑,妈妈看起来也好温柔。
“西之园!”
西之园?
“萌绘,怎么哭了呢?”妈妈柔和的声音。
萌绘?对……我的名字……名字……每个人只剩下名字……爸爸,妈妈,你们要去哪里?
大家……都消失了:永远地睡去。我也好想消失,从一开始就想请求上帝了。神呀,求你让我回到爸妈身边……这是我最后的愿望。
07
犀川走了好几个小时,眼前一直是真贺田四季的背影。他离开建筑物后走在柏油路上,接着沿着水泥楼梯往海边走。街灯早已被远远抛在脑后,沙滩和黑暗的海洋就此开展。即使如此,他仍继续走着。四季没有回头,而犀川也没有吭声,内心的吶喊渐渐退去,不愿被统合的叫嚣归于耳语。总是如此……并非融合而是混在一起。
此刻进入耳朵的是一阵阵脚边的波浪声。水和海砂摩擦后的声响,空气被切割成若干碎片融入海中;细致的白色泡沫配合着韵律拍打着海岸边缘。这大概也是生命,回归黑暗的生命,有如泡沫一般快速、香味一般缭绕、梦境一般晦涩,声音一般一去不复返……什么也没有的生命。失去星辰的太空,平静无风的大气,没有结果梦境……这是梦吗?为什么自己会走在这里?连企图忘怀的过去和戒惯恐惧的未来都消失了。没有寒冷也不感疲倦。自己已经死了吗?
“怎么样,是不是更美丽了呢?”走在前面的四季突然问。
犀川不知道她的声音从何而来,甚至失去听见声音时的反应。
“美丽?”犀川加速回复思考能力和感情。
“要用语言来形容的话,只有这一句了,”停下脚步,四季回头凝视犀川。“你体内的……意志,看见了什么?”
“海边和真贺田博士。”犀川回答。刚才是谁在回答,做出回应的人是自己吗?
“冷吗?”
“不会。”
“为什么我会多此一举呢?”四季觉得可笑。“这么不可思议的情感对我来说还是第一次……好珍贵的经验。”
“你指的是美丽的情感吗?”犀川其中的一个人格说。
“嗯……”四季眯起眼睛,对他微笑。“你是天才。”
“不,我不是天才。”
四季侧着头:“你认为我们要去哪里?”
“哪里?”
“从哪里来?我是谁?要去哪里?”四季问。
“你从自己而生,你就是你,”犀川回答,“而且,哪里也不去。”
四季笑地开怀。
“回答得真清楚。不过这三个问题的答案并不具价值,价值在于三个疑问本身。”
“是的,”犀川表示认同。“语言的价值就在于此。”
“就像递归函数(注:递归函数(recursivefunction),其值是利用迭代公式,由一些自然数导出的自然数,该函数是迭代公式中的一个运算。),”四季说:“所有事物的道里都一样。愈是往外扩张,最终还是返回中心点,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放弃移动在瞬间消失。这也是生命的定义。生存真是乏味的循环呀。”
“乏味吗?”
“不,”四季笑容满面。“老师……最近我有许多和自己相抵触的想法,却出乎意料之外地美好,好像宇宙的起源似地。”
“我不太懂。”
“对了……跟最后的一句话很契合。l
“最后的一句话?”
“’上帝,我不太明白‘这句话应该成为每个人的墓志铭。”
“上帝是吗?”
“嗯,因为墓志铭,也只有上帝会去看呀。”
“我很惊讶,真贺田博士居然会说出这些话。”
“你会说矛盾也是种美。”
“对喔,”犀川微笑。“没错,我说过……”
“你慢半拍了。”四季笑着。
此时,犀川发觉看得见自己的手。他从口袋拿出香烟。
“我忘了还有这个,”犀川说着点燃一根烟。“现在几点?”
四季掩嘴笑了出来。犀川吐着烟,看着手表将近七点,原来已到了早上。他感到体内的空虚和疲倦。原来还有感觉,自己好像还活着……周而复始的枯燥归纳……归纳、归纳、归纳。周而复始的乏味美好……美好、美好、美好。抽烟的同时,犀川动了眼镜,四季的影像在摇晃。她的模样只出现在屏幕上,在海边走了好几个小时的只有自己。从思考到若有所悟,自己到底在想什么?记忆无色无味。
“电池快要用完了。”四季无奈地低语。
“这个吗?”犀川碰着眼镜。
“我想跟你一起散步。只是为了这样小小的愿望,我创造了系统。我很愚蠢是吗?”
“是的,”犀川点头。“但或许也很美。”
“谢谢。”
四季的身体不知不觉中散发光芒,黑暗中异常耀眼。犀川不发一语静静地看着四季,她也注视着他。毋须言语,犀川想到要说什么的剎那,对方也给予响应。彷佛电流瞬间短路般明亮、强劲,和快速。他见到这些一连串难以置信的景象,立刻了然于心。所以没有必要开口。
“犀川老师,是分离的时刻了,”四季往犀川的方向上前一步。“下次见面大概是我或是你死去的时候。”
“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嗯……好几次了。”四季微笑。
“某方面来说,说不定我也是如此。”
“如果我死了,老师会怎么做?”
“禁烟一天。”
“如果老师死了,一次也好……我想哭出来。”
“能这么做的话,真是太好了。”
“嗯。”四季往后退。
“再见。”
“再见。”
犀川站在原地不动,四季往海上走去。平静的海面上,只有周围散发白光的她愈走愈远……愈来愈小。巨大的球体正在海平面静候着,朝他露出一线光芒。是的……这颗星球自始至终一直都在。自古以来名为人类的生命连锁就已开始。令人怀念的光影和声音,随着波长视线敞开,依循周期震动鼓膜。遥远的光线,近在咫尺的乐音。犀川离开海边站上岩块,回头已不见她的身影。自她身上散发出的光芒如今四处扩散,和周围的空气融为一体。天空不再黑暗,光明的一角就是东方。犀川坐在大石头上摘下眼镜,双眼接触到冷冽的空气。一样的光景……哪里是现实,哪里又是梦境?平静的清晨,残余的漆黑还在手边踌躇不走。
一瞬间察觉海鸥的叫声,犀川的左手触及湿润冷冽的岩石表面。手上香烟的烟雾加速消失。犀川下意识地看看手表,秒针刻画着他的意志一步步向前……看不见、摸不到、无法确认,一场骗局。
滴答、滴答、滴答……过了十几分钟,东方的天空才满滋光芒。
“我不太明白。”他念念有词地说着那句墓志铭,阖上双眼。
08
睁开眼看见墙上的灯饰像一圈会发光的甜甜圈。萌绘撑起头发现自己睡在床上,牧野洋子就在床边。
“咦?”萌绘坐起来。
洋子坐在床边,头靠在床上睡着了;反町爱躺在靠窗沙发上,木然地往萌绘的方向瞧。
“啊……你醒咯?”反町爱打着哈欠说,一副懒洋洋的样子。
“我们在饭店里?”萌绘问。
室内窗帘紧闭,外面的阳光从缝隙透了进来。看看床头上的时钟,现在是七点四十分。
“萌绘,早安。”洋子抬起头。
萌绘对洋子点点头。以为自己在作梦的念头一下子消失无踪……这不是梦。
“别墅那边怎么了?为什么又回来这里?”萌绘问。
“你在说什么……还不是因为你又昏倒了啊……”洋子站起来伸伸懒腰。“医生刚才来过了。”
“其他人呢?”
“国枝老师跟其他男生留在别墅。”洋子回答。
“真是够了……搞得大家不能聚在一起,”反町爱冷冷地说:“我一定会报仇的。”
萌绘完全恢复意识后立刻感到一阵紧张。
“犀川老师呢?”萌绘问。
“嗯,之前才说到这个,好像还没找到。”
面向窗户的洋子一脸认真地回头看着萌绘说:“别担心,一定是从某个地方离开研究室了。犀川老师……总是这样呀,常常不说清楚就到处乱跑。”
“他才不会。”萌绘否认。
“反正……警方已经在找人了……”
不等洋子说完,萌绘就跳下床,冲到窗边拉开窗帘往外看。本以为可以看见码头,但进入眼帘的是背着光的教堂广场,教会的钟楼就在下面,只有教堂高耸的屋顶接触到阳光,地面昏暗的街道有几辆警车停在那里。教堂门口附近点着灯,有好几个人站着。
“这几天遇到的警察居然全是假的,”反町爱发牢骚。“终于懂了。我就觉得奇怪嘛……原来我们被骗得团团转。”
“谁告诉你的?”萌绘回头问。
“呃……那个人叫做……”小爱回答。
“岛田小姐,”洋子代为回答。
“真贺田四季其实不在这里对不对?”
“我不知道,”萌绘摇摇头。“犀川老师会去哪里。老师跟真贺田博士在一起……”
“不会有事啦,”洋子微笑。“可能在某个地方睡着了吧。”
“睡在外面会死人的。”反町爱说。
“小爱……”萌绘瞪着反町。
“你可别哭喔,不要再哭了啦。”小爱拼命安抚。
电话铃响。最接近电话的洋子拿起话筒。
“是……”洋子睁大眼睛看向萌绘。“好的!我们马上下去。”
“什么?”萌绘跑到洋子身边。
“犀川老师回来了,才刚到饭店大厅。”
听完,萌绘奔向门口。
“等等!”小爱大叫。“萌绘!”
“啊?”萌绘停下来。
“衣服……”小爱说。听完萌绘看着自己的样子。
“你这样就要出去了?”小爱大笑。“去照照镜子整理一下。”
照着镜子整理好衣服,萌绘冲出门外独自搭电梯下楼。突然想起洋子和小爱怎么没一起过来,因为懒得换衣服吗?也许她们一会儿就下来了。电梯怎么那么慢呀。电梯门一开,萌绘看见大厅里站着一堆男人,却没有一个熟面孔。五个着制服的警察和七、八名便衣。
“老师!”萌绘走出大厅便看见犀川。
犀川坐在沙发上抽烟,对面的车户刑警也在抽烟。犀川见到萌绘举起手示意。
“西之园,早啊。”他的口气跟平常一样。
萌绘来到犀川面前。她不愿掉泪却很难控制情绪。
“早安。”才说完眼泪就掉了下来。萌绘微笑着打招呼却泣不成声。
“怎么起得那么早。”犀川说。
“你去哪里了?”
“海边。”犀川回答。
“海边……老……老师……”
“西之园,你冷静一点,先坐下好吗?”
萌绘坐在犀川隔壁视线不会离开他。犀川就在眼前……好想抚摸他的脸。
“老师……”她又惊又喜地伸出手。
犀川的左手制止了她,对她微笑。
“呃……”车户咳了几声。“犀川老师,你说你在黑暗房间里搭乘电梯是吗?”
“对,就是那座,”犀川放开萌绘的手往后方指。“那台电梯可以前往地下研究室的每个楼层,而跟地下四楼接壤的地方就是黑暗房间。从黑暗房间可以直接搭乘隐藏在墙壁里的电梯,你们去调查一下就会发现。当时我只是跟着真贺田博士的脚步,所以没有发觉藏在墙后的电梯门,但我确定是搭着电梯来到大厅,从饭店正门往码头方向走出去。然后,就一直走到灯塔附近。”
从饭店大厅南侧的落地窗看出去就是海,远处依稀可见防波堤和灯塔。
“不过……花了六个小时呀,”车户皱起眉头。“你走了那么久?”
“是的……就是慢慢走……很累。”犀川扬起嘴角,看来的确一脸疲态。
“你认为真贺田四季在哪里?”车户收起记事本问。
“不在任何地方,”犀川微微抬头回答,“嗯……应该不在附近吧。从一开始她就不在这里,任何地方只要能连上网络和一部足以显示她全身立体影像的设备,她身上装载的CCD摄影机可以追踪配戴眼镜的人类,在世界上任何角落化为实时影像。摄影机的镜头和接收影像的设备皆以伺服马达控制,起先戴上眼镜看到的景象会比较暗,我以为是采用光线跟踪(注:光线跟踪(raytracing)为产生高质量计算机图像的复杂方法。光线跟踪通过跟踪单一背景光线,确定它从照射物体的光源出发后途中所受影响,从而计算图像中每一像素的颜色和强度。光线跟踪要求相当强的电子处理能力。)而成的计算机图像接口,但最后真贺田博士的样子愈来愈亮,不像普通的计算机影像。虽然没有直接证据……但那套系统应该是出自于Nano Craft之手,且做成能配合黑暗房间的系统。我想塙理生哉博士知道真贺田博士的去向,不过他不会透露吧。”
“有人送吃的进黑暗房间,又该怎么解释?”车户问。
“那也是戏的一部分。”犀川回答。
“如果送进去的人是新庄久美子,那可能真的是作假。”车户盯着犀川,低声地说:“她基于某个目的必须这么做……让真贺田四季在黑暗房间的谣言传遍整个研究室,才能让整出戏更有看头。但昨天塙总经理的秘书小宫也送了食物进去。她表示依照上司吩咐戴上眼镜走进房间,并在其中一个房间内遇到疑似真贺田四季的人物。当然,那也许只是影像,但小宫小姐看到那个人真的吃下她途过去的餐点。我不认为小宫说谎。”
“这样的话……一定是新庄久美子藏在里面,”犀川抽起另一根烟。“黑暗房间里有隐藏式的电梯,从外面到那里十分方便。”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我们会朝这方面调查。”车户点点头。
“请问……找到新庄小姐了吗?”萌绘问。
“当然找到咯,”车户笑着。“不久前警方在机场旁的码头逮捕到她。”
“她坦承犯案了?”萌绘问。
“不……还没开始侦讯,”车户回答,“接下来有得忙了。”
“犀川老师,谢谢……”车户起身伸出手。“陆续还有需要你协助的地方,你看起来很累,还是先去休息吧。西之园小姐呢?你还好吗?”
“嗯,没事了……谢谢你的关心。”萌绘微笑。
车户刑警往大厅中央走去。牧野洋子和反町爱从电梯门走出来,两个人都提着包包。她们走近萌绘身边坐了下来。
“犀川老师早。”洋子开朗地说,小爱也对犀川微笑点头。
“早。其他人在别墅吗?”
“对,”洋子看着手表回答,“铁定还在昏睡。”
“我们回去吧?”萌绘站起来。
四个人向正在和同事说话的车户刑警点头致意后,穿过拱型走廊来到面向北边的饭店正门。突然一阵相机的快门声及闪光灯。陌生男人拿着麦克风靠过来:“请问……各位是住在饭店的游客吗?”男人将麦克风摆到萌绘面前。
“对,对……”
“听说这里发生凶杀案?各位住在饭店里有受到惊吓吗?”
“呃……我不清楚耶。”萌绘回答。
“怎么不来问我啊。”身后的反町爱故意大声说。
“啊,请问有什么看法?”麦克风往小爱方向移动。
“我啊……前阵子跑去捐血,结果护士小姐说什么我的血液浓度不够。有没有搞错啊,很过分对不对?从小我奶奶逼我吃猪肝跟鳗鱼饭,烦都烦死了。结果我却不知道自己的血液浓度很
低。每个人本来都不一样,你说对吧?”小爱滔滔不绝地说。
男人见状默默地拿开麦克风。四个人开始移动。媒体比昨天少了一些,反而围在教堂的警方多了不少。沿着饭店,他们往教堂方向看,同时往码头前进。运河上桥梁的另一头停着犀川的芥末色小车。
“糟了,钥匙……”犀川掏着口袋有些慌张。
“老师,你在开玩笑吧?”洋子皱着眉说。
“呃……”犀川一脸正经。“啊,有了,找到了。好险……”
犀川发动引擎。大海的方向有些逆光。
“老师,你和真贺田博士说了六个小时的话吗?”坐进副驾驶座的萌绘问。
“没有……没说几句。”
“可是你们不是一直在一起吗?”
“嗯,事实上只有我一个人。”
“我从来没跟老师在海边漫步六个小时。”
“我也没跟你在海边漫步六个小时过啊。”
“前面两位……可以快点出发吗?”后座的洋子开口。“到了别墅你们就去散步好不好呀?”
“啊,说得也是。洋子,你偶尔也会说好话耶。”萌绘开心地说。
“偶尔?什么意思嘛。”洋子回嘴。
“去海边散步干嘛?”小爱一脸不屑。“把捡到的贝壳放在耳边:’你看……这样可以听见海的声音喔……‘废话,那里本来就是海啊。你是笨蛋吗?要是在砂滩上堆城堡,还在地上画爱情伞的话,我就嘲笑你。”
“萌绘,今天是圣诞节耶,”洋子身体往前倾。“果然是九州岛,比那古野温暖多了。好想去长崎市逛逛。”
车子向前奔驰,周围仍是欧洲的景色。穿过德式的街道,跨越比利时风的桥梁,荷兰风车伫立在远处。习惯后就没有身在异国的感觉了。恐怕到哪里都一样吧。
“喂,我们再办一次校外教学啦,”洋子说:“事情还有好多有待解释的地方。”
“请问有待解释又是什么状况?”小爱问。
“也对,”洋子说:“这方面也要解释清楚呀。”
萌绘目下转睛看着犀川的侧脸,她相信这是现实。
“西之园,你这次吃到苦头了吧?”犀川也别过头来。
“哪方面?”
“各方面。”
“你这样说我听不懂。老师,你说说看我得到了什么教训?”
“尸体啊……凶杀案之类的。”洋子插嘴。
“我已经吃够苦头了。”小爱说
“我问的是犀川老师,你们不要说话。”萌绘瞪着后座。
牧野洋子吐吐舌头,一旁的反町爱对萌绘扮了个鬼脸。
“老师,请你说清楚。你觉得我得到什么教训?”
“就是我啊。”犀川面无表情地回答。
“喔……”萌绘无言以对。
萌绘往前看,沉默有如黑暗的星云般厚重。车子走在路上,轮胎接触石板路发出摩擦声。
接近欧洲公园门口时她才轻轻地摇头。这是萌绘大部分人格的看法。
“才不是这样。”这个声音,犀川听得见吗?